“没有……”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开始觉得,这是一场我注定不可能获胜的辩论。不出所料,斯布兰先生马上就提出了那个一针见血的问题:
“从您的专业角度来看,假如现在我的心脏跳得和费伦茨太太一样快,您认为会发生什么?”
“您很可能会立刻倒地死亡。”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宴会厅里顿时一片哗然。不知不觉之间,人们的注意力都聚集到我和斯布兰先生的对话上了。
“非常感谢,”斯布兰先生的声音里毫无胜利的喜悦,“也就是说,您相信费伦茨太太仍然活着的理由,是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另一方面,根据她心脏跳动的方式,您却不相信她能活下来。”
“恐怕我没办法反驳您,斯布兰先生。然而,无论这有多么不合理,事实就是如此。是的,我曾认为她会由于心脏衰竭而死亡,但那并没有发生。我承认,我的知识不足以解释费伦茨太太的症状。”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性——维持费伦茨太太心脏跳动的原因,或许并不是她的生命?”
“您是在暗示那也是巫术的效果吗?”克丽丝放下右手握着的咖啡杯,然后拿起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角。
“假如巫术能操控死者的四肢,让他们重新站立甚至行走,那么让心脏再次跳动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您同意吗,女士?”
“如果有那么方便的巫术就好了,”克丽丝挥舞着右手,比画出穿针引线的动作,“您瞧,我能控制自己的四肢,却也控制不了心脏啊。”
“拜托,请不要站起来。”
在她得意忘形把伤口弄裂开之前,我严厉地提醒道。裁缝小姐于是冲我挤了个不满的表情,但还是乖乖坐着不动了。
“我还是不明白……嗝,为什么您会执着于巫术和僵尸这些东西?”安赫尔匆匆塞下半截面包,口齿不清地说,“就算霍扎那家伙没有说谎,就算巫术真的存在,那些懂得如何使用巫术的巫师也只是在遥远的另一片大陆之上。要说这里发生的事情是由巫术引起的,您不觉得太武断了吗?”
“我很高兴看到你在主动思考,哈瓦蒂先生,”斯布兰先生赞许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仿佛这只是课堂上的一次教学问答,“不过,真的可以认为巫术只存在于新大陆吗?也许僵尸很久以前就在这个国家出现过,但因为没有造成大规模的骚动,所以没有人意识到而已。”
“我猜,”克丽丝道,“您这么说一定是有具体的依据的吧?”
“是的,女士。在过去瘟疫肆虐的时期,就曾有死者被埋葬后又从坟墓中爬了出来——泥土被挖开,棺材里面空空如也,掀落一旁的棺盖内侧留有明显的血痕,只能认为是用指甲划出来的。请注意,这并不是一起孤立的事件,而是各地都在发生,皇家学会保存了明确的记载。”
“我好像确实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多内先生表示赞同。
克丽丝和安赫尔一起沉默了,对于他们来说,这大概是前所未闻的信息。
“我也听说过,但我不同意这是僵尸复活的证据,”我说,“事情的真相非常简单——这些人被埋葬时尚未断气,只是陷入了昏迷;他们在遭到活埋后苏醒了过来,因此拼命从棺材里逃出生天。试想一下,为什么这些事件恰好发生在瘟疫时期?因为当时死者众多,殓尸的人根本来不及逐一确认就匆匆下葬;而且墓穴挖得很浅,棺盖也不会用钉子钉死,所以里面的人才有可能逃脱。”
“非常感谢,医生,”斯布兰先生露出了释然的表情,“我想您的第二个论点无疑是正确的——如果被装进钉死的棺材里再深埋地下,即使僵尸复活了也逃不出来。这解释了为什么这些事件都发生在瘟疫时期。但我对您的第一个论点持有疑问——假如这些人是被活埋的,那么他们离开坟墓以后又去哪里了呢?从来没有任何一份报告指出,有人在被埋葬以后又自行回到了家中。”
“这些人一定是病入膏肓才会被误认为死亡,”克丽丝暗示道,“也许从坟墓里逃出来已经耗完了他们所剩无几的力气。”
“若是这样的话,人们应该会在墓穴旁边找到尸体才对。”
“也许他们没有立即死去,但被活埋的恐怖让这些本来就患有重病的可怜人失去了神志,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他们不记得自己住在哪里,只能四处游荡,最终病发在路旁死去。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被埋葬过一次。”
“‘忘记了自己是谁’,而霍扎对僵尸的描述则是‘失去了所有记忆’——它们听起来足够接近,不是吗?”
原来卢卡钟爱的反问句式是从斯布兰先生这里学来的啊。我恍惚地想着,耳边响起了多内先生浑厚的声音。
“在你们进行争论之前,我想先搞明白这些争论的意义——维克托,你刚才说这将对今后的行动造成影响,你介意详细说明一下吗?”
