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替代方案,尼克和安赫尔合作做了一件事。他们详细绘出了安妮庄园地下水道的线路图,让帕杜里加固了每个出入口的活板门,又组织人们进行了多次避难演习。一些应急物资也被搬进了下水道。这样一来,万一安妮庄园遭到僵尸入侵,人们仍然可以暂时躲进地下再设法撤离。
至于我,我向安赫尔要来了一间独立的小屋,建立了一处临时诊所。我坚信莉莉会带着葆拉和卢卡回到我的身边,但在那之前我不能除了等待以外什么都不干。多内先生的身体状况算不得非常理想,伊琳卡夫人的头痛在她上学以后也有复发的迹象。塞扎尔只要不用上课的时候便跑来帮忙,克丽丝说他对医学很感兴趣,这再一次让我想起了卢卡。
“要是我也会治病的话,母亲或者就不会死了。”
“你母亲得的是什么病?”我问,“我不记得她曾来过诊所。”
“她没有去过,先生。我们付不起诊金。而且人们都说那是很难治好的病。”
塞扎尔讲了一遍他母亲病发时的症状。我相当惊讶于他竟能描述得如此细致准确。也许他确实具有当医生的才能。
我没有告诉他疾病的名字,那是一种常见于娼妓的疾病。
渡林镇没有公开经营的妓院,据说那位满头金发的安妮夫人曾严厉禁止这个不体面的行当在镇上出现,而哈瓦蒂家族的子孙们也一直遵循着她的意志。然而即使是权力和财富也不可能让这个古老的职业彻底消失。
在没有病人的闲暇,我开始整理僵尸的特性并记录下来。为了和僵尸周旋,人类必须首先对僵尸有充分的了解。假如哪天我和尼克遭遇不测,人们也不至于手足无措。说起来,那可以算是现在这份手稿的雏形吧:
——僵尸是被感染的人类;我认为他们仍然活着(存在争议),但暂无有效的治疗手段。
——僵尸的主要表面症状为皮肤变得灰暗;原因是僵尸的血液颜色比人类更深。
——僵尸的心率非常快,约为人类的五至六倍,且能长时间维持该心率。
——僵尸对人类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主要攻击方式为啃咬,目标多为人类的脖颈及肩膀(推测是因为接近嘴的高度),有时也会针对其他身体部位;虽然并不常见,但僵尸有使用武器的能力。
——僵尸的唾液和血液具有高度传染性,即使只有极少量与人类的伤口(无论伤口在什么位置)接触都会导致感染。
——僵尸的智力水平远低于人类,无法进行复杂的思考,即使简单的战术也能对其奏效;僵尸很可能无法使用工具。
——僵尸无法与人类交谈,但可以发出声音;暂未发现僵尸之间存在任何形式的交流行为。
——变成僵尸的人类会大致保留其原来的身体特点,包括力量、体力和战斗技巧;僵尸的动作有一种不协调感,人类变成僵尸后速度会略微下降。
——僵尸需要进食,且会主动寻找食物;僵尸可食用的食物种类与人类大致相同(推定),并不会以人类或人类的尸体为食(与新大陆的传说相反)。
——僵尸的视觉、听觉、嗅觉和人类相仿(推定);除非直接看见人类或听见人类的声音,否则僵尸无法发现人类。
——当僵尸发现人类后会迅速接近,直至发起攻击;但在此过程中僵尸有可能受到其他人类吸引而改变目标。
——当成为目标的人类逃走,且感知范围内不存在其他人类时,僵尸将试图追赶该目标;如果人类成功远离(距离暂未确定),僵尸会放弃追赶。
——当僵尸和目标之间存在不可跨越的障碍(墙壁、楼层、河流,等等)时,僵尸会在障碍前停下;但只要目标仍然处于感知范围内,僵尸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放弃该目标。
——僵尸无法拉开一扇门,即使这扇门并未上锁;但是,僵尸可以通过挤撞等方式(无意识地)把门推开。
——天气对于僵尸无明显影响;他们会在下雨或下雪时行动。
——僵尸可以被伤害或杀死,对人类有效的攻击对僵尸也同样有效。
冬去春来,僵尸仍然占据着大半个渡林镇。但在安妮庄园里,这是一段相对风平浪静的时期。这便注定了它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
最初的一抹阴霾,出现在伊琳卡夫人开始过于频繁地造访斯布兰先生房间的时候。
流言蜚语自然随之而来,不过处于旋涡中心的两个人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斯布兰先生固然富有绅士风度,但同时也给人以不拘小节的印象,而剧场出身的伊琳卡更是早已习惯了人们的指指点点。既然已经众所周知,她便索性堂而皇之地行事。毕竟寡妇和单身男子的结合也没有什么不妥。
现在你大概会想,这不是冒出来了嘛,伊琳卡的作案动机。没错,听说此事后我的第一反应正是如此。我敢说尼克和克丽丝也是一样。然而最关键的问题还是没能解决:即使伊琳卡和斯布兰先生早有私情,德拉甘也没有理由为了成全他们而行凶。
无论如何,会由此事联想到尤里乌谋杀案的就仅限我们几个而已。其他人的反应则各不相同。最吃惊的当属索林,简直就像是从来没认识过斯布兰先生一样。帕杜里向来倾慕于伊琳卡的美貌,但他颇有自知之明,顶多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灌下两杯额外的啤酒。至于伊琳卡的继子,安赫尔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故意佯作不知的态度尽管有些太着痕迹,但确实有效地避免了许多尴尬。
到此为止,还没有人能察觉到这件事将会引发的轩然大波。我真正嗅到危险的气味,是在斯布兰先生前来临时诊所咨询之后。
“伊琳卡夫人一直没能怀孕,医生。”
斯布兰先生开门见山地说,他仍然习惯在伊琳卡的名字后面加上“夫人”。
“呃……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同时也要遵循上帝的旨意。”
我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方面的问题,只能姑且泛泛而谈。
“我明白。不过正如您所知道的,伊琳卡夫人的身体状况长期欠佳。这样是否会对她怀孕造成影响?”
