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明歪着脖子答道:
“…不知道…我也没数…”
“这就是最严重的事了吗?”
“…是的。”
亚矢子转过一半身子,操作着电脑。两人忍不住看了看画面。电脑屏幕中,出现明日香的彩色大头照,旁边写着她详细的个人资料。亚矢子按了一下,叫出接下来的画面,在某个写有文字的地方停了下来。
“横山同学,你记得在自己上下学的途中,有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吗?店名叫作‘金城文具店’,由一个老婆婆独自经营。”
亚矢子讲着和她的告解无关的话题,明日香感到有点困惑。
“我再描述一下,你应该就记得了。往车站的回家途中,弯向儿童公园的岔路前,有一家门前有邮筒的店。”
明日香想起来了,她的眼睛动了动。亚矢子确认了她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继续说道:
“那家店小归小,但在附近的风评却不错,是家正派经营的店。可惜的是,被顺手牵羊的情形越来越严重,损失金额越来越大。虽然老婆婆有个儿子,但由于不想造成儿子的困扰,还是自己一手撑起店来。在她健康出问题、前往医院接受治疗时,你趁她不在,偷偷打开她的金库和收银机,偷走她的钱…你知道那家店倒闭了吗?”
“…”
“老婆婆向银行贷款周转。应该是发现没办法偿还,又不想麻烦儿子,所以就割腕自杀了…你偷东西的习惯实在太严重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锁定这种正派经营的店,不停犯案?”
明日香的脸完全低了下去,看着正下方的地板。亚矢子的手指又在键盘上按了按。
“宫本同学…关于区立滨清水小学,你有什么记忆吗?”
浩明诧异地看着亚矢子。
“也难怪你记不得…对你来说,那只是无数小学里的其中一间而已…这是去年2月的事。该校所饲养的兔子,全被野狗咬死。有人破坏笼子的锁,把野狗放进笼内。十二只全死了。事实上,有五只是被野狗吃掉的。负责饲养的三名低年级生大受打击。其后,又有好几间小学所养的动物,遭受到同样的命运。后来才发现人为直接破坏的痕迹。”
读完这段文字后,亚矢子瞪着浩明。浩明的脸色开始苍白,眼神也变得无力。
“你对动物的虐待,是越来越残暴了。连在路旁看到别人养的狗都要杀,而且还不止一次两次吧?再这样下去,不久,你会变成连人都杀了吧…十之八九…”
亚矢子看着明日香,又看了看浩明。两人的眼神完全失去神采。亚矢子的语调变冷了。
“我应该讲过,要把你们自己犯过最严重的罪讲出来…为什么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要编这样廉价的谎言呢?”
浩明的肩膀微微颤动,恳切地望着亚矢子:
“…饶我一命…求求你…”
明日香也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话来:
“…我什么都愿意做…饶我一命…”
亚矢子的冷淡语气还是没变软。不只没变,甚至更冷酷无情了。但同一时间,她也首度表现出一个高中老师以人生前辈的身份,对后生晚辈说教…有些事,真的是做了之后就无法挽回…这一刻,亚矢子的脸变成教育者的模样,也带着教育者的热情。
“到今天为止,你们可曾听过别人如此向你们恳求?你们可曾把他们的恳求听进去吗?”
两人回答不出来,痛苦地扭曲着脸。
“这世界上除了法律,每个人的心中,都还有一些共通的行为规则。既然你们拿出了自己专用的行为规则,我也一样,就用我自己的行为规则…”
亚矢子拿起讲桌上的刀鞘,迅速拔出生存刀。两人瞪大了眼,看着那把刀。
“横山同学和宫本同学死掉后,会有几个人为你们哭呢…亲兄弟姐妹?亲戚?五六个人左右吧?再加上朋友的话就更多?你们有会为你们哭泣的朋友吗?不过…你们两人死了,可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松了口气呢!”
