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圣顿悠闲地朝旅馆的方向踱去,这家德国格调的二流小旅馆干净得一尘不染。从他房间的窗口望出去,便具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境美。室内陈设着雪亮平滑的松木家具,若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房间就会显得有点寒酸简陋了,幸好最近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到处弥漫着可喜的气息。
阿圣顿坐在餐桌旁边,叫了一瓶啤酒。他晓得旅馆老板娘对于这位在这时到来的旅客怀有浓厚的好奇心,便找了一个机会来满足她的欲望。他告诉老板娘他是来卢塞恩易地疗养的,以期恢复不久前因染患伤寒而受损的元气,目前在检阅部做事,同时想在休养期间温习快要遗忘的德语,并请她介绍一位适合教他德语的人选,如果她答应,他会不胜感激。老板娘是个金发、红颊的瑞士女人,诙谐而爱讲话,阿圣顿料定刚才的那番自白,用不了多久就会在适合的地方由她反复传播出去。她用急促而懊丧的语气告诉阿圣顿,从前这时,旅馆房间几乎全部客满,许多游客只得住到附近居民家里,现在却因为战争的缘故,游乐场所和街道上已少有人迹,真是令人伤感。
用膳时间一到,又从外面进来了几个旅馆住客,显然是两对夫妇,其中一对是到卢塞恩避暑,来自美贝的爱尔兰夫妇,另一对夫妇,先生是英国人,妻子则是德国人,他们可能就是因此而在中立国落脚的。阿圣顿处处注意,决不露出对他们有兴趣的样子。听那位英国丈夫的口气,他便确定了眼前人物便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对象——杜兰托勒·克拔。老板娘并未经过阿圣顿的要求,就自动地说起克拔夫妇的事情。他们整天都去山上,这是一桩事;克拔先生是植物学家,对瑞士的植物具有很大的兴趣,这又是一桩事。至于克拔夫人,老板娘除了称赞她的为人,并对她可怜的立场表示了无限的同情之外,别无其他评论。最后,她下了一个结论,肯定“战争不会再继续很久”,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出去了,阿圣顿乘机转身回房。
晚餐定在七点钟,阿圣顿决定要比任何人都提前进入餐厅,目的在留意进入餐厅的那些旅客,因为这种地方将有助于他的观察。饭铃一响,他就迅速地进入餐厅,餐厅的设备非常简朴,甚至略显呆板,屋里一如其他房间一样摆着漆亮光滑的家具,另有松木制的座椅,白色的墙壁上悬挂着绘有瑞士湖风光的石版画,各桌上均放有花瓶,举凡抬眼所见,窗明几净,井然有序。阿圣顿已有预感,像这种地方的烹饪手艺一定不会高明,为了补偿低劣的伙食,他很想叫一瓶该旅馆最高级的莱茵葡萄酒,但奢侈豪饮的情形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并非妥当之举。他已看到有两三张桌上留着半瓶白葡萄酒,因此不难想象出这些旅客节俭的程度,所以最后他还是只叫了一杯啤酒。不多久,客人陆续走进餐厅,前面是老板娘所说的爱尔兰夫妇,穿着一身黑衣服、银发白须的上校和他白发苍苍的妻子,两人坐下后,上校替他的妻子斟了一点葡萄酒,也在自己的杯中倒进了一些,然后静静地等候肥胖、和蔼可亲的女侍上菜。
最后,阿圣顿所期待的人进来了,他立刻佯装埋首德文书中,当他们走近时,他仅稍微抬起眼睛瞄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所见到的是一位身材适中、有斑白发丝和光溜溜下巴的男人,他臃肿而红光满面,大约四十五岁,穿着敞领衬衫,灰色西装。他走在妻子前面,那个德国女人给阿圣顿的印象是温驯、乏味而枯燥的。他们坐下后,杜兰托勒·克拔就大声对女侍说,他们今天走了很长的路,还登上了一座山,至于山名阿圣顿却没有听清楚,而女侍则很热忱地应和着。克拔操着带有英国腔的德语,发出清脆洪亮的声音,用豪爽的态度讲他因为太晚没有时间回房去盥洗,只匆匆地在外面净了净手,就直接来吃饭了,并高兴地催促女侍说:“快点端菜来,我肚子饿坏了,喉咙也渴得要命,再给拿三瓶啤酒来!”
