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晴既然决定回复祭奠,周成瑾自然要跟着。
因楚晚是出嫁女,且要瞒着老夫人,楚家并没有大肆铺张,只在楚晚先前住的盈翠阁设了灵堂,又将外院一间闲置屋子收拾出来,布置成接待外客的所在。
楚溥楚渐等人都穿着平常的青色或灰色道袍,而楚旻却是换了正经的素服,在外院待客。
楚晴跟在明氏身后进了二门,隔着老远就看到盈翠阁门口的树枝上的白幡在秋风里飘摇,廊檐下挂着白纸糊的灯笼,上面用黑字写着大大的“奠”字。
看字迹,应该是楚晟所写。
明氏道:“旻哥儿资质平常,却被你二伯母逼得紧,读书不到三更不许歇息,旻哥儿犟劲上来,闹着不去书院。阿晟看不过眼说带旻哥儿去香山住两天散散心,被你二伯母骂了一顿,说他不安好心,看不得旻哥儿出息。”
楚晴无语。
文氏就是太要强了,非得事事出头,才把楚晚逼到四皇子府,又要求楚旻压过楚晟。岂不知,天下士子数万之众,能中举的刚过千,能考中进士才二百余人。文氏这样逼迫楚旻,别学问做不好却累垮身体。
自盈翠阁出来,楚晴转身去了宁安院,老夫人仍在睡着,楚晴便没进去,只站在厅堂跟珍珠聊了几句。
老夫人现在睡的时间长,醒的时间短,可一旦醒着就免不了闹腾,大抵就是挑三拣四,嫌茶水冷,菜品嫌或者点心的味道不好,动辄叫骂叫打的,不把宁安院上下折腾翻天不算完。
珍珠伺候老夫人年岁久了,有了一定感情尚能忍得,底下近几年刚换的小丫头却受不了,时常往大房院桂嬷嬷处走路子,渴望能换个有前程的差事。
哪里有前程,不外乎是明氏屋里。老夫人一去,国公爷就打算把爵位让给楚溥,自己安心当个田舍翁,不再过问朝事家事。如此明氏就是国公夫人,身边伺候的人要添好几个。
再就是楚晟那边,大家心里都雪亮,楚晟将来必定有出息,而且他身边就没有丫头伺候,眼看就要成亲了,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桂嬷嬷不拦着别人来求,却从不松口答应,只冷眼看着,心里早物色了几个忠心能担事的丫鬟,只等时机一到就提拔她们。
明氏嘱咐她,“我这边不缺人,多几个少几个无关紧要,阿晟那里必须得挑好的,以后四房院就是他主事,他那边起来了,至少咱这两房能互相照应…还有老夫人那头,一定要尽心尽力地伺候,别让人说嘴。”
桂嬷嬷心里透亮,伺候老夫人固然是为人儿媳的本分,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楚晟,楚晟三月十五春闱,怎么也得让老夫人熬过春天,否则错过了这场又得等三年。
而只要考中进士,做官却是不急。老夫人若是不在,儿子得守孝三年,楚晟作为孙辈,只需要守孝一年。如今朝中时局不稳,等一年兴许会明朗,到时候再谋个官职也不晚。
明氏的这番打算,楚溥与楚澍心里都明白,也都认可,唯有楚渐在听到楚晟喊自己“二伯”时,总觉得有种莫可言说的苦涩。
时光如梭,转眼又是冬日,扑簌簌下过一场雪后,楚晚过了七七,丧事算是告一段落。
楚晴再没回去过,只让周成瑾捎了些祭拜之物。
顺德皇帝怒极之下杀了二皇子与谢贵妃,现在返过来不免有些悔意,尤其谢贵妃是他亲自求来的,盛宠二十多年,身边乍乍少了这个人感觉空落落的,于是对四皇子格外开恩,虽没有放出来,却也没有再加罪,仍在诏狱里关着。
三皇子在这场纷乱中表现出色,赢得全胜,却彻底失了君心。顺德皇帝怒其不念骨肉之情,借划分封地之际,将他赶到了四川。
这也正是三皇子所愿,离着京都远远的,在封地上称王称霸,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不顾天寒地冻很快就带着孙月娥及侧妃姨娘们离京了。
眼下得用的皇子只剩了五皇子跟六皇子,顺德皇帝没什么可选的,便将半数朝政移交给五皇子处理。
众人都觉得五皇子平常除了行商有些聪明之外,对他并没抱很大希望,没想到几桩事情处理下来,颇让人刮目相看。
