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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办法?”何娇问。
“让你隐身,”陆松告诉她,“如果春游那天,你从未在塔中任何一层出现过,那么,就不会有人通过这种方式来推测你究竟是从哪一层掉下去的。这样,整件事将会变得毫无痕迹和证据可循,不管是在上面四层还是上面三层,都不会被怀疑。”
“隐身?”
你觉得,他好像在说一种魔术似的。
“啊!就是这样的!我早该猜到的!”何天奈突然怪叫一声,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酸得咬紧了牙,“这很奇怪啊,明明是同一批去郊游的学生,为什么后来每一层都有人,却就是没人看见她在哪一层出现过?仔细想想,她确实是让自己隐身了,她去塔上的那天,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他捂住脸,好像在哭,但是脸上似乎又没有眼泪流下来:“是自己有什么事情要做!不然怎么会这样……”
“你……早就猜到了陆松想出来的办法吗?”你问他。
“是啊!我早就猜出来了!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娇娇是自己想死的!”
他趴在桌上,闷头抽泣起来,肩膀微微震颤,像一只孱弱的褪色老蝉。
你不打算打扰他,就让他那么哭着,咖啡馆里,时不时有人望向这个可怜的老人。
“那天……”过了好久,你好像听到他在问你,“娇娇是第一个上塔的,对吧?”
你点点头,看来他是真的猜到了:“她最先到了之后,赶在所有人之前……进入塔里,跑上第六层,然后自己躲了起来。这就是陆松所谓的隐身的办法,只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到达目的地,把自己藏好不被发现,等到行动的时候再出来,就等于隐身了。事情发生之后,因为没人看见她在任何一层出现过,就绝对不会有人知道她到底是从哪一层掉下去的。”
“她是躲在佛像后面那个装杂物的旧木箱里吗?”男人把头埋在臂弯里问。
“你怎么知道的?”原来,他不只是猜到了。
“后来我又去那座塔里调查过一次,可以藏得下人的地方,只有那里了。”
何天奈叹了一口气,捂着自己的脸:“陆松在之前考察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办法,早就把里面的杂物清了出来,箱子本来是没有锁的,你们买了一把锁。你和陆松中有一个人,是和娇娇一起最先冲进塔里的,她躲好以后,你们先用锁把箱子锁死了,这样直到有钥匙的陆松找到适合你们行动的时机,拿着钥匙去开锁前,娇娇都不会被别人发现,是这样吧?”
“对,就是这样。”你说。
“我都知道……”何天奈捶打着自己的头,“我早该知道的啊……”
“没有用的,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没办法改变了……”你也摇着头,一生中所有压在心底的悔恨忽然从喉咙涌上来,顺着脸颊往上爬,它们爬入眼眶,在眼眶里打转。
“我也很痛苦!我不该利用陆松的聪明。为了帮助何娇,我害死了两个人啊……”
终于泪水吧嗒、吧嗒地,从你眼眶里流了出来。
“说起来真的很好笑。”
你哭着,嘴唇颤抖着,又微微笑起来,像个喝醉了酒的疯女人:“我以为我可以结束这桩悲剧的。毕业后有一天,那个和我绝交的张小鹭忽然来找我,她问我,那天在塔上,是不是因为她在那里,我才没有上去给陆松提供不在场证明?我能怎么回答?我问她,为什么知道这些?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她和我说了什么?你猜猜她和我说了什么?”
你哭道:“她说,她真的很喜欢陆松,所以那天在奶茶店里,偷偷听了我们说话,并且录了音,那天她是故意在第七层塔的楼梯上等着,是想等到我们行动的时候,故意突然跑下来打断他的,只可惜晚了一步。她不想理我不是因为吃醋,她是恨我害了陆松,也害了她,她的录音被她堂弟发现了,然后她……”
你讲不下去了,几度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语来,只能“啊”了两下,急促的呼吸夺走了你的表达。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你不要说了……”何天奈揪扯着自己稀疏的短发。
“后来她告诉我……她怀了陆松的孩子,但是不想让陆松知道,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给孩子取名字叫张雨书。她说,陆松在雨天里,给她送了一本书……”你重复着她当年告诉你的话,“她说,她知道自己是犯了大错的罪人,没想过逃避惩罚,但是她一直在想办法,不牵连到陆松。意外怀上雨书之后,她觉得这是天赐的机会,可以从人们眼前消失又不致引起怀疑。她撒谎说雨书是她和另一个男友生的,给父母当妹妹养,说父母不容易,拜托我工作以后如果有能力,就帮忙照顾,毕竟我对这些事情也负有责任。”
他问你:“张小鹭最后……怎样了?”
