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半夜开始就一直守在码头附近……不幸的是,今天并没有任何一艘船到来。”
声音来自宴会厅的入口。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已经集中到了那个方向。克丽丝发出了一声吃痛的呻吟,大概是扭转身子时拉扯了伤口。
站在那里的是渡林镇的治安官——尼库拉·马里厄斯。
对于我这一天的记忆而言,尼克在安妮庄园现身的这个瞬间,就如同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我清楚地记得早餐时每个人的发言,他们说话时的神态,以及我对他们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的揣测。但在尼克出现以后,余下的记忆就变得像淤泥一般浑浊不堪。
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除了尼克以外没有别人。于是我跳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咆哮道:“莉莉在哪里?!”
不,等一下。也许是尼克揪住了我的衣领,向我喝问才对?
我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莉莉和孩子们是跟尼克在一起,但尼克却以为他们已经先行抵达安妮庄园。当他在宴会厅里看见我的时候,他应该是先松了一口气,然后才发现莉莉并不在我的身边。
又或者,我们是一同揪住了对方的衣领。
啊,没错,我想更有可能是这样。之后尼克先松开了手。
“我到诊所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大概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但我听见的就只有“诊所”这个词。
诊所。
当有人出现了奇怪的症状,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把病人送往诊所。在尤里乌的撤离通知到达之前,很可能已经有感染者找上了门来。当然,我所认识的莉莉绝不会轻易被咬到,但要是为了保护葆拉和卢卡的话……
葆拉本不应该在诊所里的,她明明就跟安赫尔有约会。与她的母亲截然不同,葆拉既优雅又柔弱,她无法在危急关头保护自己。如果不是我让她留下,只须照顾卢卡一个人的莉莉是否会更加游刃有余?
对于我在那一刻的心情,如今已经无法追溯丝毫痕迹。我故意把自己的记忆搞得乱七八糟,只为可以保持继续生活的勇气。不过,即使我还记得,也无法用文字描述出来。
让我想想,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我大概是像发了疯一般,不顾一切地要跑出去寻找莉莉和孩子们。尼克当然不会阻拦我。“我和你一起去!”他肯定会这样说。
“你给我留在这里,你已经证明了你并不善于找人。”
我把满腹怒气都撒在尼克身上。尼克也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
“至少比你强,你从小玩捉迷藏就弱爆了。”
“我总是能找到你!”
“不,莉莉总是能找到我。你?你就是在那儿看着罢了。”
“那就是我先找到了莉莉!”
“好吧!不过你打算怎么走过微风桥呢?”
不,或许这段对话并没有发生过,或许我们当时扔向对方的是一些恶毒得多的语言。趁着我和尼克争吵的工夫,斯布兰先生和安赫尔——可能还有塞扎尔,我不太记得了,但他或许会察觉到克丽丝的意愿——一起把我拦了下来。
“艾德华,你先冷静一点儿,莉安娜那丫头绝对不会有事的。”
多内先生又再次老调重弹,但这回我可不会轻易买账。
“布莱亚兹医生,您可不能抛下您的病人不管,不是吗?”
斯布兰先生试图通过唤起我的职业精神以克服这一时冲动。这反倒提醒了我,于是我顺势争辩道:
“安妮庄园没有足够的药草,我必须回诊所一趟。”
这是事实。因为在梭机村丢失了许多,剩余的药草甚至不足以维持到让克丽丝痊愈,更不用说其他人也有生病受伤的可能。
但即使这么说,我也确实不可能走过微风桥。斯布兰先生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不再与我纠缠,转而向尼克问道:
“马里厄斯治安官,您是怎么进入安妮庄园的?您不是走的微风桥吧?”
“不,我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另外一条路?可是迷雾桥已经倒塌了啊。”
“迷雾桥倒了?!”尼克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又露出释然的表情,“哦,原来昨晚的那声巨响是这么一回事……”
“是的,所以您是怎么……”
“从帽峰山。小母马河的源头是山上的翡翠池,只要从那里绕过来就可以了。”
尼克说得十分轻巧,这与事实相距甚远(很快我就将亲身体会到这一点)。纵然如此,所有人听见以后都不禁脸色遽变。
“要是这样的话,”震惊之下,安赫尔也顾不上避讳措辞了,“僵尸也有可能从山上侵入安妮庄园……”
“僵尸?”尼克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是僵尸?”
