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抬头望向几乎连提灯都照不到的穹顶,不由得发出感慨。四周同时传来不明显的回声。
“据说是从小母马河引来部分河水,”尼克如向导一般讲解道,“将污水冲进地势更低的黑河。”
“了不起的设计,”她由衷地赞叹,“这些下水道一定有一百年了吧。”
“不止。渡林镇的下水道建成甚至比王都还要早几年。不得不说哈瓦蒂家族确实是在用心建设这座城镇。”
“你以前进来过吗?”我问尼克。
“就一次,为了逮捕一个从南岸来的窃贼。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专门偷一些小首饰,塞到烂掉的柿子里再扔进下水道——这样被抓住的时候也搜不出赃物——之后再伺机跑进来回收。不知道他在走上绞刑架的时候还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那么,”克丽丝说,“现在该往哪边走呢?”
仿佛走进了巨蛇的肚子,管道在两边不见首尾地延伸。朦胧的光线之下,隐约可见侧面还有好几处岔路。
“嗯……”
尼克低着头,来回绕着圈踱步,似乎仍然无法做出决定。我不太耐烦,正要指出模仿猎犬的样子也不会带来任何帮助时,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只放大镜,直接蹲了下来。
“艾迪!克丽丝!来看这里!”
尼克急切地喊道,同时把提灯放到了地上。他显然忘记了克丽丝不能做这种幅度过大的动作。我快步走过去,蹲到他的身边。尼克把放大镜交给我,指向被灯光照亮的一小块地面。
静静地躺在那里,被放大镜放大了数倍的,赫然竟是一根红色的长发。
第7章 其后的日常
你或许已经猜到结果了。不,我们没有在下水道里找到莉莉,或者葆拉,或者卢卡。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把北岸地底下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个遍,但仍然一无所获。
渡林镇上没有其他人拥有相同颜色的头发,所以掉落在地上的这根头发就是莉莉曾经来过下水道的最好证据。尽管严格来说,也不能排除它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落在了这里,但即使是尼克也没有不识好歹地提出那种可能性。莉莉因为躲避僵尸而进入下水道,之后又离开了——或许是为了接应去采药的卢卡——这无疑才是合乎情理的考虑。
然而除此以外,我们没能找到更多线索。下水道在地底下连成了一片,我既不知道莉莉是从哪个出入口离开的,也不知道她是否和葆拉在一起。大概因为一直保持清扫,下水道里并没有灰尘积聚,因此也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在僵尸来袭之际,莉莉及时作出了反应,虽然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但至少应该是安全的。这份希望,大概就是此行的唯一收获。
噢,对了,还有一样:僵尸只会依靠视觉和听觉感知敌人(人类)的存在。
僵尸可以看见人,也能辨别周围的环境,这点已毋须说明。丹和梭机村的村民们也会对我发出的声音作出反应。因为僵尸表现出某些和野兽相似的特点(无法使用语言、不懂拉开门,等等),我曾担心他们也能闻到人类的气味而发起追踪。但我们在诊所停留的数日间(诊所的大门是往外拉的,晚上不生火也不点灯,我和尼克轮流守夜),虽然偶尔会听见远处迟缓的脚步声,却并没有大批僵尸被吸引而来,因此基本上可以否定这个假设。
几天后,我家的存粮迅速见了底,克丽丝的伤势也差不多痊愈了。卢卡或许曾经前往千树森林采药——为了这个并没有太多依据的可能性,我们顾不上满身疲惫,立刻翻越帽峰山,返回安妮庄园组织搜索队伍。安赫尔听说后,马上把所有身体强壮的男仆都召集了起来,加上两名佣兵布图和卡萨普(拉斯洛已经多次证明了自己无法被信任,因此他被留下来巡逻,顺便吸引小母马河一带僵尸的注意力);尼克也募集了几名志愿者加入。我们把不情愿的克丽丝强行留下,马不停蹄地再次出发。
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一次缺乏深思熟虑的行动。我们的准备过于仓促,同时也因为此前没有遇上什么危险而多少放松了警惕。当天下起了大雨,但我们甚至没有觉得那是一个不好的兆头。这导致了这次远征的悲惨结局。
志愿者中与众不同的一员是又矮又瘦的鲁阿特。鲁阿特在北岸开了一家面包房,包括安妮庄园在内,渡林镇的所有居民每天都在吃他烤出来的面包。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一支将近二十个人的队伍,而且必须翻山越岭,补给就成了一个重大问题。据鲁阿特说,他的仓库里仍然存有大量的面粉。为了途中行动方便,我们决定不再额外携带食粮,翻过帽峰山后再到面包房进行补给。然而就在鲁阿特踏进店内的瞬间,他便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岂有此理!我被抢劫了!”
