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冯吉这个人很聪明。”秦淮望着眼前经过的芸芸众生,感叹。他没有一大早挤地铁上班的经历,所以没有想象到在这样的普通一天,居然可以同时见到这么多江京市民。
冯吉就是那兰今天要见的人,曾经神秘出现在将遭厄运的李远鑫身边,也曾神秘地记录在将遭厄运的宁雨欣生活中。
眼看他就要出现在潜伏中的那兰身边,莫非也暗示着第三位“写作助理”的厄运?
那兰说:“想起一位有志青年的话,大隐隐于市。”
秦淮看一眼那兰,有些疑惑,旋即释然:“邓潇?”
那兰岔开话题:“和冯吉定接头地点的时候,我本来推荐江边啊、湖边啊这样的荒凉地带,但他坚持要在人最多的地方,说人多的地方其实最安全。如果被‘他们’看见了,他就往地铁的人堆里一钻,从这个出口进去,从那个出口出来,逃跑方便。对我来说其实也更安全。”
秦淮说:“真希望他把‘他们’是谁告诉你,省得这些麻烦。至少听上去,‘他们’好像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问题是,他也不见得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可能也只是有线索而已。”
“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我跟着来都不觉得踏实,更不用说让你一个人来赴约。”
其实那兰并不想食言——她答应了冯吉,打算一个人来。无奈秦淮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建筑工的生涯嘎然而止,当天就从重庆飞回护驾,住在旅馆。那兰昨晚从岛上游上岸,秦淮已在车边等候,并说已经替那兰订好了一个房间。今天一大早出发,两个人提前至少半个小时到了地铁人民大道站的四号口附近,开始观察路人。电话里说好,冯吉会穿白色Kappa T恤,灰绿色短裤,带耳机。那兰会穿嫩黄色短衫,牛仔短裤。这时她在短衫外罩了白色披肩, 躲在一个卖书报点心的亭子后观望。
冯吉提前十分钟到了。不但穿戴和电话里约定得一模一样,他的长相也和李坤的描述丝毫不差,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脸如刀削,尖下颌,一双大眼微凸,极为警觉地四顾。他脸上的神色,说是紧张都有点不够,简直是箭在弦上般的紧张,虽然戴着耳机,显然里面的音乐不够优美舒缓。
那兰和秦淮耐心地观察了几分钟,见冯吉只是焦急地看表,似乎也没有和别的什么人眉来眼去,看样子是单枪匹马来的。那兰轻声对秦淮说:“好啦,你掩护吧。”将披肩脱下,塞在秦淮手里,走向冯吉。
冯吉的双眼一直在逡巡,很快看见了那兰,先是怔了一怔。那兰想起他说过,宁雨欣出事后他曾跟过自己的梢,那时候她还留着长发,现在“整容”后,又带着墨镜,他难免会有些觉得面生。果然,冯吉很快确认了那兰,原本紧绷的脸稍稍缓和。

那人双眼一瞬不瞬,看着那兰在人流中穿梭,同时自己也加快了步伐。
两个目标,鱼和熊掌。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兰在走向死亡。

  一群上班族从两人之间匆匆掠过,暂时隔绝了那兰的视线,当那兰再次看见冯吉的时候,天为之旋!
冯吉捂着胸口,摇摇欲坠,雪白汗衫上一片血迹正在迅速蔓延,刀柄露在体外!
那兰选修过解剖学,但不用太多专业知识,也能看出,冯吉受伤的地方,是心脏正中。
救人要紧!
刺耳尖叫纷起,那兰对着秦淮大叫:“快打110!”冲到冯吉面前,扶住了他。
身后很快围上万千人,嘈嘈切切。
怎么会这样?是谁走露了风声?又是“他们”下的手?
脑中和地铁入口一样乱成一团,那兰努力说服自己冷静,看着冯吉,微凸的眼逐渐散去光采。她问:“是谁?”
冯吉努力开口,徒然,却咳出几口血沫,那兰揣测,凶器刺穿了肺,刺穿了心脏,冯吉的命已去了九成。
他继续努力说什么,最后却只剩摇头。那兰见他的嘴仍在嚅动,凑上前,但听不清。“能不能再说一遍?”
冯吉的声音低不可闻,更被围观群众的声音掩盖。
那兰索性将耳朵贴到冯吉嘴边,像是苦难恋人在诀别:“我听不清!”冯吉显然尽了最大努力,但那兰只听见了“邮箱”两个字。
“邮箱”,冯吉生前说的最后两个字。

