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边两个护士看得也笑。
她被护士提醒不能待太久。
路炎晨之前也醒过两回,麻药劲没过去,这一回好些,但也不甚清醒。
归晓舍不得走,临离开倒也不怕有外人在,想往常见到他就腻他时做的事差不多,将嘴唇印上他的:“亲一下。”
路炎晨眼里,归晓身影隐隐约约的并不清晰,麻药劲早回来了,就是撑着自己抓着意识,想多陪她。归晓又说:“对了,女儿长得像你,你这回功劳很大。”
他露了一丝笑,路晨式的。
归晓被送回五官科楼层,还是一路被围观的态势。
门关上,有产科医生来给她检查,交待了一些话,本想试试让她喂奶。但觉得人家险些成了烈士家属,顺产完也没好好睡过就没提这事,只让她赶紧睡。
归晓头沾到枕头,耳朵里嗡嗡作响,疲累让她这一沾枕头就踩上了云,飘着睡沉了。
敝旧灯管,没亮,窗边的棉布窗帘掩了外头的光。
这一头睡下去便不会晓得是今夕何夕。
虚岁,二十八岁这一年,她和路晨在一起了,领了合法的结婚证,还没婚礼,但有了个女儿。在昆明生的,离那个北京远了十万八千里……

路晨高考最后一天下午。
姑妈家的院子,归晓偎在小竹椅子里,数蚂蚁数了大半个小时,葡萄叶被捏在掌心,指甲一点点往上按印子打发时间。
大腿上放着的寻呼机没动静。心烦气躁……
嗡地寻呼机震动惊了她。
归晓从竹椅里一跃而起,抓住那被晒得发烫的寻呼机想回去拨电话。没曾想,人起来的,也看着路晨的车就靠在台阶下的马路边。
沿着一路草莓地跑出那只有半人高的木栅栏,越过杨树,跳下一米高的台阶,在路晨开车门的一刻钻身上车。
路晨将手搭在车窗外边,手背上有树荫,抽烟抽得有腔有调。
“直接叫不行吗?还呼我干什么……”
他伸手,将她头按下去:“别动,楼上有人。”
楼上阳台有个大嗓门的奶奶在大声喊孙子的名字,又是睡午觉偷跑走去游泳的小孩。
归晓捂着脸,埋头在副驾驶座上。
他丢掉抽了半截的烟蒂,关窗,去踩了油门,车从一路在树荫下驶离那个小十字路口,再看缩头缩脑的归晓:“小鹌鹑。”
“你才鹌鹑呢……”归晓嘀咕着,将寻呼机塞进他裤兜里,“还给你。”
路晨就穿着个运动短裤,也松垮,她手探到裤袋里就碰到了……隔着一层布……
归晓慢慢地将手撤出来,心在胸口咚咚咚地狠撞着狠撞着……
除了空调口咝咝而出的风,一时再没别的动静了。
他自顾自开车,仿佛没被“非礼”似的,车离开家属区,路晨清了清喉咙,嘴边挂着笑轻声问:“还脸红呢?”
“谁红了?”归晓小声反驳,“是你吧?”
路晨声音带了点笑,颇有深意地说:“要能把我摸脸红了,也算你有本事。”
就因为镇上年轻人之间的风气不好,路晨极少这么和她开玩笑,今天明显是高考重担卸下,心情好。归晓乍一听没理解,再琢磨就真红了脸,突然一下推他的胳膊:“我还没成年呢……不许说了!”
傍晚路晨送她回去,顺道给姨妈家送水果。
他在楼下卸货,黄婷帮忙守东西,还挺好心,神秘兮兮地说:“哥,你是不是一直想追归晓呢?要不要我给你再努力努力啊?人家中考完可就要走了啊,你就真没机会了。”
路晨将后备箱里最后两箱葡萄卸到水泥路上:“以后管她叫嫂子。”
“啊?”黄婷纯懵,“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你最近是不是和白村那几个小子走得挺近的?”路晨未答反问,“注意点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啊,你听谁胡说呢。”
路晨警告她:“你要敢和谁不清不楚,当心我找人把他腿打折。”
黄婷:“……哥你也太狠了吧,我不就谈个恋爱吗?不行吗?”
