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对面那家大型商场顶楼的副经理办公室里,刘易斯正在用双筒望远镜注视着鲁思的一举一动——他从上午八点三刻开始就一直注视着走进教堂的每一个人,当时北侧门廊的门刚刚打开。但是来教堂的人很少,他的任务比预想的简单得多。上午九点十分,一群衣着光鲜的游客走进了教堂,看起来像是美国人:总共有十个人。
九点二十二分,这十个人走出教堂,在阳光下面漫步走向拉德克利夫广场。九点三十五分,一位孤独的白发老夫人走了进去,大约十分钟之后,她做完了早祷,走出了教堂。这段时间里,一个留胡子的高个子年轻人扛着一台超大型半导体收音机走了进去,二十秒钟之后就走了出来,毫无疑问他是找错了地方。只有这些人——直到刘易斯发现鲁思·罗林森。她进去五分钟之后,他接过了副经理端来的一杯咖啡,但是仍然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北侧的入口,甚至没有转过头道谢。现在——如果莫尔斯判断正确(刘易斯觉得他是正确的)——就是那个关键时刻。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好像这并不是关键时刻。如果不算那只在西墙下面撒尿、外表无辜的白色小猎犬,教堂并没有新的访客。
通向祭坛的台阶两边放着不少水仙花,现在都已经过了盛开期,鲁思把它们挑出来,然后把剩下的精心放好,决定再买一些。然后她来回查看了走廊两侧的座椅,把放在地上的跪垫挂回钩子上,用黄色的抹布轻拭椅背,同时把几本散落的颂歌簿和祈祷书拾了起来。她一度好奇地抬起头凝视着南侧门廊上方的砌石,不过好像并没有明显即将脱落的迹象。
莫尔斯心情复杂地望着她,看着她的大眼睛和细腻饱满的双唇,再次意识到她对自己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即便是她的小动作也颇为讨喜:她轻轻吹去掉在脸上的一根头发,她站在那里,双手叉腰,脸上慢慢浮现出完成这份微不足道的工作之后的自豪。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她正处在危险之中,这种危险比南侧门廊的砖石带来的危险迫近得多。如果他是对的(不过到十点二十分的时候他也开始怀疑这一点),鲁思·罗林森不会穿着睡衣死去,而是会在这座教堂里死去,他现在就坐在教堂里,小心地藏在告解室暗红色门帘的后面。他不时担心她会决定彻底打扫一下自己的这个观察点,但是目前为止这种担心并没有必要;不过现在,她抱着双肩,正在四下搜寻。如果她发现了他,会有很大关系吗?他可以尽量解释——甚至可能带她去兰道夫喝一杯。
不过,他听到水桶的叮当声,还有冷水倒进桶底发出的咕咚声的时候,顿时感到非常欣慰。
这期间有几个人走进了教堂,每当门闩发出叮当声、大门发出吱嘎声的时候,莫尔斯都会感到一阵紧张——这些游客只是茫然地四处观看,翻一翻教堂的资料册,过了不到十分钟,就无一例外地离开了,这时他才不再感到紧张。刘易斯看到他们走进去,又看到他们走出来——他手边的咖啡早就凉了。但是莫尔斯的警觉正在逐渐消失,他开始感到有些无聊。手边能拿到的书只有一本硬皮《圣经》,他胡乱地翻过书页,然后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他肯定在精神发展的某个阶段犯了什么令人沮丧的错误,因此现在几乎完全丧失了当初虔诚的信仰,他不得不承认,构建生存和死亡的哲学存在极大困难,面对这种困难的时候,他只能求助于教会的那些冗长的说教。
他当然可能犯错。很可能就是错的——就像他很可能对今早的事情判断错误一样。不过这好像是合乎逻辑的时间——如果是站在凶手的角度,他肯定会选择这个时间。
他陷入沉思的时候,觉得自己听到了拨动金属弦的声音,但是现在才注意到。这是北门上锁的声音吗?如果是这样,肯定是从外面上了锁。
是的。该死的!他忘记了那个最近有人破坏公物的通知,肯定有人把这里锁起来了。不过这个人肯定要先看一下教堂里面吧?首先,鲁思就在里面,虽然她可能也有钥匙。她有一套钥匙吗?教堂的其他工作人员有吗?如果鲁思没有钥匙,他们都会被关在这里,不是吗?
