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伟只是喝水,没有继续往下说。但之后的事,不用他讲我也能猜到。他们沿着原路返回弇山村,却没有遇到任何阻挠。这也是最恐怖的地方,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摆布这一切,控制着每个人的命运。我们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一般,尚能够抬头仰望穹顶,却始终无法摆脱周身的桎梏。
徐小伟沉默了许久,忽然站起身道:“我累了,去睡了。”
我本想安慰他几句,又觉得十分荒诞,我自己也身处险境,有什么资格来安慰他?我们不过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憋了半天,才道:“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
他叹了一口气,怅然道:“能活着离开这里就好了。我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完成,我还有许多电影想要拍,让大家见识到我的才华,让电影界承认我。倘若就这么窝囊地死在这种地方,我是不会瞑目的。韩晋,你也是吧?你也有想要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吧?”
难堪的沉默,弥漫开来。实话实说,我好像从未想过这种问题。
我停了没有多久,便继续道:“认准一件事拼命干,总有成功的一天。虽然我没什么出息,但我见过许多很厉害的人,他们无一不是坚持、坚信自己的理想,从未放弃。总而言之,只要你不放弃,就一定可以成功。”
也许是受到了鼓舞,徐小伟的眼中恢复了一些神采,笑道:“韩先生果然是个乐天派。很好,我欣赏你这样的人。明天见。”
徐小伟离开后,就我独自一人坐着,听着屋外的雨声。在极短的时间内,竟然发生了如此之多匪夷所思的事。与往常的案件不同,对于这次的事件,我往往会产生一种无力感。若说从前的案件,对手是人,这次的对手仿佛就是鬼神,是无可名状的恐惧。
如果这是噩梦,我希望能早一点醒来。
我打了个哈欠,眼眶有些湿润,身体就像棉花一样。大概是困倦了吧。烦心事太多,唯有借着这浓烈的睡意,才能睡着。我刚想上楼,眼角就瞥见了被风雨吹得一开一合的大门。这扇门的门闩已经不见了,所以无法锁上。但因为发生了杀人事件,如果大门不锁,心里总是有些慌张。于是我便低头寻了一遍,找到一根长短粗细都合适的树枝,从内闩上了门。虽然树枝易折易断,却也聊胜于无。
大门已锁,心也就定了几分,我便拿起地上的那支蜡烛,拖着疲惫的躯壳,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间。睡意蒙眬间,我仿佛听见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但当时只觉是幻听,并不在意。事后回想起来,才恍然大悟,如果那时候谨慎一点,或许案件很早就能得以解决了。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当,多说无益,那是后话了。
我吹灭蜡烛,昏昏沉沉地钻进睡袋,没过多久便失去了意识。
恍惚中,我做起了梦。梦中与我对坐的不再是徐小伟,而是一只木质的傀儡。
那傀儡身穿古装,面目骇人。它的脸上,涂抹着油彩,两条锦鸡翎垂在身后,嘴咧开到耳根,狞笑着,永远狞笑着。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它,它都用一个表情盯着你。无论什么角度,你都躲不开它的目光。恐惧和焦虑充斥着我全身,我想挣脱,但却无法动弹。
唯一的选择,就是与它对视。
它胸口有个名字,用类似金文写成的古字。
字形好眼熟,可在梦里却认不出来。我默默地想了片刻,渐渐地,字形开始变化,从大篆变为小篆,直至变成隶书,我才看出这两个字的意义。傀儡胸口刻着两个字,那两个字,是我的名字——韩晋。
这么看来,这只傀儡便是我……
耳边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惊叫!
这声惨叫,让我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我心跳的速度很快,醒来的一刹那,甚至还分不清梦里的傀儡是真实的,抑或是虚幻的。窗外已蒙蒙亮,我从睡袋中挣出,感觉腿脚还在飘,使不上劲儿。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又是一阵尖叫!
头脑逐渐清晰,此刻我已能够分辨出,那是周艺蕾的声音。
冲出门外,跑到周艺蕾所在的房间时,徐小伟和沈琴都已站在门口,神情大是紧张。我拨开他们二人,往屋内看去。一望之下,我不由得倒退一步,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紧随我而来的是王师傅与季云璐,越过我的肩向门内望去。我的眼角能看到王师傅的身子猛地一震,季云璐则僵立在一旁,簌簌地发着抖。一个人只有在极度惊骇的情形下才会抖成她这样!