他仿佛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为萧瑟冷清而洁净的餐厅带来一股蓬勃朝气,别人一听见他高昂的声音,就都变得兴致盎然起来。他毫不避讳地用英语高声和妻子交谈,突然他妻子用细小的声音说了什么,克拔马上住了嘴,阿圣顿觉得他的视线正朝向自己投射,想必是克拔夫人在提醒丈夫,要注意新来的客人。阿圣顿依旧佯装着在翻书,他感觉到克拔仍不放松地盯着自己,而他们夫妇之间的谈话声也愈来愈小,阿圣顿已无法再听出他们在说什么了。女侍端汤来到克拔的餐桌旁时,克拔压低声音询问她,自然是探问有关新客人的种种,阿圣顿从女侍的回话中也只听到了一句:“乡下人。”
有几位用过膳的人已经一面剔牙一面走出餐厅了,爱尔兰老上校和他的夫人也离开了座椅,上校侧身让夫人先行,之前吃饭时,他们没有说过半句话。夫人慢慢走向门口,上校却停下脚步和好像律师一类的当地人寒暄起来,于是夫人弯着腰,拉长了脸,等她丈夫来为她开门。阿圣顿猜想,她可能从未自己开过门,因为看起来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开门。上校连忙跨着老迈的步伐跑过来完成了她的心愿,然后他尾随着妻子一起走出去。只由这一点琐事,便不难揣测出他们两人长久以来的生活状况。阿圣顿以刚才那对夫妇的一举一动为基础,开始在脑中编织他们至今为止的家庭生活的历史、环境以及他们两人的性情,在这样悠然的幻想中,阿圣顿突然一惊,现在并不是可以做白日梦的时候,他连忙将杂念抛诸脑后,很快地吃完饭。
大厅里,柱子上系着一只 狗和拳师狗交配的杂种狗,阿圣顿在经过时,很自然而又机械地抚摸了小狗垂下的软耳朵,老板娘则站在楼梯旁。
“这只可爱的小狗的主人是谁?”阿圣顿问老板娘。
“是克拔先生,这只狗叫作弗里瑞,他说它的血统比英国皇室的家谱要更为久远。”
弗里瑞用身体压着阿圣顿的脚,用舌头舐他的手掌。阿圣顿这时记起遗落在餐桌上的便帽,拿上帽子再回去时,他便发现克拔正站在旅馆门口和老板娘攀谈,而他走向门外势必会经过他们旁边。克拔马上装出嫌恶的表情一直瞧着他,除此之外,阿圣顿发觉克拔那张宽阔而健康的红脸竟流露出一股轻浮的气质,更怪的是,他也给人一种谨慎小心的印象。
阿圣顿在街上溜达,很高兴地找到了一家露天咖啡酒店,为了补偿晚餐勉强喝下的一杯啤酒,他便叫来最好的白兰地,开怀畅饮。他很兴奋能见到传闻中的人,并将极力设法在两三天之内接近他的敌人,他想,和爱狗的人建立亲切关系实非难事,但万万不能操之过急,一切必须听其自然发展,尤其是日后的任务,那绝非一蹴可及。
阿圣顿把这个人的履历在脑海里复习了一遍又一遍,杜兰托勒·克拔的护照上,写明他是在伯明翰出生的英国人,今年四十二岁,结婚十一年的妻子则出生于德国,双亲皆为德国人。有关他背景的调查,以上各项履历都是众所周知的,但根据秘密文件的记录,杜兰托勒·克拔最初服务于伯明翰某律师事务所,后转入新闻界,曾在《开罗英文报》工作过一段时间,然后又进入上海报社,在上海因诈欺一案被囚禁在狱中服刑,出狱后直到出现于马赛运输事务公司为止的两年期间,他都完全不知去向。之后他从马赛转到汉堡,继续做海运的工作,在汉堡结婚,不久回到伦敦,独自经营出口业,最近因生意失败宣告破产,才再度返回新闻界。大战爆发时,他恢复了海运公司的职位,1914年8月偕同妻子在南安普敦度过了一段逸乐的日子。第二年春天,他对雇主申述自己的难堪立场——因为克拔夫人是德国人。雇主承认他本身毫无错处,但体念他困难的立场,便遵照他的心愿将他调派到热那亚,他去意大利参加战事就是在这个时期。与此同时,他突然辞职,办妥一切手续后,他便和妻子一起越过边境,定居瑞士。
