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让塞扎尔回去了哦。”我告诉她。
“不,我是来找你的,艾德。”
在油灯的映照下,她的表情就跟她的声音一样严肃。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你不需要再躲避诊所了,你知道的。”
“我没有在躲避,”克丽丝不满地说,“我只是比较走运,一直没有生病而已。”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拉过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那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呃……”
她进门的时候好像下定了决心的样子,但现在又忸怩了起来。
“在这个屋檐下无论你说什么,都将受到患者隐私权的全面保护,”我轻松地说,“看到了吗,诊所的福利。”
克丽丝又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一口气地说:
“你想和我生一个孩子吗?”
我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这让克丽丝立刻涨红了脸。
“你觉得很好笑吗?”
“噢,是的,很好笑……”但我赶在她真正生气之前收敛了笑容,“我实在没想到连你都被斯布兰先生说服了。”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被说服了……不过,如果世界上真的没有其他人了,也许我们确实有责任让人类繁衍下去。”
“作为女性,你不会感觉被冒犯了吗?就像被当成了生育工具一样。”
“当然会,”她咬着嘴唇道,“只是跟整个族群的未来相比,每个人的感受根本就不重要吧。”
“嗯……我不知道原来你那么在乎人类。”
“如果人类灭亡了,我做的漂亮衣服就没人穿了,那不是很可惜吗?”
“公平地说,僵尸也是穿着衣服的。”
克丽丝的嘴角稍微牵动了一下,但她的眼神里却毫无笑意。
“几天前我做了一个梦。很多很多年后,我们都已经死了,安妮庄园里竖满了墓碑。我看见了我自己的名字,还有你的,甚至还有塞扎尔的……尼克、伊琳卡、安赫尔……所有人。塞茜一个人徘徊在坟墓之间。她也很老了,满头白发,但我还是马上认出了她。我想她应该很快就要死了吧,但没人能埋葬她。”
“所以你是在担心塞茜丽娅吗?”
“不管是谁,我只是觉得,那样的未来实在是太凄凉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我向她展示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我是个已婚的男人。”
“布莱亚兹太太已经失踪很久了。”
“我知道。”
“如果她在这里的话——如果葆拉和卢卡都在,而是你失踪了的话,你觉得她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一个毫无希望的未来吗?”
一股浓烈的悲伤从心底涌上来,我不由得闭起眼睛。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如果那是真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未来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能在这里就好……”
“对不起,艾德。”
有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克丽丝或许是觉得她惹我生气了。
“再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开口道,只想缓解一下压抑的气氛,“你知道,怀孕和生孩子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难道你认为我迄今为止的人生是轻松的吗?”她反问道。
“你说得有道理。有时你看起来太正常,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我可是很厉害的。”
她不无骄傲地举起左手,那只手上戴着猩红色的天鹅绒长手套。
“我很佩服。”
“那么……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曾经被年幼的安赫尔询问他的母亲什么时候能好起来,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巴坎涅太太一个劲儿地追问她的孩子在哪里。但这个,我想,是我行医生涯中最难回答的问题之一。
“我很荣幸你来找我,克丽丝。可是为什么是我呢?这里明明还有不少单身男士。尼克怎么样?我觉得你们相处得挺不错的啊。”
“你知道我不能那样做的。”
“为什么不能呢?其他人我不敢说,尼克那家伙是不会介意的。”
“但我会。我绝对不能忍受在他面前脱下衣服。”
她抬起右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肩。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换成我的话就没问题吗?”
“我可以试着去做……”克丽丝的声音低如蚊蚋,脸红得就像冬青的果实,“既然你已经识破了我的秘密……”
“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刺探的。”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
“假设来说,要是那天在帽峰山上我真的把这件事告诉了尼克,你是不是就不会介意了呢?”
“那样的话,我可能会想办法把你们都杀了,或者我会杀掉我自己。”
她看起来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你之所以当裁缝,也是为了要隐藏这个秘密吗?”
“嗯,一开始是的,没有比这个更方便的职业了。”
克丽丝的手从肩膀移到胸前,就在那儿用力捏了一把。本应是女士身上最柔软的部分却像石头似的纹丝不动。
“不过,我很喜欢我的工作。我喜欢这些美丽的东西,尽管它们会让我更加痛恨这个丑陋的自己。”
“拜托,克丽丝,谁也不会觉得你是丑陋的。”
没有效果。这是她从有记忆以来就已经死死系上的心结,为此她甚至生病了也不肯去诊所,自然不是一句简单的劝慰就能解开的。
“你想看吗?”