“她说,弟弟当年是被她扔进水里的,她要去找一条河,一条岸边长满青草的河……”
你一边哭,一边用无力的舌头在齿间嚅出来这句话:“我已经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去劝一个人不去死了。”
你告诉他,后来你把她名字中的“鹭”字拆开来当笔名,引以为戒。你去旅行,写游记发到网上,没想到反响还可以,挺多人喜欢看的,写书赚了钱以后,你就假装自己是她,用匿名的方式给她家里寄钱。一来,你想尽量帮帮她和陆松的孩子;二来,你想让她的家人还存有一些希望,以为她只是走了,还在某个地方活着,不至于太悲痛。
“你真的是傻呀……傻呀……你傻呀!”你听见他用头磕碰着咖啡桌的边缘,“你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这个当爸爸的?”
“你可怜吗?”你站起身来,抓着他的头发,问他,“你刚才不是还说,错,是一时糊涂,恶,是逃避已经犯下的错,一错再错吗?你为什么眼泪都哭不出来?你觉得自己是错,还是恶?啊?”
“这位小姐,如果你们有什么……”服务生见你动了手,急忙走过来劝说。
你丝毫不理会,揪着男人的衣领呵斥:“你刚才说,你不是说,你不是诚心想骗你妻子的吗?那你发现自己是gay之后,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给她重新选择的权利?她一个以你和家庭为重的女人,变成这样,你以为是为什么啊?”
“你觉得自己这十几年东奔西走就够你赎罪吗?你害的人还不够多吗?”你的满腔怒火好像忽然盖过了哀伤,咖啡馆里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你以为何娇最恨的人是谁呀?是她妈妈?啊?是你呀!明明知道自己的取向,还那么暧昧不清敷衍搪塞,你明明一直在利用你妻子对你的爱慕,躲在一个虚假的港湾里面逃避社会的看法,逃避家人的看法,逃避自己的劣性!如果你当初敢于自己承担这一切,那么她也就不会沦为那么疯狂的一个人,悲剧就不会发生,你懂吗?”
男人扭着头,任你摆布,不说一句话。
“你哭啊!你哭啊!”你摇晃着他,“你怎么流不出眼泪来啊?”
他仍然不说话。
“你在津水当警察的,听没听过1995年,有个案子?一个大雨天,有个年轻女人杀了个男人,他们应该是在舞厅认识的。后来那一年,也就是你婚后第三年,妻子在腊月为你生下女儿,取名何娇。你有没有想过,那之前你和她有过几次性生活?”
何天奈忽然推开你的手,瞳孔放大,嘴唇微张,痴呆般地望着你的脸。
“你什么意思?”他问。
你感觉自己的声音中愤怒已经走了,冷得像一块冰:“你还记不记得,家中父母催她生孩子催得急,她那么顾家的一个女人,却总是被责备怀不上,身体有问题?后来,你们家觉得这个女孩儿真是来之不易很娇贵,给她取名何娇,但你有没有想过,那究竟是谁的孩子?”
轰!轰!远方几声惊雷巨响,玻璃落地窗外的南京,忽然黑云压城,天上下起了豆大的雨滴。街上是灰蒙蒙的一片,行人纷纷躲雨。咖啡馆里,安静得犹如忽然被按下了静音键。
“如果那个女人就是……”你不忍说破了,轻声问他,“你好好想想,何娇当年为什么一心求死?她的一生,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受得了?”
“张小鹭!”他沉默许久,忽然一声咆哮,把你推倒在地,“你闹够了!不要再胡言乱语地骗我!我迟早会抓住你的!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抓住你!你就是个魔鬼!”