莫尔斯非常明白自己的思维正在变得多么混乱不清——这时他突然僵在了座位上。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离他非常近。那个声音说:“你好,鲁思!”就是这样。口气听起来比较愉快,但是好像让莫尔斯的血液凝固住了。某个人肯定把门锁上了。从教堂里面。
35“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厉声问道,“我都没听到你进来。”
“没错,你听不到。我在这里很久了。在塔楼上面。那上面很冷,但是景色很不错,而且我喜欢从上面看东西——还有看人。”
(哦,刘易斯!如果你的眼睛不是一直紧紧盯着门的话!)“但是你必须走!你不能待在这里!你根本不应该出来!”
“你担心得太多了。”他们一起站在中间通道上的时候,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
“别做傻事!”她急促地小声说道,“我告诉过你——我们同意——”
“门锁上了,我的美人,别害怕。我亲自锁上的,你明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待一会儿?”
她把他的手从身上推开。“我告诉过你。这一切必须停止。”她情绪激动,双唇颤抖,几乎就要哭出来,“我再也受不了这一切了,我做不到!
你必须离开这里。你一定要走!”
“我当然要离开。这就是我来看你的原因——你难道不明白吗?只要坐下来,不要多问,好吗,鲁思?”他的声音温柔,很有说服力。
她坐了下来,男人就坐在她身边,距离告解室只有十英尺。(莫尔斯现在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穿着质地上乘的深棕色皮鞋,不过好像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擦过了。)有一会儿,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男人的左臂搭在座椅背上,左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莫尔斯现在可以看到,他的指甲很干净,而且修剪得非常整齐,这让他想起了牧师的指甲。)“你读过那篇报道了。”她直截了当地说。
这并不是提问。
“我们都读过了。”
“你必须跟我说实话——我不在乎你说什么,但是你必须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你是不是和那一切有关?”
“我?你肯定在开玩笑!你真的不能相信那些东西——当然不能,鲁思!”(莫尔斯现在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灰色法兰绒裤子,一件绿色的卡其布罩衫,两块皮质肩章一直延伸到颈部,因此看不清楚他有没有系领带。)鲁思向前倾身,双肘撑在前面一排座位的上沿,两手捂着脸。看上去她好像是在祈祷,莫尔斯觉得,她可能就是在祈祷。“你没有跟我说实话。
是你杀了他们!他们所有人!我知道是你做的。”
她现在是个迷失的灵魂,把头埋在双手之中,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完全不在乎身边的事情。莫尔斯望着她,感到心里泛起了深沉而又苦涩的同情;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等待。昨天他已经猜测过了这一系列悲剧背后的真相,而此时此刻,这一真相正在自己展现,就在他面前几码远的地方。
男人没有否认针对他的这些指控,不过他的右手好像正在自己的喉咙周围摆弄着什么,他的脸转向一旁。(莫尔斯已经注意到,他的脸看上去将近五十岁——或者刚过五十岁,蓬乱的黑色长发和脸上的胡须里都夹着不少灰白色的发须。)那么,真相都在这里——就在他面前。而且一切都是如此简单——简单到如此幼稚,莫尔斯的头脑同往常一样,拒绝相信这个事实,而是一直试图寻找(其实几乎就是正在寻找)最荒诞、最复杂的答案。为什么,哦,为什么他不愿暂时勉强接受任何案件里无可争辩的简单事实——这些事实直截了当地摆在他面前,简直就在呼唤一点最基本的常识和勤奋。现在坐在这里的人——就在鲁思·罗林森身旁。好吧,莫尔斯,当然就是这样!这是莱昂内尔·劳森的弟弟——菲利普·劳森;这个人会在任何布局精巧的侦探小说里受到鄙视,而且受到莫尔斯本人的鄙视,为了最微薄的回报,这个人犯下了这件并不聪明的案子;这个无业游民、大骗子、寄生虫,从最初一起上学开始,他就在搅扰自己忍耐已久的哥哥的生活;更聪明的男孩,更受欢迎的男孩,讨人喜欢的男孩——他长大之后身体里没有一丝道德的痕迹,把自己的大量财产浪费在寻欢作乐上面,现在又回来敲诈自己可怜的哥哥莱昂内尔;回来之后,他非常清楚哥哥的生活和弱点;回来之后,他威胁要公开莱昂内尔的秘密——莱昂内尔只能用帮助、善良和同情来打消这种威胁,当然还给了他不少钱。然后——是的,莱昂内尔第一次迫切需要自己一文不名的弟弟帮助,而且已经准备好了付出代价;兄弟二人计划好了杀害哈里·约瑟夫斯,并且计划好要如何掩盖证据,接着精心计划的谋杀案就在保罗·默里斯在风琴上奏响最后的和音、整个教堂浸没在“赞美归于至高君王”
