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的僵尸(是的,尼克说服了我)挤在废墟和黑河之间,另外一些则走上了水滴桥;北岸也有这些蠕动着的黑点,但如我所料只是集中在微风桥和小母马河一带。由于角度的关系,从这里看不到东西两边的寒霜桥和迷雾桥(难怪尼克之前还不知道迷雾桥倒塌的事),因此尚不能掉以轻心。
“也就是说,艾迪比较怀疑伊琳卡,而克丽丝则认为是安赫尔干的。嘿,这可真有意思。”
尼克吹了一声口哨,似乎是真的觉得很有意思。
“艾迪想让伊琳卡来当凶手的心情不难理解,毕竟葆拉和安赫尔好像关系不错,谁都不希望将来可能成为自己女婿的人导演了亲生父亲的死亡。可你为什么会有不同的想法呢?因为哈瓦蒂夫人是一位大客户吗?”
“在得知丈夫的死讯以后,”克丽丝说,“她看起来也不怎么伤心吧。”
“嗯,一直都有各种流言——不,等等,你那不是反过来了吗?”
“让我说完。伊琳卡并不爱尤里乌,嫁给他只是贪恋哈瓦蒂家族的财产和权势,我倾向于相信这些流言是真的。既然如此,害死尤里乌对她显然没有任何好处。安赫尔将毫无争议地取得继承权。搞不好她还会变得一无所有。”
“也许她爱上了其他人,为了那个人她甘愿放弃一切,尤里乌就是必须清除的障碍了。”
“噢,这个男人是谁呢?”
“是谁都不重要吧,你就当是我好了。”
克丽丝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要是这样的话,你们又能给德拉甘提供什么好处,足以让他背叛尤里乌呢?”
“譬如说一大堆银币?”
“不对,”克丽丝摇摇头,“因为有安赫尔在,就算把尤里乌干掉伊琳卡也得不到多少财产。她的承诺对于德拉甘来说并没有保障。一个经验丰富的佣兵不会连钱袋子拿在谁的手里都看不清楚。假如德拉甘想要赚上一笔,他反而应该立即向尤里乌揭露伊琳卡的阴谋。这样尤里乌不但会感激他的忠诚,恐怕也得为了哈瓦蒂家族的面子而让他保守秘密,自然不会吝啬区区一点儿银币的。”
“好吧,这有道理。谢谢你替我洗清了嫌疑。那么,如果德拉甘就是伊琳卡的情人呢?”
“不,那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尤里乌毕竟要比德拉甘英俊得多啊,伊琳卡有什么理由会看上他呢?”
这次轮到尼克翻起了白眼。
“喂喂,你该不会是光凭这个就说伊琳卡是无辜的吧?仅仅是以貌取人?”
“要是人们停止对美貌的追求,我们这些当裁缝的可就有大麻烦了,”克丽丝理直气壮地说,“那你自己呢,尼克,你觉得是谁想要除掉尤里乌?”
“这个,不好说啊。还是先收集更多证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个人已经在用昵称互称了。听着他们的争论,我竟感觉莫名安心。如果不是有这两个人在,我恐怕早已陷于对莉莉他们的担忧中无法自拔,这段旅程一定会如炼狱般难熬吧。
我赞同克丽丝的观察。伊琳卡并不爱尤里乌,但拥有继承权的一直都是安赫尔也是不争的事实。我知道哈瓦蒂家族的野心并不限于安妮庄园,他们从一开始就有计划要把帽峰山建造成城堡山(就地理条件而言确实非常适合:山顶平整的地形便于建筑,四周的峭壁则易守难攻;万一被来犯之敌围城,翡翠池也能确保城内的水源可以支撑等待援军)。当然,一介平民富商假如作出这等僭越举动,无疑会被王都视为谋逆,因此这必须等到安赫尔正式获得册封以后。尤里乌也曾多番前往王都疏通(其中一次他在剧场里遇见了伊琳卡并把她娶了回来),以确保安赫尔会得到骑士的头衔。
或许尼克的判断才是正确的,在现阶段,任何关于凶手身份的推理都只是不负责任的猜测。
这个话题在下山的时候告一段落。我们不得不停止交谈,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克丽丝走得非常吃力,但她仍然拒绝尼克的援手。山下的北岸一片死寂,没有人,也看不见僵尸。沿途本应经过克丽丝的裁缝店,但接近那条街的时候,隐约似乎传来了某些奇怪的声响,尼克极度警觉,立即拐弯绕了一个大圈。
于是我们平安无事地抵达了诊所。阔别数日的院子一如往昔,莉莉种下的一茬洋甘菊散发着令人沉静的清香。风吹动信箱的门轻轻张合,四周阒寂无声,这咔嗒咔嗒的节奏便显得分外清晰。然而邮差已经不会再来把它打开了。
我踏上屋子门前的台阶。眼前掠过一抹绚烂的红色。
“你回来啦。”
莉莉微笑着把门推开;与此同时,另一个变成了僵尸的莉莉则张牙舞爪地扑向我,滴滴鲜血从她的嘴角滑落。我夹在两种幻象之间,一边冒出不切实际的期待,一边却又跌落恐惧的深渊。而理智还在徒劳地诉说门后根本什么人都没有。
“你没事吧,艾迪?”
