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过老板娘有没有适当的人选,老板娘答应替我介绍。我准备再催问她一次,一天指导一个钟头,找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太难吧?”
“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喜欢向旅馆老板娘介绍的人学习德语,你所希望学的是标准德语,需要发音准确的人才,是不是?那女人只能说带着瑞士土腔的德语。还是我去问问内人,看看有没有这种人才,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推荐的应该不会有错。”克拔说。
“谢谢你的盛情。”
阿圣顿用谦逊、从容不迫的态度慢慢观察杜兰托勒·克拔,昨晚未看清楚的灰绿色眼睛和老实的红脸完全成为一种矛盾的对照,阿圣顿很惊奇地发觉了这一点。克拔两眼骨碌碌地转,但当他的心情被意外的事所困住时,那双眼睛就会很快地安静下来,它们流露出来的信赖感非常稀薄,由此可以判断他脑筋灵活的程度。他为人似乎很爽直,有好好先生式的微笑和被太阳晒黑了的诚实阔脸,尤其是他稳重的性格、低沉的喉音,这些条件均是造成另一部分信赖感的要素。现在,他尽量装出讨人欢心的样子,阿圣顿面对他时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羞怯气质,以及他那极度温柔、开朗、会缓和人心的态度,的确可以使人信赖他,不过,阿圣顿却在暗自窃笑这位平庸无能的间谍,而和这个每月只得四十英镑就能出卖祖国的人交谈,何尝不是一种奇异的体验。阿圣顿认识那个被克拔出卖的年轻西班牙人——柯美兹,这位西班牙人生性嗜好冒险,朝气蓬勃,他做危险的事情并非是为了金钱,而只是要实现他浪漫的愿望,当他和迟钝愚笨的德国人拼死拼活时,他就有种过瘾的快感。这位西班牙人好像是怪异小说中的主角,这些角色大都喜欢刺激,阿圣顿非常倾慕具有这类气质的人,他一想起年轻人如今被长埋在监狱庭院深处,就不禁长吁短叹。把如此高尚的年轻人逼到死境,难道克拔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吗?
“你是不是懂得一点德文?”克拔对新来的客人怀有很大兴趣。
“是,我学生时代在德国住过一阵子,从前也讲得十分流利,但时日久了,已全部忘得干干净净,因此现在温习起来可能还会有些困难。”
“噢,昨天晚上你大概就是在阅读德文。”
这个笨蛋刚才说昨天晚餐时并没有看见阿圣顿,现在却又露出了马脚,阿圣顿怀疑对方是否察觉到了这一点。大意之间难保不说溜嘴,因此阿圣顿觉得自己也应该多加警惕,免得日后被唤作“撒玛贝尔”而不知及时答应,如此一来岂不前功尽弃?当然也可以这样想:克拔故意说溜嘴,却在暗中观察阿圣顿的反应。
这时,克拔突然站起来说道:“内人已经来了,我们每天下午都要到山上去散步,等下次告诉你一条好路线,那里沿途的花草美极了。”
“很遗憾,我还得等体力恢复了才能运动,现在还不能去。”阿圣顿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圣顿脸色本来就不佳,外表也比实际上显得虚弱。克拔夫人下楼,与她丈夫一起走了,弗里瑞也追上去,在他们的脚边穿来穿去,克拔则突然用很快的语调在说话,阿圣顿把这景象瞧入眼里,克拔无疑是在转述他们见面的结果。阿圣顿望着湖面上闪烁的霞光,树叶迎风摇曳生姿,正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地躺在床上,很舒泰地睡着了。