或者什么圣歌的最后一句歌词时发生了。最强音。
这些就是那一瞬间莫尔斯头脑里闪过的念头,这位多重杀人犯就坐在他面前,左手仍然搭在教堂座位的椅背上,右手仍然在抚弄着脖子上的什么东西;鲁思还是向前倾身,好像在祈祷,仍然显得那样可怜而无助。
然后,莫尔斯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感到肾上腺素在身体里流淌,每块肌肉都紧绷起来做好了准备。那个男人的左手攥着领带较窄的一头,那是一条海军蓝的领带,上面是红色的宽边斜纹,周围是黄绿色相间的窄边斜纹;莫尔斯看到这一幕在他眼前发生的时候,大脑突然停止了活动,好像翻了个跟头,然后进入一种完全麻木的状态。
然而留给思考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个男人的左手已经把领带套到了女人的脖子上,右手伸出去够着左手——然后莫尔斯行动了。不走运的是,告解室的矮门是朝里开的,他只能吃力地跨过狭窄的空间,不过他走出去的时候,那种惊讶的感觉已经消失了;领带紧紧扼在鲁思喉咙上的时候,她凄惨地叫了出来。
“别过来!”男人咆哮道,然后他跳起来,把鲁思拽到身边,领带已经残忍地嵌进她的脖子里,“你听到了吧!站在那里!别再往前一步,不然——”
莫尔斯几乎没有听见他说话。他不顾一切地冲向这两个人,抓住那个男人的右臂,用尽浑身力气拧到他的背后。鲁思重重地摔在中间的通道里。但是他的对手毫不费力地挣脱了,然后站在那里,眼睛里燃烧着恶毒的憎恨。
“我认识你。”莫尔斯喘着粗气,说道,“而且你也知道我是谁,不是吗?”
“是的,我认识你,你这个混蛋!”
“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已经让我的人把教堂包围了——”这些话是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出来的“你根本不可能从这里出去——根本不可能——现在——现在请你理智一点——我带你走——没什么好担心的。”
有一会儿,那个男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骨碌碌地转,好像在用疯狂的逻辑审视目前的局势,又好像在寻找什么绝望的挽救办法。
然后,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啪地折断,呆滞的双眼突然圆睁,最后一丝理智的光芒被抹得干干净净。他迅速而敏捷地转过身,跑到教堂后面,消失在祭衣室的窗帘后,疯狂的笑声在教堂的拱顶下面回荡,然后慢慢消失。
刘易斯后来这样抗议,那一刻莫尔斯有好几种行动方案比他最后选择的更加合理。他本来可以跑到北侧门廊的门边,立刻向刘易斯发出信号;他本来可以带着鲁思走出教堂,从外面把门锁上,这样一来陷于绝境的猎物就会无力抵抗;如果鲁思恢复了过来,他也可以让她去求助,而他自己就待在这里,暂时扮演监视者的角色,直到援军到来。但是这些事情莫尔斯都没有做。他感到一种奇妙而原始的猎手本能,这种本能驱使着他追逐自己的猎物。他相当勇敢地走到祭衣室门口,把门帘沿着拉杆猛地拖到一边。那里没有人。祭衣室的另一扇门通往塔楼,莫尔斯从镶木地板上面走过,推了推门。锁上了。他拿出自己的钥匙——第一次就选对了——打开锁,警惕地站在一侧,然后把门推开。他在环形石阶的底层看到了一件破旧而肮脏的长款男式大衣,整齐地放在大衣上面的是一副暗色的太阳镜。
36莫尔斯一步步攀上环形阶梯的时候,看见头顶上石阶的边缘结着一张张黑色的蜘蛛网。他没有感到恐惧:好像他的偏执恐高症暂时痊愈,归入了头顶上那个男人带来的更直接、更急迫的危险。他一直向上爬,钟室的门在右侧闪过的时候,他听到了头顶上的声音。
“继续爬,莫尔斯先生。顶上的风景很不错。”
“我想和你谈谈。”莫尔斯喊道。他用双手撑着两侧的墙壁,抬头向塔楼顶上看去。透过左侧一扇低矮的小窗,他看到下面很远的地方,购物的人们沿着谷物市场行走,那一刻他几乎要失去平衡。但是头顶上传来的一阵嘶哑的笑声又让他恢复了平衡。
“我只想和你谈谈。”莫尔斯重复了一遍,然后又爬了六级台阶,“我只想和你谈谈。我告诉过你,我的人都在外面。理智一点,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理智一点!”
