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晴头垂得更低,打散的长发如同光滑的绸缎淌泻下来,散发出淡淡的茉莉花香。
周成瑾贪恋这种香味,深吸口气才道:“好了,你到床上睡吧,床上软和些。”
楚晴正要答应,突然想起大炕上铺着的毡布,忙道:“不用,我在炕上就好。”
周成瑾苦笑,看来要想真正两情相悦似乎距离还很遥远,不过,她肯好生跟自己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视而不见,也是很大的进展。
想到此,笑了笑,“就依你,安心歇着吧,回头我叫你起来,耽误不了敬茶。”
楚晴“嗯”一声,快步走到炕边。
她没穿袜子,只趿拉着一双墨蓝色的软缎绣鞋,露出小巧白皙的脚踝,极为动人。
周成瑾目光追随着她的步伐,直到那双白净的小脚掩藏在薄被里,才举步往外走。
楚晴狐疑地问:“大爷不再睡了?”
周成瑾笑道:“我习惯早起,出去走走,你安心睡。”
听到脚步声渐渐离开,棉布的门帘撩起又放下,楚晴突发奇想,起身趴在窗前往外看,因办喜事,院子里挂着红灯笼,昏黄的灯光下,周成瑾身影高大又挺拔,步履沉着而坚定。
清晨的风吹动他的衣袍扬起他的发,竟然有种寂寥的美。
楚晟说的没错,他真的是个不难相处的人。
楚晴收回目光,复又躺了下去。
六月的天,不到寅正天色已开始放亮,周成瑾打过两趟拳,到摘星楼洗漱过,轻手轻脚地回到观月轩。
楚晴睡得正香,乌黑油亮的头发铺散了半床,黑发之中那张小脸显得格外白净与稚气,浓密的睫毛雕翎般遮住了她明净的眸子,使得她少了三分灵动却多了些安然。
许是热,小巧挺直的鼻尖上沁出几粒汗珠。
周成瑾亲历亲为,亲自取了冰,动作极轻地加到冰盆里,再将冰盆搬到炕边。
屋子里便多了几分清爽。
周成瑾痴望着她,掂起枕边一缕墨发在手指上缠绕几圈又松开,再缠绕再松开,乐此不疲。突然想起什么,放轻脚步来到净房。
净房里有极淡的血腥味。
周成瑾愣一下,悔得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早知道就不说不勉强她的话,等过几天,她身子爽利了,就可以抱着她入睡。
周成瑾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可静下来仔细琢磨,心里却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楚晴无疑聪明又乖巧,明明不待见他,却也肯掩藏了情绪用心地好好与他相处。
可想而知,她必然会是个好妻子,对他嘘寒问暖,对长辈恭顺有理,在内勤俭持家,在外端庄大方。
一辈子戴着这样面具。
可他不想。
他想要真实的她,会挑着脚折梅,会开心大笑;会在生气时冷冷地瞪他,会对着他撒娇使性子甚至耍无赖。
周成瑾悄悄退出去,将冰盆重新放回先前的地方,却寻了把折扇,慢悠悠地给楚晴扇着风。
问秋记挂着楚晴,也起了个大早,稍做收拾便跟暮夏过正房这边。暮夏脚快走在前头,才撩开帘子,就看到这一幕,呆愣之下连忙往后退。
问秋躲闪不及,恰被她踩到脚尖,忍不住低呼,“你要出来也不说声?”
周成瑾在屋里听到门口的动静,大步走出来,悄声道:“再让你们奶奶多睡会儿,卯初醒来也不迟。”
暮夏急忙答应着,待周成瑾离开,才红着脸俯在问秋耳边道:“刚才大爷在给奶奶打扇,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奶奶,都看直了。”
“满嘴胡吣!”问秋低声斥道。
“是真的,”暮夏委屈地低喊。
问秋气得点一下她的脑门,“就是真的也不许往外说。”伸手撩了帘子。
大炕上果然放着一把象牙骨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折扇,很显然是周成瑾适才落下的。
问秋唇角弯了弯,看向暮夏。暮夏白她一眼,做个口型,“我没说错吧?”