冬天向来是国库紧张之时,西北守兵需要冬衣粮草,而辽东多雪,每年都会成灾,户部跟兵部常常会因为如何分配物资而扯皮较劲。
今年可好,听说辽东赈灾,京都两家商户主动提出捐赠万石粮米,五皇子为表彰他们的义举,亲自提笔写了“义商”两字赐给他们,并允诺来年可少纳两成税银。
如此一来,不少商户学习他们的举措,纷纷捐钱捐物。五皇子再没像开头那么大手笔,却让户部把他们的功德都记载成册,写成红榜张贴在各处显眼的地方。
这年国库只象征性地拨出三万两银子,其余均由商户捐赠。
库银多了,官员们的炭敬便发得足。官员得了利,商户得了名,大家都高兴,一团和气,
有有心人打听过,率先捐物的那两家都是廖家的产业。
消息传到顺德皇帝耳朵里,皇帝笑笑,“老丈人有钱舍得给女婿造势,没什么不好。”
进了腊月,徐嬷嬷来给楚晴送今年的账本就说起此事,“银子不是万能的,可没了银子却是万万不能。文人墨客视金钱为粪土,可他读书写字穿衣戴帽科考举业还不都是粪土堆成的?”
暮夏在旁边吃了“嗤嗤”地笑,“嬷嬷是说那些读书人都是粪球?”
楚晴也跟着笑。
四个月多了,已经有些显怀,身上穿的嫩米分色通袖袄还有湖水绿的裙子都是入冬新做的。周成瑾亲自挑的衣料,怎么亮眼怎么来,不但这时候穿的做好了,就是肚子再大点的,也都准备齐全了。
屋子里烧着火盆,没用熏香,却是供了两只金黄色的大佛手瓜,散发出沁人的甜香。
楚晴小脸养得愈加白嫩,笑起来两眼弯弯,比小时候还要乖巧可爱。
徐嬷嬷看得连连点头,心道总算苦尽甘来,嫁了个知道疼人的夫君。感叹过后,又道:“睿哥儿回了山东,说要把祖坟修修,点上两挂鞭炮,本来是想跟姑娘辞行,听说你不方便,就对着府门磕了三个头,说等春天再回来问候姑娘,还有就是到张家油铺求亲。”
“怎么不早说,我也该备份礼烧给外祖父,”楚晴懊恼不已,嘟着嘴道,“等他定亲可一定得告诉我,我还没见过表嫂呢,什么时候去瞧瞧才好?”
“瞧什么?我也一道去看看。”门外传来欢快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闪进来,问道,“你要出门,到哪里去?”
徐嬷嬷赶紧跪下磕头。
周成瑾侧身受了半礼,笑道:“常听阿晴提到嬷嬷,嬷嬷要经常过来坐坐,您一来阿晴格外高兴,这不又想着出门玩儿了。”
楚晴道:“表哥相中了人家姑娘,我正跟嬷嬷说得空去看看长相,没说这会儿就去。”
周成瑾眉毛一挑,“明怀远,他要定亲?”神情很古怪,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
万晋朝固然有不少男人豢养小僮,但都是些不着调的混混儿,这种事搁在明面上还是教人不齿的。
楚晴不想把明怀远的**透露出去,急忙分辩,“不是明表哥,是赵家表哥,我大舅家的儿子,先前安国公在位怕被他知道之后灭口就一直没来往,这回倒是不惧了。表哥跟你年纪差不多,现下回乡祭祖了,转年回京都想把亲事定下来。”
周成瑾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问道:“说的是哪家闺女,要不要我托人打听?”
楚晴瞪他一眼,正要开口,徐嬷嬷已笑道:“是白水街附近一家油铺的姑娘,不用特意托人,她整天在铺子里进出,借口买油看两眼就行。”
“就是这个意思,看看人品如何,成亲以后就能互相走动了。”楚晴附和道。
周成瑾略有些惊讶,楚晴是国公府嫡亲的孙女,虽不受宠,可也是人上人,接触走动的无一不是高门大院的姑娘,原以为她会排斥这门低贱的亲事,没想到她神色却很自如,半点都没有轻视之意,还说要互相走动。
他本就是个门户观念淡薄的人,三教九流的人无不结交,见楚晴也是如此,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欣喜。
徐嬷嬷略作片刻就告辞离开,周成瑾上炕随手翻了翻她带来的账簿,随口问道:“今年收益怎么样,够不够你买花儿戴?”