但是没有回答。
他的左边又出现一扇窗户,俯视购物人流的角度现在几乎是垂直的。不过,奇怪的是,莫尔斯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开始时的那种惊慌。他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到斜对面的商店,他知道忠实的刘易斯还在那里,用他一如既往的警觉盯着北侧门廊的门。
又是六级台阶。再来六级。
“门开着,莫尔斯先生。不远了。”然后又是近乎疯狂的笑声,不过这次更加平静——而且更加阴险。
塔楼顶上的第二层台阶那里,莫尔斯停住了,就像那个男人说的那样,门敞开着。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一边问,一边喘着粗气,沮丧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多么糟糕。
那里还是没有回答。
“把一具尸体搬到这上面肯定很费劲。”
“我一直坚持锻炼,莫尔斯先生。”
“不过很遗憾梯子塌了。你本来可以把两具尸体都藏在地窖里的,不是吗?”
“很好,很好!我们都很有观察力!”
“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个男孩?”莫尔斯问道。
但是即便那里有回答,猛地刮来的一阵风也会截断这些话,然后吹散殆尽。
莫尔斯很清楚,那个男人没有藏在塔楼的门后面,莫尔斯向前走了一步,看到他站在塔楼的北墙那里,面对着莫尔斯,两人之间相隔三十英尺左右,那个人站的地方有一条窄沟,把塔楼的边缘和中间的高台分隔开来。莫尔斯晕头转向,发现风向标非常大,有一两秒钟,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很快从一场噩梦里醒来。
“下来吧。我们不能在这里说话。来吧。”
莫尔斯的语气和蔼而有说服力。他终于知道了全部真相,而他剩下的责任就是把这个人安全地带下来。“来吧。下来。我们一会儿再说。”莫尔斯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感到大风撕扯着自己稀疏的头发。
“我们就现在说,莫尔斯先生,否则永远也不会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个男人一跃而起,坐在两个垛口的中间的墙墩上,两只脚在塔楼的地面上松弛地悬吊着。
“别做傻事!”莫尔斯大声喊道,声音里透出突然的恐慌,“那样不能解决问题。那不是你结束的方式。不管你是什么人,但你不是一个懦夫。”
最后这个词好像拨动了琴弦,仍然可以和前一次调音的某种旋律产生共鸣,这个男人轻快地跳了下来,现在他的话音非常坚定。“你说得没错,莫尔斯先生。那样坐着确实很危险,特别是在大风里。”
“来吧!”莫尔斯的头脑飞速旋转。现在他说的话和做的事必须完全正确,这一点至关重要。
他很确定,在精神病学家的手册里肯定有一些恰当的辞藻可以抚慰一头暴怒的雄狮;但是他自己的头脑却想不出任何这样的和平咒语。“来吧,”
他又说了一遍,然后,稍微改变了一下语气,“过来。”虽然莫尔斯已经穷尽了这些乏味的说教,他感到自己还是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因为那个人的举止现在好像有些迟疑,态度好像也变得更加理智了。
“来吧。”莫尔斯重复道,然后又朝这个男人慢慢迈了一步。再迈一步。再迈一步。男人仍然靠在塔楼的北墙上,一动不动地站着。现在两人之间只有五六码的距离,莫尔斯又朝着他走了一步。“过来。”他伸出手,好像在给一位刚刚走过危险的钢丝长绳、现在离最终的安全只剩下几英尺的人提供支撑。
男人蓄着胡须的双唇之间发出一声咆哮,然后他冲向莫尔斯,用邪恶的力量紧紧按住莫尔斯的双肩。“从来没有人叫过我懦夫,”他狂怒地低声吼道,“从来没有!”