她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你是指作为医生还是……”
“不,”克丽丝急促地说,“作为男人,作为爱人,你会愿意看一眼这副残破不堪的躯体吗?”
“不,我不会。”
我知道我必须正面回应,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听着,克丽丝,不管那件衣服下面现在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觉得丑陋。但我不能作为男人去欣赏它,因为那将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已经有了妻子和两个孩子,即使人类的危机也不能使这些行为正当化。”
克丽丝的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与此同时,那股执拗的气息也从她的身上消失了。
“我知道了……”
“你是一个独立而聪明的女人,就像莉莉一样,我认为那非常有魅力。”
“是吗……”她的声音显得非常寂寞,“无论如何,只有在作为医生的时候,你才会对我的身体感兴趣吧。”
“不,我不会。”
克丽丝惊讶地张开了嘴,她的嘴略微歪向了右侧。
“老实说,在医学的角度上,你是一个很有参考价值的病例。也许再过上几百年,人们就能找到治疗的方法——如果人类还能继续存在几百年的话。但很不幸,现在我无法把你治好,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医生可以。我可以想象,不得不在别人面前展示缺陷对你来说有多痛苦,我不想让你白白经受一遍。”
“艾德……”缓缓地,克丽丝将左手弯折到胸前,“你真的是和斯布兰先生完全不一样呢。”
然后她伸出右手,捏住天鹅绒手套的指尖,一点一点把它脱了下来。
手套里面没有人类的皮肤和血肉,而是把制作裙撑用的藤条编织成手的形状,再贴上一层麂皮。无论被针扎到多少次,抑或用力压在尖锐的岩石上,这只手都不会感到丝毫疼痛。
克丽丝并未就此停下。于是那幅惨不忍睹的景象彻底展开在我的眼前。她的身体犹如一棵被蛀虫挖空了的枯树,从肩膀到腰间,左侧的半边身子几乎全部萎缩到了脊椎附近。女裁缝以藤条和麂皮补充身体应有的曲线,精妙绝伦的手艺甚至瞒过了治安官的眼睛。若不是因为那次意外受伤,我在抱起她的时候手上传来与人体截然不同的触感,恐怕我也察觉不了克丽丝的秘密。
先天畸形。
所以她的身体才会那么轻。但由于左右两侧体重处于极不平均的状态,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平衡。颈部的肌肉也会受到拉扯,她必须时刻绷紧脖子,才能保持下巴和嘴不会歪斜。
一只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短的左手长在接近腹部的位置。末端冒出几株惨白的肉芽,宛如蜜蜂的幼虫一般,简直难以被称为手指,却始终坚强地握着一根绳子。克丽丝设计了一个和裙撑类似的折叠装置,可以通过扯动这根绳子来举起或放下,甚至弯折藏在衣袖里的“左手”。心脏大概是被挤到了右侧胸腔,左肺恐怕从来没有长出来过;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她用仅有的一个肺呼吸,爬上了即使正常人也会感到气喘吁吁的帽峰山。
我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决不能让眼神里流露出哪怕一丝怜悯。
不幸中的万幸是畸形并未延伸到腰部以下,那意味着,克丽丝应该可以正常生育——就在我作出这个判断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女性惊恐的尖叫声。
克丽丝花了一些时间来恢复她的伪装,因此尼克比我们更早赶到了现场。他正手持一把镰刀与几个男人对峙——布图和卡萨普都已经拔出了剑,而拉斯洛则一如既往地缩在后面。
佣兵们的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酒臭,克丽丝不禁掩住了鼻子。
“放下你们的武器!”尼克厉声警告,“向治安官挥剑等同叛乱!你们是想把脑袋挂在王都的城门上吗?”
“去你妈的……嗝……治安官吧!”布图醉醺醺地吼道,“谁能来审判老子?王都的那些……嗝……僵尸老爷们吗?”
“放下武器,”尼克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再重复一遍。”
“我们究竟做错什么了,欸?”卡萨普看起来还相对清醒一点,“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啊!就算要审判,也应该是审判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婊子才对吧!”
我这才注意到了那个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女孩,伊琳卡夫人的侍女薇拉。她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看上去应该没有受伤,只是衣服的前襟被撕裂了一点儿。克丽丝走过去,脱下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
令人担忧的状况终于出现了。如今南岸的废墟之中没有倚门卖笑的妓女,让这些佣兵也失去了发泄的途径。之前那段朝不保夕的日子,他们大概还顾不上去动这门心思,但一旦稍稍安定下来后,欲望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斯布兰先生的那番演说更无异于火上浇油。
“当初要不是拉斯洛干掉了霍扎,这小婊子早就变成僵尸了吧?现在不应该轮到她来为人类做点贡献了吗?喂,拉斯洛,你小子倒是也说句话啊!”