问秋狠狠地回瞪她一眼。
姑爷能这样待姑娘是好事,至少没有因姑娘昨夜早早歇在大炕上发怒。姑娘自小聪明又乖巧,哄起人来能让人晕头转向。
好生解释一番,兴许昨夜之事就算揭过了。
可元帕上没有落红怎么办?
楚晴正值经期,弄点血上去不难,可元帕上却不止有血,还有男人黏糊糊的东西,过来人一看就明白。
问秋寻一边收拾喜床一边烦恼不已。
暮夏也没闲着,将楚晴待会儿要穿的衣裳都找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炕沿上。又掐着点儿,待到更漏刚过卯初就把楚晴唤了起来。
楚晴舒服地伸个懒腰,“什么时候了?”
问秋见楚晴醒来,顾不得避讳暮夏,急火火地问:“奶奶,元帕怎么办?待会儿夫人定然会派人过来取。”
楚晴如梦方醒一下子白了脸,“我也不知道。”
元帕彰示着女子的贞节,没有落红肯定不行。可实话实话也不成,许多人觉得成亲来癸水不吉利,长辈定然不喜。
除非…除非周成瑾肯担责任,说醉酒耽搁了洞房。
这话说出来,别说问秋,连暮夏都觉得不怎么靠谱。
主仆三人面带忧愁地收拾妥当,厨房里送了饭过来。
楚晴吩咐暮夏,“打听一下大爷在哪里,问他是不是过来用饭?”
暮夏应声出去,不多久回来禀道:“大爷在摘星楼,说这就过来。”
话音刚落,周成瑾阔步而入。
不同于昨天纯正的大红色喜服,他今天穿了件玄色长袍,长袍的领口与袖口镶着大红色宽边,襟前用金线简单地勾勒出百年好合的图样。
看上去刚毅镇定又不失喜庆。
楚晴不由想起前几年他惯常穿的绯色衣衫,张扬到极致,却也美到极致。
果然人生得好看就有这点好,穿什么都压得住,只除了…楚晴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道疤痕上,现在仍是太明显,要是再浅点就更好了。
问秋与暮夏自周成瑾进来就绷直了身子,恭谨地站在楚晴身后。
周成瑾扫一眼两人,沉声道:“你们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以后用饭都不必伺候。”
两人对视一眼,见楚晴点头,才默默地屈膝行个礼退了下去。
周成瑾亲自盛了碗红枣小米粥递给楚晴,“祖母那里有个做扬州菜的厨子,府里厨房做得大都是京菜,这边厨房有个擅长做鲁菜的厨子,你喜欢吃什么口味?”
楚晴道过谢,悄声道:“没有特别的口味,做得好的都喜欢吃。”
周成瑾笑笑,“回头让他们把拿手菜都亮一下,你尝尝哪道好吃,就让厨子跟着去学。”
这会不会太得瑟了?
可倒真是个好主意。
碍于之前吃饭不得说话的规矩,楚晴没有回答,但晶亮晶亮的双眸却表明了内心的欢喜。
按问秋所说,天亮之后,周夫人高氏就会遣人过来取元帕,可直到楚晴吃过饭仍没见到来人。
楚晴纳罕不已,又担心敬茶时高氏会提起此事,鼓足了勇气问道:“大爷,那个,那个…夫人是不是要看元帕?”
周成瑾瞧着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脸颊,笑道:“没事儿,外人进不到这里来,要是她私下提起,你说我收着了便是。”
楚晴顿时松一口气,安心地跟在周成瑾后面出门,经过悠然居不免想起昨夜说过的阵法之事,好奇地问:“大爷,这片树林真能困住人走不出来?”
“嗯,”周成瑾猛地牵住她的手,差点将她扯进怀里,“你想不想跟我走走试试?”
楚晴本能地往回抽,他却握得紧,幽深黑亮的双眸直直地盯在她脸上。楚晴犹豫片刻,松了劲儿,任由他握着。
周成瑾眸光明亮,唇角弯成个好看的弧度,声音越发温和,“我告诉你怎样走,你知道八卦方位吗?”