当天晚上等克拔夫妇用餐过后,阿圣顿才进入餐厅。他在卢塞恩闲逛时曾找到一家酒馆,痛快地享受了一杯鸡尾酒之后才转回旅馆,因此现在就是看见餐厅的色拉冷拌马铃薯,也不会害怕了。当他用过晚饭步出餐厅时,在门旁就遇见了克拔,他邀请阿圣顿一起喝咖啡,阿圣顿答应了,随即走向他们的餐桌。克拔将他介绍给他的妻子,克拔夫人极为尴尬地颔首示意,对阿圣顿所表示的亲切礼貌根本没有报以微笑,反而在神色里充满了很明显的敌意,不过她这样做反而使阿圣顿放下了心。
克拔夫人将近四十岁,相貌平庸,皮肤呈淡灰色,脸型平板,有一头好像拿破仑口中的波斯王妃那样的茶褐色鬈发,体格健康而丰满,当然还没有达到臃肿的地步。以阿圣顿在德国长居的经验来辨别德国人的个性,简直毫无困难,从外观上判断,克拔夫人对于家务、烹调、登山都有一手,同时学问也不错,而且意志坚定,显而易见地,她绝非呆头笨脑的女人,而是颇有修养。她上身穿外衣,下身着黑裙,露出了一截被晒黑的脖子,鞋子是很牢固的样子。克拔用极快的英语把阿圣顿的事当作她第一次听似的告诉了她,她也做出百般无聊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望着前方。
“你说你懂一点德语,是吗?”克拔红着笑脸,两眼不安地来回转。
“对,我在海德堡大学读过一阵子。”
“噢,原来如此!我知道海德堡大学,我在学生时代,也曾经在那个大学里度过一年。”克拔夫人说,无奈的神情在瞬间消失,转成了好奇的面貌。
她的英语讲得相当标准,不过声音好像哽在喉咙里似的,要很用力才能发声,也唯有这一点阿圣顿不甚欣赏,不过他仍然极力称赞古色古香的海德堡大学街与近郊的绮丽风光,而克拔夫人则怀着条顿民族式的优越感和宽厚的仪态在聆听阿圣顿说话。
“耐卡谷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名胜。”克拔夫人等阿圣顿住了口,这才接下去说。
“有些话我还没有告诉你,撒玛贝尔先生希望能在这段时期内找一位教德语的人,我对他说你也许知道谁是适当的人选。”克拔突然插嘴进来。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有什么真正值得推荐的人!这里的居民讲德语,总是带着浓厚的瑞士腔,很难听,若请瑞士人教德语,可能对撒玛贝尔先生有不良的影响。”她说。
“如果我是撒玛贝尔先生的话,还不如趁此说服内人,这种话出自我口中当然难为情,但是,撒玛贝尔先生,内人是受过高等教育、很有修养的人。”克拔终于把话引入正题。
“唉!杜兰托勃!我没有闲空,我有很多事必须做。”
阿圣顿以为时机成熟了,陷阱已经布置好了,只等他们自投罗网,于是他装出羞涩的样子,诚恳地对克拔夫人说:“当然,如果夫人肯赐教就再好不过了,你有特权做时间上的决定,我不想妨碍你的工作,我在恢复健康之前不会离开,平常也没有别的要事,只要你在有空时随便指导指导我就行了。”
阿圣顿觉得他们两人交换了满足的眼色,不过克拔夫人的蓝眼睛里还闪烁着一丝迟滞的光芒。
“现在我们再谈谈生意问题,内人借着这个机会赚点零用钱也并非坏事,每个钟头十法郎是不是太贵了?”
