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后面!”
塞扎尔突然大喊。我急忙回头,视野内只有一个急速朝我飞来的影子。
啊,是那个瓦罐——
剧痛和巨响一同迸发,瓦罐在我的脑袋上砸得粉碎。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紧接着肩膀和后背传来重重的撞击感,我知道自己摔到了地上。
“你都干了些什么?!”
塞扎尔悲愤的怒吼声仿佛从千里之外传来。脚步声飞奔而过。他是去找拉斯洛拼命了吗?不行,就算拉斯洛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孩子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不要,塞扎尔,不要过去……
我想制止他,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快逃……
“快……逃……”一个嘶哑虚弱的声音叫道。
嗯?这是……谁?
怎么回事……
“快逃……”嘶哑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显得比之前更加虚弱,“卡萨普被咬了……被医生……他是僵尸……”
第8章 一个时期的结束
“医生变成了僵尸……我亲眼看见的。他还带领着一群僵尸。医生咬了卡萨普……然后卡萨普也变了……”
面对察觉到我有危险、气势汹汹闯进来的尼克时,拉斯洛如是说。
好吧,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僵尸。我当时是人类,现在也一样。
但如果要我完全诚实的话,当我意识到为什么拉斯洛会把我当作僵尸攻击的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就是僵尸。至少僵尸看起来不像人类那样,能感受到这种最可怕的、痛彻心扉的悲伤。
作为旁观者的你,此刻一定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嗯,如果没有,那说明僵尸大概已经从你生活的世界里面消失了,那真是可喜可贺。
“你是个瞎子吗?”塞扎尔咆哮道,“布莱亚兹医生怎么会是僵尸?他刚刚救了你的命!”
“我没有看错……”拉斯洛顽固地说,“那个僵尸就是医生……我还认得他的项链……只有医生才会戴的那种项链……”
克丽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这里。她想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但我挣脱了她仅有的一只手臂,跌跌撞撞地冲到拉斯洛的面前。
“你确定……”嘴里满是血沫,左眼完全无法睁开,但我毫不在乎,“你看见的是这条项链?”
拉斯洛的脸现在苍白如纸。刚才那个回光返照式的攻击对他自己的伤害恐怕比我还要大得多。听见我向他问话,拉斯洛艰难地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
“它是……”他盯着挂在我胸前的项链,“它一直都是……银色的?”
双腿顿时一软,就像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般。尼克和塞扎尔一人一边撑住我的腋下,使我不至瘫倒在地。
“你看见的项链……”仿佛有一把匕首正在逐寸剜下我的内脏,将碎肉化作滑过牙缝的每个单词。但我必须亲口问出这个问题:“它是什么颜色的?”
“不,不是银色的……”
拉斯洛闭上眼睛,以几乎察觉不到的幅度摇了摇头。
“黄色,或者金色……我想应该是那样……”
克丽丝走上前来,右手伸向我的脸颊,她的手套立刻便湿透了。我这才察觉到自己已经泪如雨下。
我无法怀疑拉斯洛说的不是实话。那个怯懦的拉斯洛竟然拼了命地向我袭击,他是真的以为我是僵尸;退一步说,即使他想要说谎,也不可能编造出项链的故事来。
这样的项链,世界上很可能只有一条。
我终究还是没能救出卢卡。我最亲爱的儿子,总是无比自豪地戴着那条黄铜打造的蛇杖项链,被人们认定将会接替我工作的卢卡。即使我的兄弟艾米尔,在容貌上与我也有明显的差异;只有卢卡,长得几乎跟我一模一样,所以拉斯洛才会在惊慌之下把他当成了我。
可是,卢卡明明还只是个孩子,拉斯洛怎么可能会认错?
——你会怀有这样的疑惑吗?还是说,在你生活的时代,这种荒谬的事情已经成了常识?