我相信你不会对斯布兰先生如何解释什么是僵尸感兴趣吧。嗯,我也不打算赘述。倒是还有一件必须一提的事——那天晚些时候,死神初次造访了人类的避难所。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它还要不辞辛劳地走上许多趟。
我并没有目击事件发生的瞬间,但那应该不太重要。与后来(也包括早前)的一些死亡相比,特里翁吉太太以及霍扎之死就如水晶一般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神秘之处。唯一值得商榷的,大概只有特里翁吉太太被感染的原因。
普遍的看法是特里翁吉太太在小母马河畔偶然看见了她的儿子大卫,于是她靠近栅栏围墙,从缝隙间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结果不出意外被咬。但也有人认为特里翁吉太太早已失去了理智,她是主动被咬,以便跟那些宣判大卫已死的人们同归于尽。
负责巡逻的拉斯洛和霍扎只在意有没有感染者越过围墙,而从未想过危险会来自安妮庄园内部。因此当特里翁吉太太扑向他们的时候,两人的惊恐万状可想而知。霍扎在慌乱之下拔剑,将那可怜的女人劈成数截;但他自己也被血溅了一脸(脸上满是粉刺破裂留下的伤口),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下一个牺牲品。
有理由相信拉斯洛再次逃跑了。因为被感染后的霍扎没有攻击本应离他最近的拉斯洛,而是遭遇了伊琳卡夫人的侍女薇拉,她正在去为女主人挤牛奶的路上。总算拉斯洛没有对这名女孩见死不救,他偷偷折返,从背后一剑刺穿了霍扎的心脏。
我没有冒险触碰特里翁吉太太四分五裂的尸体。至于霍扎,我测量了他的脉搏,心跳已经完全停止。我把这一事实告诉了斯布兰先生。然而,这也可以被解读为诅咒被解除了,心脏不再受巫术操控而跳动。因此不会被认为感染者仍然具有生命的证据。
事实上,对于“僵尸”是否依然活着,现在人们已经不怎么在意——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他们就是极其恐怖的存在,如果不能及时消灭就会被杀。由特里翁吉太太引发的这幕惨剧,在渡林镇的居民之中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大概就是从这时候起,“人类”和“僵尸”永远对立了起来,恐惧和仇恨已经无法逆转。
“得把这些尸体烧掉,”帕杜里说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复活,到时候就麻烦了。”
对此我并无异议。无论如何,尸体就是感染源,留下来绝对没有好处。布图和卡萨普(颇不情愿地)抬起霍扎的尸体,小心翼翼地避免沾上血(主要是特里翁吉太太的血,长剑仍然插在霍扎背后,他并没有流多少血),把他搬到空地上特里翁吉太太的碎块旁边;安赫尔往两人身上浇上灯油,然后用火把点燃。
朝着逐渐被烈焰吞噬的两具尸体,索林做了一个发射火球的手势。


第6章 第四天
尽管我心急如焚,就像火光中逐渐由焦黑变成灰白的两具尸体……
我本想使用这个一语双关的句子。不过假如你足够幸运,并没有见证过太多死亡的话,你也许会觉得这是对往生者的不敬。我由衷地希望如此。
令人安心的火葬结束后,天色已经向晚,尼克认为走夜路翻越帽峰山并非明智之举。尽管找到莉莉他们刻不容缓,但我们只能推迟到翌日清晨出发。特里翁吉太太以生命展示了一旦家人陷入危险,无论平常多么温顺的人都有可能随时化为威胁。这让多内先生和斯布兰先生都放弃了劝阻我。
虽然已经没必要再找什么借口,但我还是计划先回一趟诊所。药草确实需要补充是一方面;而且我也坚信,那里肯定留有提示莉莉他们行踪的线索,只是尼克错过了而已。动身之前,安赫尔用刻着哈瓦蒂家族家徽的钥匙打开了安妮庄园的武器库。我和尼克各自拿了一副麂皮手套,以及一根结实的长棍。
“您真的不准备带上一柄剑吗?或者弓箭?”安赫尔担忧地问。
“不用不用,”尼克像赶苍蝇似的连连摆手,“既然知道了血液会传染,那就要尽量避免流血嘛。”
他说的当然没错,但那大大咧咧的态度实在很难让人放心。安赫尔多半也有同感,于是他自告奋勇,直言希望参与对葆拉的搜索。
在危急关头,年轻的安赫尔可以成为靠得住的战力。迷雾桥的经历足以证明这一点。但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并指出安妮庄园的主人绝对不能在这个敏感的时刻随意离开。当然,那并不是我不希望安赫尔跟来的真正原因。
越过安妮庄园北面的厩舍,是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一直延伸到帽峰山的脚下。帽峰山就像是一顶扣在千树森林上的帽子,生生拔地而起,四面都是陡峭的山崖。大概正因如此,哈瓦蒂家族认为从这里入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并未在庄园北边修筑围墙。两侧的围墙也只是从黑河延伸到山崖为止。
从厩舍继续北行,起初的一段路还随处可见牛马的粪便,散发出令人不喜的气味。但往后杂草逐渐茂密,几乎与我的肩膀齐高,我又不禁暗暗埋怨它们为什么不到这里饱餐一顿。在尼克之前,恐怕已经有许多年无人涉足此地。
