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们各怀心事,但都没有说话。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我们终于到了发现蒋超尸体的现场。绕着现场走了一圈,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泥地里也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说这边是“现场”,其实不准确,直觉告诉我,这里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走到泥地中央,周围是开阔的平地,再往西一百多米后,是拔地而起的高坡,高度有十多米,虽然有坡度,但由于连日暴雨,非常湿滑,根本无法攀爬。我觉得金磊理智一点,就不会选择从这里离开。
我们所在的位置,往北是傀儡庙,王师傅同徐小伟昨日曾去那边找过赵教授,一无所获,所以这次我们准备向南面进发。
连日的滂沱大雨让泥土变得如同沼泽,一脚踩下去,泥可以埋到脚踝以上的部位,我们行过之处,留下三排深深的脚印。不,与其说脚印,不如说“洞穴”更贴切。这样一步一坑又走了几百米,忽然徐小伟扬起手,指着前方说道:“你们看前面是什么?”
顺着徐小伟所指的方向望去,那边有一棵十几米高的老槐树。奇怪的是,这棵树周围却没有其他树木,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荒草中央。
“那是一棵树啊,怎么了?”
王师傅视力虽然不佳,却也看得分明,他不明白徐小伟对一棵树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徐小伟摇头道:“不是,你看那树枝上挂着什么?”
狂风暴雨侵袭下,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如同万马奔腾,又像是在悲哀地哭泣。枝叶摇摆中,似有一个东西悬在树上,也随之摇摆。但距离太远,水雾太浓,我看不清。
“是有东西!”我也叫了起来。
“我们走近一点看,这树上……”王师傅眯眼细看,正待说些什么,忽然僵住,脸上竟然有几分惊恐的神色。
“怎么了?”我察觉到有些异常。
徐小伟也瞪大了双眼,嘴唇哆哆嗦嗦的,却说不出半句话。
为了能看清树上悬挂着什么,我向前跑了几步,定睛看去。
陡然间,我的身体震了一下。
树上悬挂着的是一个人。
我张开嘴巴,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雨势太大,雨水随着狂风灌进了我的口中,呛得我连连咳嗽。如果不是王师傅拍打我的肩背,我估计还会这么呆立下去。回过神来,我们三人匆匆跑到树下,看看悬挂在树枝上的,究竟是谁。
走近后,才感觉那棵树极高,起码有十四五米,抬头望去。就在它树冠粗壮的主枝上,悬挂着金磊的尸体。
尸体迎着风雨来回摆动,诡异至极。
2
死去的金磊,此时正以一种古怪的姿态迎接我们。他的脖子被绳索套住,歪在一侧,绳子另一头紧缚在树枝上,双手的手腕也分别被两根尼龙绳绑住,吊着手臂,而绳子一头缠在树枝上,像在为我们展示一场死亡之舞。他双目圆睁,仿佛在为自己的枉死而愤怒。
更可怕的是,吊死金磊的树枝边上,还悬挂着另一个东西——悬丝傀儡!
——傀儡牵线似月悬,神灭垂丝绕身缠。
如无意外,傀儡人偶身上,应该写着金磊的名字。
大约过了一分钟,我的视线也没能离开过这具诡异的尸体,我无法得知自己是不是流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双手开始微微颤抖,遍体生寒。这种本能的恐惧占据了我的身体,逐步吞噬着我的勇气和意志力。
弇山村村口那古碑上的文字,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
我们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王师傅咽了咽口水,沉声道:“傀儡的诅咒看来是真的……”
说话时,王师傅的神色更是难看,面色发白。平时素来沉稳的他,在这时也变得焦急异常,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徐小伟强笑道:“怎么可能,什么诅咒,这一定是人为的。”
王师傅长叹了一声,道:“小徐,不是我想打击你。你看看这棵树的高度,再瞧瞧树干。树干这么湿滑,没有下脚的地方,一个人爬上去几乎都不可能,你认为背着一具一百多斤尸体的凶手能做到吗?”王师傅的话不无道理。一棵十多米高的树,相当于四五层楼这么高,且不说凶手的体力是否能够背负尸体爬树,单是这个高度,已非常人能及了。
“金磊先生的死法,应验了弇山村碑文的第二句,是不是?”徐小伟看着尸体问我。
“是的,他的死亡方式和碑文描述的丝毫不差。”我回道。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们都会被诅咒杀死……”徐小伟皱着眉头,面对如此违背常理的杀人场景,他倍感恐惧。
越是在这种时候,人的信念就越不能崩溃。必须要想办法让大家重新振作起来。
“先不要慌张,有两种可能性。”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驱走空气中惴惴不安的气氛。
“什么可能性?”徐小伟看向我,眼神像是在求救。
“第一,我们进入弇山村后,确实触发了这个村子对于外来者的诅咒。蒋超也好,金磊也好,甚至赵承德教授的失踪,都是因诅咒而起。假设诅咒是真的,而我们又无法走出外面那片树林,那等待我们的只有死亡,除非我们能化解傀儡的诅咒。对于化解诅咒的办法,目前我们毫无头绪。第二,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人为的。”说到此处,我故意顿了顿,期待他们有所反应。
果然,徐小伟听了之后,却不以为然,摇头道:“可是蒋超也好,金磊也好,他们的被杀现场都是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啊!除了超自然的力量,还有什么能办到呢?”
