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围坐在一起闲聊,话题天南地北,又过了半个小时,蒋超仍然没有下楼。
“怎么回事,还没醒啊……”金磊用手巾擦拭额头上淌下的冷汗,惶恐的情绪几乎写在了脸上。紧接着,空气中不安的情绪更浓烈了,大家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我们一起上楼去蒋超的房间看看吧,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就麻烦了!”沈琴站起身来,用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况且再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行程也被耽搁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同意。周艺蕾不敢上楼,我们就让季云璐陪她在楼下等着,其余人决定随着沈琴一道上楼看看。我们走到蒋超的门口,门关着,我的心头突然怦怦跳了起来。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或许是因为我跟陈爝参与了太多次刑事案件的侦查,总觉得推开这扇门之后,会发现一些不想看见的东西。
比如说人的尸体。
门被沈琴轻轻推开,房间里除了睡袋和行囊,空空如也。我松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更多疑惑涌上心头。
蒋超去了哪里?
相信在场的人中,有我这样疑问的绝不占少数。我甚至能看见金磊的肩膀正在不住颤抖,看见王师傅的面色渐渐苍白,不知所措。沈琴还是相对冷静的,开口道:“他不在这里,我们去其他房间看看。”
大家分头行动,寻找蒋超。我们一边扯着喉咙喊他的名字,一边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可终究是徒劳。就算把这栋废屋掀了个底朝天,我们也没能找到蒋超的人影。
他就像是一缕青烟,消失在了空气中。
2
回到厅堂,众人对蒋超的失踪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如果是很早就出门了,也有点奇怪,因为雨衣、对讲机这类出行的必备品都还在屋子里。难道蒋超是想独自去采风?却又不太像。
“终于出现了,附身在傀儡上的怨灵终于出现了。我们谁都逃不了,从踏入这个村子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了灭亡。”周艺蕾梦呓似的说道。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金磊面色一沉,呵斥道。
周艺蕾呆了半晌,向金磊望去,道:“那请你解释一下,蒋超为什么会失踪?”
“这……这我怎么会知道!或许他有要紧的事情办吧!”
金磊在周艺蕾的逼问下,显得有些狼狈。
“大家不要再吵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蒋超。以我对这家伙的了解,他不是不告而别的那种人。一定是有突发情况,他来不及通知各位,先独自去解决了。当然,我们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蒋超遭遇了意外。”
听了徐小伟这番话,我不禁皱了皱眉。身处荒村野地,独自行动非常危险,特别是像蒋超这样的专业人士,为何会触犯这种禁忌?对讲机和手电筒不带也罢了,雨衣和雨伞也没有带走,我看着屋外如注的暴雨,心底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蒋超并不是自己离开,至少离开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意识。
屋外的雨点密集地打在泥地上,宛如一挺机关枪正在扫射,发出阵阵的噪音。狂风夹杂着雨丝,从门外吹进厅堂,沾湿了我们的裤管。
“实在不行的话,只有去外面找了。先在聚落这边找,不见人影的话,再去其他地方看看。”金磊的声音在发抖,显然他已经考虑过最坏的打算。“一定要找到蒋超。”
“对,待在这儿等也不是办法,我们出去找!”徐小伟踊跃道。
计较已定,我们便各自开始准备起来。大家纷纷披上雨衣,携带了对讲机等通信设备以及军刀匕首等防身工具。经过商议,季云璐继续留下陪周艺蕾,安抚她的情绪。此外,赵承德教授从傀儡庙折返时,季云璐还可以在这里接应,告诉他蒋超下落不明的情况。
准备就绪后,我们将现有的队伍分成三组:我和沈琴一组,往西找;金磊与王师傅一组,往南找;徐小伟独自一组,走北面。只要发现蒋超,就立刻用对讲机通知其他组。商议完毕,我们五个人便在暴雨中四散开来,分头去寻找失踪的蒋超。
弇山村废弃的屋子少说也有上百间,我与沈琴在雨中喊着蒋超的名字,闯入一间间空屋,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那些废弃的土坯房里,每家每户都放置着写有人名的傀儡。多的时候一家有五六个,少的时候至少一个。这些形貌怪异的傀儡,令我感到极度不适,但碍于美人在旁,不能表现出懦弱的一面,只能强打精神。
白忙活了半天,沈琴也意识到我们的搜索方案可能出了问题,提议道:“恐怕蒋超不在村落中,我们出去找。”
暴雨中觅路而行,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虽然身上有雨衣,也架不住这样的瓢泼大雨。我感觉脖子里面的汗衫都已湿透,膝盖以下部位也都浸了水。沈琴也好不到哪儿去,被雨水打湿的刘海紧紧贴在她白皙的额头上,脚上的登山鞋也在往外冒水。
“蒋超不会自己回去了吧?”我对沈琴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这次失踪事件,会不会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恶作剧呢?这样的人应该也很多吧,不知何故,我脑海中竟然浮现出陈爝的脸。
“什么?”雨声太大,沈琴听不清我说的话。
“我说,蒋超的失踪,会不会是恶作剧!”这次我提高了声量,希望她能听清。
“不太像。你看雨那么大,如果他真要这么费劲地搞一次恶作剧,理由是什么呢?我实在想不明白。”沈琴也用同样大的声音回复我。
“那会不会被绑架了?”