莫尔斯勉强用双手抓住男人的胡子,用力把他的头一点一点向后推,直到两个人都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中间屋顶的铅皮斜坡上。莫尔斯被压在那个人的身体下面,双腿和双肩都没有任何力气。他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掐住他的喉咙,大拇指深深地陷到肉里;他用双手疯狂地抓着那个人的手腕,暂时抵挡那种无法抗拒的冲击,他紧咬牙关,用尽全力抿住嘴唇,双眼因为绝望而紧紧闭着,好像这样做可以帮他多撑几秒钟,多提供一丝力量。他的耳朵里充满了血液,就像有一个人不停地拍打一扇厚重的大门,而这扇门永远不会打开,然后他听到什么地方传来了叮叮声,好像打碎了牛奶瓶;这声音平静而淡漠地留在他的大脑里,他的思维好像已经飘到了身体之外,从客观而超脱的角度审视整件事情,没有任何畏惧或者慌乱。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他开着车驶过夜色,在牛津通往比斯特的那条笔直而狭窄的快车道上飞驰,一股汹涌的车流向他扑来,离他越来越近,两盏前灯微微摇动,变成了两层连续的黄色光圈,更加接近——然后从他的身边闪过。现在又有一辆车径直向他驶来,这辆车逆向行驶,接近他的时候还闪烁着右侧的转向灯。但令人吃惊的是,他双手仍然稳稳地扶着方向盘…这可能是死亡看守最严的秘密之一吧?可能对死亡的恐惧,甚至死亡本身,到头来都只不过是巨大的骗局…前灯在他的头脑里变成了旋转的黄色光圈,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只能看到头顶阴沉沉的天空。他的双膝撑在那个男人的腹部;但是膝盖上承受的力量那么大,他根本无力施加任何影响。只要他有力气协调双臂和双膝的动作,可能就有机会让这个人失去平衡,把他掀到一边,双手掐在喉咙上的巨大压力就可以缓解几秒钟。但是他的力气基本耗尽了,他知道双臂上酸痛的肌肉正在尖叫着要求休息,自己的身体随时都会欣然投降。他已经开始放松,脑袋相当舒服地贴在中间屋顶冰凉的地面上。风向标真大啊!到底什么人才可以把这么重的东西抬上来——肩上扛着这么重的东西,走上环形阶梯,一级一级向上爬?
他最后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几秒钟,他仍然紧紧抓着这个人的手腕,然后用尽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但是他再也使不出一点劲了。他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慢慢松开,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朝他开来的汽车射出晃眼的亮光。他想到了理查德·施特劳斯最后一首歌的最后几个字:“可能这就是死亡?”
37莫尔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奇的事情。无情地压在他身上的那具躯体在同一时间变得又轻又重;扼住他喉咙的手变得又紧又松。那个人发出了一声低吟,好像有某种无法忍受的痛苦。这时,莫尔斯用膝盖轻而易举地把他顶开了。那个人蹒跚地退向塔楼的一侧,疯狂地把手伸向最近的垛口,想支撑住自己。但是他的冲击力太大了。他的右手撞上去寻找支撑的时候,砌石立刻崩塌了;他头朝下从护墙上栽了下去。
然后,莫尔斯听到的是他的身体翻滚着摔向下面很远处的地,恐怖的“吆哦”声逐渐变弱,最后是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是那些经过塔楼下面的人发出的惊声尖叫。
刘易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抓着一只长柄黄铜烛台的顶端。“您还好吗,长官?”