  第三十三章 此邮箱,彼邮箱

巴渝生的目光说明了一切。
他很少火山喷发。但聪明的人、熟悉他的人,通过他镜片后露出的目光,能大致猜出他情绪的变化。那兰和他交往不算很频繁,但此刻能看出他眼中的责问。急救员来到现场,就立刻宣布冯吉死亡,目击者众,但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是谁将利刃插入冯吉胸膛。有的说看到个大个子,有的说看到个瘦子,有的说凶手跑到了人民大道的人流中,有的说凶手汇入了进地铁站的人流中,甚至有些后来围观的以为是那兰下的手。
大隐隐于市,这反成了凶手的利好条件,仿佛冯吉特意选定了自己的坟墓。
他临死前没有机会告诉那兰,他的真名是冯喆。那兰还是从巴渝生口中得知,他钱包里的身份证上写得明白。
他真的不相信任何人。
“他同意见面的条件,是不让警方卷入…”那兰索性不等巴渝生发问,主动解释。
巴渝生显然在努力抑制着失望,打断道:“但你应该相信你的直觉,至少告诉我…”
“我的直觉,也是先听他有什么要说的,给他所有的信任。”那兰说,“我刚和他联系的时候,就劝他找你们,但他的反应非常强烈。所以我生怕和你联系后,他索性断了和我合作的念头。”
但是他现在死了,你们是不是合作很愉快?
好在,那兰知道巴渝生不是说这种废话的人。
果然,巴渝生只是淡淡地问:“他临死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当时又嘈杂,主要是他也快不行了,我听得也不清楚,好像是‘邮箱’。”

  在公安局做完正式口供,那兰木然地走到楼门口,望着门外艳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样灿烂的阳光下,发生着那样的罪恶。
死亡似乎如影随形,先是宁雨欣,然后是冯喆,都死在她身边。她忽然觉得,自己至今仍“逍遥在世”,如果不是奇迹,就是“他们”想利用她,得到什么。也许,当她解开所有迷局的那一瞬间,也就是死神献上深情一吻的时刻。
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那么坚强,她忽然觉得像是走在一片瘴气弥漫的泥沼中,脚下软软的,头一阵猛烈晕眩。她扶着墙站稳,深呼吸。
不知什么时候,巴渝生在她身边静静地站着,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现在左右没人了,你可以尽情骂我了。”那兰苦笑,证明自己一切均好。
巴渝生也努力笑笑:“没有什么可骂的…但你状态好像不大好,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已经安排好,从现在开始对你和秦淮进行保护,尤其你,行踪已经露了。”
“我倒觉得你不必在我们身上浪费资源。我想,暂时不会有人威胁到我们。”
“哦?怎么讲?”
“这几个小时来,我把早上在地铁站口发生的一幕反反复复重放,得出一个结论。来杀冯喆的人,对他和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他们能不露痕迹地杀了冯喆,也可以顺便杀了我。”那兰真实体会到,我为鱼肉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让在解剖室里都镇定自若的那兰有呕吐的欲望。
巴渝生半晌不语,开口却是:“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今天还真的没这个心情。不过有一点肯定,只有解开所有的疑问,我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那兰忽然又觉得,这话好熟悉。
邓潇第一次找到她时打动她的一句话。
手机里有错过的邓潇的两个电话,和一条问候的短信。他已经听说了。他要自己尽快和他联系。他要保护那兰,和那兰大隐隐于市。
巴渝生说:“要不要保护,也不完全是你说了算,也不完全是我说了算…”