即使他不嚷嚷,每个人也能看到店内一片狼藉。我立即想起,上次走到克丽丝的裁缝店附近的时候,我们曾经听到过可疑的声响。而葆拉早就告诉过我,克丽丝的店就在这同一条街的拐角处。
但是今天,一切都被哗啦哗啦的雨声给掩盖住了——
“僵尸!”
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惊慌失措的呼叫声突然此起彼伏。
“这边也有!有许多!”
“天哪,我们被包围了!”
其实霍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僵尸可以行走,可以吃喝。只是除了斯布兰先生以外,谁也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我明明坚持僵尸仍然活着的观点,那么他们就必须通过进食来维持生命,存放了大量食物的面包房自然就会成为他们聚集的场所。我意识到我们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只可惜已经太迟了。
“冷静下来!”安赫尔立即下令,“撤退!不要轻易攻击他们!”
“往哪儿?!”布图以一声怒吼作为回应。
哪儿都去不了。滂沱大雨中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僵尸正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恐惧则比肉眼可见的僵尸来得还要快得多。这份恐惧足以令训练有素的佣兵落荒而逃,更不用说这些很可能连“撤退”和“往后倒”都分不清楚的普通人。好几个人被吓得无法动弹,甚至双腿一软便摔倒在地。尼克和安赫尔冲上前去把他们逐一拉开,但已经有僵尸找到了猎物。当最初的牺牲者出现了以后,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我以双手横握长棍,奋力顶开冲我而来的两个僵尸,勉强撑过了第一波攻击。但其中一个僵尸转而扑向鲁阿特,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便被咬中了。
半支远征队就在转眼间土崩瓦解。当他们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加入了僵尸的行列。唯一的例外是鲁阿特,他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尼克用长棍在脑后狠狠敲了一记。可怜的面包师顿时又倒下了。
尼克解下身上的斗篷(不用说是克丽丝连夜做出来的),把那个瘦小的男人像一件货物似的层层裹住,接着一把将他扛到了肩上。
“艾迪,下水道!安赫尔,你来替医生开路!其他人都跟上来!”
我如梦初醒。尼克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于是我抹掉脸上的雨水,拔腿就往最近的出入口跑去。几个僵尸试图阻拦我的去路,安赫尔迅速赶到,挥舞着未出鞘的长剑将他们逼退。我冲到活板门前,刚刚弯下腰去握紧把手,又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性僵尸踏着水花飞扑而来。眼看着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布图忽然从我的身后冲出,利剑直挺挺地捅进了那僵尸的心窝。
我迅速将活板门拉开,布图踢飞了那具庞大的身躯,自己率先跳了进去。尼克扛着鲁阿特紧随其后,接着是卡萨普和另外两个小伙子。然而再也没有其他人能突破僵尸的包围圈。断后的安赫尔还想要回去救人,我急忙连拉带扯地把他拽进了下水道。
“该死!”
安赫尔大声咒骂着,无奈地关上了头顶上的活板门。四周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在门上,但马上就被一串杂乱无章的踩踏声打断了。
每个人都被淋得浑身湿透。卡萨普花了不少工夫,才用打火石点燃了墙上的火把。微弱的光线亮起来时,布图赫然还举着那把沾满血迹的长剑,周围的人都不禁退了一步。
“不要轻易攻击他们,难道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安赫尔正有满肚子怒火无处宣泄,“赶紧把那危险的东西扔掉!”
“才他妈不。”布图十分不客气地顶撞了回去。
“哈瓦蒂先生,那柄剑好像是他大哥的遗物……”卡萨普靠近安赫尔身边,小声解释道。安赫尔的脸色很不好看,但没有再追究下去。
“这里到处都是排水沟,趁着下雨把它清洗干净吧,”我说,“但要注意你的手上绝对不能有任何伤口。”尼克补充道:“在那之前,把它拿得离所有人都远点儿,包括你自己在内。”
鲁阿特仍然不省人事,在昏暗的光线下甚至看不出他的样子有什么异常。然而假如他在中途恢复了意识的话,尼克的后背就是再容易不过的目标。
“为什么还扛着这家伙?”卡萨普问,“他已经完蛋了啊。”
“我们带他去诊所,艾迪,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尼克不理睬卡萨普,“想办法治好他……求你了。”
尼克从来没有求过我,但当时我并未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下水道的路线我们已经非常熟悉,诊所附近也没有僵尸的形迹。不出意外,鲁阿特醒来后立即挣扎着想要咬人,却发现自己早已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一张病床上。
我尝试了我所知道的一切,调配出各种药剂让他服下。看上去鲁阿特逐渐变得安静了一些,但我很清楚药物完全没有生效,他的心率始终高得可怕。
他只是单纯地失去了活力,正如其他人一样。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初升的朝阳将白色的床单染成嫣红。包括鲁阿特在内,这里的每个人都几乎一整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布图和卡萨普大概已经发了很久的牢骚,安赫尔无疑也只是在默默忍耐着饥饿而已。如果继续让体力这么消耗下去的话,在返回安妮庄园之前恐怕还会出现更多的牺牲者。
我知道是时候承认失败了。
但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处置被绑在病床上的鲁阿特。让如今的他出现在安妮庄园无疑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而且我们也没有额外的精力带着他翻越帽峰山。可是……
“要是不把他解开的话,”我说,“他很快就会饿死的。”
“你疯了吗,医生?!”卡萨普马上叫了起来,“解开他,好让他转过头来咬我们吗?!”