房间内,周艺蕾坐在地上,用睡袋挡住自己的脸,正在号啕大哭,而在她对面,则放置着一颗人类的头颅。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的头。不用细看,我们便能认出,这是蒋超的头颅。也就是说,蒋超在洼地被砍下的脑袋,出现在了周艺蕾的房间。
“这是谁干的!站出来!”原本沉稳的王师傅,竟歇斯底里地喊道。
徐小伟走近那颗头颅,用手捂住嘴巴,蹲下身子细看。
头颅上血迹不多,脸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头发有些微秃。原来蒋超因为头发稀疏,所以才一直戴着棒球帽,除非洗澡,吃饭睡觉也不会拿下来。他的天灵盖位置有个明显的凹陷,周围皮肤组织可以看出明显的破裂伤口,这恐怕就是致命伤。就算不是法医,也能看出这是凶手用了前端略尖锐的硬物敲击造成的。
“这不像是恶作剧。”沈琴的表情也变得严峻起来,“更像是一种警告。”
“警告?”季云璐重复了一遍。
沈琴分析道:“对我们在场每一个人的警告。试想,凶手如果能够进入周艺蕾的房间,就说明杀死周艺蕾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可凶手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急于把我们杀死。”徐小伟接着沈琴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季云璐问道。
沈琴正想开口,却被周艺蕾打断了话头,她用一种古怪的,并不属于她的声音说道:“死得好,死得妙,你们厮跟来这里,都是要死的。”
听着她说话的语调,我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极其诡异的感觉。
“你……你是谁!”王师傅怒叱道,“你不是小周!你是谁!”
“为什么说她不是小周?”沈琴忙问。
王师傅面色惨白,颤声道:“周艺蕾是重庆人,决计不会说这种方言。她刚才说的这种语言,和河南话有很大不同,与河南话相比,焦作话更为古老,属于怀庆方言。她刚才把‘一起’念作‘厮跟’就是证据!”
听了王师傅说的话,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想起《水浒传》第十四回 ,其中有一句“两只船厮跟着在湖泊里”,这是古汉语的用法。一个重庆生重庆长的女孩,缘何会一种河南焦作地区的古老方言?
后来我才知道,焦作方言保留的古汉语的信息,要比河南话多得多,这是河南话和焦作方言差别大的原因之一。焦作地区半封闭的地形,阻挡了外来语的入侵,所以保留下的古代词汇会更加完整。河南焦作地区是历史上的怀庆府,怀庆方言原属于中原官话区,中原官话则属于北方方言的分支。按理说怀庆方言属于北方方言无疑。但是,由于怀庆府与山西省南部接壤,加上明朝洪武大移民,使得怀庆方言中融入了大量的晋语成分。
思及此处,我再去看周艺蕾,见她脸色发青,没有一丝生气,样貌可怖至极,简直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女人。她脸上的神色和最初我见到的样子已迥然不同,仿佛瞬息之间换了一个灵魂。
就在此时,周艺蕾突然抬起头来,用极其异样的声音,继续说道:“不要问我是谁,你们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
话还未说完,周艺蕾语调忽然急促起来,她干咳了几下,双眼一翻,便直直地倒下了。我们忙跑过去将她扶起,沈琴探了一下她的脉搏,道:“怕是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刚才,她……她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季云璐露出极其惊愕的神色来,同时向后退开了几步,用手指着昏迷的周艺蕾,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她说的不是普通话,也不是重庆话,是这个村子的方言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季云璐嘴唇都在哆嗦,面色格外难看,额头上的汗珠也不断渗出。
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恐且焦虑的神色,相顾愕然。
我自小受到的是无神论的教育,信奉科学。可当这一切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往年那些坚信的东西开始慢慢崩塌。不然怎么解释一个重庆姑娘,脱口说出的竟是弇山村的方言?除了被鬼迷住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性。然而,这颗人头又是怎么来的呢?难道也是迷住周艺蕾的那只“鬼”带来的吗?
忽然间,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向楼下跑去,身后沈琴在呼喊我的名字,不过我没有理会。因为此时,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需要我亲自去确认。可以这么说,这件事于我们大家来说也是非同小可。跑到楼下的厅堂,我忙向门口望去,只见破旧的大门紧闭着。
那根作为门闩的树枝依旧闩着门,像是从未离开过。
这表明,自昨夜我闩上门后,无人离开这栋老楼。这样的推理也不严谨。应该这么说,就算出去了,但最后一个关上门的,一定是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把树枝重新闩回去。也就是说,将蒋超人头放置在周艺蕾房间的,一定是徐小伟、沈琴、王师傅、金磊和季云璐中的某人。甚至,是周艺蕾自己。
此刻,这个恐怖的念头正在我脑中渐渐成形。
——我们这群人之中,有内鬼。


第六章 绞刑之树
1
我呆立在废屋的厅堂,不知所措。这个发现,该不该告诉大家呢?首先,可以肯定,凶手必然知道树枝闩门这件事。如果我先提出,那仿佛就等于告诉了凶手,这个动作是由我完成的,那么我就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这样做风险太大,我决定见机行事。
“韩晋,怎么了?”沈琴跟着我跑下了楼。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刚才在楼上时,我明明听见楼底下有动静的。”我随口胡编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不是我信不过沈琴,而是此时此刻,谁都有凶嫌,包括我喜欢的这个女孩。我必须一视同仁。
“是这样啊。”沈琴似有心事一般望着我,“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不寻常的事?”