“对,”路晨没给任何商量余地,“不行。”
“你简直就是州官放火……”
“那几个小子什么样我一清二楚,别拿我话不当话。听到没有?”
“听到了……”
路晨教训完,驾车离去。
到归晓姑妈家楼下兜了两圈,看那木栅栏里的小院子,夜色里的草莓地和葡萄藤,想一想她白日风一样踩着红砖铺成的小路,推开栅栏门,跑来——
手里还有被她揉得碎掉的葡萄叶。
美得不成样子。
路晨那时想起了孟小杉刚得知他和归晓在一块时,玩笑地和海东说:晨哥这就是长线放远鹞,高灯照远路,借着他们这一对埋了这么久的线,总算得逞了。
孟小杉说得没什么不对,他就是放长线,钓了一尾小美人鱼。
大学考去了南京。异地恋。
起初他不习惯南方伙食,吃得少,只当给她攒钱买礼物。
大一寒假回北京,照例住修车厂。
工厂里熟一些的老工人见路晨回去,也和放了寒假似的,家里有事临时要回去,就让他这个老板儿子代班,加班工资和他对半分。这是从他初高中起就有的规矩,大伙都清楚他家情况,权当互相帮衬,再给路晨贴补点儿零花钱。
本想着等哪天闲下来,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再去看她,未料小姑娘自己想办法就来了那天,他人在车底下,被人敲着车门叫出去,说有“漂亮姑娘”指名道姓要他出去还感情债……他拎着扳手迈出那扇锈了的大铁门,寒风里,归晓两手插在羽绒服兜里,缩在传达室门边上避风,抬头一见自己时那眼睛明显地亮了,小鹌鹑似的跑过来:“冻死了。”
……
相处几天下来,再分开很是舍不得。
但她也就来姑姑家住几天,不能多留,最后那夜西北风呼呼的,可碰巧厂里没有多余的车给他开了。路晨和人借了辆有后座的山地车载她回大院,怕被熟人看到,选了条偏僻路,从相邻的部队大院先进,走得是两个大院相连的小门。
门边上是临着山脉脚下的小树林,归晓搂他的腰撒娇不让他走:“再陪我待会儿,就在这站着说说话就行。”
路晨拿她没辙,怕被路过的人围观,将山地车往树林边上一停,拉她的手钻进树林。
院里常有人爬山消遣,走得多了,纵横多条被踩得结实的土路。
乍一进去,风嗖嗖从耳边掠过去,归晓被他牵着走了十几步,置身在黑暗的林间,还能望到外头路边的灯和在风下摇摇欲倒的自行车。
路晨将她脑袋抬着,仰高,亲她的嘴唇。
这么猛的西北风里,张嘴就能吃到沙尘,两个人一定要亲得如胶似漆才不会又吃风又吃沙的。归晓被他亲了会儿,觉得短短几天路晨就有明显的长进,分开后,脸躲在他棉服里:“我觉得你接吻技术好了,偷偷和谁学的啊?”
……
这种事情全要实践,比如,用什么方式,什么角度和力度,归晓能表现出来挺高兴,他还是心里有谱的。
“快出去,快出去……”她看见了不得东西,“那里有两个土坟……”
又怕黑又怕鬼的小姑娘将他技术好不好的事丢到脑后,携他出去,可迈出那小树林又想反悔,除了这林子也真没合适的地方能躲开巡逻兵了。她扭头往回推他。
“干什么?”