“通常来说不会。一位体弱多病的女士,在怀孕及分娩以后身体反而变得强壮了起来,这样的例子其实比比皆是。”
“通常来说不会……”斯布兰先生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也就是说,还是存在有这样的可能性,不是吗?”
又来了,我心想,学者那种死钻牛角尖的倔脾气。
“唔,确实有一些疾病或者身体缺陷,会导致怀孕困难,甚至完全无法怀孕的情形。然而,假如一定要深入探究这种可能性的话,只考虑女性方面的原因是不公平的。”
“您是在暗示问题出在我身上吗?”
“不是的。我只是想说明,最终怀孕的虽然是女性,但由于男性的原因造成不能怀孕的病例并不比女性这边的罕见。坦白说,要确定是谁的问题,或者究竟有没有问题都是非常困难的。莉安娜的身体一向非常健康,但我们也不是一下子就怀上了葆拉。就像我所说的,上帝的旨意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考虑到我们现在的处境,”斯布兰先生苦笑道,“也许我们应该想一想上帝是否已经遗弃了他的信徒们。”
毫无疑问,人们的信仰正在消失。我对此并不感到惊奇。但即使失去了对上帝的敬畏之心,人类自身的伦理准则仍然不容忽视。
“我知道这不是应该由我来评论的事,”我不太舒服地说,“但听起来您和哈瓦蒂夫人的亲密关系只是为了让她怀孕而已。”
“我希望她能诞下一个新生命,不过我想您也可以这么说。”
语气平静得就像翡翠池的湖面,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艾米尔讲过湖底下住着可怕怪物的故事。
“她知道这一点吗?”我如履薄冰地问。
斯布兰先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布莱亚兹医生,您也觉得我是一个只会钻研书本、完全没有感情的怪人吗?”
他似乎还惦记着特里翁吉太太的那句话。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现在我可能要重新考虑了。”
“谢谢您诚实地告诉我。您和令兄长得不怎么像,不过直率的性格倒是如出一辙呢。”
“我不太确定是否真的如此。”
“回答您先前的问题——是的,伊琳卡夫人对此完全知情。我们从一开始就谈论过这件事了。”
我无言以对。但斯布兰先生还不打算结束对话。
“您知道安妮庄园现在住着多少人吗,医生?”
“一百二十二人。”
“非常正确。这么说您数过……所以您也一定怀有同样的担忧吧。”
“不,”我强硬地说,“我必须坚持信念。”
“啊,当然了,”斯布兰先生立刻明白了过来,“我衷心希望布莱亚兹太太他们能够平安归来。但我相信您也会同意,恐怕我们无法等到王都的救援了。这里的一百二十二人,可能就是世界上最后的人类。”
“这是一个巨大的世界,无论您或我都没有看见过它的尽头。就算——愿上帝阻止——连王都也覆灭了,在别的国家和大陆,绝对还有其他人类存在。”
“我尊重您的看法,医生。您说得对,我们都没有看见过世界的尽头,但您真的愿意把人类的未来寄托在那些遥不可及的地方吗?这一百二十二个人必须保持人类族群的繁衍,在还有希望的时候。我们都会变老,然后死去,请别忘了我们还时刻面临着巨大的威胁。要是等到人数变得更少以后再采取行动,很可能就为时已晚了。”
斯布兰先生的态度非常严肃,我知道我根本没有机会说服他。或许这个男人才是正确的,内心深处也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抱歉,我帮不了更多的忙,”我说,“赐予生命是只属于上帝的领域。”
“以前是,医生。现在人类需要接管过来了。”
斯布兰先生没有解释怎么接管便起身告辞,但我很清楚他绝对不是那种随便放空话的人。因此这番宣言让我相当在意。数天后,伊琳卡夫人因为轻微的头痛来访时,我委婉地向她询问是否还有其他症状。
“您简直比王都的演员们更会拐弯抹角呢,布莱亚兹医生,”她嫣然一笑,“不,我既不会无缘无故感到疲倦,也没有恶心呕吐的感觉。”
“请原谅我多管闲事,”我说,“您真的完全明白斯布兰先生想让您做什么吗?”
