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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
竹中家的房子很大,却不能称之为宅邸。这一片地皮面积不小,最开始,他们只在边角处建了二层小楼。之后,孩子们越长越大,房子也不断扩建,最后建成了一幢颇为别致的拼凑宅子。而我这种并非宾客的人到访时,就会被带到拼凑宅子角落里的一个房间。房间内放有简单的待客桌椅和柜子,墙上装饰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抽象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新。据说,这些都是读美术大学的三儿子画的。
“收拾屋子时没看到衣服。不知道是三云婆婆带走了,还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就事先扔掉了。所以箱子里的东西,说得不好听点,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的确如此。纸箱里有用了一半的信纸和信封,墨水干了的旧钢笔,空空如也的零钱包,保佑出行安全的护身符,便携式针线包,系着铃铛的挂坠,眼镜腿弯了的老花镜,单行本尺寸的布面书衣。书衣装在薄薄的塑封袋里,看来还是新的。
“洗涤剂、牙刷,还有晾衣夹之类的东西都扔掉了。几双鞋子也进了垃圾箱。还有几样东西更难处置——一床被子、几张毯子和两个坐垫。因为还很新,晒干之后换上新罩子,都捐给会堂了。”
“三云女士是什么样的人,您还有印象吗?”
“嗯,签租房合同时我和我婆婆在场。她是个矮小的老婆婆,要是还活着就太好了。”说着,儿媳二号露出略带沉重的神色,“过得不错的话,怎么也不来跟我们打声招呼呢?我们又不会怎样。”
“府上好像对她颇为照顾。”
儿媳二号点点头。“不要押金,不要礼金,不要担保人,第一笔房租可以等养老金到账之后再付。而且,我婆婆还给了她两万块应急。三云婆婆当时差点流落街头呢。”她细声说道,“她到诸诸住宅时,真的只带了一个包而已。”
那时的三云胜枝明显在经济上有困难,而且可能另有隐情,但诸诸住宅并没有把她赶走。
——大家人都很好的。
诸井先生将此事告知竹中家。竹中夫人便和儿媳二号一起来到了诸诸住宅。
“一见到三云婆婆,我就知道我婆婆肯定不会不管她。果然是这样。”
她们因此了解到相当多的内情。
“我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但关于她的事情我倒是都还记得。我从来没想过,世界上会有女儿对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么狠心,简直难以置信。”竹中儿媳二号的表情严峻起来,“三云婆婆的丈夫走得早,她一直和女儿一起生活,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到高中毕业。三云婆婆的女儿毕业后找了份工作,结了婚,但快到四十岁时离婚了。女儿也没有孩子,就一个人回了娘家,没有再婚。”
可能是太孤独了吧——三云胜枝这么说过。
“据说是沉迷于一些奇怪的东西,然后一步步愈发不能自拔。”
“奇怪的东西?”
竹中儿媳二号皱起眉头。“当初乍一听我也没太明白,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应该是占卜一类的。”
简言之,三云婆婆的女儿迷信上一位能够颁布“圣谕”的“大师”,开始不停给对方上贡。
“唉,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今天第二次产生这种想法。
“我婆婆说了,肯定是个邪教。三云婆婆的女儿不仅把自己的薪水全都交给了那位大师,还强迫母亲也给大师上贡。三云婆婆不愿意,和女儿大吵了一架。然后她女儿就跑到那个大师家里住了,也不知道是去当情人还是做弟子。”
那是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再往前数一年所发生的事。
“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吧?”
“可不是嘛。”
女儿在大师身上砸了不少钱,每次来找母亲,张口闭口只知道要钱。三云胜枝一旦给钱不够痛快,她就会从母亲的钱包、抽屉里直接拿走现金,或者把值钱的东西全都带走卖掉。
“还不只这些呢,她那个恶女儿啊……”竹中儿媳二号连称呼都换了,愤愤地说,“可会花言巧语呢,还特意等到三云婆婆养老金到账的日子来要钱。又是哭又是求,还说什么把钱都捐给大师也是为了母亲好。三云婆婆在我们面前说这些的时候,眼泪流得止不住。”
——我不是孩子奴,只是实在太蠢了。看到女儿那样求我,怎么狠得下心拒绝呢?