是的,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觉得这样的事情简直太荒谬了,然而它偏偏就是事实。
我们通过一次沉痛的教训知道了僵尸需要进食。那里没有什么巫术或黑魔法。僵尸需要从食物获取能量,这样他们才能动起来。这和人类以及其他动物并没有任何区别。人类会把食物转化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们称之为成长,那么由人类变成的僵尸自然也可以。
到此为止还算不上匪夷所思,关键是接下来的部分。
因为僵尸的心率是人类的好几倍,所以僵尸的成长速度同样数倍于人类。
拉斯洛之所以会把卢卡误认成我,是因为他遇见的是长大以后的卢卡。可怜的卢卡没能从最初的灾难中幸免,在那以后便一直以僵尸的状态成长。在安妮庄园的这段日子里,塞扎尔只是稍微长高了一点儿,而差不多相同年纪的卢卡却已经变成了成年人的模样。
我当然也曾想到过,也许有一天,我将不得不去面对莉莉、葆拉或卢卡已经是僵尸的事实。但我一直告诉自己,即使那样也不要紧,只要能再见到他们,不管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要能再见一面就好。
讽刺的是,人类永远都无法猜透命运的恶意。
从人类到僵尸的变化不仅发生在感染的瞬间,而是每时每刻都在继续。倘若真有重逢的一天,他们的变化会不会已经如此巨大,以至于我根本认不出来了?不,会不会其实我已经在哪里见过他们,只是没有认出来而已?
绝望就如沼泽一般浓稠,我早已深陷其中,任由冰冷的泥浆没过头顶。自从僵尸出现在这个世界以来,我曾经数度陷入绝望,而今后也还将再重复许多次。但这是唯一的一次,我彻底失去了挣扎的意志。
就这样沉没下去吧,一直沉没到底,如果这里还有底的话。世界变成什么样也好,人类变成什么样也好,都跟我没有丝毫关系。我不过是个连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的平凡人罢了,在这种蛮不讲理的绝望面前只能坐以待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啊。
但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奇迹出现了。
“布莱亚兹医生!”
谁的声音?又有谁闯进来了吗?这间临时充当诊所的小屋明明已经挤得不像话了。
“巴坎涅先生!”塞扎尔不敢松开撑着我的手臂,只好别扭地喊道,“现在不是时候……”
“噢,小兄弟!让我跟医生说话!”来人显然对塞扎尔的话充耳不闻,“我的妻子!她感觉很不对劲,孩子可能要出生了……”
早了两个月。
比我估计的,早了两个月吗?
又早了啊……
不过只是两个月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不知不觉之间,我正在追随着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念头。仿佛照进漆黑沼泽的一小束阳光,将我引领往某个方向,污浊的水从眼球上流走,我看见了乌云密布的天空。
然后我开始感觉到了疼痛。
“哎呀,医生!”巴坎涅大惊失色,“您的脸怎么了?”
地面重新回到了脚下,我轻轻推开身边的塞扎尔。
“你听见家属的话了,”我吩咐道,“去拿药箱,跟我来,确保有足够的罂粟和曼陀罗花。”
“可是,医生,您自己也受伤了……”
“你会有足够的时间替我包扎的,在我们检查了巴坎涅太太的情况以后。”
我试着转了个身,眼前出现了满脸忧色的克丽丝和尼克。
“克丽丝,请把塞茜丽娅叫来,我需要她帮忙。尼克……确保不要让拉斯洛死掉,我还有话要问他。”
“我只能尽量不掐死他,”尼克冷冷地说,“可别指望那么多。”
大约三十六个小时以后,巴坎涅太太顺利诞下了一名男婴。后来,他们很好心地给孩子取名叫卢卡,希望这样能稍微抚慰我的悲伤。我毫无保留地公开了拉斯洛的遭遇,以及可以由此推知的卢卡·布莱亚兹的命运。我总算理解了克丽丝长久以来的恐惧,把伤口裸露出来接受旁人怜悯的目光,那种感觉就连一刻也难以忍受。但人们有权知晓僵尸的特性,我自以为是地想,因为这些信息关系到每个人的生死存亡。
那天……
变成僵尸的费伦茨太太出现在面前的那天,和维罗妮卡一起躲在磨坊里的那天……
我把铃兰胸针还给她的那天……
那天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却还是没有吸取教训。事实上,我永远都没能吸取教训。
多内先生病倒了。
我不能说这完全是由于听说了卢卡的消息后,精神上受到打击的原因,毕竟这位首饰工匠年事已高,之前的身体状况也不算太好。然而当多内先生得知判断那个僵尸就是卢卡的重要依据,正是他亲手打造的那条蛇杖项链时,老人的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从此他一直躺在病床上,再也没有起来过。
另一方面,拉斯洛倒是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安赫尔默许了让他继续留在安妮庄园。
“不,我不这样认为……”
当被问起他们三人遭遇袭击的情形时,拉斯洛回答道:
“那里大约有六个僵尸,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个是红色头发的话,我应该会记得的。”
不过,即使假设拉斯洛的记忆无误,那就可以推断莉莉不在现场了吗?对于僵尸来说,足以让卢卡长大成人的这段时间,是否也已经使那头闪耀夺目的红发染上了银霜?