“我们去那边,”她指林子另一头,微垫起脚说在他耳根下小声说,“院儿里还没熄灯呢,再待会儿。”然后低声重复:再待会儿……
各种接吻方法,那一晚大院熄灯前算是试了个遍。
面对喜欢的人,谁都一样,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拿给她。可他总想不出,能送她什么,她还没和自己在一块那阵,记得归晓曾多看了两眼他的手机。在当兵前,他一股脑将钱都拿去买了新的,带回北京给她,也算是一贫如洗入了伍。
到部队上,更没机会接触小女孩喜欢的东西。
头一回摸枪,他捡了空弹壳回去。
照新兵连连长说的,在地上没事打磨两下,个个都磨得金光锃亮。虽然归晓对这东西并不稀罕,从小就见,但他在这偏僻的地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送人家的,这个还稍许能讲出点意义来,可惜的是他攒了半抽屉的子弹壳,也没送出去。

第四十一章 归路向何方(5)

分手那天。
归晓是在校门口对面的电信局大厅里打得电话。
IC卡的公用电话机,在电信局大厅一侧的落地玻璃窗旁边排了六个电话,都有人。归晓排队等,等到快晚自习开始了终于有个阿姨让了位置。
她坐上黑色皮座椅,将IC卡片插吞卡的缝隙,拨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四个月。
打过去电话不是人不在部队,就是不方便接电话。难得通上话,她委屈抱怨,他就不说话……到现在给他打电话都怕了,许多时候挂了电话她就后悔,这几个月自己的脾气怎么就这样了,不近人情,句句带刺。
她想说,路晨我家里出事了……
她想说,我天天在家,看我爸妈闹离婚,还看见那个女的了,以前我可崇拜我爸了,现在特别恨他,也可怜我妈。晚上睡不着,上课听不懂,每科老师都找我谈话……
今晚更想说,我说要检举我爸,他把我东西都扔出来了。
好多话压在心里,可他又不能回来。
等了许久,电话那头的他终于出现:“归晓?有急事?”
她听到他微微喘着气,眼泪扑扑落个不停:“是不是这么晚给你打电话,不方便?”
他没否认:“还行,快点说,没事。”
她排队就等了四十几分钟,马上就晚自习了,晚饭都来不及去食堂买……
“归晓?”路晨低声叫他的名字。
“我想听你说话,你多说点行吗?”归晓轻声说,吸了吸鼻子,在校裙的口袋里翻纸巾,没有……迫不得已用手背不停去抹眼泪,狼狈极了,“……我想你了,路晨。”
“感冒了?热伤风?”
“有点。”
“去买点药吃,好不好?”
“嗯……”
后边一个公用电话的人看到归晓蜷着身子,头抵在电话旁的塑料板上在哭,还死活不肯哭出声,冒头张望这里瞧热闹。
“怎么不说话了?”他略顿了一顿,“要没事,我先挂。记得去买药。”
“……别挂行吗?”
“等集训完我找你,再等三个月。”
“路晨你别挂行吗?我都快四个月没和你好好说过话了……”
“……”
她绷不住,哭出了声。
那边在这四个月听她哭了太多次,一个在北京,一个在边疆,完全的束手无策。他不懂,也无从下手劝,听着话筒里她哭到难以自抑,哭到哽咽,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一定要用哭来解决……
“归晓,你能懂事一点吗?”
“……不能,凭什么谁都要我懂事?”
他在电话间里,手握成拳,压在毛玻璃上,从小臂到手都在微微发抖。整个人像是一根压低拉伸的弦,被无限地下压着……在她的哭声里,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挂了,等我集训完——”
“路晨你要再敢挂我电话,再也没下次了……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见我……”
只要一想起这个片段,话筒里的盲音仍清晰在耳边。
可他却不说清真是自己按断的,还是归晓一气之下扔了话筒。
这线一断,就将近九年。

许曜当天和归晓父亲一起返程回北京。
临行前,岳父大人单独去病房见了路炎晨,身后跟着两个基地来的领导。归远山依旧拿着上级的腔调,不愿当着外人面看出他这个岳父对女婿有特殊优待。路炎晨惯来也是公事公办的性子,等两位领导和岳父结束慰问。
归远山握住他的手:“辛苦。”
两人目光相汇,归远山又轻拍拍路炎晨的手背。
当晚,归晓带女儿去见亲爸。
由于娃还太小,两手能捧起来的小身子板,她不敢自己抱过去,让护士帮忙推那个带着滚轴轮子的小婴儿箱,去给他看过。路炎晨在护士指导下学着去抱婴儿的神情,倒比他拆弹要小心,抱了没多会儿又怕他自己坐不稳摔了女儿,小心递还给归晓。
头一回做爹,虽抱着的姿势很不美观,但也算是真真切切抱过了。
路炎晨身体素质好,不久就能下病床。
他重伤的地方是背部,可身上大小伤也不少,腿也骨折了,只得拜托护士带自己去给老婆个惊喜。护士也是有心人,送他进病房后,说好一个小时后来接,就给这对小夫妻让了空间。
门内,病床旁的布帘子半遮半掩着,能瞧见归晓的脚丫一翘一翘地,在勾那个透明的婴儿箱,嘟嘟喃喃,估摸是想唱摇篮曲,可又不会,就在那儿装腔作势。
路炎晨推着轮椅过去,挑了帘子,看她正咬着个大吸管在喝奶茶。那不成调,词也背不全的摇篮曲戛然而止,她惊讶:“你能下床了?”