“你是说蒋超的头颅吗?”
“不,我的意思是,原本最该出现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沈琴意味深长地道。
“赵承德教授?”
沈琴摇了摇头。对于我的迟钝,她显得有些急躁。
我屏住了气息,问道:“那是谁?”
沈琴忽然望着我,脸上充满了疑虑,口中道:“发生了这么大的骚乱,金磊竟然没有出现,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啊!如果不是沈琴这么一说,我还真就忽略了。若在平日里,金磊必会对着头颅大呼小叫,哭天抢地。可刚才却没见到他,难不成还在房间里睡觉?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去他房间看看?”我对沈琴使了个眼色。
“好。”沈琴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刚想挪步,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不用麻烦了。”
只见王师傅从楼上缓缓走下,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望着我和沈琴。
“什么意思?”我也向前走了一步。
“金磊并不在他的房间。”
“你去看过了吗?”
“是的。”王师傅的语气很坚定。
“其他地方找过了没有?”
“今天我起得比较早,原想找金磊聊聊,可他不见了。除了你们几个的房间,这里的角角落落我都寻遍了。”
“屋外呢?”
“没有,你瞧这门上不是闩着一截树枝嘛,我也没打开。对了,这树枝是谁插上去的?倒也蛮机灵的。这荒郊野岭,万一有什么凶猛的野生动物闯进来,就大事不妙了。头一天晚上,咱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
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说道:“那么,眼下金磊和赵教授一样,失踪了?”
“恐怕是的。”王师傅由衷地叹了一口气,担忧道。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便与沈琴相顾愕然。金磊不在废屋中,那他在何处?该不会独自一人跑出去了吧?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思潮纷起。这幢小楼的大门,昨夜被我用树枝从内闩住,即便金磊抽出树枝,离开废屋,那他又如何将树枝插回原处呢?显然,金磊一个人是办不到的。换句话说,除了金磊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参与。
就是那个把树枝插回原处的人。
“我们是不是该出去找找他?”我提议道。
“机会很渺茫啊。”王师傅显得十分沮丧。
前往弇山村的人一个个减少,不是死亡就是失踪,对于我们来讲,心理压力非常大。可就这么待在屋里,是不是太消极了呢?
“干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干强。”沈琴对我们说,“不见得坐以待毙吧?现在赵教授和金磊先生都失踪了,原因不明,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有个交代。”
我点头道:“我同意,王师傅,不如让沈琴和季小姐待在屋子里,我们三个男的再去村里转转吧?或许还会有所发现。”
“只有这么办了。沈小姐,周艺蕾就麻烦你照顾了。”
对于神志不清的周艺蕾,王师傅有些放心不下。
“没问题,你们就安心去吧。”沈琴应道。
我们上楼后,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徐小伟。他非常赞成,表示即使我们不愿意,他也会单独出去寻找失踪的赵教授和金磊。季云璐对昏迷的周艺蕾有阴影,怕她醒来之后又说那些鬼话。不过有沈琴相伴会好一些。
随便吃了点东西,我们三人就披上雨衣,带着一些简易工具,出了大门。
我走在最前面,抽出树枝后,发现树枝上有一点黑色印记,像干涸的血滴。但那时我并没在意,随手丢在一边,双手推开了大门。门刚打开,雨势仍然很大,狂风夹杂着雨点扑面而来,我们三个人弓起身子,踉踉跄跄地钻入这暴雨中。人一到了雨中,雨声更是惊人。耳边尽是哗啦啦的声响。
“风好像又变大了!”徐小伟在我耳边喊道,“这鬼天气,怎么回事?”
“尽量少说话,节约体力。”王师傅说道。
哗哗的雨声掩盖了一切,我们说话的声音也极难分辨,必须喊很大声,但这样的话就会很耗费能量。于是我们都闭上嘴,只埋头走路。
我们走一步,退半步,真的是举步维艰。
村落的屋子昨天已经找遍了,寻不见赵教授。这次我们打算继续往西面走,去那片洼地——就是上次发现蒋超被斩首的尸体的地方看看。至于为什么选择那里,感觉直觉因素更多一点。当然我们还要考虑一种可能,即赵教授或金磊并没有继续留在弇山村,而是出了村口,进入了村外迷宫般的密林。倘若真是如此,我倒希望他们两人能够走出树林,这样我们获救的希望就又多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