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晋,你半夜做什么?”他们齐声问我。
如果他们是鬼的话,又怎么知道我的姓名?
我适应了光线,定眼看去,竟是徐小伟。他身后两人,不用猜也知道,一个是灰头土脸的金磊,另一个则是神态狼狈至极的周艺蕾。
“你……你们不是出村去报警了吗?”我的心中充满了疑问。
在手电筒的微光照射之下,他们的神情看来怪异莫名。徐小伟抿着嘴,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才好,他身后的金磊与周艺蕾则更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我估摸着,他们仨必定是看到了什么骇人至极的景象,才变成这种样子的。
“你们说话呀!”我心跳加速,生怕听到关于赵教授的坏消息。上帝保佑,赵教授若是遭遇了不测,我不知该如何向季云璐去解释这件事。
“一切都完了。”周艺蕾很沮丧,只说了五个字。
而金磊则涨红了脸,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徐小伟上前一步,面色尴尬道:“韩晋,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我双手紧握着拳,心情十分紧张。
究竟是什么事,让他们三人离开之后又折返回来?而且是在这三更半夜的时候?我心中杂乱无章地想着,徐小伟的神情更加高深莫测。
还没等我提问,徐小伟就靠近我,压低声音道:“我们可能永远被困在这座村子里了。”
我听得张口结舌,定了定神,才问道:“怎么会这样?”
徐小伟苦恼道:“我们绕了好几圈,走了许多冤枉路,就是走不出那片密林。我们来时遭遇了‘鬼打墙’,走的时候,怕是又遇上了。能回到这个村子,与你们见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我真怕三个人永远走不出来,活活饿死在那片林子里面。”
“雨那么大,先进屋里面再说吧。”我道。
三个人纷纷点头,随着我进了屋。我取出火柴,点了一支新蜡烛。
“晦气!真他妈的晦气!”金磊骂骂咧咧地上了楼。蒋超死了,如今又被困在这偏僻的山村中,恐怕这两天是他一生中最低谷的时刻了吧。
周艺蕾这次却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屋子的角落。我很担心这样下去,她的意志力和心理防线会崩溃,到时候精神出了问题,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想帮助她,和她随便说说话。但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又令我望而却步。
“要不要先睡一会儿?”我问徐小伟。
徐小伟像是没听懂我提出的问题,盯着我看了半天,才惘然道:“不累,这件事想不通,我睡不着。”
“什么事想不通?”我问。
“为什么我们走不出那片密林?”徐小伟的声音听来像是在哀求。
“因为我们都被诅咒了。这里本就不该是我们来的地方。逆天而行,自然要遭报应。我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快而已。”
周艺蕾的言语之中,仍是充满了敌意。
若是之前的徐小伟,或许会同她辩上一辩,举几个例子,来证明世界上是无鬼的。可眼下他却一声不吭,仿佛同意了周艺蕾的观点。
我很是郑重地问道:“从你们离开这里算起,也有好几个小时了。你们就在那片林子里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吗?”
徐小伟苦笑道:“你想听吗?”
我忙点头。
徐小伟抬头看向天花板,像是在质询苍天一样,嘴上道:“为什么人没有翅膀?任何鸟儿都能轻松地飞离这里,不,连一只苍蝇都可以离开这个村子,唯独我们人类不行。呵呵,我们真是不如一只苍蝇。”
“快别这么说!”
我知道徐小伟现在的心态消极至极。经过努力奋斗,发现结果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更坏,谁都会受不了,这是人之常情。
“也罢,说就说呗。韩晋,我以前从不信鬼,你是知道的。但除此之外,我真的难以想象,还有哪种力量,可以导致这样的怪事发生。我实在想不明白。”我能看得出,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徐小伟正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安的情绪,“今天发生的事,简直如噩梦一样。”
烛光摇曳下,徐小伟开始讲述他们刚才那诡异的经历。
3
和我们告别之后,徐小伟、金磊和周艺蕾三人,踏着崎岖的泥路,顶着风雨出了弇山村。村外是一片密林,枯木荒草连在一起,中间有一条小道,就是来时走的那条。可能是暴雨的关系,能见度很低,他们走得很慢。
茂密的树叶与齐腰高的杂草生得十分密集,道路被挤压得若隐若现,极容易走岔。他们三人在褊狭的小路穿行,显得异常艰难,雨衣蹭过树叶的时候,还会使叶面上的雨珠扬起一阵水雾。进村的时候,蒋超曾将红布条绑在树枝上,以便认路。一般探险家都会在迷宫般的环境中留下记号,探寻洞穴的时候,甚至牵一条长长的绳子绑在腰间,然后再进洞。如果迷路了,还可以扯着绳子往回走,保障了安全。
徐小伟他们就是根据蒋超留下的红布条,来寻找出路。
在林中行走不易。潮湿的树叶层下,是滑软的泥浆与腐烂的树枝,踩上去会发出吱吱的怪音,而树丛荒草格外繁茂,大雨让雾气变得浓稠,这样容易迷失方向,特别怕出现分岔小路。所以出行在外,绝对不能依仗直觉,物理记号才是可靠的。
徐小伟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裤腿和鞋子都被泥浆染成了褐色,袜子里早已浸满了泥水,一脚踩下去,像是赤脚踩在一条湿透的毯子上,非常难受。
“喂,你们有没有发现,好像又绕回原来的地方了。”金磊面色苍白,身子不住发抖,指着一棵枯树道,“这棵树我见过。”
徐小伟放慢脚步,回头问道:“怎么可能,是不是眼花了?”