“你有没有看清楚他们的样子?”
“只有您——我的意思是,呃,您知道的——我们都非常震惊,结果卡萨普一下子就被咬了……”
“或者至少是年龄和性别之类的?”我不甘心地追问道。
“后来跑上来追我的两个都是男性——嗯,他们不是小孩,那是肯定的……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其他僵尸已经把布图包围了,我没有机会看到他们的样子。”
“然后你就一路逃回来吗?”
“我确实逃跑了,但并没有打算回渡林镇,我猜我只是掉头就跑而已。说实话,当时我以为渡林镇已经完蛋了……您知道,考虑到就连您也变成了僵尸出现在那里。”
“那里是哪里?你们是在哪里遇见……那些僵尸的?”
“我们打算去蒙特大人的领地,是布图带的路。他说那里的城堡很坚固,可能还有活着的人类……”
“玫瑰山城。”尼克插嘴道。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只是我们没有真正到达那里。穿出千树森林以后,我们继续往北走了三天半左右,周围都是些很高的山,那些僵尸就像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
“如果我要求你把我带回那里,你能做到吗?”
拉斯洛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在他还在斟酌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尼克说道:
“听着,艾迪,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
“放心吧,我不会在这时候离开多内先生的。”
那一刻,多内先生正在远处的房间沉睡;从任何意义上说,他都不可能听见这次交谈。然而就从第二天开始,多内先生的病情再次急转直下。我开了一些镇静止痛的药,但现在不管是谁也能看得出来,死神将会赢得这次较量,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那个时刻在一个星期之后到来了。塞扎尔负责值班,我打了个小盹。
——多内先生想让您来找我,爸爸,不是吗?
我骤然惊醒,看见病床上的老人久违地睁大了眼睛。
“艾德华。”
白胡子下传来的声音不算洪亮,但十分清晰。
“您感觉怎么样,多内先生?”
“不算坏,”首饰工匠平静地说出了最后的遗言,“记得要烧了我。”
一个初雪霁晴的日子,几乎所有人都参加了多内先生的葬礼,他的遗愿得到了执行。安妮庄园之上碧空如洗,几绺青烟正逐渐消散,斯布兰先生悄然来到我的身边。
“今天天气真好。”他说。
“确实……多内先生应该会喜欢吧。”
斯布兰先生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听说卢卡的事情了,我很遗憾。”
“是啊……”
我随口答应着,和他一起稍稍远离了人群。自从三名佣兵被驱逐以来,斯布兰先生行事一直保持低调。包括安赫尔在内,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校长先生对此事多少负有责任,他也没有试图为自己辩解。
“您打算出去找他吗?我的意思是,现在您不需要再担心多内先生了。”
“我不能那样做,”我摇摇头,“没有理由再次把其他人置于危险之中,那太自私了。”
“我很遗憾,”斯布兰先生重复了一遍,“您肯定那个僵尸就是卢卡吗?他真的就这样长大了?”
“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如果僵尸还会长大,那么他们同样也会变老,不是吗?”
“理所当然——前提是您也同意,他们仍然活着,而不是被某种巫术操控的尸体。”
“您说得对,看起来之前是我错了,”斯布兰先生坦率承认,“那么根据您的推测,因为僵尸的心跳比人类快,所以僵尸会以相当于人类好几倍的速度成长。假设这个理论成立,僵尸的衰老过程是不是也会比人类快得多呢?”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持这个观点,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足够合理的推论。”
“然后他们会死亡吗?”斯布兰先生一针见血地追问道,“自然地,就像多内先生那样?”
“既然他们可以被杀死,我相信他们也会自然死亡。”
“那样的话就意味着,僵尸的寿命比人类短得多;或者应该这样说:人类在变成僵尸的瞬间,剩余的寿命便大大缩减了。”
“嗯,疾病就是干这个的。”
我苦涩地说。我知道斯布兰先生并无此意,但我无法不去想象变成了僵尸的莉莉孤独地衰老死亡的样子。
“但假如是这样的话,僵尸的数量就应该迅速减少才对。可是我们并没有观察到这种现象。”
“也许只是时间还不够久而已。”
“也许吧。”
斯布兰先生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但也有可能……”
你还在算着现在安妮庄园有多少人吗?如果是的话,在接下来的春天,你得给这个数字再加上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