“她闺女还说,要是不‘借’给她钱,她就去借高利贷。”
——那怎么得了!我听了这话,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老婆婆把自己当成命根子的三百万定期存款都取了出来,结果全被那个恶女儿拿走了。再怎么说,这也太傻了吧。”儿媳二号就像在为自己的事感叹一样,“就随她去不行吗?现在高利贷也没那么猖狂了。她说要借,就让她自己想明白后去借嘛。”
我安抚道:“对老人家来说,光是‘高利贷’这三个字就足以吓破胆了。”
积蓄被一抢而光,养老金也不断被榨取,生活陷入困境是迟早的事。即便拿女儿没有半点法子,三云胜枝也会有受不了的一天。她终于爆发了,大骂着要断绝母女关系,和女儿大吵一架。
那应该是十月初的事了。
“那个恶女儿居然说‘那我就提前把遗产拿走了’,然后把三云婆婆用来收养老金的银行卡抢走了。”
三云胜枝急忙去更改账户,但卡里已空空如也。当时她拖欠着水电费和燃气费,房租也已经拖了很久没交,物业还对她说了不少难听的话。
——要是被人给赶出去,简直比让我死还丢人现眼。
于是,三云胜枝从公寓逃了出来,在熟人家暂住了一阵,但也不好总是寄人篱下。
——哪怕只有三叠大也好,我想着去租间房住下。
十二月四日,三云胜枝来到诸诸住宅。
“她说自己刚结婚的时候,丈夫公司的宿舍就在这附近,多少还算熟悉。”
——好怀念从前啊。
所以她才会来到这里。
田上猜得没错,三云胜枝的确是趁夜里逃出来的。但找她讨钱的并不是债主或放高利贷的人,而是自己的女儿,性质更加恶劣。
“竹中太太,您还记得三云女士女儿的名字吗?”
竹中儿媳二号那细长秀气的眼睛眨了又眨。“不记得。我好像从来没问过。真是大意了。”她懊恼道。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毕竟提起时说‘她女儿’就足够了。”
“这本来可以是一条线索的,真不好意思。”
“您不要太介意。三云女士的女儿现在也不一定还在使用真名。”
竹中儿媳二号发出一声惊叹。“我现在终于开始觉得,杉村先生您像是个真正的侦探了。”
“这个箱子我可以带走吗?”
“您请便。我会跟公公婆婆说一声的。”竹中夫妇正在国外旅游。“塞纳河古堡八日游。”儿媳二号说。
“古堡的话,应该是卢瓦尔河吧。”
“是吗?”
“最后一个问题,三云女士入住Pastel时,有没有提交什么能够找到她前一个住处的资料呢?”
“我们让她填了入住申请表,应该在诸井先生那里保管着。”
我抱着纸箱,从竹中家告辞。
卢瓦尔河古堡之旅。我曾和前妻聊到过,希望有一天能一起去。
——等咱们老了以后再去吧。头发都白了的时候。
又想起了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3
诸诸住宅股份有限公司位于京滨东北线王子站前一栋杂居楼的一层。我抵达时,诸井社长正巧在办公室,很快就找到了资料。
三云胜枝在申请表上填写的前住址是江东区森下町“Angel森下”二〇三号房。森下町是位于隅田川下游附近的居民区。
“当时您联系过那边吗?”
“没有,完全没接触过。万一因为我轻举妄动,让三云婆婆的女儿找上门来就不好了。”
诸井和男社长生着一副典型的日本中年上班族模样,可一旦戴上墨镜,看起来就颇像是“道上”的人。对于做房地产这一行的人来说,这种反差似乎也能带来便利。
“杉村先生,要去那边的话,还是先吃个午饭吧。”
于是,我们来到附近的咖喱店。
“三云婆婆还活着啊。”
“这个还不能确定。”
和这件事有点干系的人,都不认为那个人只是长得像三云女士而已。
真是一群善良的人啊。
我正想着,诸井先生笑着说:“我可不是因为好心才这么说。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因为三云婆婆也给我打电话了。”
原来她不只给田上打了电话。
“她说已经没钱付房租了,活着也没意思,所以要去死,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然后马上把电话挂掉了。”那通电话是打到店里来的,来电显示是“公用电话”。
“您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诸井先生立刻答道:“因为她根本就没拖欠房租啊。”
三云胜枝没有拖欠Pastel竹中的房租。
“如果是那种没钱交房租而跑路的人,一般在跑路之前就开始拖欠了。但是三云婆婆每个月都按时交了。彩子太太没告诉您吗?”
一旦有房客拖欠房租,诸井先生就会立刻向竹中家负责管理公寓的竹中彩子报告。
“就是竹中家长子的夫人。”诸井先生解释道。
“彩子太太是次子的夫人。”
“这样啊。儿媳一号是叫麻美,对吗?”
我们大家都一样,很容易弄混。
“所以,我们接到那通电话后等了超过一个月才清空了一〇二号房,这在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流程上没有一点疏漏。”
也就是说,如果未支付次月房租,租住合同将自动解除,中介公司有权处理遗留物品。
“那她失踪之后,你们考虑过报警吗?”