说到这儿,亚矢子的话突然停住,右手的生存刀简洁地横着划了过来。刀尖由右往左反射出一道光。锐利的刀锋在两人喉咙的地方划出一大道伤口。明日香反射性地压着脖子,鲜红的血从她的指间涌了出来。左边的浩明伤口比较浅,但亚矢子的刀又反方向再来一道,切断了他的颈动脉。结果浩明流血的速度,比明日香还快。两人相继跪到地上,全身抽动着倒了下去,不久就静止不动了。
亚矢子用脚边浩明的制服夹克擦了擦刀上的血,把它收回专用刀鞘中,大大伸了个懒腰。在她的命令下,两人的尸体由安齐史生与小泽康郎搬到已经堆积成山的尸堆上,让尸堆又增加了一些高度。直子拿起已经过度使用而失效的拖把,无意义地在地板上擦拭残留的鲜血。后面的弦间依然躺在那儿,脸色苍白、嘴唇失去色泽,努力与游走全身的寒战搏斗。
第十二章
太阳露出了脸,四周洋溢有别于晚上的活力。一大早天还没亮时,就在另一地点接受好几次模拟训练的SAT后援部队,悄悄来到学校。从三年D班教室那儿无法看见的旧校舍一楼美术室这边,正针对最终的计划,包括后援部队在内,做最后的商量。
计划的执行时间,定在早上十一点到正午为止,就在所有电视台播出预录空拍影像的时段,刚好一小时。在这一小时内,要把事件整个解决掉。
位于基地的代理班长大平,透过特别对策总部,数次征询警视厅能否狙击(等于射杀)嫌犯。但答案一直都是“不行”。上头的原则一直没变,既要求优先考虑保护人质性命,又希望警官能不顾危险,冲入现场,活捉全副武装的嫌犯。虽然隐约让人觉得不合理与矛盾,但即将到来的时限可不管这些,照样逼近。再不采取行动,警方很可能受到舆论的严厉指责。决定命运的瞬间毫不留情,正一分一秒到来。
教室里的八名学生彻夜未眠,一直坐在椅子上。亚矢子也自始至终没露出想睡觉的神情,双眼在浅褐色护目镜深处发着光,持续盯着监视屏幕看,好像永远看不腻。她的毅力与执着心,真是令人折服。偶尔,她也会放下盘着的双臂,把手指关节折得咔咔作响,似乎要借此安定心神、自我控制。
太阳西沉又东升的这段时间里,由于没有新的进展,电视的特别报道节目整晚都反复播放着相同的画面。但为延续临场感,仍不断穿插播报和事件相关的讯息,包括嫌犯亚矢子的为人,事件发生至此的过程汇整,犯罪动机的预测与对嫌犯所持武器的推估,有关私立宝岩高中的内幕,亚矢子在NHK实况叙述自己女儿的死亡事件、她所追究的三名飙车族(虽然在NHK的实况转播当时,不得已,把这三人的本名与大头照公开了,但现在照片的眼部当然都加了马赛克处理,或以横线盖住。姓名也不予公布,只以少年A、B、C称之),以及来自事件相关地点或热闹市区的现场连线等等,最后连被害学生的私事都变成报道内容。随着天色渐亮,节目的主要内容,又变成探讨警方何时展开与嫌犯的直接攻防。精神心理学家、社会心理学家、教育评论家、军事评论家、电视台专属评论家…他们把观众过去已听过无数次的纸上空谈,再度搬上台面,像是在寻求自我慰藉一样。
春天的阳光刺眼地照耀大地,稳实、明亮、暖和、灿烂,就连新校舍一楼的水泥地上,凄惨地被丢在那儿一整夜的九名学生与一名老师的尸体,也受到阳光一视同仁。只有时间似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径自照着自己的规则持续前行。从夜晚到白天,学校上方的六架采访用直升机,像画出一个大圆一样,顺时针缓缓地盘旋着。它们通常先空拍一圈后,才在固定地点逗留。过了一段时间,随着燃料用尽(也可能只是假装没油),空中的直升机全部飞回来换班,由另一批资深摄影师带着屏幕与录放机搭上直升机,准备执行计划。各直升机在拍摄上,都花了不少心思,以避免画面拍摄的角度与大小出现太大的差异。他们尽可能不去拍到地面上的遗体,但必须带到操场上的休旅车与周边的警备状况…拍摄中同时接受警方指示的各机摄影师,也会相互联络,尽量交替拍出几近相同的画面:为此,从天一亮,他们就一直维持超慢速,到了预计开始录像的上午九点四十九分后也一样。
开始录影——各电视台也跟着确认了上午九点五十分那一刻、也就是要用于重新播放的最一开始的画面,这是为了确定自家的直升机在九点五十分时从空中往下拍的位置,好让画面在从即时画面切换到录影画面的瞬间,前后能够衔接起来。
