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哭得很伤心的,您知道吗?”
“嗯,之后我会好好跟她道歉的……”
“好了,小姐,”尼克以治安官的目光盯着犯人脸的口气说,“该说说了吧,你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对戈德阿努这类坏蛋行之有效的那种审讯在女裁缝面前碰了个大钉子。克丽丝显然被惹恼了(也有可能是刚才的余怒兀自未消),因此她干脆用胡搅蛮缠的方式来对付尼克。
“那取决于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她振振有词地说,“如果你们仍然声称是去拿药草,那么我就是去诊所看病的。毕竟我的嘴痛得都歪了呢。”
“不,我们不是,”尼克像扔掉一块泥土一样舍弃了这个蹩脚的借口,“我们要去找莉莉和孩子们。”
“明白了,那我也一样啊,”克丽丝狡黠地眨了眨眼,“作为葆拉的好朋友,我当然也要去找她。”
“什么?”
尼克向我投来征询的眼神,我只能回报以一个苦笑。
“你看,就是这么一回事。葆拉和我已经是多年的好朋友了,闺蜜,如果你愿意这么叫的话。当然布莱亚兹医生也知道这件事。要是你和葆拉足够熟悉,你就会发现她一直穿着我缝制的连衣裙。”
“我对女士的衣服不感兴趣,”尼克干巴巴地说,“玩笑也该开够了吧,你准备到哪里去?”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从未被治安官大人拘捕过,”克丽丝抗议道,“我在安妮庄园是受到邀请的客人,要去哪里那是我的自由。”
“她说得对,”我提醒尼克,“她没有义务让任何人知道她要去哪里或者为什么要去。”
“那现在怎么办?先把她送回去?那就相当于浪费了好几个小时。”
我想我大概能猜到克丽丝跟踪我们的理由。即使现在能说服她返回安妮庄园,让她自行下山也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我们也实在耽误不起任何时间了。
“从这里开始,山顶都是这样平坦的吗?”我问尼克。
“喔,是啊,简直就像王都的广场。”
我点点头。现在只能相信直觉了。
“我并不赞同您的行为,奥约格小姐,”我对克丽丝说,“但我不会对病人关上诊所的门。假如您要来的话,好吧,您可以和我们一起去。作为您的医生,我恳请您绝对不要再擅自行动了。”
“你确定吗,艾迪?”
尼克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任的表情。
“没有其他选择。如果山顶都是平路,我想应该不至于加重她的伤势。下山时肯定会有些危险,要是伤口裂开了,至少我能在诊所给她治疗。”
只要能平安下山,在到达诊所之前应该不会遇上太多麻烦。感染者们都集中在微风桥和小母马河一带,在围墙内巡逻的佣兵(今天是布图和卡萨普)恰好是吸引他们的最佳诱饵。
“我明白了,”尼克叹了口气,“让我们先找到莉莉他们,之后再来谈你刚才说的那件事吧。”
“那件事,”克丽丝冷不丁地说道,“是指尤里乌先生是被谋杀的事吗?”
“你都听到了?”
“嗯,下手的是德拉甘队长,但指使他的另有其人。一字不漏。”
“好极了。”
尼克自暴自弃似的大踏步往前走去。然而克丽丝还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布莱亚兹医生为什么会得出那样的推论。”
“有趣极了,”尼克轻易地受到了挑衅,“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明白。也许您愿意指教一二?”
“乐意至极。我想,布莱亚兹医生会对尤里乌先生之死产生怀疑,是因为我的缘故。”
“哈?!因为你?”
“因为我没有被感染。假如尤里乌先生是在感染后才被刺中的,为什么我却没有被感染呢?”克丽丝说着转向我,“医生,您就是对这一点感到奇怪,所以才去跟那个逃回来的佣兵确认南岸的情形,没错吧?”
我在前天晚上的行动似乎没能逃过她的眼睛。那么,会不会也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并没有隐瞒的必要,我把拉斯洛的证言简单复述了一遍。
“也就是说,”尼克沉吟道,“德拉甘的剑首先刺杀了尤里乌,然后被扔进安妮庄园,某个笨家伙撞上去割伤了自己……”
“她当时是为了保护两个孩子。”
我把事实指出来后,尼克不好意思地咕哝了一句:“请您原谅。”
“没关系,治安官大人,”克丽丝话中依旧带刺,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如您所言,德拉甘掷进安妮庄园的长剑上还残留着血迹。被割伤后又接触到那些——该怎么说呢——被污染了的血,按理说我也应该遭到感染才对,但结果我并没有。这么一来就只可能有两种解释:剑刃上的血迹不是尤里乌的;或者,尤里乌被这柄剑刺中时并没有被感染,也就是说,德拉甘完全是在说谎。”
她说得没错,这就是我认为尤里乌·哈瓦蒂是被谋杀的理由。但马里厄斯治安官不会不加思考便接受这个结论。
“我明白了,你们的推理是建立在拉斯洛那家伙的证言的基础上。作为佣兵,此人却不止一次临阵脱逃,我得说他很难算得上是一个可靠的证人。虽然我也没有任何根据可以推翻他的证词就是了。不过,即使他说的是实话,真的就只有那两种解释吗?”