从这些经历可以推断,杜兰托勒·克拔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性格浮躁且缺乏经济基础,从克拔于大战前后替德国情报机关做事到案发为止,期间他的经历虽属事实,然而却不重要。他每个月领取四十英镑的报酬干间谍勾当,若他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危险人物倒也罢了,假使他只不过是将从瑞士获得的情报寄出去,且这些情报并无严重破坏性,那也还不必过分追究他,反而可以利用他来传递各种伪情报,借以最快地达成反间谍的效果。
杜兰托勒·克拔并不晓得他的来往的信件均已经过检查,检察官侦破文件密码之谜即以此为根据,而他的罪行早已暴露在R上校锐利的眼光之下了。他若知道了这桩事,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因为R上校是让敌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克拔在苏黎世结识了一位最近才加入英国情报机构的,名叫柯美兹的年轻的西班牙人,他利用英国籍身份促使柯美兹对他产生信任,而他自己则早已知道柯美兹是英国间谍。年轻的西班牙人基于人类的本能,极力显示自己也是一名要角,谁知竟因此而坏了大事。克拔的报告使柯美兹在进入德国的第三天就被监视了,有一天,他在投寄秘密文件时当场被捕,密码因此全部泄露。德国人判处柯美兹重刑,很快地就把他枪毙了。情报机关徒然痛失一名有才干、无私欲的间谍,这大大地影响了同志们的信心,而对于必须要变更通信密码这件事,R上校也显得很不开心,但为了报复,R上校更不会忘记最重要的目标——若克拔这人能被钱财驱使而出卖祖国,他愿意提高价钱使克拔出卖德国。此时,克拔出卖联盟国间谍的计划已告成功,而R上校认为,克拔的声望愈高就愈有利用价值。
但R上校完全不知道克拔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他的记忆里,克拔也只是护照上的一张照片而已。这也难怪,因为克拔始终过着心虚而躲藏的生活。R上校派给阿圣顿的任务是结识克拔,调查他究竟愿意不愿意替英国尽一己之力。若克拔肯答应这项提议,R上校会把议价的权力也一起交给阿圣顿;反之,当阿圣顿收买他的计划失败时,就要不择手段地监视对方,把他的行径通报上去。周旋在这种不确定的工作之中,当然需要一名机警冷静、明辨是非的人。阿圣顿从古斯达夫那里得到一些模糊不清的情报,不过其中也有一些重要而有趣的地方,如伯尔尼的德国情报机关首长对克拔的表现非常生气,佛·P陆军少校认为克拔要求加薪是无理的,因为他的工作能力还够不上一般标准,如果非要加薪,那么条件就是要调派他回到英国去。如果真是这样,等克拔越过国境,阿圣顿的工作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想我有办法劝他去英国吗?”阿圣顿问道。
“不能的话,你只要给他一枪就行了。”R上校冷漠地说。
“克拔这个人非常周到小心。”
“那么我们这边比他更周到小心一点,不就得了,你这个傻瓜。”
阿圣顿不打算由自己主动去接近克拔,而是静待克拔来接近自己,倘若克拔存心要立一番功劳的话,他一定会设法亲近在检阅机关做事的英国人,这对他来说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圣顿已设计好了很多情报,这些情报即便落入德国人手中也是一文不值的,另外,阿圣顿希望自己的化名和伪造的护照能够瞒天过海,不至于使克拔怀疑他是英国间谍。
阿圣顿并没有等得太久,第二天午餐后他在旅馆门口喝咖啡,并坐着打了个很惬意的盹儿,这时克拔从餐厅里走了出来,克拔夫人则上楼去了。克拔解开狗链,狗脱离束缚,蹦蹦跳跳地对客人表示亲热,最后终于跑到阿圣顿身边来了。
“喂,弗里瑞!”克拔大叫,并对阿圣顿说,“很抱歉,不过不要紧,这只狗是很温驯的。”
“没关系,我知道它不会咬人。”
克拔挡在门口说:“这只狗是 和拳师狗交配生下的,在大陆上很不容易看到。”他一面说一面打量阿圣顿,并吩咐女侍:“小姐,请给我一杯咖啡。”又转过脸问阿圣顿:“你刚到这里吧?”
