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呢,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只能请你等一等。我的委托人是你爸爸,我需要对他履行严守业务机密的义务,同时也是为了保全你爷爷的名声。”
我不再说话,干生也一言不发,这时不知从哪里清晰地传来时钟指针跳动的声音。事务所开张时,我收到好几台时钟,都随手放在或挂在某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发出声响的究竟是哪一台。
干生小声问道:“爷爷做了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
“是做了什么坏事吗?”
回家去问你爸爸吧——在这样回答之前,我突然灵光一闪,问他:“你有什么眉目吗?”
干生愈加慌张。
“看来是有的。”
他瞪了我一眼,拿起羽绒服站起身。“烦死了。”
在我反应过来他是在骂我之前,干生就出了事务所。我追到了门口。
早春的阳光照在杂乱却令人舒心的街道上,护栏上已有不少凹痕,相泽干生沿着护栏,一路跑远了。
我感觉这一幕很熟悉。几小时前,我也看到过与之相似的背影。是花篮老人之家的羽崎。一个想要隐身人群,另一个想要无视人群,但他们的背影却同样孤寂。
在做实地调查时,去地方自治机关的相关科室(一般为住宅科或住宅整备科)或者当地图书馆查阅住宅地图会比较快。
我提前查看了图书馆的馆藏信息,万幸,城东区规模最大的区民中央图书馆收藏了大量老旧的住宅地图。这里专门建了一个漂亮的阅览室,在入口处登记后就可以随意阅览相关资料。
找到昭和五十年的住宅地图,接下来就需要一把好用的放大镜。再次万幸,我正巧随身带着放大镜。这是以前的上司在事务所开张时送来的贺礼。
——这可是侦探必备,对吧?
我用这个放大镜找到了昭和五十年城东区三角町中吉永运输有限公司的位置。过去的住宅地图难免会有疏漏,但就记录下来的内容来看,三角町的物流公司仅此一家。
而在春川町二丁目三号这个地址上,仅画了一个矩形框,显示此地存在过一幢建筑,具体名称不详。与周围建筑相比,这幢建筑并不大,应该是住宅楼。如果三十五年前,时年四十二岁的武藤宽二住在这里的话,也许是幢公寓?如果是独门独户,那他是否有同居者呢?
宽二先生没有再婚,这一点在户籍簿上写得很清楚。不过,若是在人生的某一阶段和某位女性同居而没有登记结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对于三十七岁的单身离异男子来说,之后再也没有和女性交往的可能性反而更低。
走出图书馆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我打算明天再去打听情况,今天先去三角町和春川町大致看看,能逛多少是多少。正这样想着,我的手机响了,是柿沼主管打来的电话。
“杉村先生?啊,抱歉,今天没能陪您一起。您和羽崎已经聊过了吗?”
“嗯,时间不长,很快就聊完了。”
“这样啊……”
“发生什么了吗?”
“倒是没发生什么……”
周围很吵,电话里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立刻接道:“要不我现在去找您吧。不过我现在在市中心,可能要花上将近一个小时。”
“那太好了,我等您。”
我抵达花篮老人之家时,柿沼主管正在前台和工作人员商量事情。看到我后,他立刻取来了大衣。
“我已经下班了。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附近有一家店很不错。”
刚刚认识的案件相关人,而且还不是我的委托人,对我表现得如此殷勤,其中肯定有隐情。
他带我去的既不是居酒屋,也不是大饭店,而是一家日式小餐厅。柿沼主管应该是熟客,他跟厨师和老板娘随意打了声招呼,便被引到店里的一个包间。包间很小,再多一人就很挤了。
啤酒和小菜上得很快。我们坐下后,柿沼主管微微举起酒杯。“辛苦您了。”
我把酒杯端到嘴边,做了做样子。
“哎呀,真不好意思,让您特意跑一趟。”
果然如我所料,主管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那个……调查进展如何呢?”
“才刚刚开始呢。”我微笑道。
“也是啊。话是这么说。”他喝光杯中的啤酒,又自己动手斟满,看着我说,“这件事,我作为局外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但是,能不能想想办法呢?”
“想想办法是指……”
“哎呀,就是说……稳妥的办法。”
我不说话,只是盯着他。
“或者说,糊弄过去。”他换了种说法。
这才是他找我的理由。
老板娘来上菜了。柿沼主管亲切地说:“我们在聊工作呢,等聊完我再叫您。”
“如果追查武藤宽二先生过去的经历,万一真查出些什么,恐怕会给花篮老人之家带来负面影响。您是在担心这个吗?”
