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杜兰托勒·克拔本身也是一个问题,他没有值得称赞的地方,否则就是阿圣顿并没有细心研究克拔的有用之处。这个高头大马的下流男人简直一无是处,做尽使人痛心疾首的坏事。阿圣顿对于眼前这名间谍制造圈套的技术,和他装腔作势以求亲近自己的手段甚感有趣。
不过,阿圣顿也无时无刻不在心系他的任务,在开始学习德语的两三天后,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一天用过晚餐,克拔夫人已上楼安歇,克拔就在阿圣顿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他那非常忠实的弗里瑞跑到他身边,将黑黑的鼻子和毛毛的脸靠在他的膝盖上。
“这只狗脑筋不太灵光,但是脾气蛮好,你瞧瞧这桃红色的小小眼睛,你以前大概不曾见过这样傻头傻脑的家伙吧?它很丑,不过很可爱。”克拔说。
“你养它多久了?”阿圣顿问。
“一九一四年,是战争爆发之前的事,你对今天的消息有何想法?我对内人是绝口不谈战争的,不过我们不妨有话直说,我很高兴能遇到同胞,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他递给阿圣顿瑞士制的廉价雪茄烟,阿圣顿怀着悲壮的心情,把它当作尽义务一样毫不考虑地接受下来。
“噢,德军已经没有打胜的希望了,连一点点希望也没有了,英国军队反攻时,一定会打垮他们。”克拔说。他的态度充满了热诚,并且还带着无中生有的亲热感,阿圣顿一时难以作答,只能支支吾吾地把话敷衍过去。
“由于内人的缘故,使我无法为战争尽一己之力,这是我终生引以为憾的事。战争爆发的那一年,我曾志愿进入军队服务,但他们说我年龄太大,不肯征用。若战争再继续不停地打下去的话,我就要不理会内人的国籍,而去想办法替国家效命了。我精通很多国家的语言,或许可以进入检阅机关工作,你不是在检阅机关服务吗?”
他一心瞄准的目标终于暴露了出来,阿圣顿便用事先准备好的回答应付克拔诡异的询问。
克拔将椅子移近他身旁,悄悄地低声说道:“像你这种人应当不会讲些别人忌讳的话,但附近的瑞士居民全部都是拥护德国政府的,所以你得降低声调,别被他们窃听了去。”言毕,克拔又换了另一个话题,对阿圣顿透露出一点秘密,“这些话不能告诉别人——我有一两位好朋友地位很高,他们十分信任我。”
阿圣顿闻言,勇气倍增,但却故意避重就轻地提起各种不相干的内幕,所以两人分手时彼此都十分满意。第二天清晨,阿圣顿发觉克拔埋首于打字工作中,也许不久之后,在伯尔尼的上校先生将会接到一份意料之中的报告。
又一天晚上,阿圣顿从餐厅走回房间,途经敞开门的浴室前,被克拔夫妇瞧见了。
“请进来吧,我正在替弗里瑞洗澡。”克拔一如平日亲切地跟他打招呼。
这只杂种狗常常弄得一身泥泞,克拔则不厌其烦地为它刷洗,并为此自鸣得意。克拔夫人也高卷袖管,系着白色大围裙,在一旁帮忙。克拔穿着长裤和背心,露出长满雀斑的粗壮胳臂,用力在可怜的狗身上擦肥皂。
“这件事需要晚上来做,”克拔说,“福伊兹杰拉尔德先生也用这浴缸洗澡,假使让他知道我在这浴缸里替狗清洁身体,他一定会昏倒的,所以我要等他上床之后才做。弗里瑞,来,表演你洗脸时听话的样子让这位先生观赏观赏!”