“不怎么样,嬷嬷说新开的一间食铺没怎么赚钱,”楚晴故意卖关子,拉长了声音,“其余几间加起来也就两万两吧。”
“两万两?”周成瑾惊讶,“就那几间小小的铺面能赚两万两?”
楚晴笑着点头,“还不算新购置的一处宅院,还另开了两家食铺,要是杂七杂八加起来估计近三万两。”
周成瑾目光落在书写工整条理清楚的账本上,指着横七竖八的画符问:“这是什么意思?”
楚晴一一告诉他,“嬷嬷说写字太麻烦,而且占地方,就用符号表示壹贰叁肆,这边是花费,那边是盈余,最下边是汇总,这个月都花了多少银钱,花在哪些地方,这样看起来清楚。”
周成瑾仔细看了许久,叹道:“是个人才,你教教我吧,以后我也这样记。”
楚晴正色道:“教你可以,不过你不许说是我教的,也不能提徐嬷嬷。”
周成瑾痛快地答应,“行,这种事总不能提妇孺的名字,要说也说是个世外高人想出的法子。”
楚晴窃笑不已。
再过几日就是腊八,观月轩自个儿煮了腊八粥,沐恩伯府也煮了一大锅,除了自己吃,还往交好的人家送。
宫里也有粥赏赐下来。
楚晴尝过几家,觉得都不如国公府的腊八粥香。
周成瑾正好休沐,看着她圆润的脸颊笑,“你是吃惯了那口所以觉得好吃,依我看宫里的粥不错,没那么甜。”
两人正说笑着,就见暮夏神色慌张地进来,“回爷,成王爷跟王妃来送腊八粥了,就在外面等着…”
第164章
堂堂王爷亲自来送腊八粥?
楚晴本能地朝周成瑾望去,周成瑾没当回事,笑着摸摸她的头,“你收拾一下,我出去把人迎进来。”
暮夏手脚伶俐,很快伺候着楚晴换过衣裳,头发来不及梳复杂的,就只梳了个圆髻,紧紧地束在脑后,发间戴了珍珠花冠。
刚收拾妥当,门口小丫鬟已清脆地喊道:“大爷回来了。”
楚晴走出房门,就看到周成瑾身旁的两个人。五皇子成王她是见过的,本来因着周成瑾之故对他颇有好感,可碍于上次的事情,楚晴对他却是亲近不起来,恭恭敬敬地福下去,“见过王爷、王妃。”
五皇子淡淡道:“不必多礼,”而成王妃廖氏已先一步拉住她的手,亲热地说:“你有孕在身,王爷跟周大人又情同手足,你怎好见外,行这么大礼?”
楚晴笑道:“君臣有别,先行国礼再轮情分。”稍稍退后半步,让五皇子与廖氏先行进了屋子。
宾主坐定,暮夏奉上茶点就识趣地退下,屋里伺候的丫鬟也都跟着离开。
楚晴这才看清了廖氏的长相,容长脸儿,眉黑且浓,斜飞入鬓,有种女子少见的英气,一双眼眸黑亮亮的,看起来很精明。肤色不算白却很嫩,唇色红润,显见保养得很好,身体非常康健,唇角有意无意地总是翘着,像是带着三分笑意。这笑意减了眼神的凌厉,而多了些柔媚。
可见廖氏是个真正聪明的人,知道自己相貌的缺憾而有意地弥补。
男人们都沉默不语,廖氏觑一眼五皇子,含笑问起楚晴,“几个月了,可知道是男是女,怀相好不好?”