金磊头摇得很坚决:“不是眼花,我绝对没有看错!你相信我,我们一定是走错路了。这树枝上的红布条,我看也不可靠。万一被人换了呢,会不会是杀害蒋超的凶手故意迷惑我们,想让我们在这片林子里迷路?”
“会不会是傀儡的诅咒应验了?”周艺蕾也吓得面无血色。
徐小伟恼道:“别神啊鬼啊,烦不烦?遇见问题,是要想办法解决,而不是怨天尤人!”
他不愿和这两人多废话,自顾自迈开脚步,往前方的道路走去。
边上是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高处则是高耸入云的千年古树,树的枝梢交错,延展出繁盛的枝叶,几乎把天空盖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则粗暴地击破枝叶的防线,狠狠打在徐小伟他们的头顶与肩膀上。暴雨让原本静谧的树林变得嘈杂起来,也令这三位迷失在树林中的访客心神不宁。小道窄且深远,望不到尽头,两侧的树林也是如此,不论向哪边张望,都望不尽森林的深度。
天色渐渐转黑,密林也变得阴森可怖起来。徐小伟擦了擦额头淌下的水——他早已分不清这是雨水还是汗水,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他来讲,没有不同,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走出这片林子,去到下一个村庄,然后报警求救。他能听见身后另外两人的喘息声,他努力往前走着,抬头看了一眼,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整个人定住了。尽管光线不那么清楚,但徐小伟不会看错。
方才金磊所指的那棵树,徐小伟又看见了。
这种奇形怪状的歪脖枯树,就算在这种森林里,也不会出现第二棵。严格意义上来讲,两棵完全相同的树,世界上并不存在。这么简单的道理,徐小伟还是明白的。一想到这里,他陡然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寒意,手心也冒出了冷汗。
徐小伟望着金磊,过了好半晌才道:“我们确实在绕圈子。”
“怎么办?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金磊惊慌失措道。
雨打在枝叶上,发出密集的簌簌声。这片被水雾所笼罩的林子,使徐小伟感到神秘莫测,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阻止他们继续前行。
——回去吧,回到弇山村……
不知是不是幻听,总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你们是出不去的……
他揉了揉眼睛,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我们杀出去!”徐小伟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金磊不明白他的意思。
徐小伟从背包中,取出一把略微生锈的斧子,这是他从弇山村带出来的。他拿着斧子,掂了掂重量,毅然道:“这条小道有问题,再这么走下去,走到死也出不去。我们从边上走,虽然生满了荆棘刺藤和灌木丛,但只要方向没问题,一定可以出去!”
没有别的方法,金磊和周艺蕾只能点头,同意徐小伟用这种粗暴的方式试一试。
还是徐小伟一马当先,手持斧子在前开道。数之不尽的藤蔓和参差不齐的植物成为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堵巨墙,他奋力挥舞着斧子,将杂密的乱草和生满倒刺的荆棘古藤砍断。虽然斧刃已经钝了,不过好在够分量。正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加上徐小伟的大力砍伐,倒是生生被他劈出一条路来。
不过,由于林中草藤太密,三人的裤子或多或少都有被坚硬的藤条倒刺划破的口子,徐小伟还被扎出很多血来。行进途中,由于泥地太滑,金磊失足摔倒,幸好徐小伟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不然脸摔在荆棘上,必是血肉模糊。
天色渐暗,徐小伟让金磊拿手电筒打光,替他照明。
“我走不动了。”周艺蕾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
徐小伟打气道:“加油,胜利就在眼前。出了林子,沿着大路走到下一个村庄,你爱睡多久就睡多久。”
金磊疑道:“你说这方向对不对?”
“我们有指南针,错不了。用这种方法只是耗费一些体力。”
徐小伟一边说,一边挥着斧子,又砍断一把荒草。
“还是不对劲啊!”金磊拍了拍徐小伟的肩膀,向前指了指,“你看那边。”
“什么都没有嘛!”徐小伟瞧了一眼,不耐烦道。
“你仔细看,前面那棵树。”金磊的声音在颤抖。
徐小伟听见周艺蕾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他知道,事情有些不妙。
因为,歪脖枯树又出现在了前方!