三名飙车族的行踪依然不明。虽然大家都没明说,但是走在东京都内最繁华的大街上,每个人的眼睛都会忍不住盯着擦身而过的年轻男子,想看看是否就是电视上或违法网页中讲的那三个人。
后援的十五名SAT成员在小田切的指挥下,穿过连接新旧校舍的通道,在新校舍的楼梯附近进入待命状态。在这之前,他们已与先发部队会合。身为狙击手的黑田也在其中。根据大平的规划,在走廊或楼梯的各重要据点设置了联络专员。考虑到可能不小心引爆爆炸物,大平仍严格遵照弦间的想法,不在新校舍内使用无线电。
位于基地的大平面前摆了七台屏幕。他一面观看六家电视台的现场画面,一面等待着时机到来。决定攻坚时,特别对策总部的总指挥佐久间会打专线电话通知。剩下的那台屏幕,是用来观看负责监视的潮田用摄影机拍出来的影像。目前画面中的特写,是透过窗户所能看到的D班样子。大平的旁边是负责所有设备的关。在体育馆里一夜担心到天明的人质家属们,现在则由土屋接替小田切,负责一切事宜。
早上十点左右,三年D班传来搬拉与撞击桌椅的声音。驻留在三楼楼梯附近的人员都听到了,声音持续好一阵子。人在那儿的黑田直觉判断,是嫌犯要求学生搬动桌椅,堆成挡墙,用来堵住门窗。他也听到东西摇晃的声音。黑田将此事通知基地。状况似乎更加麻烦,黑田不禁皱起眉头。潮田将监视工作交给机动队员,和土屋一起前往校门附近。
过了上午十点三十分。后援的十五名SAT队员,根据先前大平的指示,全数开拔至通往屋顶入口前的楼梯口,由小田切担任指挥官。另一方面,配置在旧校舍二楼的两名狙击手,也小心翼翼地移动位置,到旧校舍屋顶入口前待命。如果要狙杀嫌犯,位置越高越有利。略为生锈的铁门开了条细缝,稍稍可以看见门那头长时间在屋顶水泥地上持续监视D教室的柴田。也就是说,柴田所在的位置,是观察D班的最佳位置。媒体的一台采访用直升机,按计划,缓缓飞离柴田上空。
上午十点五十一分,录影完毕。直升机上的即时空拍仍持续进行。电视台这边立刻开始把录影带往前倒。最重要的课题即将到来——将即时画面切换到录影画面。还有九分钟。六台直升机里,也使用带上去的录放影机与屏幕,自行试播着录影画面的开头部分。同行的摄影助理在开始的画面按下暂停,画面在屏幕上秀了出来;摄影师则必须尽可能调整录影带影像,使它接近上午十一点时的画面。同行的导播则和电视台保持联络。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之间,也相互报告彼此的状况。数度交换意见后,大家已经大致掌握住,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应该要在哪一带飞行。即便如此,各电视台的直升机能否与录影画面中的位置一致,也是赌注。各台都接受了警方的指导,学习关于画面切换时的手法,以尽可能骗过嫌犯的眼睛。以嫌犯手中的监看屏幕等级来说,应该无法同时观看所有的节目。就在画面切换的那一刻——嫌犯能看到的,只会是某一家电视台的画面。
六架直升机估算着时间,充分运用空中逗留等技巧,在巧妙的合作下保持一定的高度飞行。至于最后选定的机身位置,在一番努力下,似乎也挑得还不错。
上午十点五十九分——三十秒前,录影带已经转到要开始播放的画面。事前除了向摄影棚里的主持人提过此事,以及知道实情的制作人、导播、几名副手以外,为避免人多口杂而出错,其余的工作人员完全不知情。直升机的位置大致OK。即时画面与录影画面也尚称吻合。此时所有电视台的空拍画面,都不是主画面。有四家电视台正进行摄影棚内的对谈,两台正播放其他画面,所有空拍画面都只是画面一角的子画面,而且两台在右上、一台在右下、一台在左上、两台在左下,故意分散开来。
…五十九分三十秒。各电视台的录影画面同时启动。时间码从09:49:30:00开始。
…五十九分三十三秒。首先是TBS电视台,在拍完主持人独自一人的画面后,悄悄切换为广告。空拍画面在主持人右下角占了一小块,但此时仍为即时影像。
…五十九分四十七秒。东京电视台以新校舍屋顶的空拍画面为背景,播出节目赞助商的广告。播放广告时,并没有空拍画面出现。幸好嫌犯并未特别要求电视台,连广告都要搭配空拍画面。可能是她认为广告才一两分钟的时间,警方不可能做得了什么;也可能是因为这次的事件轰动全国,特别节目都是原本节目表中所没有的,因此各台同时播出广告的情形也减少了。即使五家民营电视台同时进广告,也还有NHK。嫌犯或许认为这样子没什么问题。