他说得有道理,没有反驳的余地。但我就是无法接受,这个一直为大家提供食物的男人,最终竟要迎来活活饿死的命运。
“也许他的僵尸伙伴们已经在来救他的路上了,”布图冷冷道,“当他们到达时,老子可不想还留在这儿。”
“让我来处理吧,”尼克阴沉地说,“你们先去下水道,我让他自由以后就马上赶过来。”
后来回到安妮庄园的一共有七个人,不足出发时人数的一半。他们都是为了卢卡而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这些人当中有厨师和杂役,我本希望能在这里记录下他们的名字,可惜我已经错过了询问的机会。
从这里开始,时间的流逝将会变得更快了。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人类拥有无与伦比的适应力。正是这种能力让我们成为了世界的主宰。渡林镇的居民如今失去了大半的家园,但那又如何?幸存下来的人们还是要用尽一切办法继续活下去。
一开始,不少人仍然期待王都的骑士团或许会在一夜之间降临,如奇迹一般拯救渡林镇。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即使最乐观的人都不再对此怀有幻想。不仅王都方面悄无声息,而且就连一个从外地来的行商或旅人都没有出现过。我们只能靠自己了。在彻底认清楚这个残酷的现实以后,人们逐渐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斯布兰先生开始在安妮庄园讲学,由索林担任他的助手。与僵尸正面交锋的话,人类其实处于压倒性的不利境地。或许是连续两次失败的远征使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斯布兰先生似乎已经放弃了彻底消灭僵尸的念头(帕杜里也没再提起过陷阱的事情)。除了原本就在上学的几个孩子以外,塞扎尔和塞茜丽娅也被邀请一起去上课,克丽丝对此非常感激。
另外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学生则是伊琳卡夫人。
“我小时候也没有机会去上学。”她如是说。
作为安妮庄园的主人和哈瓦蒂家族的继承者,安赫尔把庄园内的一切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在他的努力下,尽管仆人的数量锐减,但这处庇护所仍然得以正常运转。只是,面包房一役似乎让他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回来后的安赫尔变得谨小慎微,除了派遣佣兵定期在河边巡逻以外,几乎不怎么参与有关僵尸的讨论了。他本人更是再没有离开安妮庄园一步。
直到尼克把一只刻有大树和河流的戒指交给他,这样的情形才有所好转。
“父亲的戒指……”
安赫尔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找到他了,”尼克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在南岸。”
“我……我要去把他带回来。”
“不是一个好主意……”
在尼克详细说明为什么那不是一个好主意之前,我及时制止了他。但安赫尔似乎已经明白了。尤里乌的尸体在南岸的大火中烧得焦黑,和其他许多残骸混合在一起,若不是这枚戒指根本无法分辨;当尼克试图把戒指摘下来的时候,那根像枯枝一样的手指在瞬间便碎成了齑粉。
“谢谢您,马里厄斯治安官。”
安赫尔低下头,把戒指戴上自己的左手食指。
当然,尼克没有告诉安赫尔他寻找尤里乌尸体的真正目的。前往南岸无疑比在北岸还要困难和凶险得多(僵尸聚集的雨滴桥绝对不可能通行;好在他们也和人类一样不怎么在寒霜桥上走动),但治安官仍然坚定地履行了他的职责。不幸的是,尸体已经无法提供任何线索。主使杀害尤里乌·哈瓦蒂的凶手和动机依旧不明,在安妮庄园的调查也完全没有进展。
除了南岸以外,尼克的探索还到达了渡林镇东面,位于千树森林边缘的贻贝村。和梭机村的情况不一样,他没有在那里遇到任何僵尸——或任何人类。尼克说他检查过每一幢屋子的每一个房间,所有人都从村子里面消失了,但残留的混乱痕迹随处可见。由此判断,这里的居民也很有可能已经全部遭到了感染。
安赫尔担心僵尸有可能翻越帽峰山,因此考虑在安妮庄园北侧修建围墙。但尼克指出,如果僵尸能翻越一座山,那么一堵临时建造的脆弱围墙也不会有什么意义。另一方面,在极端的情况下,黑河出现冰封(据记载,在渡林镇建成初期曾经发生过一次,真实性未知),僵尸也有可能渡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