  “我不希望看到更多无辜的人遇险。”那兰用求恳的目光看着巴渝生。
“至少让人送你…你们…”巴渝生不知该怎么说。
那兰心领神会,说:“我想,还是和秦淮一起回岛。我最近试着和秦沫交流,感觉有些进展。”她心里知道,这只是原因之一。“如果你们解开了 ‘邮箱’的谜,或者了解了更多冯喆的情况,一定告诉我。”
“我们的技术人员打开冯喆的邮箱好一阵了。他的邮箱,和他的手机一样‘清白’,什么都没有。我们正在和网易联系,看是否能恢复那些永久删除的邮件。如果有进展,一定告诉你…我还是希望你,要…要和我们保持联系。”
那兰点头,和巴渝生告别,脚下也终于有了踩实地的感觉,一路走出公安局大门,秦淮的奥德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停在她身边。那兰登车回眸的一瞬间,看到巴渝生凝神望过来,离得远,更看不清他镜片后的目光。
“他可能会安排人跟着我们。”秦淮开车走了一阵,两人谁都没说话,最终还是那兰打破沉默。
秦淮说:“这总不是什么坏事。今天冯喆遇害后,我看着他的尸体,就想,这完全可能是我们两个!”
“我看到冯喆的尸体,又想到宁雨欣的尸体, 你这样的想法,我产生了两次。但我觉得,越是如此,越不能退步,你敢不敢帮我?”
从侧面看去,秦淮的嘴角露出淡而坚定的微笑:“我还想问你这句话呢!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奇迹的出现,亦慧会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所以我只是默默地调查,不声张,甚至用风流的假象来欺骗自己,蒙蔽世人,但今天才发现,我们想要碰的人,已不能用‘心狠手辣’来形容,简直就是杀人嗜血的恶魔…”他话锋忽然一转,问道:“可是,你为什么会相信我?难道你不觉得奇怪,难道巴渝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和冯喆约定的事,只有你我和冯喆知道,杀手从何而来?”
巴渝生的确问过这个问题。

  那兰说:“我相信你的无辜。至于杀手从何而来,你是写悬疑小说的,可以想出多少种解释?”
秦淮皱眉:“我们对冯喆口口声声说的‘他们’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可能早就锁定了冯喆的下落,发现冯喆要和我们联络,在我们面前杀冯喆,一箭双雕,既灭了口,又杀鸡儆猴;还有种可能,‘他们’一直在找冯喆,而我们自以为掩盖得很好,其实早被盯上,是我们带‘他们’找到了冯喆。”
那兰琢磨着秦淮的分析,和自己不谋而合。她说:“现在情况又有了变化,‘他们’并不知道冯喆临死时告诉我们了那两个字。所以,我们的重点要放在 ‘邮箱’上。刚才巴渝生告诉我,他们已经进入冯喆的那个电子邮箱,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想,冯喆从不会指望别人去黑进他的邮箱,所以‘邮箱’可能不见得是指他的邮箱…”
那兰拿出宁雨欣的那张名片,盯着冯喆的电子邮箱看了一阵,62793571@xinwen007.,自言自语说:“我以前没注意,他的邮箱登录名,只是一串数字。”
“几位数字?有些人喜欢把自己的手机号做为邮箱登录名。”秦淮尽量专注开车,把沉思的任务交给那兰。
“可是这不像手机号,不是幺三几或幺八几开头,而且只有…有八位数…我傻了,八位数不就是电话号码嘛!”
“座机号。你念给我听听。”
那兰念了,秦淮想想说:“别说,还真有点耳熟。”
“是不是哪位情丝的?”
“哈哈哈,”秦淮假笑。“这就是你老的幽默感?不废话了,好像是有点耳熟。”
那兰忽然心头一动,从包包里摸出了一张纸巾,纸巾上有一串人名和电话号码,是那天秦淮告诉她的采访对象,她用这个名单找到了死者之一靳军的女友田宛华。
纸巾上,赫然写着62793571,相应的采访对象写着“钱奶奶”。
钱宽的奶奶。
不知道钱宽究竟是不是个孝子,至少他在生前经常会去他奶奶家看顾一下。据说他的父母搬到环线外的新小区居住,离着远,倒是他的房子和钱奶奶家仍在一个小区,所以问寒问暖的任务落在他头上。这些情况警方已经掌握,秦淮得来也毫不费功夫。那兰得到钱奶奶的电话后,当时决定不多纠缠,因为想着钱宽既为江京本地人士,警方一定深挖透彻,所以暂时将重心放在那三个民工身上。
“冯喆的邮箱,为什么以钱奶奶的电话号码做名字?”那兰自问。
“谁又能说,这肯定是冯喆的邮箱?”秦淮忽然将车掉头。那兰知道,他们将更改路线,不回湖心岛,而是直奔钱奶奶家。