楚晴黯然摇头,“不知道。”
“那你就跟着我好了,”周成瑾丝毫不在乎,“里面有窍门,多走几遍就明白了。”说着拉住楚晴进了树林。
刚踏进去,楚晴便觉得周身的暑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阴森的寒意,隐约还有呼呼的风声,令人不寒而栗。而面前的树似乎长了腿似的,随着他们走动,树也会跟着移动,不时地变化方位。
楚晴莫名地感到几分恐惧。
周成瑾紧紧地攥在她的手,“记着,你听到和看到的都是幻觉,只管奔着一个方向走,就算前面有树挡着也不管,树自然会移开。”
楚晴想一下,干脆闭上双眼,只凭着感觉和周成瑾对她的牵引往前走。
走了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楚晴突然感到周身热了起来,有人慢慢靠近自己,灼热的气息吹在她耳际,“阿晴,你肯不肯让我在这里亲你?”
第118章
楚晴身子一僵,本能地睁开眼睛后退两步,目光里不经意地流露出戒备之色。
周成瑾只当没注意,意态悠闲地盯着她,就好像适才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的口。
十几步开外,问秋与暮夏已自树林里出来,正站在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四处打量着周遭景色。
远远地,有丫鬟婆子穿梭走动。
周成瑾怎可能在这种地方亲吻她?
楚晴这才醒悟他是在逗着自己玩儿,顿时沉了脸,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她自幼便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生怕在某些事上不注意更惹老夫人心烦,而且家中兄弟虽多,可都不是顽劣的性子,也不曾在她面前有过出格的言行。
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被人这样捉弄。
问秋见楚晴脸色铁青本以为是周成瑾惹得祸,可看周成瑾却一派云淡风轻,心中疑惑顿生,只这种场合不是叙话之地,便上前虚扶了楚晴的手臂。
楚晴今天仍是穿整套的大红色,却比昨天大婚当日简单了许多。上身是绉纱的袄子,因图凉快,袖口稍微开阔些,衣长也短,刚过腰际,正卡在臀围处。罗裙却做得宽松,裙摆极宽,衬得腰身格外纤细。
又因走得急,身子摆动的幅度略略大了些,袅袅娜娜的,有种少女独有的韵味。
周成瑾默默地叹口气,他多少了解楚晴的性子,装模做样习惯了,在规矩方面再不肯错的。可夫妻之间…应该还是有点小情趣吧?
再者他还打算早点夫妻敦伦,要是指望楚晴心甘情愿,还不得到猴年马月?
他才不会由着她自己开窍,总得要做点什么。
楚晴来过沐恩伯府好多次了,大概的路途都认识,也不管后面的周成瑾,直到快走到乐安居才放缓了脚步。
周成瑾紧走几步,跟在她身边。
问秋识趣地退到后面。
周成瑾觑着她脸色不似方才那般难看,悄声道:“我没打算当人的面儿无礼,就是想逗逗你…我错了,你别生气,就是生气也别在现在,让人看出来还以为咱们俩怎么着了,等回到观月轩,你怎么罚我都成。”
楚晴狠狠地瞪他一眼。
她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给公婆敬茶时绝不能甩脸子,还用得着他嘱咐?
而且她能怎么罚他,让人打他板子,还是罚他不许吃饭?话说得好听,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眼瞧着到了乐安居门口,楚晴缓了神色,侧身让周成瑾走在前头。周成瑾就势捉住她的手,“一起进去。”
楚晴自不好挣扎,让他握着了,可心里憋着一股气没发出去,索性用力在他手心掐了下。
周成瑾根本不觉得疼,反而心里美滋滋的,这一招算是走对了,楚晴爱面子守规矩,总不可能当着长辈或者下人的面儿让他下不来台,那他就在这种场合撩拨她,反正他脸皮厚。
久而久之,她就能习惯他了。
乐安居里,大长公主已经等着了,沐恩伯和高氏也早早过来了。
瞧见两人并肩进来,男的意气风发,女的娇羞温柔,大长公主从心底高兴,尤其她眼神好使,一眼就看到衣袖遮掩下两人的手紧紧牵在一处,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沐恩伯脸却拉得老长,“怎么这会儿才来,让祖母等了…”
“你不也是刚进门?”大长公主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转而对楚晴笑道:“好孩子,昨儿折腾一天累坏了吧?屋里热不热,要是热就让人多加几盆冰。不用走公中,我上了年纪倒不怕热,把我这边的份例挪过去便是。”
楚晴忙道:“不热,观月轩四周都是树,觉得比别处更凉快些。”
“可不是,观月轩摘星楼是整个府邸最好的住处了,原先打算留给以后的世子住,大长公主疼爱阿瑾就给了他。”高氏酸溜溜地说。
楚晴颇有些意外,以前她跟高氏有过几次接触,觉得她为人做事还算公道大方,却不知为何在这个空当说这种话。
别说现在世子未立,谁能承爵还未可知,就是礼部明确了就是周成瑜当世子,难道大长公主还没有权力决定哪个孙子住在观月轩?