“绑架?”沈琴一愣,忽然笑出声来,“韩晋,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哪个绑匪这么蠢,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绑一个男人?我明白了,也许哪个女野人见蒋超长得俊,把他绑回去做压寨老公。那女野人没选中你,是不是有点遗憾啊?”
“当我没说。”自己的假设被沈琴这样嘲弄,我感觉很丢脸,忙岔开话题道,“这里的路好陡啊,每次往西面走都有这种感觉。”
“是雨水的关系吧。”沈琴随口敷衍了一句,旋即又道,“我发现你有时候脑洞挺大的,不愧是推理小说作家。不如再说说看,说不定对我们的搜查行动有所启发呢。”
“我不说啦,每次说都被你笑。”我故意板起脸。
沈琴笑道:“哎呀,我之前是开玩笑的啦,你别放在心上。我保证不嘲笑你了,这样总行了吧?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
“下不为例!”我也笑了。
脚下泥泞滋积,一步三滑,走得异常费力。泥淖混着雨水,有时会因步幅过大或踩踏不慎而甩到脸上,非常难受。可我心里却没有一丝怨气,反而有些开心,希望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我和沈琴能这样肩并肩永远走下去。
不知不觉又走了将近一刻钟,我们来到一片潮湿的洼地。放眼望去,都是深褐色的泥土与被暴雨冲刷折断的树木残枝,一片萧疏。再往前就是高地,与低洼之间隔着一段极其陡峭的断崖,高地上都是密林。以目前的情况,我们两个要攀上高地十分困难。
“怎么办?”我转身去看沈琴,寻求她的意见。
沈琴怔怔地望着前方,柳眉紧锁,似乎在思考对策。其实此时我心里早已打起了退堂鼓。毕竟荒山野岭那么多隐蔽的树林,要寻一个人,谈何容易?
“这是什么?”我指着前方问道。
高地的下方,有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圆形洞口。
“是村子的排水管吧。”沈琴解释道,“以前的农村没有完善的排水管网,下雨后的污水大部分未经处理就经暗渠或这种水管,直接排入附近河道。”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还是找不到啊……”沈琴叹道。
“算了吧,这都是命。”我劝慰道,“让专业的搜救队来这边找,一定效率更高。”
沈琴呆了半晌,转过头来,我看得出她脸上那种急切又无奈的神情。
“总之也是尽力了。”她淡淡说了一句。
我不知她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我听。
“走吧。”
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却看见沈琴的侧脸上,现出了十分惊讶的神色来。然后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发出低沉的呼声。
我立时紧张起来,沉声道:“你没事吧?”
她还是保持那种表情,伸出手往前一指,道:“韩晋……你……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那片泥地中躺着一个物体。
我眯起眼睛细看,物体四边延伸出去的像是四肢,是个人形的东西,却不见头部。我揉了揉眼睛,希望是自己目眩,可再看的时候却更真切了。我把脸转向沈琴,只见她面色惨白,骇然地望着我。看来,她也看清了那个“物体”的实质。
没错,躺在那儿的,是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
3
不等沈琴有所行动,我便飞快地跑向那具尸体。被雨浸泡的柔软湿滑的泥地上,留下一串我的脚印。每一次迈步我都异常吃力,暴风骤雨以及泥泞的土地令我跑步的速度减慢。我不顾一切,拼了命地奔跑,希望刚才的猜测都是错的。这次来弇山村的人,谁都不要出事,必须安全地回到沁阳市。我一边奔跑,一边向上天祈祷着。
跑近后我才看清,这具尸体上穿的正是蒋超的衣服。他那条牛仔裤我也记得,只是腰后有三根裤襻断裂开来,不过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我在离尸体大约两米的位置停下脚步,尸体的头部已经找不到了。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顿时感觉无法呼吸。
——凶手真的太残暴了!
无头尸体就这么趴卧在泥泞的土地上,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身上。周边没有血迹,即便有,恐怕也被暴雨冲刷干净了吧。
我拿出对讲机,开始通知另外两组人,并告知我和沈琴的具体位置。说完后,我发现沈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跑到我身边。我正觉得奇怪,忽然察觉到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尸体周围,竟然没有其他的脚印。
而这场暴雨下了足足有十几个小时,不,甚至都不止。
也就是说,在蒋超死亡的时候,并没有人接近他,谋杀他。不然,尸体周围一定会留下明显的足迹。眼下,蒋超尸体边上除了一排我刚才跑步时留下的足迹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痕迹,连蒋超自己的足迹都没有。退一万步说,就算蒋超是被斩首之后,被带到了这片泥泞的洼地,那么凶手的足迹呢?难不成他有翅膀,像恶魔一样翱翔于天空之中?