“是啊,昨天才到。”
“哦,是这样的,可是昨天晚上没有在餐厅里看到你。是不是准备在这里久待?”
“至今尚未决定,我想在这里疗养病体。”
女侍送来咖啡,看见克拔和阿圣顿正在谈话,于是放下咖啡便走开了,克拔做出腼腆的神情笑着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不知女侍为什么要把咖啡放在你的桌上。”
“没有关系,请坐。”阿圣顿说。
“谢谢,由于我在大陆太久,已经忘记胡言乱语会导致误会的祖国教训,你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
“我是英国人。”阿圣顿回答。
阿圣顿禀性冷静,他屡次试图把和自己年龄不相配的这种气质改变一下,但却都失败了,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这种性格也有潜在的好处。
阿圣顿带着羞怯而吃力的语气把前天告诉老板娘的话重述了一遍,当然,阿圣顿能够预料到这席话克拔已经从老板娘那边听过了。
“再没有比卢塞恩更好的地方了,这里不愧是疲惫战争世界外的一块和平绿洲,这里使人忘掉战争的存在,所以我选择了它,我是新闻记者。”
“我看得出你是写文章的人。”阿圣顿热忱而惶恐地微笑着,“‘疲惫战争世界外的一块和平绿洲’,这种措辞确实不是在海运公司能学得到的。”
“我娶了个德国女人。”克拔用老实的语气说。
“噢,原来如此。”
“不过说起爱国心,我也丝毫不落人后,我骨髓深处都属于英国,我以为大英帝国对人类的福祉贡献最多。我从来不曾见过这种特例:因我的妻子是德国人,所以我对德国人的秘密了如指掌,老实说,德国人有很多缺点,他们是穿着魔鬼外衣的人。大战爆发时,内人在英国尝了不少苦头,那时她满腔反感,但我也不敢责备她,大家都怀疑她是间谍,但若了解她的人就不会这样想了。除了家庭、丈夫、我们唯一的孩子弗里瑞之外,她什么也不想,你再也不会发现像她那样纯粹的德国典型妇女了。”克拔一边抚摸着狗,一边笑着继续说,“是不是,弗里瑞,你是我们的独子?因此我的立场变得很尴尬,我和一些报馆有密切往来,编辑部对于这一点也存有芥蒂,所以我打算在战争结束时辞职,到中立国来大展宏图。我和内人之间绝口不谈战事,并非为了她,实在也是我的一番苦心。”
“那倒很奇怪,男人通常比女人容易冲动。”阿圣顿说。
“内人是很有涵养的女人,希望你能见见她,啊,对了,我还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杜兰托勒·克拔。”
“我叫撒玛贝尔。”
阿圣顿提及自己在检阅机关工作,那时,克拔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光辉,但随即又凝神谛听阿圣顿说些什么。阿圣顿之后又讲起自己正在物色教德语的人选,以温习即将遗忘的德语,当他对克拔说这件事时,突然,两人好像同时想到某一桩很接近的事情似的,交换了一个奇特的目光,也许他们对由克拔夫人来指导德语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