楚晴一一作答,“四个月了,太医说八成是个女儿,不过话也没说死。我觉得差不离,孩子很安静,不怎么闹腾。”
“闺女好啊,先开花后结果,妹妹有福气,先有个贴心小棉袄。”廖氏语气熟稔,又不绝口地说好话,生怕楚晴厌弃是个女儿似的。
其实周成瑾更喜欢女儿,早就想好了给闺女取什么名字,打什么样的长命锁,请哪家夫子来授课,以后找什么样的女婿,恨不得现在就开始打听哪家的儿子有出息。
就是大长公主乍乍听了有些失望,可很快就释怀,反而安慰楚晴,“重孙女也不错,长大了可以帮你照顾弟弟妹妹,这是我们周家头一个重孙女,可不能委屈了她,我这里给她留着好东西呢。”
楚晴哭笑不得,她自己身上的肉,不管是什么都会好好教养。
倒是高氏听闻暗暗欢喜不已,对周琳道:“看她那细腰就知道不是生儿子的命,现在被宠着娇着,等生不出儿子来有她哭的时候。”
周琳淡淡道:“娘有这个闲工夫替别人操心,不如早点给二哥说定亲事。”一句话戳中了高氏的软肋。
明远侯府的宴会,楚晴身怀有孕没去成,高氏却强打着精神去了,无奈魏明珠根本没露面,魏夫人唉声叹气地诉苦:“不怕您笑话,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前还出去相看,现在根本不出门,提起相亲就跟我翻脸,说宁可当姑子也不胡乱嫁人…养这么大就是给我养了个冤家,再耽搁几年,可真要去当姑子了。”
高氏虽没说成亲事,可有魏明珠比着,便觉得周成瑜也不那么着急了。
这边问候过楚晴的孕相,又谈论几句大长公主的身体,廖氏端起茶盅抿了口茶,五皇子叹口气,抽出腰间折扇烦恼地敲打几下,“昨日沈在野从妙应寺回来了。”
听到沈在野的名字,楚晴一愣,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周成瑾察觉到她的反应,心口滞了滞,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楚晴脸上,正瞧见她眼中闪亮的光芒。
廖氏见几人不语,觉得是因为女人在场不便谈政事,便识趣地问楚晴:“妹妹倦不倦,要不我陪妹妹到里屋歇歇?”
事关沈在野,楚晴怎肯离开?
周成瑾知其心思,笑道:“她整日闷在府里,一起说说话权当解闷儿,”侧头问五皇子,“怎么了?”
五皇子并不忌讳两位女眷在旁,楚晴是周成瑾心尖上的肉,他是领教过了,而廖氏,如果他继位,廖氏就是一国之母,早点接触朝政大有裨益,故而坦诚地道:“此人确有大才,十条兴国策条条直中要害振聋发聩,若能实施下去,十年之内我万晋朝必然海晏河清民生富足。不过,他与父皇密谈,言外之意仍是看好大皇兄。”
当初太子被囚禁,事由是亵玩女童致死,但真正惹怒了顺德皇帝的却是太子与朝臣暗中勾结,颇有篡位之嫌。现在,已查明许多罪证乃二皇子诬陷所至,并非实情。
至于亵玩女童,那只是私德有亏,于朝事上并无大碍,况且太子前几年协理朝政,既不似二皇子手段暴戾,也不像三皇子那样阴鸷,反而颇有仁君之范。如果有太子主政,而五皇子有行商之才,国库充足之余可以开挖铁矿,改良武器,那么万晋朝再不敢被任何国家觊觎。
不得不说,沈在野这番话听起来非常有道理,可周成瑾是最不想让太子复位的那人,不为别的,太子曾三番五次想打楚晴的主意就让他忍不下。
五皇子自然也不甘心,他跟周成瑾花费那么多心血,终于把面前拦着的大石都一一除去,怎可能把现成的江山拱手让出去?