莫尔斯还躺在那里,欢快地大口呼吸着令他陶醉的空气。手臂的疼痛就像极端的牙痛,他摊开双臂,躺在微微倾斜的屋顶上,好像被钉上十字架的人。
“您还好吗?”现在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更加温和而柔软的声音,然后冰凉的细长手指贴在了他汗涔涔的额头上。
莫尔斯点了点头,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他看见一缕秀发轻轻搭在她的脸上,鼻子两侧有些淡棕色的雀斑。她跪在他的身边,大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泪花。她把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紧紧地搂住他,莫尔斯感觉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从塔楼上慢慢走下来的时候,她只在前面带了很短的一段路,他们的手还是紧紧相握,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几分钟之后,刘易斯看到他们坐在圣母堂的后排座位上,她的脸庞还留着泪渍,欣慰地枕在他的肩上。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刘易斯看到了两个人在塔楼顶上,然后拼尽全力爬下了五层楼梯,在一楼的化妆品柜台撞到了几位挡着路的年轻女士,最后像某个挫败的复仇之神一样,不停地用拳头重重地砸着北门。他知道那个女人还在里面,但是他觉得她可能出了什么事;他绝望地把一块大石头砸向最低最顺手的那扇窗户,既是为了让她听到他的声音,也是为了制造可能的入口。女人听到了。门打开了,他从圣母祭坛上抓起一只烛台,然后冲上塔楼的阶梯,一步三级台阶地跑到塔顶之后,用尽全身力气把烛台砸向这个袭击莫尔斯的大胡子的后背。
刘易斯出来的时候,两位当值警察已经到了现场。一圈人站在四五码开外的地方围住死尸,救护车已经从拉德克里夫医院出发,正在沿着圣贾尔斯路鸣响警笛开过来。刘易斯从祭衣室的挂钩上拿下一件法衣,把它盖在尸体上面。
“您知道他是谁吗?”一位警察问道。
“我想是的。”刘易斯说。
“你还好吗?”驼背的法医是第三个问出同样问题的人。
“很好。去里维埃拉1待几个星期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哈!他们都这样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问我病人他们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他们都会说同样的话——‘哦,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要是感觉不好会告诉你。”
“你知道的,莫尔斯,每个人这辈子至少都1 里维埃拉是地中海沿岸的狭长地带,有很多度假胜地。
会生一场大病——最后一场。”
嗯。这是个好想法。
刘易斯回到了教堂,外面的事情基本准备完毕,“您还好吗,长官?”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莫尔斯说。
鲁思·罗林森仍然坐在圣母堂的后排座位上,目光茫然地盯着前方——平静、沉默而消极。
“我去送她回家。”刘易斯平静地说,“您就——”
但是莫尔斯打断了他。“恐怕她不能回家。
你必须把她带回局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被捕了,而且我要你亲自给她录口供。”他转向刘易斯,声音带着一股无法解释的愤怒,“听明白了吗?你!亲自!”
鲁思一言不发,毫无抵抗地被一位警官带上警车。她离开之后,莫尔斯、刘易斯和法医也跟在后面出来了。
外面的人群在盖着法衣的尸体周围围了三四圈,他们出来的时候,这些人兴趣盎然地望着他们,好像一出戏里的主角刚刚走上舞台:一个有些驼背的年长男子,如果现在是一五五五年,他们便目睹了里德利1和拉蒂默2在几百码之外的贝利奥尔学院门口被烧死,自己却面不改色;一个表情沉着、体格健硕的男人,刚才似乎在负责全部行动,但是现在有点退居幕后,好像是因为他的上级在场;最后一个男人稍瘦一些,秃顶,脸色灰暗,他的目光锐利,举止沉着——同另外两个人相比——1 尼古拉斯·里德利(NicholasRidley,约1500-1555),英国国教殉教者,曾任伦敦主教,爱德华六世驾崩之后因为支持信奉英国国教的格雷郡主而被信奉天主教的玛丽一世逮捕,在牛津被火刑处死。
2 休·拉蒂默(HughLatimer,1485-1555),英国国教殉教者,曾任伍斯特主教,爱德华六世即位之后大力推行英国国教,后被信奉天主教的玛丽一世逮捕,在牛津被火刑处死。
流露出自然的权威。
这三个人站在那里——站在盖着法衣的尸体前面。
“你想看看他吗,莫尔斯?”法医问道。
“我已经看够了。”莫尔斯咕哝道。
“他的脸还行——如果你感到反胃的话。”
法医拉开法衣的上端,露出死者的脸,刘易斯弯下腰,颇有兴趣地认真看了看。
“原来他长的是这个样子,长官。”
“什么?”莫尔斯说。
“劳森的弟弟,长官。我刚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