我耐心道:“我已经说过了,在推理小说中,有一种类别,叫作不可能犯罪,指在逻辑上不可能发生的犯罪行为。蒋超遇害的斩首无足迹杀人,以及这次金磊遇害的高树绞杀事件,其谜面早就在推理小说中出现千百次了,并不新鲜。”
“推理小说?你在逗我吗?”徐小伟闷哼了一声。
我放缓了语气,解释道:“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不可能犯罪的案子也见过不少,虽然破案的人并不是我。所以,我想说的是,如果这些超自然现象,是凶手故布疑阵,那我们就没必要害怕。只要揭穿凶手的诡计就行了。”
为了让他安心,我又将自己从前和陈爝遇到过的不可能犯罪事件,简略地讲了一些。原本在狂乱的恐惧之中,徐小伟已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听了我的叙述之后,他的眼睛里似又恢复了一点希望的光彩,看来我的鼓励奏效了。
“只可惜你那位朋友不在这里。”王师傅遗憾道。
“虽然他不在,但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我们同心协力,未必不能解开这次的谜团。”我分别看了徐小伟和王师傅一眼,大声道。
“韩先生说得没错,刚才我也是魔怔了。世界上哪儿来那么多神神鬼鬼,必定是有人装神弄鬼!我们想想办法,把躲在这村子暗处的杀人凶手找出来!”徐小伟在我的鼓舞下,脸上的忧郁一扫而空,恢复了神采,咧着嘴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诅咒,而是人为,那么凶手当然不是躲在村子暗处,而是在我们之中。这点只有我和凶手知道。当然,我不能保证他们两人中没有杀人凶手,所以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自己的疑虑,只能假装不知情。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把尸体搬下来?”
对于王师傅这个提议,我和徐小伟没有异议。
虽然金磊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让他就这么暴尸在风雨中,也有点太过残忍。
徐小伟在我们之中算比较高的,大约有一米八,我和王师傅让他踩着肩,去爬这棵大槐树,试了好几次也没成功。树干很粗,但树皮由于连日暴雨,非常湿滑,踩上去根本借不到力,更别说攀爬了。于是我们只能换一种思路,借助工具。
我们捡了一些比较长的树枝,然后用细绳将几段长枝绑成一根长杆,在长杆一头系上匕首,去割尼龙绳。刀刃虽然碰到了绳子,却还是借不上力,割不断,好几次刀都掉落了。王师傅又想在长杆上头点火,去烧绳子。可风雨这么大,火没法点燃。最终,我们忙活了大半天,还是没法将金磊的尸体取下来。
“这怎么给吊上去的?难道凶手会飞?”徐小伟累得气喘吁吁,不住抱怨。
“天气这么恶劣,如果是人干的,那他图个什么呢?”王师傅也发出了疑问。
他们的问题我暂时无法回答,便道:“既然尸体取不下来,傻站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不如我们先回村里,把金磊的情况告诉季小姐他们,也好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
“同意,我们回去吧。”徐小伟附和道。
就这样,尽管发现了金磊,他却已是一具没有生机的死尸,而我们也无法将他从大槐树上取下来,只有作罢。我们按照来时的路,走了回去。回程更快一些,用了不到去程三分之二的时间就到了村落。我们身心俱疲,想回到废屋好好休整一下。谁知,我们三人刚踏进院子,便听见了一声尖叫!