万晋朝上下,谁不知道沐恩伯府是怎么来的?
不过现在也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更轮不到楚晴这个新媳妇争论。
楚晴只低着头红着脸做害羞状。
这时浅碧端来三盅茶,“大奶奶刚进门就沏上了,水温刚刚好。”
楚晴笑着朝她点点头,跪在地上,两手小心地端起头一盅,恭敬地递给了大长公主,“祖母请用茶。”
周成瑾陪着跪在一旁。
大长公主乐呵呵地接过来,一口喝了大半盅,从怀里掏出个封红,“阿瑾长这么大没少让我操心,这会好了,你帮我好生管着他,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尽管告诉我,我教训他。”
楚晴红着脸道谢接过封红,想了想又低声道:“夫君挺好的。”
听到那轻柔的声音说出“夫君”两字,周成瑾心里小小地荡漾了下,更有几分莫名地感动。他最清楚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可她能当着沐恩伯与高氏的面儿维护他…这个人他娶对了。
接下来就是给沐恩伯与高氏敬茶。
沐恩伯清清嗓子道:“周家以孝传家,你是周家长孙媳妇,理应给下面的弟妹妯娌作个表率…”
楚晴低声应着,就听大长公主道:“有话改天再说,那边侯府的人兴许待会就到了。”
沐恩伯讪然地闭上嘴,同样递给她一个小小的封红。
高氏则给了一对赤金菊花簪,看式样有些久了,色泽却极鲜亮,显然是以前的老物件重新炸过的。
楚晴礼貌地道谢接过。
敬过茶,大长公主就催促着往滴翠亭去——认亲的地方设在滴翠亭。
因天气太热,滴翠亭在湖边靠着水汽凉快些,而且这会儿已经有莲花开了,正好边认亲便赏莲。
楚晴便上前搀扶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笑着拍拍她的手,“我走得动不用扶,你陪我说会儿话就行…我还记得头一次见你,你才十岁,人虽小可站在滴翠亭说的那番话的气势却不小。这门亲事说起来是阿瑾高攀了你,可阿瑾有他的好,认定一个人就会死心塌地地,我不担心他欺负你,我是怕你欺负了他。”
楚晴有片刻的愣怔,不由朝周成瑾望去。
周成瑾随在她身后不远处,见她看过来,唇角自然而然地弯起,绽出个温暖的微笑。
楚晴咬唇,收回了目光。
滴翠亭已摆好了桌椅茶点,众人刚坐好,忠勇侯夫妇带着儿女子孙就来了,另外还有周家大姑奶奶,周琳的长姐周珊及一双儿女。
周成瑾一一替她介绍。
忠勇侯与沐恩伯是同辈,比沐恩伯年长八岁,楚晴应该叫伯父,忠勇侯夫人则是伯母。他们育有三个儿女,女儿年纪还小正待字闺中,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且都有了孩子。
周珊与周琳长得极像,但比她瘦,而且也憔悴,给人的感觉像是三十好几了,而不是二十四五岁的妇人。她嫁的是武安伯梁诚的长子,膝下女儿梁欢六岁,儿子梁实刚三岁,正是闹人的时候。
厮见完毕,各人交换了见面礼,几个小孩子就闹着要划船。
大长公主乐得见孩子们闹,连声吩咐让船娘划船过来。
共两条船,除了船娘外,每条船能坐四人,四个孩子正好每条船两人,还有两个空位。
大长公主便看向楚晴,“你跟琳儿年纪小,也跟着去玩玩,顺便摘几朵莲花回来,也不用插瓶,养在瓷碗里就很好看。”
她是好意,怕楚晴跟这些不熟悉的人在一处尴尬,楚晴却不想去,事实上,她巴不得早点回观月轩。
因为感觉早上出门前包的布条已经快撑不住了,再待下去只怕会出丑。
周成瑾瞧出楚晴的为难与局促,已猜出怎么回事,笑道:“阿实怕会认生,不如让大姐跟阿琳一道跟着照顾他们。那边也让两位嫂子跟着,看看那条船摘得莲花最好,咱们也来个赏花会。”说到兴头上,指手画脚地比划,衣袖带倒茶壶,洒了满身茶水。
大长公主笑骂道:“看把你兴的,都成亲还这么不稳重?还不回去换了?”