——这怎么可能?
显然,沈琴已经看出这起案件的特殊性了,所以没有随我跑到尸体旁边。否则,泥地上就不只有我一个人的足迹。面对如此可怕的杀人现场,我不禁感到惊诧,身上每一处关节都像是被恐惧紧紧束缚,无力反抗。
——不是人类能够做到的!
这具无头尸简直像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这片洼地之中。而周围除了一道我留下的鞋印之外,再无其他痕迹。不符合物理常识的现象再次出现了。这场面好熟悉,在镜狱岛,操场中央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无头尸,周围也是没有任何足迹。
——我是被诅咒了吗?
大脑在这一刻仿佛停止运转般,一片空白。
“韩晋!你怎么了?”
沈琴的喊声把我从虚幻中拖回现实。
我朝她摆了摆手,表示没事,让她待在原地别动。我则站在无头尸边上,等其他人来。我抬头环视周围的情况,在镜狱岛杀人事件中的无足迹案件,那种诡计无法在这边使用,条件不允许。那凶手究竟用了什么魔法,才能在不踩踏周围泥地的情况下,杀死蒋超,或者将尸体运送至泥地中央呢?
对此,我毫无头绪。
如果陈爝在这里,他会如何思考呢?我想,他一定会饶有兴致地看着尸体,然后出言嘲讽我观察力不够敏锐吧。又或者,他会感叹凶手拥有恶魔般的智慧,犯下如此具有艺术气质的谋杀案。总之,他一定会说些出格的话,来引起别人的注意。
想这些也没有用,陈爝身处一千公里外的上海,手机又接收不到信号,我根本无法联系上他。目前唯一能靠的就是自己的力量。思及此处,我的情绪便稍稍稳定了一些,头脑开始恢复运转,冷静地分析当下的情况。
尸体周边没有凶手的脚印,在推理小说中,属于无足迹杀人。这种诡计很常见,算是广义密室的一种。美国推理作家,有“密室之王”之称的约翰·迪克森·卡尔有不少作品都是以此为谜团进行创作的,比如《女郎她死了》(She Died A Lady)和《白修道院谋杀案》(The White Priory Murders),此外,新西兰作家诺曼·贝罗(Norman Berrow)的推理小说《撒旦的足迹》(The Footprints of Satan)也是一本关于无足迹杀人事件的杰作。在日本,挑战这种谜团的作家更是多如过江之鲫,如岛田庄司、二阶堂黎人、麻耶雄嵩、法月纶太郎等。
我把这些读过的推理名作在脑中过了一遍,仍旧找不到一个与此相似的案件。毕竟单纯地将推理小说中的诡计套在这次的案件中,似乎有些牵强。小说中描绘的环境大多为暴雪天气,虽也有泥地和沙地,但大部分是以雪地密室为主。既然是冰天雪地,温度极低,那么对于脚印的造假手法也有很多(在这里就不一一举例,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一份无足迹杀人的书单,慢慢品味),但暴雨天气的话,很多手法就行不通。
果然不行,现实与虚构的案件差得太远,连参考的作用都起不了。明明参与过多次案件的侦查,单独遇到案件,却什么忙都帮不上。这种沮丧的情绪在我心头蔓延开来。内心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耷拉着脑袋站在无头尸旁,对自己感到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金磊、王师傅和徐小伟陆陆续续地赶到了现场。随着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尸体旁,泥地上的足迹也变得杂乱起来。
“这……这他妈……是怎么回事……”见到蒋超的无头尸,金磊哭丧着脸,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谁干的?他妈谁干的!”
我理解他的心情,像蒋超这样听话的摇钱树,想要再找一个,可不是易事。
“谁这么凶残?杀了人,还要把头砍下来。对了,头呢?”说话的人是徐小伟,相比金磊,他的情绪要稳定得多,但眼圈还是有些泛红。
“不知道,我到这里的时候就没见到。”我如实回答。
“这么看来,只有一种可能,凶手把蒋超的头颅带走了。”
原本站在远处的沈琴,不知何时也走到了我们身旁。她见到蒋超的无头尸,似乎并不害怕,这不禁令我感到有些意外。
“带走头颅?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徐小伟反问道。
沈琴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金磊伏在蒋超的躯干上干号,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刹那间,我甚至分不清他对蒋超的眷恋是出于利益,还是出于真实的情感。或许两者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