为避免徒增出错的可能性,警方决定,要其中两家电视台在广告播到一半的时候,趁机完成即时与录影画面的切换…五十一秒、五十一秒、五十三秒…
…五十九分五十八秒。正在播其他画面的NHK与富士电视台,其子画面的即时空拍影像突然出现噪声,看来像是电波状况不稳,而非连线中断。日本电视台与朝日电视台正在播评论节目,对谈相当热烈。来宾各约十人左右。助理导播不时将远景画面、数人画面与一人特写画面做切换,画面切换时,并没有放上即时空拍的子画面。这只是一点小瑕疵——看起来似乎是如此。当然,画面上的来宾可不管这些,彼此激辩的言辞依然此起彼落。
…上午十一点。所有电视台都把即时影像的线路,切换为录制影像的线路。
…十一点零分两秒。在特写某评论家的同时,朝日电视台的子画面在主画面上原来的相同角落复活了;日本电视台则选择在镜头特写助理主持人拿图表出来时处理。好像完全没事一样,NHK和富士电视台的空拍画面再度回复正常,感觉上就像电波又回复稳定一样。子画面里的空拍影像,全都是上午九点五十分两秒时拍摄的东西。隔了一会儿,TBS播完广告。再隔了一会儿,东京电视台也回到摄影棚的画面。两家电视台现在的子画面,都已经是录好的空拍影像了。
所有电视台都完成切换。没有问题。
透过专线电话,总指挥佐久间的声音,传到位于基地的大平那里。
——开始行动。
大平向在场的所有人伸出两根指头,挥了挥。冻结的空气又活络了起来,门口附近的机动队员,也向站在走廊那头的另一名成员挥了挥两根指头。那名收到讯息的队员,则同样朝着联络通道那头的新校舍,挥挥两根手指。接下来,只要按照讯息传递游戏的要领去做就行了。几秒内,这个无言的讯号就传遍了在新校舍内待命的所有成员。同时大平也以无线电通知旧校舍内的伙伴开始行动。
在旧校舍三楼待命的两名狙击手打开窗户,把枪口往外伸。二楼联络通道的两人中,一人转向D班的正面,另一人则从窗外爬到联络通道的上方,开始匍匐前进。屋顶上的两人打开门,扛着枪,以低姿势靠近柴田。即使已到最后关头,该做的动作还是不能马虎。
新校舍的屋顶入口处。在楼梯间原本看着楼梯下方的队员,这时抬头看看小田切,挥了挥两根指头,小田切也向所有成员做出相同动作。像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他与十五名队员推开门,往屋顶冲了出去。门发出悲伤的声音。一行人小心跑着,不发出脚步声。在探头往下确认过D班隔壁教室的窗户位置后,他们用绳索把三名队员往下吊。绝对不能发出任何细微的声音。行动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其中一人单手拿着枪,在D班正上方的墙面站定,直接探出半个身子,枪口朝下。在遥远的地面上,看得到遭人丢弃的学生尸体。这么凄惨的光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压抑不住的感慨与正义感,无止境地从心底涌出。或许也是因为他年纪尚轻,才会有这样的热诚吧。上级还是没有下令狙击。虽然现在吊在半空中,另有任务,但他决定,只要嫌犯的肩膀或头部伸出窗外,他一定开枪。
此时另有队员拿双眼望远镜,看着对面的旧校舍屋顶。负责监视的柴田就在那儿。他正朝这边观察吊挂着往下方移动的队员,以及D班的状况。只要D班一有什么异状,他会马上向这边送暗号。双眼望远镜的镜头里,出现了一名狙击手,在柴田身旁坐下。把望远镜往旁边一移,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看得见还有另一名狙击手等在那里。