严格来说,这里仍然属于安妮庄园的范围。我不希望被第三者听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因此一路保持着沉默。然而一旦开始登山,必须全神贯注于脚下踏出的每一步,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更没有半点交谈的余暇。一天前,尼克在耸立的峭壁之间找到了一条勉强可通行的路线。饶是如此,不讲理的弯角和落差还是迭出不穷,只得时刻依靠长棍支撑来保持平衡。
所幸的是帽峰山还算不上高不可攀。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气喘吁吁地登上了山顶。山顶就和帽子的顶部一样平整。
“听着,伙计……呼……我得告诉你……哈啊……一件事。”
等不及让呼吸平复下来,我迫不及待地说出那句在心里憋了两天的话:
“尤里乌·哈瓦蒂……呼哧……是被谋杀的。”
尼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惊奇地看着我。他也许在想我是不是在攀爬中累坏了脑子。
“是的……”半晌他才回答道,“我听说他是被德拉甘队长刺杀的。”
“下手的是德拉甘没错。但杀害他的雇主……呼……对德拉甘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指使他的一定另有其人。”
“指使?”意识到我的语气十分严肃,治安官的脸色变得难看了,“不是因为哈瓦蒂被咬,德拉甘才刺杀他的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认为哈瓦蒂根本没有被咬。”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你应该不在现场……”
尼克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他突然朝我抬起手掌,另一只手的食指架在嘴唇中央,示意我既不要出声也不要动弹。
“呼哧……呼哧……”
在连鸟鸣都听不见的寂静山顶(大概是因为南岸的大火,鸟儿都远远避开了),清晰地传来了某人喘着粗气的声音。不是我,也不是尼克,我们现在都已经缓过来了。而这名神秘的人物却仍然在为呼吸挣扎,那意味着……
我和尼克对视一眼,一同踮着脚尖,迈向我们刚刚走上来的山路。在离开山顶尚有一小段路程的地方,竟有一个人影正在往上攀爬。
尼克向我打了个手势,我们各自埋伏在一棵大树背后,准备让这位不请自来的跟踪者吃上一惊。另一方面,对方似乎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身形在山路上展露无遗。此人同样手持一根类似于长棍的木棒,身穿轻便的衬衣和夹克,远远望去很像是塞扎尔的打扮。不过从身高来看,那毫无疑问是一名成年人。
我不认为安赫尔会执意跟来,他也不会随便让其他人到武器库里取得长棍;帕杜里倒是能轻而易举地削出来一根,但木匠并没有这么高。这么一想,在安妮庄园里,符合以上条件的人物似乎只有一个。
“天哪,奥约格小姐!”我从大树的阴影中走出来,“您在这里干什么?”
此刻,克丽丝蒂娜·奥约格正在一块巨石面前一筹莫展。挡在山顶前的这块岩石和我差不多高,表面布满尖利的棱角,周围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她闻声仰起头来,对我盈盈一笑,把右手拿着的木棍高高举起。
我连忙走过去,从岩石顶上握住木棍的另一端。正如我猜测的那样,那是她担架的一部分,更早以前则是某把椅子的一条腿。木棍上传来拉扯的力量,克丽丝正在顺势往上攀爬。
“当心!”我不禁喊道。尼克也加入了进来,从岩石的另一侧伸出手去拉她一把,但克丽丝没有抓住。她毫不犹豫地将左手按在岩石锋锐的表面,四肢并用,不多时便登上了山顶。
“您的手不痛吗?”
在众多必须询问克丽丝的问题之中,尼克首先选择了这个。这为他招来了女裁缝恶狠狠的一瞪。
“这只手可是被针扎过无数遍了,区区一块石头又算得了什么。”克丽丝伸手撩开脸上被汗水粘住的头发。她今天戴着一副齐肘亚麻手套,比先前的丝绸制品厚实一些,但跟我和尼克手上的麂皮无法相提并论。
“那您的腿呢?”尼克的第二个问题也是我所关心的。
“多亏了布莱亚兹医生,现在已经完全不痛了。”
我正要责备这位不听话的病人,尼克那口不择言的毛病却又犯了:“还说不痛,拜托你去找面镜子照一照吧,你看你连嘴都痛得歪了。”
或许克丽丝的嘴原本不是歪的,但现在真的歪了——被气歪的。
“您怎么可以进行这么剧烈的运动?”我皱眉道,“伤口虽然愈合得不错,但很容易就会再次裂开的。”
“对不起,医生。”
克丽丝向我摆出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但我并不买账。
“塞扎尔在搞什么?我明明叮嘱了他要照顾好您的。”
“噢,”克丽丝面露得色,“我派他去给哈瓦蒂先生送信了。现在他们应该已经知道我和你们在一起了。至于塞茜,随便把她支开一会儿并不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