历经千辛万苦,又绕了回来!
——回去吧,回到弇山村……
那个声音,在耳边回荡。
徐小伟僵立着,心中乱成一片。
——回去吧,回到弇山村……
徐小伟手一松,斧子掉在了地上,陷入泥浆中。
——回去吧,回到弇山村……
他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仿佛那一瞬间,枯萎的并不是眼前那棵树,而是自己的内心。那是无论你有多努力,都无法改变命运的无奈,那是宿命。
——回去吧,回到弇山村……
他呆呆地望着那棵枯树,身体好像被掏空了灵魂一样,使不出力气,或像掉进了无底深渊,死命挣扎也改变不了下坠的速度。他万念俱灰。
“你怎么了?起来啊!”金磊推了徐小伟一把。
但他动也没动。
金磊有些怕了,和周艺蕾一人一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徐小伟给拖起来。徐小伟的脸紧绷着,像是被冰封住,没有表情。他整个人倚在金磊身上,像个垂危的病人,连挣扎的力气和意愿都没有了。
“再想想其他办法?”金磊扶着他道。
徐小伟冷笑道:“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这条路,都走了好几十回了,每次都见到这棵枯树。我们走不出去了,可能会死在这片林子里。”
“早知道,就不出村子了。待在废屋里等待救援也比现在好。”
周艺蕾双手掩面,哭泣起来。
“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要走也是你,现在后悔也是你!他妈的!”金磊突然拉下脸,指着周艺蕾破口大骂。
“你个臭男人,贪生怕死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你,蒋超会遭遇不测吗?”
周艺蕾也不示弱,带着哭腔骂了回去。
金磊眼光之中闪烁出了敌意,满肚子怒火正没处发泄,立时卷起袖子,上前一步威胁道:“你再敢说一遍试试!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怎么,想动手打人?你打我一下试试,我报警!”周艺蕾挺胸道。
“报警?你在说笑话吗?要是揍你警察会来,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揍你一顿!”
“男人打女人很有面子吗?不要脸!”
“你这种女人就是欠揍,整天想着怎么勾引男人。你和蒋超那些破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最想让蒋超死的人,就是你吧?”金磊冷笑道,“两次堕胎都是为了他,你一定非常憎恨这个男人吧?对了,蒋超除了你之外,还有个大四的女友呢,这件事你也知道吧?”
“你闭嘴,都是胡说八道!”周艺蕾一把揪住金磊的衣领,怒叱道。
“我胡说?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啦,你和蒋超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你想嫁给他,可他不愿意,怎么说呢,你只是他的泄欲工具而已,哈哈哈!”
金磊说完,大力推开了周艺蕾,脸上尽是嘲讽之色。
周艺蕾被推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站稳后怒气更甚,道:“最想让蒋超死的人,是你吧!蒋超不知给你还了多少赌债,你以为他不记得,其实都记着呢!”
“你……你怎么知道的……”
“所有的借条都在,这些事蒋超可都告诉我了。”这回换周艺蕾冷笑了,“等警察来了,我会一五一十地把这些事告诉他们的。”
金磊忙推脱道:“我虽然借了他很多钱,但总会还的。蒋超一直是我工作中的好伙伴,我没有杀他的动机,也根本没想要他死,你别血口喷人!”
两个人你来我往,互不买账,互相诬陷,吵得不亦乐乎。直到有人打断他们。
“我们沿路回去吧。”这时,徐小伟缓缓起身,看着正在争吵的两个人。
“回得去吗?”周艺蕾脸上挂满了泪水,像是个无助的孩子。
“不知道。但总比坐以待毙强。”徐小伟抬头望天,透过粗壮奇形的树枝,他看见天色正以极快的速度暗下来。
原本还是灰白色的天空,一眨眼就全黑了。
4
叙述完刚才的境遇,徐小伟打开一瓶饮用水,抿了一口。
屋外,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没有要停止的迹象,正如我们这一群人所遭受的磨难。此时的徐小伟倒显得十分镇定,不像是才经历九死一生的模样。或许已是心如死灰,对命运听之任之了。反倒是我,内心异常焦急。像是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舟,被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推打,心中的思潮难以平复。
用推理小说中的术语来说,我们已陷入了“孤岛模式”。
所谓“孤岛模式”,亦即一群人被困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无法与外界联络求救,且在封闭的空间中,又不断发生杀人事件。在我的印象中这虽然不是头一次,却也是理由最奇怪的一次——鬼打墙。照理说,穿过那片树林,我们便可以离开这里,去到下一个有村民居住的村庄。可笑的是,徐小伟他们却如同被鬼魅迷惑一般,在那片林子中不住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