这只可怜的狗垂头丧气,但对主人的指示无论如何也不会怀恨在心。它不停地摆动尾巴,站在差不多六寸深的水中,浑身沾满肥皂泡沫,克拔一面谈天一面用他肥大的手掌在它身上搓擦着。
“我得将这只狗洗到好像刚下的雪花那样洁白,使它变成一只漂亮的家伙。洗干净之后,我会得意地带它去户外散步。它是公狗,那批母狗大概都会这样想:那只把全瑞士当作自己庭院一样游戏自如、犹如贵族一般的美丽的杂种,究竟是谁家的?”接着他又对狗说:“嘿!现在我替你洗耳朵,你得好好儿站稳,想你也不愿意脏着耳朵四处现丑吧?不要像瑞士小学生那样肮脏,你得像个贵族一样。哦,现在我要洗你的黑鼻子,肥皂泡也许会进入你桃红色的小眼睛,你的眼睛就要流泪了!”
克拔夫人平凡的脸上展露出一种悠闲的微笑,仿佛是在对丈夫的十足傻劲表示一往情深,她今天非常高兴。过了一会儿,克拔夫人拿出毛巾。
“现在浸到水里面去,头先慢慢浸下去。”克拔抓住狗的前肢,将狗头按进水中一两次,狗好像极其恐惧似的发出低号,奋力挣扎,水花四溅,地上湿了一大片,克拔则把狗从浴缸里高举腾空。
“来妈妈这里,我替你擦一擦。”
克拔夫人坐着,把它按在她的两只脚之间,用几乎要出汗的力量费劲地替狗揉擦。弗里瑞冷得有些颤抖,并发出低鸣声,经过一番刷洗,它那兴奋、可爱、呆头呆脑的脸已白净无比。克拔夫人的工作完毕后,弗里瑞也活泼地跳了起来。
“这只狗的血统很优秀,它的祖宗可以远溯到六十四代之久,每一代的血统都很高贵。”克拔神气活现地夸耀着。
阿圣顿上楼回到房间里,他觉得浑身冰冷而战栗不已。后来有一个星期日,克拔夫妇举行郊游,他们中午将在山上的小饭馆里进餐,并问阿圣顿说,如果他要自费准备,是否还愿意参加这次郊游。此时阿圣顿来到卢塞恩已三个礼拜了,便表示有节制的消耗体力大致没有什么关系,然后欣然接受了他们的邀约。当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克拔夫人脚蹬登山鞋,头戴登山帽,手持登山杖,打扮得轻快利落,克拔则穿着英国传统式的短裤长袜。阿圣顿对他们的装束和随身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暗中警告自己应当随时随地瞪大眼睛,以防发生变故,说不定克拔夫妇早已因探知到了他的来历而有所算计,所以不要太靠近悬崖绝壁,以免造成被狙击坠落的危险。克拔那天虽然笑逐颜开,但也许是在心里暗怀着鬼胎,阿圣顿也强颜欢笑以掩饰内心的紧张。山中野外的空气非常新鲜,沿途克拔絮絮不休地提及各种妙事,阿圣顿也都留心听了。这一天的郊游实在令人愉快,克拔红润的宽脸因兴奋而格外发红,他已经汗流浃背,并纵声嘲笑自己为什么长成这般窘态。最叫阿圣顿感到惊讶的,是克拔很关心高山植物的生长,有时还会摘下路旁一朵野花送给他的妻子。
“如何,不是很迷人吗?”此时他不安的灰绿色眼睛活像孩童一般天真无邪,这朵花在当时的情景之下仿佛具有瓦特·萨维奇·兰德诗中永恒的礼赞。
“我先生对植物学非常热心,我常常为了这个取笑他。他很爱花,我虽然几乎必须向肉铺赊账,但他却总是拿自己的零用钱为我买玫瑰花。”克拔夫人说。
“在庭园里种花的人,他心里一定有花的倩影。”杜兰托勒·克拔说。
阿圣顿记得有一两次看见克拔从户外散步回旅馆时,带着兴高采烈的心情送给福伊兹杰拉尔德夫人美丽的高山植物,如今与克拔夫人的话两相对照,倒让人可以由此观察出克拔内在的另一个世界。他对花纯洁无瑕的爱好,促使他自然地奉献出真诚温柔的善心,爱尔兰老妇人也接受过他心底认为最深刻最有价值的礼物,这些花以无限的温馨存在于克拔和他的朋友之间。阿圣顿一向视植物学为一门枯燥、无聊的学问,但经由克拔沿途热烈的指点,竟然使得阿圣顿对植物学也油然兴起一股热情,克拔不愧是植物学专家。