“你是什么意思?”
“被长剑割伤的时候,你应该流了相当多的血吧?剑刃上那些被污染的血还没来得及进入你的身体,就已经被流出来的血冲掉了,所以你才没有感染,”尼克转而向我问道,“艾迪,有那样的可能吗?”
“就现有的病例而言,即使只接触到极少量的污染源都会导致感染,”我谨慎地说,“我无法完全否定你的理论,但我认为这并不符合奥约格小姐的情况。因为立即进行了止血,她流的血对于这种程度的割伤来说并不算太多;在手术过程中,几乎可以肯定我手上的伤口也碰到了长剑上的血,而我也没有被感染。”
顺便一提,尽管克丽丝不属于该种情形,但在失血足够多的前提下,避免感染的可能性其实是存在的。我将在另一场悲剧中见证这一点,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除此以外,尤里乌被杀一事还存在着其他疑点。”
“咦,是吗?”
“首先,杀死尤里乌时,德拉甘用的是长剑。”
“佣兵队长用剑有什么问题吗?”
“我曾经警告过他们,血液很可能会导致传染,所以一定要避免受伤或沾上感染者的血液。德拉甘明明带着十字弩,假如尤里乌真的被感染了,他也可以从远处发射弩箭,为什么要冒险挥剑呢?”
“理由可以有很多啊,”尼克不信服地摇摇头,“最简单的,可能德拉甘从一开始就没拿你的话当一回事,或者他很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伤口……”
“不对。根据拉斯洛的叙述,德拉甘曾明确指示手下的佣兵注意不要受伤,而且当时队伍中也已经发生了感染。我不认为他会无视我的警告。”
“那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人靠得很近,所以没有足够的距离射箭——德拉甘不是一直紧紧跟着尤里乌吗?再不然就是他的箭已经用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艾迪,你认为尤里乌没有被感染,所以德拉甘可以放心用剑。但要证明这一点,只要身为医生的你确信他扔进安妮庄园那柄剑上的血是——唔,干净的,那就已经足够了。其他证据都是多余的。”
“你说得对,”我承认道,“可是如果不把所有疑点都充分讨论一遍,搞不好就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吧。我想说的是德拉甘不仅可以用剑,而且他非用剑不可。他必须把尤里乌一击毙命,以确保他没有机会向其他人呼救。”
“啊,知道了知道了,”尼克夸张地摆出一个投降的姿势,“真是的,莉莉怎么会忍受得了你这种认真的性格……好了,德拉甘用剑的原因很可能是尤里乌没被感染,但除非能让德拉甘来接受审讯,否则这只能是‘很可能’而已。德拉甘现在的状态也说不出话来,所以让我们到此为止吧。然后呢?还有什么必须讨论的吗?”
“是的,另外一个疑点就是你刚刚提到的德拉甘的状态。他又是怎么被感染的呢?”
“怎么感染……不就是被咬到了吗?”
“奥约格小姐,您还记得前天傍晚发生在微风桥上的一幕吗?”
“您是指德拉甘咬伤那个佣兵的时候吗?”克丽丝苦笑道,“那个恐怖的画面,我倒是希望能够尽快忘掉。”
“是吗?我可看不出来……嗷!”
眼看尼克又要说些不该说的话,我连忙拿长棍往他的背心戳了一记。
“抱歉让您又回忆起来了。在那之前,德拉甘还做了什么?”
“在那之前……噢,他扯下了对方的头盔并扔进了小母马河——是为了能咬到那个人的脖子吧?”
“非常感谢。反过来说,戴着头盔就不会被咬到头部或脖子。而直至德拉甘发病为止,拉斯洛看到他仍然穿着全副盔甲。那样不说不可能,至少也是很难被咬伤的吧。”
“但是……”克丽丝疑惑道,“在微风桥的德拉甘并没有戴着头盔啊?”
“他自己脱下来了呗,”尼克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戴着头盔虽然不会被咬,但同样也不可能咬人啊。”
“嗯,我的猜测也是这样。”
“如果德拉甘没有被咬到,那唯一的原因就只能是他有伤口碰到了血……哇呀!”
潜心思考的克丽丝似乎没有注意脚下,一不留神踩在地上盘踞的一条灰蛇身上。在她的尖叫声中,那条倒霉的蛇刺溜一下钻进了草丛。
“你没事吧?”尼克问。克丽丝只是红着脸点了点头。正当我以为两人的关系终于得以缓和时,尼克马上又来了一句:“那就好。前面估计还会遇上更多这些长长的小可爱,你可千万不要吓着它们了……”
“尤里乌也刺伤了德拉甘。”
我大声地说,只希望把克丽丝的注意力拉回先前的话题。
“您说什么?”