“坐月子能喝奶茶吗?”他关心的是这个。
“能啊,喝这个奶会多。”
她将奶茶的纸杯撂到床头柜上,将那小婴儿箱挪到他面前。
小女儿睁着眼,在很严肃地蹬着腿。特有节奏。
“昨天我还奇怪,她都不笑的,我还想完了这个脾气要随你,我可受不了,”归晓在病床上,胳膊轻压在婴儿箱的边沿,“医生就说,起码要一个月后才能笑。”
他右手探到女儿的脸边,用指腹轻刮了下那小脸。
女儿停住,毫无预警,哇地哭出声。
……
“……是饿了。”归晓凭没当几天妈的经验,安慰路炎晨。
她熟练地将女儿抱了,刚要喂奶,又觉不对。
路炎晨全然一副“不错,终于能看到是如何喂奶”的态度,泰然自若往轮椅上一靠,等着看。“有什么好看的……转过去,转过去。”医生教她怎么喂奶时她就窘得不行,猛当着路炎晨的面——更不行了。
路炎晨微挑了眉,没动。
作为新晋上岗的年轻妈,归晓果断选择,将帘子拉上,顺便背过去身子躲他。
隔着一道布帘,哭声没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壁上一个大钟在尽职尽责地替他们计算分秒,路炎晨想着再过两三天归晓刚当妈的羞怯褪去了,再看也不迟。于是,就百无聊赖地坐在轮椅上,听着秒针行走的动静,去构思布帘后的画面——
“那个许曜,”他忽而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空了这么多年,归晓在高中到工作的这些日子里,交往过什么样的朋友他还真不清楚。除了秦明宇那个忽然从天而降的女朋友之外,归晓的圈子他都没机会去了解。尤其这个许曜,似乎,过于特殊了。
“高中同学。”归晓在帘子后说。
一秒,两秒,三秒——
从帘子后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轻声问:“你吃醋了?他都有老婆了,不是告诉过你吗?”路炎晨倒像没听懂似的:“我以为他和你是亲戚关系。”
归晓狐疑看他,路炎晨被看得皱起眉头,硬邦邦地来了句:“快去喂奶。”
……就是吃醋了。别管是不是飞醋。
归晓吃了口蜜糖似的,又隐身去了帘子后:“高中时候我妈不是生病吗?他帮我过,让他爸给我妈开刀的,他爸是当时业内最权威的医生。”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就算这么多年没紧密联系,只要他开口借钱,归晓必定是全力相助。
归晓不大喜欢提起那几年。
她在帘子后抱着娃摸索着去找手机,隔着帘子递出去,给路炎晨:“我妈上午给我电话来着。她说她是长辈,总不能初次通话就主动,要你回个电话过去,你找找,就在通话记录第一个。我妈这人可严肃正经了,比我爸严肃多了,先给你打个预防针……”
她说起父母的话不多,对母亲更亲近些,他也就在小时候听她说起,母亲是做外交的,人很严肃,小时候时常因工作原因带她到处飞,给她弄得很长时间恐飞晕机;而父母是相亲结识,因有着对革命事业的同一理想而组建家庭,价值观相等,但感情培养多年无明显成效。由此归晓从小就得出结论,自由恋爱大过天——
路炎晨将通话记录翻找开,竟有那么一瞬马上要被岳母“阅兵”的局促。