钱奶奶家住在“康定小区”,是一批九十年代中期建的小高层。地址在秦淮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里,两个人不费力就找到了八号楼。车子停在楼下,已经不再是那个笨头笨脑的奥德赛,而是辆小型的奇瑞跑车——为了确保无人跟梢,秦淮故伎重演,和一位作家朋友约好了,开到一个地下停车库里换了车。
在车上,那兰已经往钱奶奶的那个号码拨了三次电话,但都没人接。两人商量一下,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还能跑多远?于是准备到门口将老太太“等”到。
两人走到钱奶奶住的三楼,揿门铃,还是无人应。秦淮开始用力拍门,如雷贯耳,还是没有人来开,倒是将对门的另一位老太太拍了出来。
“钱奶奶?早不在了!”老太太大声说,显然有些耳背。
“不在?您是说那个‘不在’的意思?”那兰生怕抓不住这刚看见的一根稻草。
“不在这儿住了!”老太太说,“他孙子死了以后,没人照管她了,她儿子媳妇接她走了,跟他们一起住。”
“那这个房子…”
“租出去了,小两口,还没下班呢。”
“您知道钱奶奶的儿子住哪儿吗?”
老太太说不知道。
那兰问秦淮:“钱宽父母的电话,你应该有?”
秦淮点头,谢过老太太,泱泱下楼。
经过楼道时,那兰突然说:“等一等,看这个!”那兰所指,是墙上的邮箱,一座楼12户,上下三排。
秦淮不解:“怎么了?”
“邮箱。我只是说,我们不要排除任何可能。”
“问题是,邮箱上着锁。”秦淮向墙边走近,显然同意那兰的建议。
“亏你还是写悬疑小说的…”
秦淮一笑:“我只是假装纯情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迷你型的瑞士军刀。
钱家的邮箱在中间一层,位置基本上和秦淮的胸口平齐。秦淮将薄薄小刀插入邮箱门缝,挑了几下,邮箱洞开。秦淮自言自语说:“感谢老式民房的老式锁。现在很多新小区用刷卡或者其他电子锁,我就傻眼了。”
邮箱深深,但里面空空如也。
秦淮说:“排除一下也好。”正准备关上门,那兰忽然说:“等一下,我还没死心呢。”
手伸进邮箱,那兰仔细摸了一阵,脸上逐渐露出微笑。
由于上下左右都有边框,邮箱门其实只占整个邮箱三分之二的面积。在邮箱内部最顶上,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那兰摸到了一个圆圆的长条状物体,像是一支笔,用好几层胶带紧紧贴着。
撕下胶带,取在手中,真的是一支笔。
录音笔。