“嘿呀,原来你们都不知道吗?”
抢在校长先生回答之前,索林发出了类似野猫嗥叫的一声怪笑。
“既然僵尸是死人复活变成的,那把它们再杀死一遍也没问题啊,”这家伙若无其事地说,“老师的想法就是这样吧?”
“斯布兰先生,”克丽丝的表情就像是杯中的咖啡一下子变酸了,“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吗?”
“我本希望使用更谨慎的措辞……”斯布兰先生坚定不移地说,“不过就问题的本质而言,我不能说索林的理解是完全错误的。”
一阵比之前激烈得多的骚动随即在宴会厅里爆发。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霍地站起来,用相当恶毒的语言咒骂斯布兰先生。要不是旁边的人拉住了她,她很可能已经抄起盘子砸过来了。
“你怎么敢这么说?!大卫对你如此尊敬,而你竟然想要谋杀他?!”
女人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点点唾沫从她干裂的嘴唇之间喷溅而出。塞茜丽娅连忙往克丽丝身边靠拢,就连塞扎尔也不自觉地后撤了一步。但斯布兰先生并未退缩。
“我理解您的心情,特里翁吉太太,”他温和地说,“毫无疑问,您的儿子是我共事过的最优秀的年轻人之一。然而,假若大卫真的遭遇了不幸,与其任由他处于这种异常力量的控制之下,您不认为让他得到安息才是正确的吗?”
“大卫没有死!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他在河边走来走去!就连医生也说他还活着!”特里翁吉太太的怒吼声仿佛要把宴会厅的屋顶整个儿掀起来,“理解?你怎么可能理解?!你这个连家庭都没有的怪人!”
我想你也会同意,到了这个时候,安妮庄园的主人可不能再坐视不理。
“特里翁吉太太,请您冷静一点儿,”安赫尔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您不是唯一一位有家庭成员被卷入这场灾难之中的人。布莱亚兹医生的家人至今下落不明,家父也在昨天的混乱中不幸离世。”
大卫·特里翁吉的母亲无言以对。她跌坐回椅子上,开始轻轻地啜泣,之后变成一种筋疲力尽的恸哭。
“无论我们面对的是传染病还是巫术,在必须作出选择的时候,我们只能保护那些未受污染的人。即使父亲也不能例外。我毫不怀疑,是他利用仅存的一点神志,亲自向德拉甘队长下达了命令。”
安赫尔咬着下唇,以此压抑自己的感情。如果这是谎言,那这个金发男孩一定是比他的继母还要出色得多的演员。
“我不打算隐瞒,父亲确实曾考虑过杀掉所有出现了症状的人。他只是希望保护整个渡林镇,我并不认为这是件应当羞愧的事。然而,现在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只要安妮庄园不被侵扰,即使外面那些真的是被巫术操控的僵尸,我们也没有必要急于把他们送回坟墓里去。斯布兰先生,您同意吗?”
只要斯布兰先生轻轻一点头,便可以终止这场不体面的冲突。安赫尔无疑就是这么盘算的,但他显然还不太了解学者的固执。
“这里的每个人都理应对令尊心存感激。可是,哈瓦蒂先生,你认为躲藏在安妮庄园就是一个好主意吗?”
“您可以指责这是懦弱的行径,”安赫尔昂首说道,“但我认为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做法。以昨天统计的人数计算,安妮庄园的存粮还能支撑一年以上,足够我们坚守到救援到来。”
“救援来自哪里呢?”
“当然是王都。不只是骑士团,您在皇家学会的同僚学者无疑也会同行。到时候便能搞清楚这些人到底是死后复活的僵尸,还是普通的传染病人。在那以后才是如何处置他们的问题。”
周围陆续响起了一些附和的声音,因为安赫尔的话十分合理。当梭机村遭逢异变,我的计划是返回渡林镇组织救援;而在渡林镇也沦陷了以后,能指望的救援就只能来自王都了。
“但是,假如王都也正处于危机之中呢?”
斯布兰先生的一句话,顿时让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渡林镇的骚动是昨天才爆发的,因此我们可能都忽略了更早之前发生的一件小事——由王都驶来,本应在前天凌晨抵达渡林镇的交通船,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确实如此,”木匠帕杜里瓮声瓮气地说,“我本来有一些图纸要送到王都的行会去,但伊万告诉我那艘船一整天都没来。”
“您的意思是,”克丽丝说,“因为王都也受到了‘僵尸’的侵袭,所以没能派出交通船?”