说完,他急急推开玻璃门,闯入那暴雨之中,奔走而去。
你瘫倒在地上,有点儿恍惚,甚至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片刻的怀疑。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事情好像成了一个遥远的故事,不再跟自己有关。
你感觉自己看见了,在他张嘴吼叫的那一瞬间,泪水沾满了他的睫毛。
第19章 晴雨表
她从钥匙串上找到那片小小的铜色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桌右下方的柜门,木头的味道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是几摞码放整齐的笔记本,何娇虽然知道妈妈向来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书桌的柜子又大又深,这些笔记本几乎已经塞满柜子,只留下半摞的空间。她数了数手边最近一摞的高度,有26本笔记,又数了数摞数,差不多是5摞半。
100多本日记,得写多少天?她不知道。妈妈平时像守保险箱一样警惕地守着这个柜子,何娇一度以为里面是些瞒着爸爸藏的首饰珠宝或者私房钱,坐在这张书桌上学习,从小学到高中近10年,她都没有打开过这个柜子,要不是外婆突然生病,妈妈赶去照顾,钥匙落在了房间,她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独自在家,房间又静又冷,寒假的最后一天,她也没有停止学习。妈妈出门前灌的热水袋早已经冷了,何娇的手有点冻僵了,随手拿起最近一本日记的时候,就感受到它的硬壳封面也冷冰冰的,散发着寒气。
“我的女儿,”开篇第一页的几个字,让她吓了一跳,因为这太像是一封信的开头了,“妈妈希望你有出息,绝不是在害你……”
妈妈的字很漂亮,虽然初中毕业就没有读书去学了裁缝,但字迹一直非常工整清秀,比很多高学历的人写得还好。何娇越往下看,才越明白,妈妈把那些当面说不出口的话,都写给了住在日记里的那个自己。
她抬起头,倾听着房间的动静,若有所思。
这一本日记上所记录的,几乎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妈妈会为了自己的一次好成绩而写下非常开心、充满希望的记录,也会为自己的一次坏成绩而留下焦虑和忧郁的心情,这让何娇很矛盾:原来母亲内心藏着的不常显露的快乐,竟然如此容易满足,只要自己服从管教,好好学习,保持每一次考试年级名列前茅就行了。这几乎就要再次点燃她内心本来快熄灭的火苗,她似乎体会到了妈妈的用心良苦,感受到自己一直是被需要的那一个,从来没有被嫌弃过。既然妈妈把她当成情绪的晴雨表,那么努力让妈妈的世界一直是晴天,一家人是不是就都能幸福起来了呢?
她又拿了些日记来翻看,自己仍然是妈妈记叙的主角,但是时间越往前回溯,日记里对爸爸的抱怨也就越多。有几次激烈爆发的争吵,何娇都是有记忆的,尤其是在自己初二那年,父母两人大打出手,爸爸一激动,拿水果刀抵着他自己的脖子威胁妈妈,吼着要离婚,抛弃她们母女。
也是以记录这次争吵的日记为分界点,妈妈开始写出“狗东西”等等极端的称呼,之后她所有的快乐和希望,都只与女儿的成绩,以及对她未来的幻想有关。
父母之间这样的关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何娇的记忆中,自己的家庭似乎从来都没有过亲密的时期,这让她很羡慕别的同学。那么,妈妈早年的日记里会写些什么?会不会也和爸爸有过热恋?她想知道。
搬出挡在前面的两摞日记,她取出书柜最里面的几摞日记本来看。她找到一本扉页写着“1993”的日记,把它拿到台灯下。这是最早的一本。那一年,自己还没有出生,粗略推算一下,可能是父母刚认识的时候吧?何娇哈了一口热气在手心,开始看起来。
23日,晴。天奈人很好,二姐今天见了也说他确实英俊、潇洒,长得有点像演员周里京。家里条件不好又怎样?谁能指望家里一辈子?他可比别人有上进心多了。
7日,多云。前些天给天奈买了一件毛衣,他请我去东街吃夜宵,那家的蛋炒饭和卤毛豆很好吃。带了表姐的小孩一起,他很喜欢天奈,吵着要天奈抱。老板还误以为是我们的孩子,当我们是三口之家呢。