但拉斯洛只是怔怔地望着薇拉,姑娘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就是个……哼……侍女嘛,”从布图的鼻孔里喷出来的酒气足以醉倒一窝老鼠,“就连你的女主人都在不停地干……”
“这家伙喝醉了,”我尝试劝说看起来似乎还能沟通的另外两个人,“你们先把他带回去吧。”
“得了吧,医生!别装正人君子了!”卡萨普却无礼地指向克丽丝,“你自己刚才不是也在上这个女人吗?”
“注意你那条污秽的舌头,”尼克勃然变色,“除非你想让我把它割下来。”
“那就来……嗝……试试看哪,治安官!”
布图借着酒劲,提起长剑径直朝尼克冲来。薇拉的尖叫声再次划破夜空,不过这种步履虚浮的攻击着实不足为惧。尼克正要摆出防御的架势,却有一道寒芒斜地里闪射而出,不偏不倚地击在布图的剑上。只听咣当一声,那醉鬼的长剑顿时脱手飞出,而另一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被驱逐了,”安赫尔冷冷地说,“离开安妮庄园,现在。”
紧贴着皮肤的利刃比言语更加冰冷,这让布图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卡萨普见势不妙,连忙把他扯开到一旁。
“正好,老子也厌倦陪小屁孩玩骑士游戏了。”
布图一边气哼哼地说着,一边伸手在脖子上摸索了几下。确定脑袋还在原来的地方后,他像个宫廷小丑那样向安赫尔鞠了一个滑稽的躬:
“那就谢谢你的照顾啰,哈瓦蒂大人。”
“拉斯洛,跟上来,咱们要爬山喽,”卡萨普招呼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可……可是,对岸的僵尸……”
“你个孬种!”布图不由分说地朝拉斯洛的后脑扇了一巴掌,“反正在这里也只是等死,还不如碰到个女僵尸给老子先……嗝……”
拉斯洛还在恋恋不舍地看着薇拉,直到卡萨普回过身来强行把他拽走。
“走啦,走啦。去找一个还没被烧光的城镇,妞儿会有的……”
安赫尔用剑尖挑起地上的长剑,一甩手把它掷了回去。布图伸手接住,伫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插回琥珀色的剑鞘中。
三人点起火把,摇摇晃晃地朝帽峰山的黑影走去。火光游弋,逐渐变成几个亮点,之后便消失不见了。
安妮庄园里还剩下一百一十九人,不过这个数字并没有维持太久。
现在塞扎尔长高了一点儿,我开始带着他一起外出采药。我们会爬上帽峰山顶的翡翠池,或者进入安妮庄园西边的千树森林(尽管这里从未发现僵尸出没的踪迹,但安赫尔还是十分谨慎;西面的侧门长年上锁,只有在人们前往森林狩猎时才会打开)。他学得非常快,已经认清了各种常用草药的模样、通常的生长环境以及采集保存的方法。当我忙于照看巴坎涅太太或多内先生而无法抽身的时候,我可以放心让塞扎尔跟随狩猎队一起行动,而他也总能准确地带回来我所需要的药草。
所有人都很喜欢这个勤快的少年。捕猎时难免会有人受伤,以防万一,我教会了他一些应急处理的方法:四肢流血不止的时候须在伤口上方绑上止血带;扭伤则可以将芸香的叶子捣碎后敷在患处;若遇上内伤吐血,就找一棵老枫树割开树皮,取出汁液灼烧后让患者服下……
那个早晨,塞扎尔正是在一片枫树林里发现奄奄一息的拉斯洛的。他还有呼吸,但也仅此而已,火红的落叶几乎把他整个人埋了起来。另外两名佣兵都不在附近,我甚至不确定塞扎尔是否认出来这个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男人就是拉斯洛。无论如何,医生救人并不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
拉斯洛被狩猎队带回了安妮庄园。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跟一具尸体也没有什么两样,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脉搏似有若无,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被感染,身上也找不到严重的外伤。我判断这是因为过度饥饿和疲劳造成的昏迷,于是吩咐塞扎尔沏一罐蜂蜜水慢慢喂他服下,待病人能够主动吞咽之后则换成菜肉浓汤。说实话,这是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但塞扎尔拥有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耐心。病人逐渐有了动静,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呻吟,我凑近去查看他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