“目前尚无法证实这一点,但这样的可能性无疑存在,”斯布兰先生朝我瞥了一眼,“根据布莱亚兹医生所述,最迟在三天前的晚上,盖夫顿小姐已经出现了症状。可见渡林镇并不是本次事件的源头。要是王都在此之前就陷入了混乱也并不奇怪。”
“骑士团不会来救我们吗……”伊琳卡夫人忧心忡忡地说。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夫人。但我认为必须以此为前提考虑对策。”
“都是僵尸!通通杀掉!”索林忽然一声怪叫,“让我们看看,有谁自告奋勇去把那个什么队长干掉吗?”
安赫尔没让这段尴尬的沉默持续太久。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当德拉甘队长的对手。”
“噢,亲爱的,别说傻话了。”伊琳卡夫人看上去相当害怕。
就在少年准备争辩的时候,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响起了一个声音。
“愿意为您效劳,夫人。”
“帕……杜里先生?”
或许是因为回想木匠的名字占用了一点儿时间,伊琳卡夫人没来得及掩饰语气中的惊讶。
“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我不懂得怎么用剑,”帕杜里自嘲地说,“但要对付僵尸,除了正面交锋以外还有其他方法。”
斯布兰先生热切地催促他说下去。于是帕杜里描述了昨晚我们在迷雾桥看见的一幕。
“就算有人许诺付我一百枚银币,我也绝对不会踏上那段断桥。但那些僵尸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许是因为它们已经死了吧。很显然它们一心只想要咬人,所以一直走到断桥的尽头,无法继续前进才停下来。如果这时从小屋往断桥搭一块木板……”
“它们很可能会走上木板。”
“正是这样,”帕杜里点点头,“然后只要趁机抽走木板,不管那个佣兵队长再怎么厉害,也免不了掉进黑河被冲走……”
对于这种卑鄙的圈套,志向是成为骑士的少年表现出了露骨的厌恶。
“我宁愿被僵尸活活咬死……”
“安赫尔!”
伊琳卡夫人失声惊呼。与此同时,索林则啪啪鼓起掌来。
“多美妙的主意,帕杜里先生。如此一来,只要派一个人去为德拉甘队长带路,从南岸的大火中绕一圈到迷雾桥来,问题就全部解决了。”
帕杜里向索林怒目而视,但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我为昨晚随口要求帕杜里同行而深感后悔。在我们撤离迷雾桥之前,帕杜里曾认真地测量过带去的木板的长度,是否足以从小屋搭上南边的断桥。那时候他已经想到了可以在那里设下陷阱。然而,索林的讽刺直中要害:要用这种方法对付某个特定的对象,譬如德拉甘队长,成功率根本就没有保证。
也就是说,当时帕杜里考虑的并不是让谁掉落黑河,而是……
“帕杜里先生,”安赫尔冷冷地说,“您本来的打算,是想要淹死留在南岸的所有人吗?”
“啊啊,没错,”帕杜里爽快地承认道,“你老爹想要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他只是没能选对方法。但现在不同了,只要利用断掉的迷雾桥,不必冒生命危险也可以把那些僵尸逐一消灭。”
“请坐好,特里翁吉太太。我向您保证我绝对没有打算要杀掉任何人,”安赫尔急忙安抚眼看就要再次发难的特里翁吉太太,“父亲也没有。他不得不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护渡林镇的人们……”
“保护渡林镇北岸的人们,”帕杜里嗤之以鼻,“但南岸的那些穷光蛋们?得了吧,我当学徒的时候就住在南岸,哈瓦蒂家族可不会在乎那里的人的死活。”
“我们从不忽视生命的价值,无论在哪里。”安赫尔不快地说。
“也许你不会,”帕杜里指着克丽丝身边的两个孩子说,“但我可以拿我的锯子打赌,如果昨天尤里乌在这里,这两个南岸来的小鬼早就被他逐出安妮庄园了。”
塞扎尔闻言垂下了头,我注意到他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塞茜丽娅则浑身发起抖来,克丽丝连忙伸出右臂搂住了她。
“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也有一艘从王都驶来的交通船,”安赫尔竭力摆出强硬的姿态,“在确定王都的现状之前,我不希望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要是准时从王都出发,这时候交通船应该已经到了,”斯布兰先生说,“如果他们试图靠岸,很可能会在毫无准备之下遭到袭击,所以我们更有理由离开安妮庄园去警告他们。”
渡林镇的码头在城镇的东侧边缘,交通船通常停靠于此。经过码头后,黑河随即往东流进千树森林。站在寒霜桥上,可以清楚看到位于下游的码头;但由于黑河流向的关系,从安妮庄园或迷雾桥都无法望见。
“只要看见南岸的大火,船长马上就能知道渡林镇发生了变故,”我试着从乐观一些的角度去分析,“他们应该会直接返回王都报告,即使我们现在赶去码头也没有意义……”
“不,艾迪,他们不会。”
一个此前并未参与讨论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