何娇翻动着纸张,妈妈年轻时的日记都很短,喜欢把日期和天气写在最开头,几句话就结束了。一页纸上可以记三四天的事情,不会有像刚才看到的那种长篇大论,其中却有更丰富的生活。
16日,小雨。爸终于同意天奈来见他了,妈说只要人好,真心实意对我,其他的不重要。希望妈妈能多说些天奈的好话。
那时候的本子质量不怎么好,纸张很薄,反面写不了字,稍微用力,就会有淡淡的墨痕浸到下一张纸上。但这些字竟然能让人窥探到时代的变迁,何娇觉得有点神奇。
1日,雨。天奈考上了。晚上和爷爷商量了出钱送天奈到广州读大学的事情,爷爷有点生气,说出钱可以,但是那以后结婚生孩子,得随我家姓。随谁姓不都一样吗?搞不懂这些家长脑袋里的腐旧思想。
原来太外公当年还有过这样的要求。虽然他很早就过世了,何娇却还依稀记得他是一个孱弱多病,讲话轻声细语的老人,亲戚们都说,他当年特别凶,她还不信,没想到时间让一个人完全变了样。
不过,如果真的跟了妈妈姓……何娇试着叫了一下那个名字,感觉像是在叫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她快速翻过几页琐碎的记事。
12日,大晴!我们结婚了!亲戚朋友来了很多,婚礼很热闹,天奈喝了太多,醉了,看来是不能洞房了。我穿着嫁衣写日记,嫁衣是妈妈买的好布头,自家店里人做的,刺绣请了外面的老女红,很合身。梳妆镜里的我很漂亮,金耳环是天奈攒了很久的钱买给我的,真的很幸福。
我的丈夫,你好!祝福我们的明天吧,希望接下来的生活,一切都是崭新的。
妈妈很开心吧?她应该笑了。何娇想象出她年轻时穿着嫁衣的身影,脸上也浮起笑容。
她顺便记住了这个日期。下个月就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了,何娇开始想,要不要试着做点什么?长这么大,还从没看过父母纪念结婚的日子。她能感受到,妈妈以前也是个内敛害羞的人。即便这些文字看起来轻描淡写,仿佛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她也能感受到作为一个新娘子的妈妈,内心是多么幸福。
继而,她更困惑了:后来爸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
何娇把日记本放回去,换了另外一本,拿到台灯下。
今日阴。天奈的姑姑去世了,送了200块钱吊唁。又遇到他家那些讲闲话的亲戚,在这样的场合都问我怎么还不要孩子,真烦人,这哪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一年后,妈妈已经换了蓝黑色墨水的笔,日记本的尺寸小了一圈,质量好些了,每页纸的右上角有了写日期的地方,但她还是习惯把天气写在每一篇的开头。
今日雨。他来信说,今年暑假就不回家了,学业很重,和室友一起留校学习,寒假过年才回来。他说不用寄钱,寝室长是铁哥们儿,有钱又大方,暑假期间包他吃住。我还是有点担心,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还是准备给他寄点钱去。另外,大哥想买BP机,还差钱来找我借,我没借。唉,要是我那么有钱,给天奈买一个,也许就不用想他想得那么苦了。学业决定了我们将来的生活,他一定也很辛苦。嘴是别人的,生活是自己过的,忍耐,忍耐,忍耐。
今日阴。天奈,我的丈夫,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你怎么还不给我回信?也不往家里打电话?真希望你能早一点毕业。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再往后的几页,妈妈的态度在明显改变,就像是在把那些说不出来的,没敢写进信里的卑微请求,都写在了这里。何娇发现妈妈的字迹越来越潦草,经常多写了些什么,又用来来回回的墨迹把它们全都涂掉了。她举起本子对着台灯,想看看能不能透出什么内容,但一个字也看不出来。
今日晴。我要疯了,好不容易盼你回家,回来了却对我躲躲闪闪!我故意和别的男人走近一些,你都无动于衷,装作没看到似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的感情是不是已经淡了?你是不是在学校里面有了别的女人?我很怀疑!