第三十四章 撞击

“坐,你坐,喝茶?”
“不用。谢谢。”
“不要紧张,你真的不用那么紧张,我又不是什么黑社会老大,我也是名员工,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不紧张,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会找到我。”
“不是跟你说了,听说你潜水很好。”
“还好,还好,我还是奇怪,要说水性好的,你们江京又不是没有。你们这里又有江、又有湖,肯定有高手的。”
“有有有,多着呢。不过,这件事,找本地人做不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弄不好关系搞僵就不好了。找你,就像做生意一样,明算账,公事公办。”
“这么说,你要找的人,最好都是外地的。”
“甚至流动性人口,民工什么的,都可以,只要水性好,人老实,那种油头滑脑的,一定不能要。”
“要几个人?”
“不用多,你算一个,再找三四个就可以了。我们老板比较低调,不希望太声张。”
“噢,你还有老板。”
“没告诉你我只是普通员工吗?”
“如果找到那些人,怎么跟人家谈呢?金钱美女什么的?”
“哈哈哈。这样吧,你就跟他们这么说,说只要项目成功,他们下半辈子就不用到处跑着去打工了。具体怎么花言巧语,你肯定会。”
“他们肯定会问,是什么样的项目。”
“实话实说呗,你不清楚。不过呢,傻瓜也能猜个几分,对不对?找潜水好的,干吗呀?当然是去打捞啊。捞什么呀?这么跟你说吧,以前中国有本奇书,叫《天工开物》,知道不知道?”
“好像没怎么听说过。”
“是关于中国古代科学发展的,里面讲到潜水的,猜猜那些潜水员是去干什么?”
“不知道。”
“采珠,采贝壳里的珍珠。”
“哦…”
“明白了吧。”
“这个项目,和采珠的性质是一样的。”

一人一只耳机,空调开到最大,那兰和秦淮坐在车里听完了录音笔里的对话。其中一个是冯喆,就是主要问问题的那个。很明显,冯喆受人之托,去全国各地雇三四个潜水高手,加上他,一个潜水队,去采珠。
当然,采珠只是喻指。那兰摘下耳机,说:“看来,我们猜得不错,五尸案好像真的和伯颜宝藏有关。”
不知为什么,车里空调虽然开得足,秦淮的额头上还是冒出豆大汗珠,他哑声说:“而且,也一定和亦慧的失踪有关。”
“为什么?”
秦淮却不回答,默默地换挡倒车。