诸井社长干脆地答道:“儿媳二号问过我要不要报警,但我说还是算了。”
“那……她之前的住处归江东区政府管,你们有没有问过他们是否开具了三云胜枝女士的死亡证明?”
“当然没有,我们哪会多管这种闲事。”
“那社长您记得三云胜枝女士的女儿叫什么吗?”
社长悬着咖喱勺,想了三秒钟。“我记得是叫早苗。应该就是最普通的那两个字,早生的禾苗。”
“那就是三云早苗了。”
“应该是吧,毕竟离婚之后回娘家住了。啊,不过也有可能没改回原来的姓。”
这个恐怕与离婚的具体情况有关。
“杉村先生,您看看入住申请的附件材料。这不是有三云婆婆的健康保险证复印件嘛。”
我翻了翻手上薄薄一沓材料,其中确实有保险证复印件。“昭和十五年五月出生……”
“对,一九四〇年出生,搬进Pastel时六十八岁。现在如果还活着,就是七十岁。”诸井社长苦笑道,“这可不怪盛田女士猜错了。我最开始在店里遇见她的时候,也觉得这个婆婆快八十岁了。她看起来太苍老了,恐怕日子过得很苦。”
我就知道我婆婆肯定不会不管她——这是竹中儿媳二号见到三云胜枝时的感想。我越来越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了。
“在她那个年代,丈夫死得早,独自一人含辛茹苦把孩子供到高中毕业,那可真是了不得。当时的社会福利也没现在这么好。”
“三云女士以前做什么工作呢?”
“听说是在缝纫工厂工作。结婚之后就辞掉了,丈夫去世后又重操旧业,一直干到退休。”社长慢慢回想起很多细节,点了点头,看着我说,“竹中家善待这些可怜人是不错。可我们也要做生意,就算有养老金,也得了解她具体能拿多少才行。”
“这是自然,我能理解。”
“她也说过,再就业之后就只是打零工。所以厚生养老金缴得不全,缴国民养老金的年限更长些,所以每月领到的钱很少。”
“不过,”诸井先生歪了歪头,“就算再少,养老金每两个月都一定会发一次。而且在Pastel安顿下来以后,也不用再担心女儿回来要钱了,按理说不会只因为钱就被逼到走投无路啊。”
我点了点头。空气中弥漫着咖喱香气。
“我也猜过其他可能性,想她会不会是得了什么重病,比如癌症或心脏病这种表面上看不出来的大病。想治得花不少钱,治疗过程太辛苦,加上对未来的恐惧,才钻牛角尖觉得不如早点死掉算了。”
这么想之后,三云胜枝便给社长和田上打了电话,从Pastel消失了。至于她是否去世则不能确定。
“的确有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社长表情扭曲起来,一副很苦闷的样子,“要么就是被她女儿找到了,或者她主动联系了女儿,两人破镜重圆了。不过她们不是夫妇,这么说有点奇怪就是了。”
我能明白社长的意思。“但是,三云女士真的会主动回到女儿身边吗?”
“毕竟是母女嘛。而且她似乎也没别的亲人可依靠了,孤儿寡母的。”
在Pastel安顿下来之后,三云胜枝可能开始感到寂寞,担心起女儿来了。
“我觉得这个是最有可能的。如果真是这样,她自己可能也觉得难以启齿。跟我还好,但是对竹中夫人就不好解释了。”
毕竟对方那么照顾自己。
“但如果什么都不说就走掉,被我们四处寻找也很麻烦,所以她才甩下一句‘要去死’,把我们唬住之后再离开。”诸井先生一笑,“不过都是我瞎猜的。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三云婆婆还活着就没什么奇怪的。只是没法解释她为什么看起来比以前更时尚、更富裕了。”
没错,这一点难以解释。而且照顾她的那名年轻女子是谁?
“关于她女儿早苗迷信的那位大师,您听说过什么吗?”
诸井社长摇摇头。“要么是骗人的,要么就是邪教吧。”
和竹中夫人的想法一样。
我在咖喱店门口同社长道别,动身前往江东区森下町。我是第一次来这里,棋盘状的街道布局整齐,我跟着指路牌,很快就找到了Angel森下。
这是一栋两层建筑,外墙用灰泥砌成,平屋顶,开放式的走廊和楼梯,洗衣机放在屋外,上下两层各有五个房间。就像是Pastel竹中再老上二十年,又多了几间房的感觉。
外侧的楼梯旁装有金属信箱,上下两排,每排五个。这信箱也有些年头了,不仅锈迹斑斑,有的甚至凹了进去。
二〇三号房的嵌入式名牌上写着“三云”两个字。
我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然后上楼按下二〇三号房的门铃。一次,两次,三次。门铃响了三次之后,咔嚓一声,门在挂着防盗链的状态下打开了十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