柿沼主管明显有些畏缩。“不,那倒没有,毕竟也不是我们的过失。”
“我也这么认为。”
“但是……但是啊……”
这样一观察,我发现在亲切的表情和举止之下,他的眼神却称得上冷峻。做他这份工作也不容易啊。
“宽二先生对我只说是做了‘坏事’,不过听相泽先生的意思,好像是杀人案吧?”
“好像是这样。”
“现在诉讼时效也取消了,以前发生的案子会被彻底追查吧?”
这件事似乎让主管相当震惊。
“的确如此。不过即便宽二先生真犯了罪,本人如今也已经过世了。”
柿沼主管皱起眉头。“我担心的并不是宽二先生,而是相泽先生。”他的话语中带有几分焦虑,“相泽先生自己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不过在我看来,他可是很出名的。好多杂志都介绍过他,最近还有电视台想请他上节目呢。”
相泽幸司是一家当红餐厅的老板兼主厨。
“这么一位名人的父亲以前杀过人,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媒体肯定会把事闹大的。如今这世道,他们绝不会放过这种大新闻的。”
“相泽先生来找您商量时,您提过这一点吗?”
“如果知道他要找私家侦探,我肯定会当场阻止。不过还没等我弄清楚状况,事情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这一步”指的就是我的介入。我沉默着。“这个调查也是,只要相泽先生解开心结就好。”昨天柿沼主管这句异常亲切的话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宽二先生人很好的。”柿沼主管颇为感慨,“他这辈子过得那么苦,性格却完全没有扭曲。我见过很多上了年纪的人,讲实在话,像他那样的老人很少见。不耍脾气,情绪很平稳。对护理师自不必说,对保洁人员都会道谢,说‘辛苦了’‘麻烦你照顾了’。”
遗像上温和微笑着的老人,原来就是他本真的样子。
“他说过,因为有幸司和儿媳在,自己过得真的很幸福,自己不是什么好父亲,但是儿子非常优秀。有这么温和的父亲,况且都已经不在世了,相泽先生居然还把那么一句无根无据的话看得那么重,到处查来查去,我看相泽先生脑子也……”
大约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柿沼主管尴尬地闭上了嘴。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我想告诉您,无论是什么委托,调查结果我都只会告知委托人。”
柿沼主管不相信似的眨眨眼。“您是说,即便是杀人案,您也不会报警吗?”
“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可能会和相泽先生商量。不过,在调查结束后做决定的是相泽先生。”
柿沼主管沉默了一阵,点了一下头,说:“我知道了。咱们还是喝酒吧。”
菜凉了也很可惜,我便拿起了筷子。“我也有事想跟您请教。宽二先生是一月三日去世的,但他在花篮老人之家的房间,直到昨天十七日为止一直保持原貌。花篮是一家私人养老院,在解除合约之前都需要付费,这么一来,退房时间不会太晚了吗?”
柿沼主管认真地倒满啤酒后,回答道:“确实如您所说。我们每月会收取下个月的管理费和护理服务费,所以房间可以一直保留到一月底。如果提前退房,我们会按日折算返还费用。但相泽先生一直很忙,没时间立刻办手续。”
柿沼主管想得很周到,主动提出养老院可以帮忙介绍负责整理遗物的机构。
“但是他说想亲自整理父亲的房间,所以我们才一直保持原样。”
“原来是这样。这期间,有人进过二〇三号房吗?”
柿沼主管夹起一片刺身,眨了下眼睛。“这么一说,还真有。”
“是他的孙子。”
“杉村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过是瞎猜的。
“是相泽先生的儿子。那个孩子……应该是小儿子吧。”
“那应该就是干生了。”
“我不太清楚名字。不过宽二先生生前,他的两个孙子跟着父母来看望过他,但还真没有独自来过。”
“那时候干生是一个人来的?”
“对。应该是七号或者八号。葬礼是五号,总之是在葬礼之后。”
“他说过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吗?”
“他说是妈妈让他来拿东西。我把他从前台带到了二〇三号房。”
柿沼主管说没看到他回去,也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待了多久,取走了什么。
“只有那一次吗?”
“对,没错。”
看来干生经常帮父母跑腿。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个好孩子。他会威胁自己的父亲,所谓受母亲嘱托来取东西多半也是扯谎。
“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宽二先生的。虽然他自己住单间,多少还是会和其他住客有交流吧?”
“在食堂和娱乐室会有交流。我们很尊重入住者的隐私,不过总一个人待着也不好,所以我们在这方面会多留意。”
“有没有哪个人和他关系比较好呢?”
