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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琳只觉得有股无形的力量,拖曳着她,把她从一场“危难”中解救了上来。
上了车,两人都无话。
何琳觉得疲乏不堪,刚才唱歌消耗了她大量体力,她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昏黄的暮色里,象有只魔术的手掌,站在虚空中,擦亮了火柴,把路灯逐排点亮。
车子在街上轻微地颠簸,不知道要去哪里。
何琳很喜欢这种轻柔的感觉,她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于是,没有任何征兆地,她开口说:“我不想回去。”
回去,面对的是四面清冷的墙,她头一回这样害怕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好像一直在很努力地下着一盘棋,突然间有只手把棋盘搅乱了,她一下子没有了方向,茫然不知所措。
她明白,季杰的事,不过是个引子,他点燃了她体内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与挫败感。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车内没有放音乐,许维桀很容易就听到了,他顿了一下,问:“你饿吗?”
她摇了摇头。
他便没有再问。
过了很久,她从朦胧的睡意中睁开眼睛,发现车子早已停驻,从车窗望出去,是一片开阔的湖面。
许维桀一手撑在方向盘上,静静地注视着她。
夜色完全席卷了这座城市,他的眼睛很亮,在没有开灯的车内闪闪烁烁,她有些无法正视。
“我睡着了?”她坐直了身子,有些不安地摸了摸头发,脑子里清醒了一些。
“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许维桀把撑住头的手放下来,“要不要下去走走,这里空气不错。”
何琳试了下脚力,似乎还行,遂点头。
走了一会儿,她才醒觉,这里是S市著名的人工湖,周边有许多小区环绕,房价死贵。
“那边不是…”她指着一个方向迟疑着问许维桀。
他笑了起来,“看来你不是真的醉了,没错,我就住那儿。”
何琳也笑了,“难怪这么眼熟。”
许维桀不觉睨了她一眼,“你记性真好。”
“我从小就习惯走山路,方位感特别强。”何琳随口道。
如此美丽的夜色中,很难把情感防线设得很高,话题稍稍一引,就勾起了她倾诉的欲望。
她不知是怎么开的头,突然给许维桀讲起了家里的事情。
她奶奶是怎样的重男轻女,她跟母亲所承受的种种委屈,母亲在生下妹妹何静之后落下了病根,导致以后再也无法生育。奶奶于是更加瞧不起她们娘仨,幸亏父亲待她们还不错,即便如此,他们家所受到的来自长辈的关怀和好处却是少得可怜。
“我妈总是叮嘱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输给男孩子,我也很争气,每次考试从来都是考第一。但是家里条件不好,负担不起两个孩子读书的费用,我念完高中时,妹妹刚好读初三,我爸妈就产生了分歧,我爸希望我早点回家帮忙做事,还说将来妹妹也是一样,顶多供她到高中毕业。我妈不肯,坚持要让我考大学,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我自己拿了主意。”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了临湖的一张长椅上。
夜似乎更黑了,十月的天气,晚间已经颇有凉意,身后偶尔有散步的人缓缓经过,人不算多。
许维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听何琳谈论起她的身世。
“我求他们让我考大学,我会拣最经济的学校来读,学费和生活费我也会自己想办法争取,不用他们负担。就这么着,爸爸才勉强同意了。我临去学校报到前,我妈不忍心我太苦,偷偷把家里的一只羊卖了,那天在站台上,她把钱塞给我,哭着说让我一定要争气。”
她有些欷歔,数年前的那个场景,至今想来仍然觉得心酸,也成了她这么多年不敢懈怠的最大动力。
“大学四年我不敢玩,更不敢偷懒,靠着奖学金和勤工俭学熬了过来。工作后拿到的第一笔工资,我全都寄给了我妈。”
许维桀终于能够理解何琳那钢筋铁骨般的坚韧从何而来了,也蓦地发现在她貌似坚毅的背后,其实有着一颗柔软敏感的心,就象某些时刻,她在他面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举动,总能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微漾一下。
“那你妹妹呢?”
“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
“是你…供她读书的吧?”
何琳点头,“不过她自己也很努力,比我更有出息,现在我们俩完全能够承担起家里的开销,连我奶奶跟我妈说话也都客气了几分。”
一阵风自湖面吹来,何琳打了个哆嗦,许维桀立刻察觉了,“冷吗?要不要起来走走?”
她摇头,除了空空落落,她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
5-1
那天晚上发生的很多事,何琳都有些迷迷糊糊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没醉,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她跟他诉说着自己的很多苦恼,有些甚至是清醒时候自己想都不愿意去想的,她也全部吐露给了他,潜意识里,她认定他是个值得自己信任的听众。
她从来没有如此淋漓尽致地跟谁说过那么多话,即使是跟妹妹何静也没有。
这些年,她一直很努力,努力要证明给每一个人看,她是多么得争气!