吊挂着往下方移动的三人,彼此维持着同样的间距,朝D班隔壁教室的玻璃窗靠近。经过确认,没有一扇窗是开着的。很可惜,所有窗户都闩上,管理的人实在十分细心。最右边、也就是离D班最远的队员,开始破坏玻璃。他只锁定窗闩附近,割出一个圆圆的形状。最左边的队员则在墙面上走着,小心地靠近D班。从窗帘的厚度来看,人影可能会透过去。窗帘并无缝隙,所以无法看到里头的样子。从外头探看,隐约可以看到窗帘的某些部分被桌子压住,紧贴在窗上。似乎正如黑田的判断,嫌犯以桌椅构筑起一片挡墙。这名队员抓着绳索往上爬,在D班窗户最上缘的地方,装上一台高感度的小型麦克风。有了这个,里头的对话会在窗户造成微妙振动,继而就能转换为声音。装在这个位置,即使会透过窗帘而露出小小的阴影,但只要对方没特别注意,应该是不会被发现。另一名也是吊着往下移动的队员,已经将隔壁教室的窗闩一个个从里头拉开,窗户因此全被悄悄打开了。左边这名吊着的队员,手上拉着麦克风纤细的线路,沿途找了三个地方,将线路贴上胶带固定后,从一扇窗户进入D班隔壁的教室内。这扇窗户自此禁止通行,后续的其他队员,则从别的窗户悄悄滑进教室。这名队员从背上的装备背包取出各种设备,小田切则与其他队员检查黑板附近的状况。和D班相接的是一道厚厚的水泥墙,走廊上则有监视器。若想从D班的窗外下手,也会马上被发现。如先前所想,这里没有任何位置可以装设显微望远镜,好观察隔壁的动静。当下也只能先设法听到D班教室里头的声音了。此刻小田切正等待安装工作完成。
D班教室里,亚矢子把八名幸存者集中到教室前方,分成前后两列。前半四人、后半四人。其他的桌椅则用来筑起两层挡墙,挡着前后两扇门及窗边。教室的后方,除了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倒在那儿的弦间。原本看着监看屏幕的亚矢子,瞄了一下手表,唐突地向八人开口说道:
“这场大戏眼看就要落幕了。真是奇妙!连你们这种人渣,也因为还有一条命在,而变得很有用处。这么说来,你们的性命,与你们夺走的那么多人的性命,似乎变得没有太大的差别…”
说到这儿,她脸上充满哀伤的表情。所有人都无言以对,连进太郎、直子与龙彦也露出了疲劳的神色。至于其他五人,神经早已被紧张与疲惫撕成碎片。
每次一看到这些孩子,亚矢子就会意识到,主宰他人一切所带来的狂喜感确实存在。对于成为猎物的对象,你可以完全不当他是个人,想对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种恶魔般的美妙感受,在她到目前为止的四十多年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体会。那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快感…以及可以尽情虐待别人的想法,本质上就来自这个部分。然而,相对的,某种空虚感也会在这时涌现。即便如此,目前的自己,也只能继续走着这条属于妖魔鬼怪的道路上。走到这步田地才回头,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那些死在她手里的孩子们,也等于是白死了…
亚矢子的手指在电脑上游走。
“堀野聪、安齐史生…你们这两个纵火狂。纵火其实是深藏在人们精神深处的邪恶想法。它和难治的怪病一样,再犯率也很高…烧起来的大火,那么有趣吗?让你们那么兴奋吗?消防车很酷吗?你们爱听那种鸣笛声吗?看着大家陷入慌乱,很好玩吗?”
说着,亚矢子看向坐在前面那列的两人。他们心不在焉,把她讲的话当成偶然吹过的耳边风。
“你们俩很喜欢拿摄影机或相机,从远处拍摄烧起来的建筑物、四处逃难的人们,以及忙于救火的消防队员,对吧?为了怕被别人看见,你们绝对不会自己跑到火灾现场去。已经拍下来的东西,想必很多吧,居然还在网路上与喜欢纵火的同好交流作品、交换情报,或是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还讲得挺高兴的。如果你们不过是出于兴趣才这样玩,那还真是让人目瞪口呆。你们所烧掉的住宅、建筑物…十四栋。被火放身,或因为火灾相关事故而受重伤的——八人。烧死的——三人。”
亚矢子再度看着聪与史生,两人都没有反应,四只眼睛显得十分混浊。亚矢子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然后变换电脑画面。
“小泽康郎…‘雷且尔’的副队长,直属于白井龙彦,两人共同率领全队。你把所有肮脏事都丢给其他队员去做,从不弄脏自己的手…不…去年十月,你在深夜的池袋碰到两个对你说教的中年人,结果你对他们暴力相向,是吧。其中一人身受重伤,两个月才痊愈。另一人…现在依然昏迷…到今天为止,你应该也害死过几个人吧?”