柿沼主管沉吟一阵。“不好说啊。宽二先生比较喜欢独自打发时间……”
“可以麻烦您问一问有头绪的人吗?”
“好吧。不过您可别期待过高了。宽二先生在我们这种养老院里情况算是不错的。其他人要么耳背,要么是阿尔茨海默症,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
“我明白了。见山小姐性格开朗,干活也相当麻利啊。”
“她来我们这里三年了,之前在特护机构工作过五年,在护理师当中算是做统筹的角色了。”
“护理师一般是女性比较多吗?”
“我们这里七成都是女性。”说着,柿沼主管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我们的女性员工给宽二先生起了个绰号呢。”
二层的绅士先生。
“是嘛,这可真有意思。”
“有好多原来有地位的人,上了年纪后却成了暴君,但宽二先生非常绅士,这个绰号很贴切。”柿沼主管很是自豪,就像在说自己的事一样。可他的表情却在下一瞬间由晴转阴。“他这么好的一个人……虽说年轻时遭到了背叛,但因此就憎恨女性,犯下了那种罪行,这有可能吗?”他带着责怪的语气小声说,“相泽先生想得也太多了。”
“毕竟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说道。
我们喝光了两瓶啤酒,以这家店的招牌菜——鲷鱼茶泡饭收尾,结账时是AA制(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柿沼主管),之后我就回了家。在整理今天的调查笔记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爷爷做了什么事吗?
——犯下了那种罪行,这有可能吗?
相泽干生和柿沼主管都用了动词的一般过去式。
但羽崎不同。
——武藤先生做过吗?
他果然听到了宽二、幸司父子的对话。这句“做过吗”应该就是对“曾经做过当时他们提到的那件事吗”的省略。
5
宽二先生曾经的户籍所在地——春川町的那个地址上现在立着三栋三层的木结构住宅楼,相互紧挨着。三栋楼的外观一模一样,只有人字形屋顶的颜色不同,看起来就像文具店里卖的箭头形便笺似的。大概是用于出售的住房吧。
我想去临近的理发店问问情况,结果被人以“推销的?我这里还有客人呢,你别进来”为由赶走了。去对面便利店询问也没有成功,年轻店长和店员都说:“这附近的情况我们不太了解。”
再往前走两家店,有家卖酒的小铺子,瓦片屋顶上明显有灰泥修补过的痕迹。这家店有些年头了,和我租的那间老房子有一拼。店门口一个棕发女孩正在扫地。
“不好意思。”我向她打招呼,“能麻烦跟你打听件事吗?我正在找一位以前住在这里的人。”
我的相貌和气质可能让人比较放心,不太会引起警惕,在这种时候很占便宜。我谎称自己在找叔父,他和父亲大吵一架之后便杳无音讯,现在父亲心软了,很想见见他。这样的假话,女孩居然认认真真地听我说完。
棕发女孩拿着扫帚喊道:“奶奶,奶奶!”她喊着走进屋内。不一会儿,一个腰上围着针织毯的老婆婆佝偻着腰跟着女孩出来了。
我继续对着她们俩演戏。
“昭和五十年啊,”老人认真回想着,“我嫁过来的时候还是三十三年。”
“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啊,你看这家店都这么老了。你要问的是那儿吧?”老人指着像三摞便笺一样紧紧并排而立的三栋木造住宅楼。
“是的。”
她思索片刻,说:“哎呀呀……这我可真记不得了。”
“那三栋人字屋顶建起来之前,我记得那里有一栋展示房吧?”小姑娘说道。她应该是老人的孙女。
所谓展示房就是样板房。近来很流行在住宅之外另建一栋房子用作展示,称为展示房或样板房。
“这附近到处都在新建公寓,所以那儿的展示房也换了差不多有三次。”
“应该比那还要早,叔父住的应该是公寓楼。”
老婆婆抬头看着我说:“你家亲人之间还真是疏远啊。”
“是啊,真是难以启齿。”
“那里之前是不是空地来着?”孙女突然说,“还挺宽敞的。我记得我上幼儿园的时候还在那儿堆过雪人呢。”
“你不是平成年间出生的吗?这位先生问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稍微安静一会儿。”
老人让孙女闭上嘴,自己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她的孙女比我脾气还要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终于,老人长出一口气,说:“我还是想不起来。”
“哎呀,奶奶你可真是的。”孙女把扫帚在地上敲了一下,很是失望,“奶奶去帮人家问问爷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