“不贵!花一点点钱就能从一流教师那里学习德语,算是我运气好。”阿圣顿说。
“你的意思呢?每天一个钟头大概没有妨碍吧?何况也能借此略尽我们的一番情谊,从此英国人也不至于误以为全部德国人都是魔鬼了。”
克拔夫人脸上犹露不悦之色,阿圣顿则在接触她的视线时,想起以后每天要跟她学习一个钟头会话,不免也暗自感到难受,因为他要搜索枯肠,想方设法去与这个女人攀谈,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桩费神的事,阿圣顿猜想,克拔夫人对这项任务势必也会极尽忍耐之能事。
“那么就这样决定好了。”克拔夫人说。
“撒玛贝尔先生!这件事已经成功了,大概你也会高兴吧!那么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明天早上十一点如何?”克拔提高声音说。
“那个时间好极了。”
阿圣顿冷眼旁观他们的表情,两人对于这次外交关系的顺利进行颇感满意,之后克拔夫妇就匆促地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整,阿圣顿就听到了敲门声,昨天克拔夫人已经决定在他的房间里教课。阿圣顿立刻手忙脚乱起来,照理说,他应该表现出豪爽、满不在乎的态度才对,但是对象是一个极敏感的妇人,所以比平日更加小心应付方为明智之举。
克拔夫人则面露忧郁之色,似乎不很开心的样子,显然她极不乐意和阿圣顿建立友善的关系。等两人落座之后,她便开始用毫不讲理、乖僻的气势向阿圣顿询问有关德国文学方面的种种。她准确地更正阿圣顿的错误,他向她讨教德文文法的艰深之处,她也总能解说得非常清楚,虽然她表示是迫不得已才指导阿圣顿德语,但就她教导的情形来看,她已充分发挥了耐力和良心,与其说她适合教语言,还不如说她善于教语言来得更确切。经过一段时日后,她已显得愈来愈热诚,几乎连阿圣顿是野蛮的英国人的事也都忘记了。直到阿圣顿感觉出她已在无形中产生出了某种错误的情绪,他才松了一口气,所以那天克拔问起阿圣顿学习德文的情况如何时,阿圣顿连忙回答说:“再好不过了,克拔夫人着实是一个不同凡响而有趣的人。”这句答复倒也确实是肺腑之言。
“我也说过内人的确是很少见的优秀人才。”克拔眼里泛起异彩,兴高采烈地嘟囔着,阿圣顿则表示他由衷相信克拔的赞辞毫不虚假,他们两人对克拔夫人的才华完全具有同感。
上过一两天课后,阿圣顿才明白,克拔夫人是基于体贴丈夫才默然接受下这项工作的,因为克拔希望她和阿圣顿接近。上课时,克拔夫人的话严谨地局限在文学、音乐、绘画之内,其余的一概不提,偶尔阿圣顿以试探性的方式将话锋转向战争方面,她就会毫无表情地打断他。
“撒玛贝尔先生,我们还是避免讨论这个问题比较好。”
她扮起严厉的面孔继续教德语会话,竟使阿圣顿觉得这次花钱获益良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克拔夫人每次来上课时,都会摆出一副老大不痛快的样子,而且只有在教学渐入佳境时,她才能暂时忘掉对这个学生的嫌恶感觉。阿圣顿试了很多方法以求与她建立更深厚的友情,然而尝试全部失败,他有时百般奉承,有时故作天真烂漫,有时谦恭备至,有时又露出不胜感激之情,但即使是他把甜言蜜语和恐惧畏缩轮流交替使用,也依然无法稍减一点她心里冷冰冰的敌意。她是一名赤诚而疯狂的信徒,满腔热烈的爱国心毫不故作矫情,她迷信德国的优越感,一心认为英国是阻碍德国发展的绊脚石。她用这种莫名其妙却强烈的心理仇恨英国,她最大的理想是德国要成为一个比罗马帝国更强大的势力,全世界都屈服在德国的支配之下,由德国专制独裁,她要世界各国都蒙受德国艺术、科学、文化的恩泽。固然她不是愚昧的人,她曾博览群书,对于事物的看法也令人佩服,但她存有的这种妄自尊大的想法,也只是会引起阿圣顿的鄙笑而已。她对现代绘画、音乐的造诣极深,竟使阿圣顿也深为佩服。偶尔在用膳之前,她也会应要求弹奏德彪西创作的优雅小品乐曲,她虽批评这支乐曲流于轻佻,言辞间含有不屑的意味,但当小乐曲从她指间滑过,却能跳出华丽、轻柔的旋律,她对它的了解是相当惊人的。阿圣顿曾诚意地称赞她的演奏,可她却耸耸肩说:“颓废国家的颓废音乐。”她对德彪西嗤之以鼻,于是又用尽力气似的继续弹奏贝多芬奏鸣曲的最末一段,不料没一会儿又停顿下来,她吁了一口气说:“我弹不出来,太久没有练习了,请问你们英国人懂不懂得音乐?我认为在普塞尔之后,英国就没有再出现过一个作曲家。”