原来父母之间关系的变化,是从爸爸去上大学时开始的。何娇不知道当年究竟是妈妈太敏感,还是爸爸真的在外面见异思迁。如果已经没有感情,为什么不早点离婚了结这一切呢?明明自己都还没有出生,他们都有选择的自由吧?离婚在现在来说,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吗?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带着问题,她又换了一本接着看。
我找人打听过了,在你们学校,有些关于你的不好传闻。我当然不相信你真的是个变态,但哪怕你真有什么问题,我也还是爱你的,我想带你去看医生,一起面对。你为什么不向我敞开心扉呢?
不管我怎么问,你都避而不谈是什么意思?两边父母都在催生孩子的事情,他们现在都觉得是我有问题,你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吗?你这样,你父母也是这样,一个个怎么都这么自私!
何娇有些惊讶,她才反应过来:难道之前爸爸写给妈妈的信里提到的那个寝室长是他的……爱人?她也曾在网上看到过一些同性恋隐瞒取向结婚后家庭破碎的故事,忽然感到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可以想通了。
这是爸爸的错吗?她觉得爸爸有错。但这仅仅是爸爸的错吗?想着爸爸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她又不忍心这么觉得。爸爸也有点可怜吧?她想不明白。
天奈,不管你喜欢男的女的,老子不管了!我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浪费在你身上?你爸天天在那里催孙子跟催命一样!大不了去借一个种,这样我们都轻松!不指望你回信了,今晚去舞厅跳了舞。
何娇琢磨了一下妈妈写到的舞厅可能在哪里,听说人民路和学士路交接的地方,以前有过很多舞厅,但早拆了,建成了服装市场。
这一个还不错,成熟又潇洒,我很满意。但是,踩不完恼人的舞步,喝不尽醉人醇酒,良宵有谁为我留?耳边语轻柔……走不完红男绿女,看不尽人海沉浮,往事有谁为我数?空对华灯愁!
这是一首诗,还是一段歌词?何娇觉得年代感太强了,有点老气,但又特别让人心疼。接下来的好多天,妈妈的日记里都多了些不知道从哪里摘抄过来的语句。有时特别伤感,有时却特别洒脱风流,好像很不开心,又好像随时可以成为一个只顾自己快活的女人。
舞厅的夜晚是最轻松的,和陌生男人跳舞,所有的烦恼都离我而去了。就让歌声再大一点,节奏再快一点,不管你喜欢谁,是不是有病,都和我没关系。你回不回信,打不打电话,我不在乎。
一回来又是一副死样,为你这无情郎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还不如和别的男人跳舞。我现在巴不得你早点走!你大学生了不起了?还不是我家供的你!你爸妈要是再催我,我就真去怀一个生给他们看!不过是不是你们家的种,就说不准了。
爸爸走后,她又渐渐愉快了一些,把家里的苦闷抛到脑后,回到了灯红酒绿的夜生活。
只是,何娇忽然留意到,从之前的某一天开始,不管快不快乐,妈妈的日记里面,已经没有天气了。
我犯了大罪啊!怎么遇到这么个神经病!他逼我离婚,让我跟他,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哪知道他竟然硬逼我答应他,我能怎么办?一场噩梦!噩梦!下大雨湿了一身,逃回来的路上差点跳河,想要去死。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在暧昧地写下了一些夜晚和男人的语句之后,这一页突然入眼。
犹豫了好久要不要去自首,今天也几乎一夜没睡,总梦到有人来抓我,有时候是好多公安,有时候是阎王,让我以死偿命!那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天奈,你快回来救我!
何娇怵了几秒钟,定在那里,忽然张大了嘴,开始猛烈地呼吸。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刺激着肺叶和肠胃,她干呕了两下,捂紧自己的脖子,开始发抖。
我还是怕剪刀,想到剪刀就想到血,好几天只敢做缝纫的工作,妈妈店里的搭档有点不满了。我在怕什么?那天要不是带了剪刀防身,死的人就是我了!
今天还是没敢去,怕丢人,也怕坐牢,怕死,倒是不怎么怕鬼了。鬼要来抓我,早抓了,如果有报应,也早来了。不是我的错,我一个女人,是被男人们给害了!老天就不能给我指条明路吗?为什么让我遭这样的罪?我现在后悔不已,天奈下次回来,就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了,我们马上就有那么多时间来过日子。生孩子的事情,明明可以慢慢来,我怎么就这么糊涂?