如果让给六皇子,他倒是愿意从旁辅助,可让给太子,他一万个不愿意。
先前沈在野在翰林院只是个编修,见过太子寥寥数面,所知所得大抵是听旁人所说,而他跟太子是二十多年的兄弟。太子温文大度不过是表象而已,他敢拍着胸脯说太子绝非沈在野口里的仁君。
“如今二皇兄处死,三皇兄离京,四皇兄入狱,父皇正觉得心里有愧,这是大皇兄回来的最好时机,不出意外的话,父皇会让大皇兄回宫过年…沈在野很可能趁机联合几位大儒一道上书,请求大皇兄戴罪监国。”五皇子续道。
周成瑾点点头,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太师椅把手,看似意态阑珊,可楚晴跟五皇子都明白,这是他考虑事情独有的习惯。
沈在野支持先太子,他们心里早有准备,可是却毫无对策。
这两年沈在野可以算是第一宠臣,在顺德皇帝心中的分量极重,而先太子碑囚禁在西山,据说每天除了潜心史书之外,就是替顺德皇帝祈福诵经,根本没有其它举动。
这种情况下五皇子什么话都不能说,什么事情也不能做,稍有不慎就会给顺德皇帝留下骨肉相残兄弟阋墙的印象,反而适得其反。
不得已,五皇子才亲自找上门来,“我是想探探姑祖母的口气,能否请她出面劝父皇,别人说话父皇可能会置之不理,可姑祖母的话,父皇定然会仔细斟酌。”
楚晴闻言,微微皱了眉头。
周成瑾忙俯身问道:“哪里不舒服?”
楚晴轻笑,“没事,感觉像是动了下。可能因为坐得久了,母女天性连着心呢。”
“那你进屋躺一会儿。”周成瑾扬声叫了暮夏进来,吩咐道:“扶奶奶进去,再重新换热茶来。”
五皇子看着楚晴已经略见丰腴的背影,忽地心头一跳,楚晴这是话里有话吧?
母女血脉相连,父皇跟大皇兄不也如此?
除夕守岁阖家团聚,大长公主用什么借口来阻拦大皇兄在父皇身边尽孝?幸好没有开口,否则也会碰个软钉子。
周成瑾亦道:“早在十几年前祖母就说过不干涉朝政,这几年更是与朝廷权臣离得远远的,想必不会轻易应允。再者,此事尚未公开,祖母更不好主动提及,不如静观些时日,再寻其他良机。”
五皇子笑着起身,“那好,待会我拜见姑祖母就只问候,不提此事了。”
送走五皇子及廖氏,周成瑾转身进了内室,瞧见楚晴正歪在靠枕上看账本,便问:“好点没有,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楚晴嗔道:“大年节的请什么太医,我没不舒服,就是觉得五殿下情急之下欠思量。祖母近些天对阿琳颇为看护,可见这血脉是怎样也斩不断的,万不可能阻拦皇上父子团聚。五殿下若是贸然替了,反倒惹得祖母心厌。”
周成瑾连连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五殿下已经更改主意了,不会在祖母面前提起。”
楚晴“咦”一声,奇怪道:“刚才五殿下没去乐安居先来得这边?”
“不是,”周成瑾笑道,“方才过去祖母正敷药,暂时不便相见,他们就先到这里打个转儿。”
“难怪,”楚晴笑一笑,放下账本,问道:“皇上为什么会特别看重沈在野?”
“一是因为此人的确有才,无论字画还是经史,翰林院少有能超其右者,另外就是他是个孤臣,既无亲戚朋友,也不拉帮结派,一门心思对皇上。”
楚晴默然,自从沈太太与沈琴先后离世,沈在野的确再没有牵挂的人了。
再过些时日,宫里有信出来,果然顺德皇帝派人把先太子接回宫里,先太子涕泗交流,在乾清宫门口跪了足足半个时辰忏悔,然后三步一叩头,进到顺德皇帝书房。父子倾心交谈许久,太子留宿在乾清宫偏殿。
纵然是过年,顺德皇帝已经封印放假,可朝臣们心中仍是忐忑不安,四处奔走着探听消息。
周成瑾眉间也显出几分郁色,但面对楚晴时,仍是笑得开怀,细心地呵护她。
除夕夜,一大家子人在乐安居吃了年夜饭,周成瑾跟楚晴留下来陪大长公主守岁,周琳也没走,坐在大长公主脚前给她捶腿。
大长公主看着楚晴圆乎乎的小脸就觉得开心,慈爱地笑道:“到底是闺女养人,瑾哥儿媳妇气色比先前还好,记得我那会儿天天吃了吐,吐了吃,直到七八个月的时候才消停。”
楚晴凑趣道:“我娘家大嫂也是,虽说不怎么吐,但是胃口就不开,急得大伯母恨不能把京都有名的厨子都请到家里来。我四姐姐倒还好,听说是个哥儿,过完正月就该生了。”
大长公主掐着指头算日子,“你是六月底生,那会儿菜蔬瓜果都丰盛,好好养上一年半载的,后年再生个胖小子。”
楚晴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周成瑾却咧着嘴呵呵笑,“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先生两个,歇几年再生两个。”
楚晴气极,用力掐在他胳膊上。周成瑾皮糙肉厚,又隔着冬日衣衫,感觉跟挠痒痒似的,半点不疼,反而越发来了劲儿,“名字我都想好了,都是云字辈,女儿是琴棋书画,儿子就是平安康泰。祖母觉得如何?”