我连雨衣都顾不上脱,立刻冲了进去。
一进屋,就看见周艺蕾双手持着一把匕首,对着沈琴与季云璐二人。她背靠在厅堂的角落,脸上现出凶狠骇人的神态。
“发生了什么事?”我忙问。
“都不要过来!你们全都是鬼!让我出去,让我离开这个村子。否则,我就把你们都杀死!全都杀死!”周艺蕾的双眼之中射出了凶狠至极的光芒。原本气质高雅的美女,两日之内,竟变得如泼妇一般。
我伸出手掌,用轻柔的语气道:“周小姐,你先冷静一些,我们都是人,不是鬼。”
徐小伟和王师傅也先后赶到,王师傅见周艺蕾的样子,神情难过地叹了口气。徐小伟则表情凝重地盯着她手里的利刃,生怕伤到其他人。
我连忙后退了一步,与沈琴并肩,问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琴苦笑道:“她刚醒来就抢了匕首,我和小季都来不及阻止。这样对峙,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我觉得她只是害怕,不过你们最好别冒险去夺她的刀,我可不保证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只是我觉得好奇怪,一个柔弱的女孩,怎么会突然这样。”
我理解沈琴,她虽然不怕周艺蕾袭击,可在瞬息之间,周艺蕾从一个沮丧憔悴的女孩,竟变得如此凶恶,也使我为之骇然。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是两日来极度的恐惧,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攻破,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随之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不想把这种变化称为发疯,因为每个人都有精神崩溃的时候。
“金磊被杀了!”我决定下一记猛药,便对着周艺蕾喊道。
“你……你说什么……”
不出所料,周艺蕾嘴角抽动,对我说的话有了反应。
“他被杀死了。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杀死他的是人,不是鬼。如果你继续这样,不让我们帮助你,最后你的下场会和他一样。”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
“胡说!你们都是凶手!你们想杀了我!”她冲着我歇斯底里地大喊。
我大手一挥,冷笑道:“不信也没关系,这种与世隔绝的困境,我也不是第一次碰上。周小姐,如果你坚持己见,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保证你活不过今天晚上。”
“你……你威胁我?”
周艺蕾的语调开始缓和,对我来说,是个好兆头。
我立时大声叫道:“如果你放下匕首,我亲自来保护你,怎么样?今天晚上,我就守在你房间的门口,如果有动静,你可以大声呼救,我就来救你。”
“你不会骗我?”周艺蕾悲切地望着我。
沈琴故意道:“韩晋先生曾经协助上海警方破获过不少刑事案件,还将案件资料改编成纪实小说出版,在业界非常有名,如果说我们这里有谁最可靠,那一定是他。”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我紧张得几乎不敢出气。如果她拒绝,我只能冒着生命危险上前夺刀,万万不能让她孤身离开这里。像她这样娇弱的女孩,独自走出这里,必会迷失在迷宫般的树林中。到时只有死路一条。
过了片刻,周艺蕾才抬起头,看着我道:“好,我相信你。”我长舒一口气。悬在心头的石块,总算落了下来。
3
下午时分,大家都有些倦了,特别是周艺蕾,经过一番闹腾,已是筋疲力尽,休息去了。陪她回房间的是徐小伟,我答应在夜间守在她的门口,白天的时候,则由在场其他人轮流守护,这样周艺蕾才安心。
早上出去寻人,忙活了半天,我的衬衫已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十分难受,我便回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套上干燥的衣衫,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轻松的感觉,这时我意识到肚子饿了,便打开拎包,取了包饼干来吃。这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我的名字。
听声音,应该是沈琴。
“刚才真是惊险,我都吓蒙了呢。”推开门之前,沈琴用手轻叩了三下门板,听见我应声后,她就走了进来。
“我也吓了一大跳呢!”
“幸亏你机灵,想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有人保护她,周小姐自然不怕啦。”沈琴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看来脚踝的伤势还在。
我做了一个手势,请沈琴坐在一张垫子上,然后笑道:“算了,大家都在共患难,就当互相帮助了。而且,周小姐从进村的时候,就一直表示要回去,但蒋超坚决不同意。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我们拖累了她。”
“韩先生可真是温柔呢,对谁都很不错,像中央空调一样。如果周小姐不是美女的话,你还会这么殷勤吗?”沈琴扬了扬眉,似乎话中有话。
我呆了半晌,忙解释道:“我对周小姐没有那种意思的。只是单纯地想帮忙而已,你千万别误会啊!”
“没误会啊,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下,三更半夜的,屋里睡了个大美人,怕你忍不住犯错误。作为朋友,我觉得我有义务提醒你一下。”沈琴似笑非笑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这……这怎么可能……我可以发誓!”
说话时,我的呼吸有点急促,可能是因为太紧张的关系。
谁知沈琴哈哈笑了起来,道:“我跟你开个玩笑,瞧把你吓得。我当然信你是个正人君子啦!周小姐也信任你,我能看出来。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
“原来你在耍我啊……”我又好气又好笑。
沈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紧接着道:“对了,我来找你,是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刚才虽然简略说了一下金磊被杀现场的情况,但并没有讲得太细,所以想当面了解一下。”
“怎么,你也想当一回侦探?”我调笑道。
“就胡思乱想呗。”
“好啊,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你说金磊是被凶手吊在一棵十多米高的树上,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