今天去测孕,怀上了。等下次天奈来电话就告诉他,商量要不要这个孩子。怎么可能不要?我们终于都可以松一口气了,快被逼死了。
今天打电话,天奈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竟然没有多问,我有点惭愧。
我怀疑你多多少少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也许你根本无所谓?
如果顺利,明年春天你回来,我们也是有孩子的家庭了。你我可以都改过自新,好好过安分日子吗?
我知道,我又开始痴人说梦了……
何娇的牙齿止不住地打战,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忽然,客厅传来开门的响动。
妈妈回来了!何娇浑身一紧,赶快把一本本日记快速塞回书桌的柜子里,心跳快要紧张得停止了。不,妈妈的钥匙忘在家里了,应该是爸爸。
爸爸已经一两年没进过她们母女的房间了,她憋着气息听见他转动厕所的门锁,安静了一会儿,传出水流的声音,应该是去洗澡了。
不,那其实不是爸爸。真正的爸爸早就被妈妈……
何娇坐在床上,盯着被寒风猛烈吹打着的窗户发呆,她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该姓何。这个名字变得好陌生,这个家也开始变得陌生,桌椅、枕头、书包和灯,好像什么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自己更是多余。
她还意识到,自己把那些日记塞回柜子里的时候,完全没有来得及把它们摆回之前的位置,里面已经乱作一团了,和自己的脑袋一样乱。
等妈妈回来,会发现日记被动过吗?她蜷缩在床上,身体隔几分钟就会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她多希望这些事情都是胡编乱造的,根本不存在。她又好后悔,如果没有拿那串钥匙开柜门就好了。
该如何是好?日记里的那些字,反反复复地出现,不受控制,阻止不了。
她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已经很深了,屋外又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和开门的声音,这次真的是妈妈回来了。
妈妈在外面洗漱花了一些时间,进房门的时候只穿着一套贴身的秋衣。
何娇知道妈妈打开了灯,也知道妈妈在床边站了片刻,但妈妈什么也没说。
妈妈慢慢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在何娇眼前的枕头上摸了摸,那已经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的枕头。
“睡着了吗?”妈妈问,何娇没有回答。
“我从外婆家回来,外婆身体很差了,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年,”妈妈自顾自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小的时候,我妈最疼我了,现在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尽自己的孝心,她就老成这样了。”
何娇还是闭紧着眼睛,没有说话,瑟瑟发抖。
“妈妈本来准备等你长大一些再告诉你的,”妈妈很平静地说,“现在你知道了也好。你从来都只是妈妈一个人的女儿,妈妈要守着你长大。等你念完大学,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就……”
妈妈说不下去了,哽咽着问了一句:“好不好?”
何娇脸上满是泪水,背对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妈妈关了灯,从后面抱住何娇,一开始还偶尔叹息,后来渐渐睡着了,柔软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散发出来的温暖,包裹着她的女儿。
可何娇还是感觉冷。
她想喊一声“妈”,想问那些是不是假的,还想问好多问题,但她觉得自己的魂已经丢了,问不出来,只能引起唇齿的颤动。
她开始用力蜷缩,希望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婴儿,重新回到妈妈的肚子里面,回到出生之前,一直回到不存在。她的肌肉绷紧,意识混乱又模糊,时而觉得大脑像是触了电,在持续发麻,时而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绕着自己旋转,明明是黑夜,眼前却一片雪白。