周成瑾满不在乎地说:“大热天湿着就湿着,不用换。”
楚晴趁机道:“我陪夫君回去换换,虽说天热不碍事,可终是看着不妥当。”
“嗯,”大长公主很满意楚晴的识趣,笑着嘱咐道:“你就陪他回去一趟,早去早回。”
楚晴如蒙大赦,一一跟众人道别便随在周成瑾身后往回走。
走了片刻,眼瞅着亭子里的人已瞧不见他们,周成瑾含笑对楚晴道:“你怎么谢我?”
楚晴嗔他一眼,“谢你做什么,该你谢我才对。”
“不是我,你怎么能够脱身?”
楚晴愣了下,没有言语。
周成瑾得意地冲她笑笑,“回去的时候还走树林,你敢不敢亲我一下?”
敢或者不敢都是陷阱。
楚晴闹了个大红脸,斥他一句,“无聊!”想一想又道,“我从悠然居走。”
周成瑾只笑不答。
***
中午吃过认亲宴,宾客们各自告辞,周珊却没走,在正房院与高氏说话,“阿瑾这个媳妇看着不错,既大方又懂礼数。”
高氏沮丧地说:“你祖母看中的人能差得了?她跟阿琳一向交好,本来我还打算说给瑜哥儿,不成想又被那个贱人养的抢了。这半年我没断着给瑜哥儿相看,可要么家世不好,要么人材不行,竟没个中意的。”
周珊道:“阿瑜的亲事可不能再拖了,祖母的心本来就偏得厉害,要是让阿瑾先生出长孙来,她更看重阿瑾了。”
“我岂不明白这个理儿?”高氏忧愁地说,“本来世子的爵位就该是瑜哥儿的,你想想放眼整个京都,哪有庶子承爵的例?可你祖母不说话,礼部的人也不敢自作主张…阿瑾这头,真不能让他先有子嗣…”
第119章
“可实在没有好法子,阿瑾那边守得严,外面的人几乎进不去,他平常要么在乐安居用饭,要么在自己那边用,我就是有心也没那个能力,再者也不能做得太过,你祖母一直把我看成眼中钉,要是再被她抓住把柄…都过去十几年了,当初我也是为了你父亲,他看中了府里的丫头,难道我还得拦着不成?”高氏絮絮叨叨地啰嗦起往年旧事,“没有嫡子先有庶子,放在哪家都不能容?怎么搁到我身上就不成了,弄个庶长子天天在跟前儿碍眼…那贱人也是,我有心拉扯她反而不领情,老老实实当个姨娘吃香的喝辣的多好,偏偏得寻死觅活的…”
“娘,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把阿瑜世子的位子确定下来,祖母已经六十好几,等她过世,府里就是您和父亲说了算,我在梁家的日子也能好过点儿。您是不知道,这次来,婆婆又说要请父亲给三弟谋个差事,说是看着旗手卫挺风光,又不累…”
“旗手卫哪是那么好进的?你父亲要是有这本事,何苦逼着瑜哥儿科考,这大热天的天天闷在屋子里读书,今年又格外热,冰价死贵,而且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我让人往瑜哥儿屋里添个冰盆,别热出毛病来才好。”
母女俩各有各的忧愁,楚晴倒是在观月轩睡得安稳。
正如她之前所说,观月轩四周都是树,本来就比别处凉快,而且身旁还有个打扇的,想热也不太容易。
认亲宴之后,周成瑾是到了摘星楼的,可没过多一会儿就惦记起楚晴来。以往他是千里相思,想见却不得,现在活生生的小姑娘就在身边,怎可能忍得住,所以借口找楚晴商量回门礼单子,又巴巴地赶回观月轩。
楚晴素来有睡午觉的习惯,这几天因为忙碌加上身子不适,早早就歇下了。躺在炕上却没能立时入睡,睁着眼睛想刚才的事儿。
一来一回,周成瑾又带她穿了两次树林,说起来在树林里走动的感觉真不错,安静清爽,有淡淡的松枝的清香,有轻轻柔柔的微风。
要是他不拉着她的手就更好了。
不但拉手,他还说些乱七八糟的浑话,问她脸上擦得什么胭脂,为什么看着格外红,问她吃饭时口脂会不会吃进嘴里,是什么味道,还说他也想尝尝。
看到她真正动了怒,他又低声下气地赔不是。
真不知他从哪里学到这些坏毛病,是不是在女人堆里泡久了,自然而然地说话就没有了遮拦?