似乎奏效了。于是我迅速作出解释:
“根据拉斯洛的说法,在尤里乌倒下以后,德拉甘几乎是立即出现了症状。这意味着他并没有在其他地方受到感染的时间。据我观察,尤里乌只携带了一柄长剑;而在此之前,他也亲自动手杀掉了一两名感染者。”
“啊!所以尤里乌的剑上已经沾上了感染者的血。”
“完全正确。在被德拉甘偷袭的时候,尤里乌用尽最后的力量进行了还击。当然,这一击没能造成任何严重的伤害,却切实地让德拉甘受了伤。这个伤口碰到尤里乌剑上的血,最终导致了感染的发生。”
“原来如此,”尼克点点头,“好吧,我同意这是造成德拉甘感染的原因。但即使这样,也无法证明德拉甘不是因为尤里乌被咬了,不得已才动手的。德拉甘剑上的血是否受到了污染才是决定性的证据。”
“要证明这个也一点不难啊,”克丽丝阴恻恻地一笑,“那柄剑还在安妮庄园。你只要用它在手上划个口子,然后让所有人看到你不会被感染就行了。”
“那其实是个不赖的主意,”尼克坦然道,“我完全信任艾迪的判断。连同你的血在内,沾在那柄剑上的血没有任何问题。所以就算我有伤口碰到了那些血,我也不会变成僵尸……”
“咳,是感染者。”我立刻予以纠正。
“好啦,艾迪,别这么死板。你不是说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传染病吗?”
“我只能说,我从没见过有关类似疾病的记载……”
“行了,行了。总而言之,这个病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吧?既然如此,把它叫作‘僵尸病’又有什么问题呢?你老是绕来绕去说‘感染者’‘污染的血’什么的,人们直接就被你弄晕了,根本就不会有人认真听你的话……噢,我们走到翡翠池了。”
正如尼克所言,前方的婆娑树影之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池碧绿的湖水。再往前行几十步,四周便豁然开朗。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翡翠池呈现出比以往更深邃的绿色。奶油色的芦苇在湖畔迎风招展,沿岸长满了茂密得简直让人无法插足的杂草。从这边可以直接望见对岸,但在到达那里之前必须绕湖半圈。尼克走在最前面,不时用长棍击打草丛,把隐藏其中的长长的小可爱们提前赶跑。
“不过很抱歉,我暂时还不打算做那个实验,以免打草惊蛇。”
尼克甩着长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治安官先生坚持讲求证据,好像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德拉甘是受人指使的吧?”
“确实没有。严格地说,就连德拉甘刺死了尤里乌这件事,都只是拉斯洛的一面之词而已。但没有人提出过异议,也就是说大多数人已经默认了这是事实。在这样的情况下,假如这两人之间存在什么龃龉,不管多么微小,我想我们早就已经从佣兵或安妮庄园的其他人那里有所耳闻了。既然没有这类传言,那就只能认为艾迪说中了,德拉甘没有杀害尤里乌的动机,他更不会平白无故地砸掉自己的饭碗。虽然没有证据,但德拉甘是受人指使的可能性非常高,我当然不希望被那个人察觉有人对尤里乌之死产生了怀疑。”
“你怀疑指使德拉甘行凶的人就在安妮庄园?”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就没必要明知故问了吧,”尼克有些不满地说,“可能怀有杀害尤里乌的动机,同时又有可能让德拉甘乖乖听命的,无非就只有两个人而已:伊琳卡·哈瓦蒂和安赫尔·哈瓦蒂。”
翡翠池大致呈圆形,只在南面突出一角,一直延伸到悬崖边上,湖水沿着岩石的缝隙潺潺流下,在山下重新汇聚形成小母马河。但在每年六月前后的雨季,满溢的湖水一举冲破山崖的阻挡,以蔚为壮观的瀑布之姿倾泻而下。因为一年间大约只会出现一个月,“六月瀑布”的名字由此而来。此时小麦成熟,也是哈瓦蒂家族向佃户收取佃租的时节,因此“瀑布鸣泣之时,他们就连最后一颗黑麦都要拿走”的说法也在南岸广为流传。
如今筹措佃租大概只是最微不足道的顾虑了,如果它还算得上一项顾虑的话。站在翡翠池的北侧南望,大半个渡林镇尽收眼底。南岸的大火已经基本熄灭——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是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烧得精光。房屋、街道、田地,全部化作了一片焦土。废墟中仍有丝丝黑烟冒出,也许会拿走最后一颗黑麦的大地主现在就躺在那片废墟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