她强迫自己往前走,往上走,可是突然间,她发现自己吊在半空,上面的方向不是自己真心希冀的,可是向后望,却没有退路。她真的感到迷惘。
夜里起了风,她坐在湖边不断地打哆嗦,刚开始许维桀还询问她的意见,之后见她根本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便二话不说把她“挟持”进了他的公寓。
她坐在沙发里,喝着他递给自己的热咖啡,眼泪不争气地倾泻了下来。
许维桀默默地陪着她,没有出言劝阻,他知道她今天很不开心,流泪也许是发泄情绪最好的方式。
他开始吹口琴。
她的啜泣在他如泣如诉的琴声中渐渐止住。
琴声悠扬,又带着点儿忧伤,犹如在一条过往的河流里缅怀着什么,她听得失了神。
一曲终了,他扭头看了她一眼,手上来回把玩着那只琴。
“这是我爸留给我的。”他慢慢地说,“他是高中的物理老师,很积极开朗的一个人,跟妈妈感情很好。他曾经跟我说,他就是靠吹奏一曲口琴把我妈追到手的。”
何琳想象着那是怎样一个浪漫的故事,但是又觉得很远,她自己的父母,是再现实不过的一对夫妻。
许维桀声音低了一些,“爸爸是在课堂上心脏病突发去世的,那年我17岁,刚上高二。放学回家时,发现家里聚集了很多人…妈妈坐在客厅里不哭不闹,表情很呆。很多人都在劝妈妈想开些,可是…”
他的声音里掺进一丝轻微的颤栗,“妈妈乘人不注意的时候,从阳台上跳了下去…我们家….住在五楼…我在同一天…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何琳悚然心惊,手软得简直端不住那只骨骼清俊的瓷杯,不得不把它放下。
过了许久,许维桀似乎才缓过来,深深吸了口气,“妈妈很依赖爸爸,后来我常想,也许她跟着他一起走,会觉得比较幸福一些。”
他也曾经深深恨过母亲,对自己那么绝情,没留一丝余地,义无反顾地追随父亲而去。
他的眉眼在昏黄的光线下是那样清秀纯净,带着难以名状的孤寂清冷,何琳的心有种被击中的感觉,很痛,胸腔里象有一池水被风拂开,荡来漾去,她忍不住轻轻环手抱住了他。
她只是想安慰他,让他的神情不至于那么落寞。
他震了一下,身体有一瞬的僵直,但很快就柔软下来,连同他脸上的表情。
然后,他伸出手臂,反圈住她。
何琳感到由他身上传导过来的温暖,直抵内心,那种感觉美妙极了,暖融融的让人头脑发晕,迷糊中,她感觉自己象找到了渴望已久的港湾,一个她梦想中的家园,没有任何世俗的影响,只是纯粹地甜美和欢乐,令她如此贪恋。
他们静静地相拥了很久,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在他怀里动了一下,她刚仰起头来,就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几乎就笼罩在她脸的上方,他们双方都愣了一下。
象有一粒火星,在空中噼里啪啦炸开,瞬间燃亮了整个夜空。
许维桀没有多少犹疑地把头俯了下去,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吻了她。
火在唇边灼烧,刹那便形成燎原之势,滚烫的感觉席卷何琳周身,朦胧间,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对,可是这感觉是如此美妙,她不忍推开他。
他吻得不深,也不长久,嘴唇与嘴唇轻轻碰触,稍作停留,便松开了她,很纯净的一吻。
他离开她时,她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隔了片刻,喃喃地自语:“这可是我的初吻。”
他把额头抵在她额上,“我也是。”
何琳噗哧一笑,“你骗鬼。”
“你是鬼吗?”他的眼里再度渗进狡黠。
“你怎么可能没有过女朋友呢?”她疑惑不解,“光我们公司就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是么?”他盯着她,“我怎么不知道。”
他的眼里分明有调侃的意味,她笑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但很快又被他搂住。
“我跟她们是好姐妹。”他戏谑道。
何琳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从后面圈着她,让她置身于自己的怀抱,两人的姿势仿佛一对互相取暖的猫咪。
“你跟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不太一样。”他在她耳边低语,然后眯起眼睛,回忆第一次见她时,她在玻璃上刻脚丫的情形。
“那时候的你,可没后来这么老成。”他说着笑起来,因为现在他知道了,她的老成有一多半是装出来的。
“你不也一样。”她哼了一声,“在飞机上,你看起来又绅士又沉稳,没想到来了我们公司,会变得这么幼稚。”
“我幼稚?!”他忍不住抗议,“ 你怎么能用这种词语来形容我!”
何琳笑,“你别不服气。难道你自己没感觉?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个双面人。”
他搂着她的双臂忽然松了一些,迟迟不语,她把头往后仰,看见他一脸的深思。
“怎么样,被我言中,没话讲了?”她得意地问。
他没有接茬,伸手轻触了一下她眼镜的边框,换了个话题,“为什么老戴着这个?你又不近视。”
她被他一语道破,有些惊异,并不强烈,今晚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顺理成章的。
“我做过销售,”她缓缓解释,“一年都不到。”
他安静地听,知道其中必有缘故。
“邓育华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他当时还只是国源采购部的一个采购员,我约过他两次,他对我很热心,帮着我出谋划策,还教给我不少跟人谈判的技巧,我那时候真挺感激他的,以为自己遇上了好人,直到有一回,他故意约我去酒店,说有笔大买卖要介绍给我…”
她至今都忘不了他那副贪婪无耻的嘴脸,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她无法想象,如果那天赵勇没有及时赶到,会是怎样不堪的后果。
“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以为天上真的能掉馅儿饼下来。” 她对着天花板自嘲,“我戴眼镜,就是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傻气。”
许维桀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一动不动。
何琳渐渐觉得困倦,她没有问时间,这样依偎在他怀里睡着也不错。
隔了许久,头顶上方传来他柔柔的声音,“你一点儿也不傻,你只是太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