楚晴从来就不喜欢这种流里流气的人,她喜欢的是斯文优雅的读书人,比如楚景的温和、比如明怀远的清雅,比如沈在野…想到沈在野,也不知他人在何处,如今沈夫人与沈琴都已过世三年多,想必他已经另娶他人,或者又有了孩子也未可知。
希望他能过得幸福美满。
事过境迁,楚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对沈在野存了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就像暗夜里遥远的一处灯光,吸引着她不由自主地去靠近。不一定要拥有,只是近距离地看着守着就已满足。
又想到明怀远。
明怀远知她成亲,特地托人送来一对玉雕的交颈鸳鸯,是凌峰雕刻他打磨的。
楚晴终于明白当初徐嬷嬷的话是什么意思,男人不都是喜欢女人的,有时候他们更喜欢男人,愿意与男人共度一生。
楚晴也终于了解,当初凌峰说要远游,明怀远为何会断了琴弦说再不弹琴,又为何会失神落魄地流了满脸清泪。
思来想去许久,楚晴才慢慢阖上了眼睛。
周成瑾熟稔地赶走暮夏,接替了她打扇的差事。
楚晴生得好,便是安睡时也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采,因在屋里,早换掉了上午的大红色袄子,只穿件松垮的月白色绉纱短衫,半截手臂露在袖外,白净细腻。
周成瑾立时想起她的小手握在掌心的感觉,顺滑温软,柔若无骨般,教他恨不得紧紧地拥住她,直揉进骨子里。
可她明显是排斥的,戒备的,甚至眼眸里还有丝丝的害怕与厌恶。
周成瑾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急了,如今也才是成亲第二天而已,来日方长。
楚晴睡得香,直睡了大半个时辰才醒,睁开眼就瞧见周成瑾凝视自己的目光,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拉上薄毯将自己蒙了个严实。
周成瑾早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温和地笑笑,“府里把明天回门的礼单送过来了,我私下又添了些,正想跟你商量…我先到外间避一下,你收拾妥当了叫我便是。”说罢下炕到了西次间。
观月轩是四进五开间,正房在第三进院子,正中明间摆着太师桌太师椅算是起居室,东边两间打通成卧室,西边两间则打通布置成书房外加一个暖阁以备读书久了略作歇息之用。
周成瑾日常起居都在摘星楼,西次间便空着,地上零零散散地摆着楚晴的几个箱笼,是还没来得及整理出来的。
箱笼里有两箱瓷器摆件和一箱书画,楚晴打算挑出合适的摆到起居室和书房里,周成瑾进去时,半夏正带着谷雨和春分往外分拣。
楚晴喜欢素淡,瓷器便没选粉彩或者釉里红的,而是挑出两套青花瓷的各式罐子,两套青白釉的杯碟瓦罐。
字画也挑出十几幅来,两幅前朝名家之作,三幅楚澍的画作,三幅不知名的文人所作,其他具是沈在野的画。
周成瑾不懂字画,却知道沈在野此人。
当初妻女相继离世,他扶灵归乡之后,今年开春重回翰林院,如今为经筵侍读,深受顺德皇帝器重,甚至有时候顺德皇帝会将折子交与他审阅批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