“我没有写过书,”克拔说道,“现在有关植物学的论著愈来愈多了,若想写些东西,最好能赚钱,并且能马上脱手,所以如果能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愿我们能在这里久待,我极想写一本研究瑞士野生花草的书,我很懊悔没有能早些搬到这儿来住,附近山上的花简直美极了,凡人面对着这些可爱的花朵,都恨不得自己变作诗人来歌颂它,而我却只不过是一名新闻记者。”
他置身于单纯的感受与虚伪的事实之中,居然能保持着稚子的情感,这确实是十分怪异的现象。
抵达湖光山色、风景怡人的饭馆时,克拔连忙取出冷冻啤酒来润喉。这家小饭馆位于远离乡村的一块僻静的地方,其风景之绚丽一如19世纪初期出版的游记里所描绘的瑞士农庄景象。阿圣顿眼见一个人能被单纯的事物触动快乐的希望,于是自己的心灵中也不禁充满企盼的诗意,这种自得其乐的人生实在值得羡慕。他们三人以炒蛋和河里捕捉到的鳟鱼作为午餐,克拔夫人或许是受到四周环境的影响,性情也变得格外温和。她被眼前这些千岩竞秀的风光迷住了,她用德语脱口吐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欢呼。人在饱餐之余,特别容易感到良辰美景的诱惑,此时,她温暖的胸怀里被唤起无数幸福的回忆,她热泪盈眶,感动地张开手臂:“我有一点害怕,也有一点难为情,或许是因为其他各地都在进行恐怖而错误的战争,而独我有幸享受这里美满快乐的生活,想起这些,我的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流下来。”
克拔则无限柔情地抚摸着她的手,用德语唤着她的昵称,低声对她耳语。平日他极少讲德语,现在这种情景虽然非常别扭,但多少还是动人的。阿圣顿把他们两人留在那里,独自走到庭院里,坐在为便利观光客而特设的长椅上,他也立刻发现了另一番景致。
阿圣顿一面坐着,一面想把克拔背叛祖国的因素整理出一个头绪来。阿圣顿虽然喜欢行径怪异的人物,但克拔却好像怪异得有点出人意料。不可否认,他确实具有温和的一面,他的开朗和善良似乎是完全真实的,他待人亲切而不失其赤子之心,阿圣顿看到他经常陪伴着爱尔兰上校夫妇,这时老人会啰唆地谈论着当年参加埃及战争时种种无聊可笑的遭遇,克拔则总是很诚恳地凝神谛听,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而他对老妇人的体贴和彬彬有礼更是令人吃惊。当阿圣顿逐渐和克拔热络起来时,非但没有增加对他的憎恶感,反而滋长出一种宽恕的好奇心。从各方面看来,他似乎都不像是单单为了钱财而做间谍,海运公司支付给他的薪金虽无余裕,但由于克拔性喜节俭,也无不良嗜好,加之克拔夫人持家俭朴,却也不会匮乏。英国宣战之后,那些超过兵役年龄的人大都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也许克拔是那种不务正途,对左道旁门、欺瞒诈骗有兴趣的人,总之他再度卷入间谍圈中。难道是为了报复从前祖国判他入狱的宿怨?抑或是妻子的爱情导致他不顾一切地放弃了名誉?或是基于骚扰官僚的特殊乐趣,为了满足潜伏在他心底里莫名其妙的需要?但那些高级官员并不知道有克拔这个人啊!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才干未被赏识,觉得有损尊严,为了争一口气才勉强投入谍报网?甚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觉得这个工作颇能使他的欲望获得平衡?一切都还是未曾解开的谜,他仍然高深莫测,恶名昭彰,他的罪行只有两次被人发觉,也两次被捕入狱,由此可以推断出,他所做的还没被揭露出来的丑事,一定不在少数。阿圣顿不知道克拔夫人对他有何看法,但他们两人休戚相关,患难与共,照理说克拔夫人不可能被蒙在鼓里。她是一个直言无忌的人,对她丈夫的丑事如果不感到羞耻倒是怪事。难道她会因为对爱人的宽容心,便体谅了他在迫不得已之下,用以打发百无聊赖的生活的行为,并对此既往不咎吗?那么她是否曾试图努力改变过她的丈夫?或是自知难以改变丈夫,于是干脆充耳不闻?