“你意下如何?”阿圣顿笑着问站在一旁的克拔。
“是这样的,我曾从内人那里学到一点点有关音乐的知识。内人练琴时你不妨来听听,她弹奏起琴来,美妙得使人浑然神往。”他将肥肥的手臂轻轻地搁放在克拔夫人的肩膀上。
“你少讲无聊话,真讨厌!”她用很温和的声音责备她的丈夫,阿圣顿突然看到她的嘴唇在颤动,不过她立刻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说,“你们英国人既不会绘画也不会雕刻,作曲更不行。”
“可是,我们英国人当中也偶尔有人会写出快乐的诗篇。”阿圣顿信心十足地反驳。像他这种人通常不易动怒,但现在,阿圣顿的脑海里却在不知不觉间涌起了两行诗句,他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来:
“何处是归程,张起白帆,无惧的船只,屹立在怒涛澎湃的西风里。”
“哦?!”克拔夫人发出奇异的惊叹,“你们英国人居然也会作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圣顿大吃一惊,因为接下去克拔夫人用她那闷在喉咙里的英语,背诵出了接下去的另两行诗。
“杜兰托勒,午饭大概差不多了,我们去餐厅吧。”
他们把陷入沉思中的阿圣顿丢在那里,双双走了开去。
阿圣顿喜欢赞美别人的善良,即使是别人的恶劣嘴脸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怒气,他并不是钟爱别人,而仅仅是对别人有兴趣而已,难怪常被称为是冷漠的人。他会非常客观地观察少数有情人的长处和缺点,即便会对某人怀有好感,但这也并不能使他盲目疏忽对方的缺陷。阿圣顿从不计较别人无意的过失,对此最多也只是耸耸肩,莞尔一笑而已。他绝不肯失信于朋友,因此他很少失去朋友,他也不愿意接纳人家给予超过他报偿能力以上的东西。种种这些,让他对克拔夫妇既无偏见,也无好感,这种态度完全符合他的个性。阿圣顿由克拔夫人的眼神里看出她性格比较开朗,夫妇琴瑟谐和,虽然她明显地憎厌阿圣顿,但为了达成任务,仍极力掩盖着那种反感而采取礼貌的态度,当然,有时候她也难免因疏忽而有失礼之处。阿圣顿对于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克拔已经不会有半点踌躇之心,并且势必会如此去做。克拔将他肥肥的手臂轻轻搭放在她肩上时,她战栗的嘴唇就说明了这个女人的冷酷与卑贱无耻。不过虽说如此,这对男女之间是因诚实坚定的爱情结合的,他们的真情也还有能感人心弦的地方。
阿圣顿在脑子里聚集了近两三天所观察到的资料,并加以综合和分析,然后又发现了一些未曾留意的细枝末节,而这使他改变了他原本的看法。他认为,克拔夫人的性格比丈夫更为激烈,她丈夫处处都依靠她,同时也紧紧地抓牢了她的心,或许正是基于丈夫尊敬自己的原因,她才会爱丈夫。这个女人心思聪颖,而相貌则无动人之处,并且阴沉而缺乏幽默感,在和克拔相识之前,她似乎并没有接受过男子的青睐,她只是被克拔的热忱所打动,被他的恶作剧、爽快和放肆所迷惑。克拔是一个调皮的大孩子,除此之外,一无是处,她用母爱在照顾他,现在的克拔是她所创造出来的,他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大家都毫无怨言。她也明白他的缺点,也会被这些问题所困扰,因为她是头脑敏锐的女人,肯定会看出这一点,不过她依然深爱着他,就好像伊索德爱慕崔斯坦那样爱慕她的丈夫。阿圣顿能容忍别人的缺点,但对于图谋私利而变节的这类人最为不齿。她摸清了克拔的劣根性,大概克拔首度误入歧途也是由于她的关系,若她不从中劝诱,克拔万万不会干那种卑劣的行为。这种爱丈夫的诚实女人究竟为什么要怂恿丈夫去干这种既卑鄙又不名誉的勾当?阿圣顿千方百计力图解开这个难题,但仍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