就说总觉得自己身上比别人少了点什么呢,她盯着那片黑夜中的雪白想,那应该是自己一半的魂。它一定是在她出生前,就落在另外一个世界了。何娇想去那边,把自己的魂给捡回来。但是她好怕,在这个世界,仍然有很多东西在拽着自己,舍不得自己,她害怕去了那边,这边的自己会很痛。
她彻夜未眠,等着明天开学,天亮了去见赵妃。
她指望,有谁能推自己一把,让自己去到那个世界,把魂找回来。
第20章 鸽
他如今还是一名警察,一个木讷的、不懂人情世故的、硬邦邦的刑警。
有一回,唐六告诉熊方雷:“你和老何,有时候还挺像的。”
不过,唐六说这话,是在知道老何出那事之前。出了事之后,谁要是再那么说,几乎就等于骂人了。
那件大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老何在局里,早就成了一个不该被提起的名字。
但是有一天,他觉得自己好像梦到了老何。
准确点说,熊方雷梦到自己就是老何。
他开门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吃饭。隔着她微微驼起的背影,他发觉今天没什么好菜,一碟清炒空心菜,一小瓶橄榄菜,她用木筷子,在夹着吃。
他知道,橄榄菜这边以前没得卖,这是一种用橄榄果和梅菜一起腌制的酱菜,沿海城市吃得多。她第一次吃,还是他上大学那年,从学校所在的城市带回来的。
她从瓶子里夹出一点儿橄榄菜,就上一点儿米饭,送进嘴里。
“你还晓得回来哦?吃饭了吗?”她没回头,只是嘴上这么说。
他没有作声,她转过头来看,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
“你都……知道了?”她转回头去,继续吃饭,声音有些颤抖,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她的手也在抖。
“这辈子,跟着我,你受苦了。”他说。
她摇摇头,放下碗筷,趴在桌子上,忽然哭出声来。他毫无防备,心软了。
“娇娇走了,我本来就准备跟着走的,我不怕死,我早死了。”妻子的声音是那样柔软,“但是,我舍不得你,我想到你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真的无依无靠了,心里痛。”
砰!
他还是开了枪,枪是顶住后脑勺放的,扣动扳机前,他才注意到她的头上已经有不少白发了,干枯而透明,多得扯也扯不完似的。
那瓶橄榄菜,被穿透头颅的子弹击碎了。空气里,有硝烟味和血的甜腥味。
客厅里,电扇在转,巨响之后,非常安静。
“啊!”他痛苦地低吼了一声,眼泪、鼻涕和口水一起流到地上,在模糊的视野中,他走进她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屋里面没有开窗,这种天气总是闷热难忍。
他拿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沉重得要命的呼吸。
闭上眼睛,让身体慢慢放松,让身体慢慢放松,慢慢放松……慢慢放松……放松……就好像浮在一艘小船上,在黑暗中一条平缓的河流里起伏,河边长满气味芬芳的青草,青草上挂着清晨露水。
船行至水天交界之处,自己就成了慢慢上升的云,他感到某种复杂的情绪在身体里饱和,冷风一吹,马上就要变成雨,落回地面去了。
有个陌生的女孩坐在芳草河边沉默不语,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之中充满悲悯。
砰!
枪响过后,又过了很久,他感觉大脑昏昏沉沉的,醒来的时候,模糊的酒吧桌台上响起《喀秋莎》,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手机铃声,一直没有换过。
“何队,湿地公园强奸未成年少女的那个案子破了。”
“啊?”他困惑不已,屏幕上显示是一个叫熊方雷的下属打来的电话。
“嫌疑人就是您找到的那个富二代学生,在网上玩神秘感,专挑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下手。我们发现,受害者远不止张雨书一个,虽然他后台挺硬的,但这次上头下了指示,绝不姑息。”那个非常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告诉他,“抓捕行动已经批下来了,一小时之后集合。”
“哦,好。我也马上动身过去。”
他站起身子,拍了拍白色T恤被坐皱的地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没有一点冰凉的“自由古巴”鸡尾酒一饮而尽。
穿过那旋转楼梯往下走,推开门,迎着晨曦,他像一只年轻的鸽子,飞出了挪亚的方舟。
后记 我去桥下写雨