“云琴,周云琴,”大长公主念叨两遍,笑呵呵地说,“赶明儿访听个好琴师定下来,等给咱家大姑娘教琴。”
祖孙几人欢欢喜喜地过了年。
正月初一,周成瑾进宫拜年,初二,他陪着楚晴往国公府待了小半天,初三闲着没事两人在花园里赏雪堆雪人闹腾了好一阵子,许是白天玩累了,夜里楚晴便歇得早,正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听到院子里小丫鬟低着声音唤,“大爷,大爷,寻欢说有访客。”
楚晴要起身,周成瑾摁着她躺下,亲昵地亲亲她的脸颊,“没事,我出去看看,你放心睡。”
话虽如此,楚晴却再也睡不着,穿上衣衫跟着出了门。
却是五皇子神秘兮兮地过来,手里还拿着个桑皮纸的信筒,“是沈在野起草的折子,昨天呈上来的,被张德海压下了…”
第165章
周成瑾抽出里面的纸对着烛光抖开,入目是熟悉的字体,跟楚晴平常抄写的经书一般无二。他不敢置信般揉揉眼,再看一遍,果然非常相似。倘若信筒不是五皇子拿来的,他几乎就以为手中的折子是楚晴所写。
看罢,周成瑾转手递给了楚晴。
再次看到沈在野亲手写的字,楚晴有片刻的恍惚,深吸口气才凝神读了下去。
折子内容跟先前料想的一样,指出废太子既占嫡又居长,在身份上比其他皇子更符合嫡庶长幼之序,还着重列举了废太子协政时候的种种功绩,并引经据典说明仁政的重要性。
辞藻绚丽文采飞扬,不像字斟句酌的折子,更像对仗工整的骈体文,尤其末尾三句华丽的质问,教人看了觉得不重新起用废太子简直就是有眼无珠。
且不说本就有几分心动的顺德皇帝,就连对废太子恨之入骨的楚晴都觉得该重新审视废太子了。
五皇子无措地道:“我是偷着拿出来的,明天一早务必要放回原处,最迟也得明天宫禁之前,初五父皇肯定会批阅奏折,他已经知道沈在野呈了折子,到时候必然会问起来…”
周成瑾眸光闪了闪,落在楚晴脸上。
楚晴出来得急,头发不曾好好梳理,有几缕碎发垂在耳前,耳环已经卸掉没来得及另戴,白净的耳垂羊脂玉似的细致小巧。
乌漆漆的眸子映着烛光,亮得几乎能照进人的心底。
周成瑾望过来的时候,楚晴已经猜出他的打算,只是心里犹豫不决始终拿不定主意。于她而言,沈在野亦师亦父,在她迷惘时给过指引,在她无措时给过教导,多少填补了楚澍不在时,她对于父亲的渴望。
书信往来数十封,她临摹描绘,学会了他的字,现在却用来对付他。
楚晴过不了心中的坎儿。
周成瑾看出楚晴的挣扎,情知在楚晴心里沈在野有着不一般的份量,便也不强求,转头对五皇子道:“眼下只有等此事公开后,咱们也找几个文字好的士子另行上书逐条反驳。”
五皇子摇头叹气,“难!难啊!沈在野既占了文采上的优势,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也无人企及。再者,此次大皇兄回来待父皇一片赤诚,这几天昼夜伺候,父皇万不会再囚禁他…大皇兄得势,头几年还好说,以后你我的日子怕是难了。就怕连三皇兄都不如,连封地都没命去。”
“说得这么丧气?”周成瑾拍拍他肩头,“这可不像你,不就是个废太子嘛,先前的情势比现在难多了,咱们不也过来了,怕什么?”
之前顺德皇帝身体还算好,他们能慢慢谋划,现在顺德皇帝就像没有油的灯芯,说不定何时吹来一阵风,灯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