尼克从后面走上来,慢慢拉开虚掩着的门。
除了一丝清冷的过堂风以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尼克将长棍挡在身前,迈着谨慎的步子走进室内,连同病房在内,把每间屋子都仔细察看了一遍。
“安全,”他给出可以进入的手势,“在我上次离开这里以后,好像还没有人进来过。”
我把克丽丝让进屋内,立刻回头把大门锁上。无比熟悉的门和锁,失去了女主人的房子却弥漫着一股陌生的气息。莉莉并不会总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但眼前的凌乱显然已经超过了合理的界限:壁炉顶上的烛台掉到了地上,几把椅子横七竖八地挡在房间中央,到处散落着各种垃圾……
克丽丝突然抢上前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染花碎布。
“这是我常用的布料,”她小声地比画着说,“这里是袖子的一部分,我想是从葆拉的衣服上撕下来的。”
对于从地上拾起来的东西来说,这块布还算干净,至少没有染上血污。但这没能阻止我的心直往下沉。我越过尼克走进病房,原本靠墙摆放的一张病床明显往外移动了一段距离,洁白的亚麻床单上留有如旋涡般的褶皱。
“曾经有一个僵尸躺在这里……”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出先前的推理。一旦有人发病,首先就会被送来诊所。葆拉一定是依我的吩咐,想让病人住进病房。但这个病人显然并不安分,挣扎弄皱了床单,甚至造成了病床的移位,也许需要两三个人才能把他或她按在床上。通常的做法是从两侧按住病人的肩膀,这样一来,稍有不慎就会被病人扭头咬到自己的手。
“毫无根据的猜测,”尼克倔强地说,“床单上没有血迹,就算有僵尸进入过这个房子,莉莉他们也一定成功逃出去了。你给我冷静点,艾迪,寻找线索的事就交给我吧。今天走了那么多路,你最好先替克丽丝检查一下。”
我点点头,于是尼克退到了外面,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克丽丝两个人。我让她躺到另一张病床上去。幸运的是,伤口的缝线并未因为长途跋涉而断裂。
病房里肯定发生过什么,但必要的药草和器具仍然齐备。我如鱼得水,一边熟练地给克丽丝的伤口清洁上药,一边问道:
“你不相信我吗?”
克丽丝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那并不是因为疼痛的关系。
“被看穿了吗……”
“嗯。”
我擦干渗出来的血水,然后开始包扎。尽管如此,床单还是被弄脏了一片。尼克也许是对的,我默默地想。
“我……”克丽丝窘迫地说,“我是真心想要相信你的。只是……你看起来显然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尼克,我也明白你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不知道是关于尤里乌的事……真的很对不起,艾德。”
这次轮到我浑身一凛。一直以来,会叫我作“艾德”的就只有莉莉一个人,但克丽丝自然不会知道这一点。她大概是觉得像尼克那样叫“艾迪”显得过于随便了。
“怎么了?”
“不,没事,”我在绷带上打了个结,借此掩饰了过去,“顺便说一句,欢迎初次光临一家诊所。”
我离开病房,留下克丽丝自行整理衣装。走出外间后没有看见尼克,正当我感到纳闷儿的时候,却发现他正趴在地上。
“嘿,你在干什么?”
尼克抬起头来,脸上的惶恐仍未消退。
“发现什么了吗?”我连忙追问。
“呃……不,那个……”尼克吞吞吐吐地说,“我只是在想……他们会不会躲进了下水道?”
“下水道?”
“整个渡林镇的地下,包括南岸,到处都有下水道。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下水道的建造和应用在医学领域也是一个重要事件。在那之后,因为公共卫生得到改善,肆虐了几个世纪的黑死病大流行才总算迎来了终结。“但我不认为我家有通往下水道的入口,至少没有能让人走进去的那种。”
“他们可能是先到了外面,然后才进入下水道。在这条街的拐角就有一个下水道的出入口。”
“既然已经到了外面,”我摇摇头,“干吗不直接去安妮庄园呢?”
“就像你说的那样,尤里乌还没来得及发出撤离通知,僵尸就被当成病人送进来了。所以他们逃出去的时候还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即便如此,下水道也不是一个合理的选择吧?”