翻到这一页时,你也许在怀疑小说还有什么内容没说完,但故事确实已经结束了。
我是2016年春末辞掉工作,搬进新家,开始写作这部小说的。那时候,有两件事情总是干扰着我,一是没有收入的焦虑,二是楼上楼下左右邻居新房装修的噪声。我大部分时间没办法在家里写,为了寻求放松和安静的环境,只能把电脑放进背包,骑自行车出门。每天去咖啡馆吧,太贵了;想去公园,但长沙的大部分公园都是不允许自行车入内的;直接在路边找个长凳,太阳很晒,又热又看不清屏幕。最后我发现了一个难得的好地方,是离家不远的,湘江边猴子石大桥的桥下。
我每天早上9点骑车出门,在楼下吃一碗加蛋的长沙米粉,买一瓶含糖量高的饮料,去猴子石大桥下开始写作。下午4点左右,再买菜回家做饭,等妻子下班了一起吃晚餐,这时候装修工人们也大多下班回家了,晚上就可以安静地在家继续写。
直到快要完稿时我才发现,除了晚上在家写的一小部分外,这部作品基本上都是在猴子石大桥下完成的。“桥下”这个看似固定的创作场所,给小说带来了不少变化。
2017年,《冷雨》在豆瓣阅读平台上架。网络上的读者比较热闹,也热衷于交流。作品上架一段时间后,收到了不少超出我预期的反馈,包括一些很用心的鼓励和批评。
许多人对我使用三种人称来讲述这个故事表示了不理解,但初衷其实并不复杂。初稿完成的时候,这个故事还是单一人称的。有一天,我正在桥下抱着笔记本修改某处情节,发现有个小孩子正站在一旁看我,有一个在河边放完风筝的老人也在看我。我开始想,小说中的一些角色形象,其实是参考了从桥下路过的人,那么如果让这些人来看这个故事,会是什么样子呢?于是,我把单一的人称替换了,模拟不同人的视角来重新描述这个故事,希望它可以更丰富一点。这样说可能有点一厢情愿,在我的想象中,不同身份的读者,是可以借由某个更贴近于自己的角色视角,来观察这个故事的,也会由此对其他人命运的因果产生自己的联想和猜测。
也有人表示,小说里关于雨水的描写很多,有点阴暗和潮湿。回头想想,可能是长沙的夏天太热了,桥下又没有空调,我总是盼着下点雨的缘故。我会要求自己用更多现实细节的描述来衬托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但小说探讨的核心应该是趋于抽象和发散的。我尝试着将它和大部分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区别开来,我的本意不是直接批判社会上的某些具体问题和现象,而是把这些问题编成选择题,供大家一起思考A、B、C、D每个选项背后的深意。事实上,多雨的津水是一座完全虚构的城市,故事里的人们所处的时代和情景也和我们的现实社会有很大不同。所以读者完全没有必要把小说中的苦难和凄冷代入自己的生活,隔着窗户玻璃去观察这场雨就好。
起初,小说的名字不叫“冷雨”。因为小说想要展现的人物和故事实在太多太散,无法用一个很具象的词汇来概括这么多人的情绪和命运,所以取名字是件很头疼的事情。我给这部作品取的第一个名字是“单翅鸟为什么飞”,化用自海子的诗《单翅鸟》中的一句。我是在写完第一稿,觉得小说该有一个名字的时候,在网上读到这首诗的。因为感觉它和这部小说的不少情节有暗暗契合的地方,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但后来,妻子和一些朋友帮忙试读小说的时候都认为,如果不做说明,读者很难把握这个名字与小说内容的联系,做说明,又显得太过多余,大家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合适。我陆陆续续想了很多别的,最终变更为《饱和》,岩井俊二的电影《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一首日语歌的名字,是我修改小说的时候常用的背景音乐,也很符合小说中大部分人物的状态。后来豆瓣阅读的编辑老师在微信上和我聊,觉得《饱和》这个名字对推理小说来讲仍然不够直白。我们便商量着,将它改为了现在更为具象的《冷雨》。那时已经是冬天,气温不过四五摄氏度,我拿着手机站在阳台看窗外正下着雨,一下子又想起了那些在桥下盼望下雨的日子,忽然觉得很冷了。
此时我家这栋楼中的新住户大多已经入住完毕,没有装修噪声的困扰,完成这部小说之后,我再也不用去桥下写作了,但这段经历对我来说弥足珍贵。走出去,见到一些活生生的人,观察他们当下的生活状态,思考他们真正面对的问题,是一件比写作本身更难,却更有意义的事情。
《冷雨》作为我的第一本书与你见面,离不开前前后后好几位编辑老师的帮助,也离不开豆瓣阅读上每一位读者朋友的支持,请允许我在此向大家表示感谢。
愿这本“湿漉漉”的小说,也能滋润你每天都在触碰现实的手。
郭沛文
2018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