夜色黑透后,也是秦淮和那兰上路之时。两人和秦淮的那位作家朋友一起吃了晚饭,换回车,开往绿坞世家小区在湖边的那个小停车场。
一路无话。
奥德赛开起来本身噪音就小,于是空落落的车子里更显得沉默难捱。这时候,如果有谁打开窗子,听听呼呼的风声,也会更自然些。
“对不起。”快下高速的时候,秦淮忽然开口。
“你又做什么坏事了?”那兰明知故问。
“多了去了…”秦淮哽了一下,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比如说,沉默,把你晾在这儿,不说话…”
“你知道,方文东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跟我说,秦淮这个人,就是有时候有些古怪脾气,本性还是好的。”那兰笑笑说,“你这个人也是,这种事也要道歉,换作别人,有了今天这样的遭遇,可能已经崩溃。”
秦淮说:“可是我一直觉得自己挺坚强。”
那兰说:“巧了,我对自己也一直有这种错觉。”
说话间,车已行驶在两年前扩建的隆青路上。隆青路一路向前,再右拐就是绿坞路,直通绿坞世家的大铁门。时过晚十点,路上车流渐稀,更是一路绿灯,奥德赛可以畅快开到时速60公里。
快到绿坞路口时,那兰忽然惊呼:对面一辆中型载货卡车,似乎落入酒醉司机之手,猛然越过中线,向奥德赛急驶而来!秦淮应变奇快,忙将方向盘右转,开向路边,随时准备刹车。也就在这时,两人意识到今夜此劫,已远非高明的驾驶可避免——右侧一条小路上,一辆深色的大型SUV似乎从地狱里突然升起,向奥德赛拦腰撞来。
秦淮唯一能做的,只有猛踩油门,希望能从左右夹击中疾冲而出。
但已经太晚,两声剧烈但沉闷的钝响后,那兰的心头和身体,同时觉得猛烈一振。
然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兰惊奇地发现,虽然整个人如在云雾中,晕眩不已,头脸部更是疼痛难忍,但她的意识完全清醒,一定是求生的本能。她此刻不能视物,是因为整个头埋在弹出的气囊中,但她耳朵还听得清,是秦淮在大叫:“快出去!快逃!危险!”同时觉得秦淮在使劲推着自己。
那兰立刻明白秦淮的意思,刚才两辆车是存心来撞袭,不管是谁,目的是要置她和秦淮于死地,所以不会只一击就罢手。
她茫然伸手,解开安全带,然后摸到车门把手,用力推开。虽然眼前还是昏黑一片,但双脚已经开始飞奔。
同样飞奔的脚步声在脑后响起,有人在叫,“站住!”“往那儿跑了!”那兰知道,此时最不能做的,就是“站住”,继续奋力狂奔。
她的双眼逐渐能将前方看清,误打误撞,跑的正是绿坞世家的方向。追赶的脚步声还在身后,但那兰知道自己还是领先了一程,更具优势的,是她这些天来对附近环境的熟识。
绿坞世家正门是铁栏大门,外面一圈高高围墙——围墙其实只有大半圈,因为整个小区的一面正对昭阳湖。从绿坞路还分出去几条小径,绿化颇佳,傍晚时绿坞世家的业主常会出大门,在这些小径上散步,或者去超市。
更重要的,是这些小径也可以直通昭阳湖边。
更确切说,小径只是通到湖边的一小片树林边,穿过树林,就是白沙湖滩。小径本身就有点像简化的迷宫八阵图,那兰也是有几次早到后天没有全黑,在此徜徉,才摸熟了路径。此刻她本能地从绿坞路跑入了小径,希望小径的兜兜转转足以迷惑追兵。
“那兰,你不要跑,跑不掉的,我们不会害你,只是想谈谈!”有人在叫,完全陌生的声音。这说明,追赶者有些心虚,试图挽回空手而归的结局;或者,是在麻痹她,让她以为追赶者束手无策,掉以轻心。

她顾不上回答,顾不上深究谁是追兵,求生第一。她的手机还在包里,包还在车上,她赤手空拳,她唯一的希望就在前方。
那一片湖水。
她知道那湖水,看似平静,看似清澈,但吞噬过无数个生命,吞噬过不敬它的冒险者、离奇被害的冤魂。但今晚,它是她的归宿,是她的保护神。
双脚仍在飞奔,身后的捷足仍在紧跟,至少有两三个人,手电光柱纵横,探寻着那兰的身影。他们根本不心虚,他们有足够的自信,凭借男性强壮的体魄和速度,在不远的脚程中追上那兰。
但他们没想到,那兰并没有在曲径上通幽,而是跑了几步后,直直地越过草丛、灌木,径直没入树林。这就是那兰的优势,通常人,即便在追逐时,也不会轻易“出轨”,总是习惯性地沿着铺好的路行进,只有熟悉环境的人,才会有把握别出心裁。
所以等追赶者终于明白那兰已不在小径上时,她已经跑到树林中央。等追赶者跟着追出树林,那兰已经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
追赶者犯的另一个错误,仍然是本能的反应,将找寻的重点放在附近的沙滩和林边,徒劳了一阵后,才想起另一个可能,那兰会不会跳进了水里。
“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如果她真在水里,看她能憋多久,总是要游回来。”其中一个人并不以为然。
“你知道什么!她不会游回来,而是会游过去。走吧!”另一个人恨恨地踢起脚下的砂石。

  第三十五章 亡命江湖

追赶者猜得不错,那兰的确在向湖心岛游去。虽然无法换上潜水衣,但经过一天曝晒的湖水仍留温存,逃生的紧迫感更让她无暇顾及湖水的冷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