伊琳卡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我想是的……”
“对此您没有意见吗?”
“我爱维克托,”她抬起头来,如同蓝宝石一般的眼眸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也许您并不相信,也许您会评判我,但我确实爱他。我知道一直以来渡林镇的人们在背后是怎么说我的,他们也没有说错,我嫁给尤里乌只是为了逃离那座剧场。我从来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直到维克托来到了这里……我甚至应该为此感谢那些僵尸。我崇拜他渊博的学识,他在授课和辩论时的激情四射,还有他为了人类不惜一切的努力。我明白他对我的感觉并不完全一样,大概他永远也不会向我求婚,但我就是想待在他的身边。我想要帮助他,即使只是作为拯救人类的一件工具,我也心甘情愿。”
我被这番诚挚的自白震撼,以至于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另一幕的演出。无论如何,既然她本人都已经这么说了,自然就毫无他人插手的余地。正当我如此想着的时候,伊琳卡又说了一句让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话:
“在咨询了您的意见以后,维克托向我建议,应该试着和帕杜里先生同床共枕。”
“什么?我发誓我从来没有……”
“我知道您没有。您告诉他,男人和女人都可能是导致不能怀孕的原因,但难以确定是哪一边。所以……”
原来如此。我总算搞清楚了“接管”的含义。
如果一个由两个部分构成的系统没有按照预期运行,但不知道是哪个部分存在缺陷,那么只要更换其中一边,看看问题是否仍然存在就好了。学者的逻辑就是如此简单。上帝教导人类不可行淫邪之事,但若是上帝首先弃人类于不顾,人类是否还要继续遵守他的戒律?
“那么……您同意了吗?”
伊琳卡轻轻地摇了摇头,但那两颗蓝宝石已经浸没在深海里。
“您绝对不能自责,”我温言道,“斯布兰先生守护人类的愿望可以理解,但他没有权利让您去做那样的事情。您不爱帕杜里,那并不是您的错。”
“我不爱很多男人,医生,但我还是做了那些我被要求去做的事,”她用手帕拭去眼泪,露出一个凄婉的微笑,“那时我没有选择,您无法想象在剧场里一个女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现在我可以选择了,我想要选择帮助维克托,我真的想要那样做。但是……”
我没有马上追问,我知道她会说下去的。医生早已向阿斯克勒庇俄斯许下誓言,我们将永远严守病人的秘密,因此人们总是愿意向医生倾诉。
“我只是害怕……我怕会失去帮助他的资格……”
我明白了。在与尤里乌的婚姻中,伊琳卡也不曾怀孕。
如果那个系统的其中一个部分已经更换过一次,问题却依然故我,那么缺陷位于另一边的可能性就相当高。
我恪守着医生的誓言,从未把我和斯布兰先生或伊琳卡夫人之间的谈话内容告诉过任何人,除了你以外。
因为其实没过多久,这件事就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了。
消息据说是喝醉后的帕杜里泄露出去的——斯布兰先生好像事先也询问过他的意愿,所以我想帕杜里对此多少有些期待。伊琳卡夫人最终还是拒绝了,但并不意味着事情就可以轻易得到平息。安赫尔因为继母蒙羞而忍无可忍,他公开站出来质问他的老师,而斯布兰先生也寸步不让地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他慷慨激昂地阐述了人类正面临的灭顶之灾,作为族群里可能是最后的幸存者,这一百多人肩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必须努力繁衍后代以延续人类文明。如同绝大多数各抒己见的辩论一样,这场争执本身没有得出任何结果,但从某个意义上说却导致了后续的一系列事件。
后来,杂货商巴坎涅的妻子再次怀孕了——很久以前,她曾经有过一次早产的经历,并在分娩时大量出血。我虽然从死神手里尽力把她救了回来,但还是没能保住婴儿。可想而知,她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才能摆脱过去的阴影,我认为这得归功于斯布兰先生那番震撼人心的演说。
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这些故事都是令人鼓舞的。
天气开始转凉的一天晚上,克丽丝来到了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