假使人性只有单纯的善恶之别,那么人生确是很快乐的旅程。克拔是不是喜欢做坏事的好人,或是一个善良的坏人呢?善恶两种极端的性质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并保持着谐和的地位,这样的情况果真存在吗?不过唯一明白的事实,那就是克拔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他生性喜爱卑鄙、低贱的东西,叛国行为对他而言是享受而非折磨。阿圣顿自以为在人性方面有相当的认识,但直至中年,世界却仍以扑朔迷离的形态浮绕在他的四周。若R上校晓得阿圣顿存有这种观念的话,他一定会怪他为什么要把重要的时间投掷在如此无聊的问题上。“那男人是危险的间谍人物,你的工作是诱使他陷入法网!”R上校铁定会这样教训阿圣顿的。
事情依照计划进展,但是阿圣顿发现自己在克拔身上已浪费了不少时间,如今却依旧一无所获。克拔原可以毫无顾忌地背叛雇主,若非他妻子影响太大的缘故,他这个人不论做什么都是难以取信于人的。他言辞之间常以与英国站在同一阵线为荣,但其实他私心袒护德国,他希望德国获胜,他也一向喜欢与胜者为伍。根据各种证据的结论,已有足够的理由逮捕他、惩罚他,至于用什么办法擒拿他,就得大费周章了。
阿圣顿正沉思间,忽然听到有人对他说:“喔!原来你在这儿,我以为你躲到哪里去了,我很担心哩!”阿圣顿回头,见是克拔夫妇携着手走了过来。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享受美景啊,果然妙极了!”克拔远眺后发出欢呼声。
克拔夫人交握着手臂欣然喊道:“啊!真美!我看见湛蓝湖水,雪白山峦,仿佛歌德的诗句一般!时间,永恒停留在这里吧!”
“英国现在正被战争和空袭警报所威胁,此地是不是比英国好多了?”克拔突然问道。
“的确好多了。”阿圣顿答道。
“你从英国出来时有没有遇上过麻烦?”
“什么困难也没有。”
“我听说各国边境都检查得非常严密,是不是?”
“我却没有任何麻烦就很顺利地通过了,只要你自己尽量少找麻烦就行,英国人检查护照很马虎的。”
克拔夫妇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光,阿圣顿无法了解其中的含意,克拔既说英国不怎么样,却又有意去英国旅行,岂非太过矛盾?郊游接近尾声了,克拔夫人提议回去,于是一行三人沿着浓荫山径直取山脚。
之后几天,阿圣顿提心吊胆地瞪大眼睛注意一切变化,双手扼腕,随时等待机会来临。他已经独自静默了一些日子,但现在,这种毫无进展的生活使他有点按捺不住了,直到一桩意外突发,阿圣顿才觉得在两三天之后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一天,在他学德语时,克拔夫人对他说:“我丈夫今天去日内瓦,因为那里有些事要办。”
“哦,原来如此,是不是打算在那里待很久?”
“不,只待两天。”
无论何人都不会瞪着眼睛撒谎,阿圣顿也不知为什么会认为克拔夫人正在撒谎,当然这些话与阿圣顿无关,但就她的神态而言,倒有很多令人费解之处。克拔是不是被德国情报机关的那位可怕的局长召回伯尔尼了呢?阿圣顿脑海中浮现起这个念头,于是便伺机用漫不经心的态度问女侍:“小姐,今天没有特别的事吧?因为我见克拔先生已经到了伯尔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