“也许他们有足够好的理由这样做,谁知道呢?我敢说那天我已经找遍了整个北岸,很显然他们也不在帽峰山上。你有比下水道更好的猜测吗?难道他们进入了千树森林不成?”
“那正是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的答案……”
我瞥了一眼正从病房走出来的克丽丝,目光在中途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个方向上只有厨房里的餐桌,我们每天都在那儿吃早饭和晚饭,葆拉用来沏茶的壶还摆在桌上。除此以外,就只有一本摊开了的书,不用看也知道是《草药大全》。
不,等一下……
在搞明白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之前,我已经走到了餐桌旁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那本书。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存放药品的架子。
“也许。”
“什么?”
“也许他们真的去了千树森林。”
“艾迪,你在说什么……”
“当我出门的时候,我确信这本书是合上了的。之后出于某种原因,卢卡又打开了它。我一直认为他只是读着玩而已,但也有可能,他确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过来,你们看看这个。”
克丽丝和尼克一同围了过来,我指向翻开的那一页上的某个条目。
“毛地黄,紫红色指套状花,内有斑点……”克丽丝喃喃念道,“全株有毒,可致腹泻及呕吐,严重时可致死。有限剂量下可增强心脏,减慢心率……啊!”
“没错,”我点点头,“僵尸的症状之一——不,在医生看来,最危险的症状就是心跳过快,必须立即干预才有机会救人。没有什么东西比毛地黄更加对症下药,可是——”
我指向药品架。尼克会意,从上面取下来带有“毛地黄(毒)”标签的盒子,盒子里空空如也。
“毛地黄的存货已经不多,所以我把剩余的全部带去了梭机村。盖夫顿小姐有可能用得上它。当我不在诊所的时候,像这种有毒的药草绝对不会使用——除非,出现了非常危急,性命攸关的情况。”
“因为僵尸的心跳很快,然后卢卡就从书里查出来了这个吗?”尼克露出钦佩的表情,“那可真是了不起。但这跟森林又有什么关系呢?”
“继续念下去。”我对克丽丝说。她便依言念道:“生长于林间及山坡,少见于水边……啊,难道他们去采毛地黄了?”
“不……”冷静下来后,我否定了这个想法,“再想一想,这或许只是卢卡单独的行动。莉莉绝对不会随便同意使用有毒的药草。就算真的要去采药,他们也不会全部离开而丢下病人不管。”
“他自己一个人去了千树森林?”克丽丝惊讶地说,“卢卡今年才多大?”
“相信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书上写毛地黄生长在林间和山坡,我想卢卡会觉得去森林要比爬山容易一些——无论如何,我们确实也没有在山上遇见他。”
“但是……”克丽丝支吾着说,“都过去整整两天了,就算去森林里采药也早就应该回来了吧。”
我听得出来她不忍心直接说出口的话。假如那个喜欢自作主张的小家伙真的去了千树森林,即使没发生什么意外,当他回到镇上时,也很可能会发现自己被一群僵尸给包围了。
“我们无法断言卢卡一定去了森林,”尼克说,“即使他真的去过,莉莉也很可能已经找到了他。他们现在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大——下水道,走吗?”
我没有理由反对。别说克丽丝还受着伤,就算她完全健康,只有三个人想要搜索千树森林也根本不现实。于是我把地上的烛台捡起来,重新装上几支蜡烛。尼克则拿了一盏提灯。坦白说,我还是想不出莉莉有任何进入下水道的理由,但尚未找过的地方就意味着希望。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在街角的那个下水道出入口前,这份希望突然富有戏剧性地增加了。
“活板门……”
我喃喃道,尼克正在用力把它拉开。
“活板门怎么了?”克丽丝不解地问。
“僵尸不会拉开一扇门。”
“真的吗?”克丽丝瞪大了眼睛,“等一下,这么说来,活板门一定都是拉开的,因为它下面就是梯子或者楼梯……”
“没错。”
“而下水道在地底下,它的所有出入口应该都是这种活板门……也就是说,僵尸无法进入下水道!”
正是如此。这会不会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莉莉可能进入下水道的理由?问题在于在那种紧迫的环境下,她能发现僵尸的这个弱点吗?
“很好,”尼克倒没有显得非常兴奋,“我们进去吧。”
我们点亮了提灯和蜡烛,由尼克带头拾级而下。女士走在中间,我回头把活板门拉上后,我们手上的照明就成了唯一的光源。
楼梯比预计的要长。或许是因为镇上居民已经疏散了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恶臭,也没有一大群老鼠吱吱地在脚下窜来窜去。在楼梯底部穿过一个廊门后,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相当宽敞的管道里头;地面中央另有一条四五步宽的坑道,污水就从里面缓缓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