坐在史生隔壁的康郎,动着眼睛,看着亚矢子,眼中似乎有些微的情绪跳动着。但那到底是惊吓、愤怒还是难过,实在无法分辨。康郎的眼神突然没了力,朝地上看。亚矢子对他这没种的样子有点失望,把视线移往康郎隔壁的泉。泉的眼神也和死人一样,只集中在地板的一个点,动也不动,眨也不眨。亚矢子的手伸向键盘。
“浦上泉…你和几个国中同学,常锁定短大女生或粉领族攻击她们,目的是赚取游玩费用。从三年前的夏天开始,你就经常干这种事。光是被我发现的,就有很多…如果全部加起来,到底会有多少件呢…有人的脸因为肿了,接受整形手术后还留下明显的伤口与痣…结果自杀了,是个二十六岁的粉领族…她被解除婚约、被公司辞退、罹患社交恐惧症而把自己关在家里,同时也对未来感到绝望,最后才变成那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缺钱玩乐、想弄钱而造成的…”
泉没有任何动静。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亚矢子的声音…亚矢子的脸色越来越严厉。
“怎么啦?以前大家不是对自己的意见、想法与行动很有自信吗?不是很看不起我、当我是白痴、老是嘲弄我吗?你们不是以为自己最伟大、以为世界绕着自己运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吗?还是说,在面对比自己弱的对手时,你们的自信才会出现?”
面对亚矢子的挑衅,前面那列的四个人,连回看的勇气都没有。碰到弱者的时候,他们就一副强者模样,展现自己的力量,为所欲为。他们会根据对自己有利或不利的局面,决定当下要做弱者或强者;也会利用自己有如鬣狗般的嗅觉,不停向恶魔那边靠过去…孤寂与喟叹,在亚矢子心中游走着。
“现在的社会与法律,都很照顾犯了罪的孩子,却不在意他们做了什么事。面对身为加害者的孩子,只以教育为中心,采取保护主义。但若谈到现在这时代最需要什么、什么最重要,我认为应该是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犯下什么样的错,也就是对自己犯的罪要有自觉。要让孩子对自己犯的罪有更强烈的自觉,就应该透过刑罚,好好让本人负起该负的责任才对…不过,这只是我以一个有常识的成年社会人身份,所提出来的参考意见…”
亚矢子面向大家,以更激烈的言辞说道:
“这个班上的学生,碰到事情马上就诉诸自己的规则。所以我也决定,要拿出自己的规则对付你们。我会依我的规则处罚你们。所谓的大人,相较之下,比小孩子会忍耐。各位应该很清楚,在法治国家里,如果人人为所欲为、肆无忌惮行动,社会会变成怎样吧?不过,忍耐也有个限度,它毕竟是有限度在…我决定亲身教导各位,一旦超越了那个限度,会发生什么事。我要让你们知道,大人认真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亚矢子无意间看向屏幕,满意地笑了笑。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好久了。
隔壁教室里,小田切戴着头戴式耳机,集中精神,听着小声到几乎难以辨认的说话声。虽然他也对学生干下的诸多坏事,感到惊讶万分;不过话说回来,嫌犯的理论倒是前后一致,贯彻到底,没有任何破绽。毫无疑问,她的行为的确非比寻常,但却不能说她是精神有问题。他记下刚才听到的学生姓名,并试着抹去脑海中所能想到的最糟场景,不过却挥之不去。
…
校门处,前后五辆机车挟着一辆客货两用车,慢慢朝这儿驶来,几道警笛声也跟着响起。员警间一股骚动渐渐扩散。因为那些骑机车的人装扮甚怪,全都穿着灰色的长袖汗衫与长裤,并以黑色滑雪帽包住整颗头,只露出眼睛、鼻子与嘴巴。这些人为了赚奖金,仔细想好对策,才以这身看不见脸的打扮来到这儿,等候多时的NHK摄影机马上靠近拍摄。这也是亚矢子事前交代的,说是给他们的独家新闻。这群人来到旧校舍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警方由潮田代表,走近客货两用车。车窗的内侧用隔热纸挡住,潮田的脸反射在黑色的窗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