想想,还是出了病房。
归晓的这个病房在走廊尽头,对着窗。
他出于礼貌,用自己的电话拨的,漫长的等待音后,对方接起来:“喂,你好。”
是叫伯母?不太妥。
路炎晨有板有眼地叫了句“妈”,嗓子一涩,继而又说:“我是路炎晨,您好,这么迟才和您通话,很抱歉。”
那边的长辈也真是头一次被个小伙子叫了妈,顿了半晌,笑了。
让路炎晨没想到的是,归晓母亲先提到的是撤侨的事,说是听到人说了,如果没有路炎晨和他同事掩护,那两个小姑娘牺牲的可能性十分大:“感谢你啊,小路,感谢你。”接连的感谢倒让路炎晨无言以对,就差回句为人民服务了……
对方回了正题:“我和晓晓父亲从当初就意见不一致,对你俩的事我没提出反对。当时晓晓拿过很多你高中考试的试卷给我看,说你语文学得最好,这些在班级里都是范文。我知道她是想听我夸你,也都认真看了,很不错,也能看出你这个孩子心性高,很有抱负。后来晓晓说和你分开了,我还觉得十分可惜。”
又是一段意料之外的话。
他从小喜欢读各种书打发时间,也确实是语文成绩比较好,哪怕是荒废的初中和高一都没落下。当时高考结束,归晓以“学习”为目的,将高三他的语文试卷都收集走,他还认为是小女生心思存些纪念而已,没曾想,归晓还献宝似的给母亲看了。
而立之年,从一位从未接触过的长辈口中得到如此表扬,说不清的滋味。有些怪……
这个电话时长可观,他回病房。
归晓已经喂好了奶,刚吃完喂奶前剩下的小半杯珍珠奶茶,见着路炎晨急问:“你和我妈怎么有那么多话说啊?都说什么了?”
路炎晨大体复述了一遍,归晓听到“作文”两个字,抱着枕头笑:“你别这么看我,我就是觉得你写的好,”她回忆着,告诉他,“你三模卷子写的话,我高考也用了。”
可惜在一起时她不理解意思,倒是在那年懂了这话背后的含义:人生昧履,砥砺而行。

第四十二章 结局 归路向晨晓(1)

小朋友满月和半岁时都验了血,一切正常。
两人的婚礼,定在了路初阳小朋友一岁半那天。不是不想在周岁,只怪小朋友生在了冬天,太不适合亲妈穿婚纱,只好推迟到初夏。
婚礼地点上,归晓和路炎晨商量要办两场。
第一场比较隆重传统,在男方这里,回到这个镇子上,第二场就随便了,主要是请归晓和路炎晨的同事们吃顿饭就好。归晓初次到路炎晨家,孟家和秦家做媒陪着上门,这大儿媳妇虽没太受重视,但也因为“靠山”强大,没受气。路炎晨说明了不要路爹买房买车,路爹不“掉肉”就也没找茬。归晓家里如何条件,没人细说过,再加上归晓父母都在这当口不在京,更是省了麻烦。只有路妈嘀咕了几句,两家结亲也该先碰面吃顿饭,被路炎晨妹妹顶回去了。路妈就这么亲生的一儿一女,想着老了还要倚仗,也就没再多过话。
迎亲前晚,她将姑姑家当作了“娘家”住了一晚,等着第二天迎亲。
雨声阵阵,归晓跪在床上,挪去窗边。
看到大颗的雨滴打着玻璃,溅出一个个泛白的水印子。
“这大雨真麻烦,明天要还下着,你那婚鞋就报废了。”孟小杉靠在棉被堆上,打着哈欠,一手撑头,一手去翻那张请柬。
全是路炎晨手抄的,正面底下就有:晨晓,照归路。
翻过来,是发出去前一晚归晓一张张添上的另一句话:寸寸山河梦,昭昭赤子心。
“我老公特喜欢你这句话,还拿这个说我呢,”孟小杉控诉,“说你才懂路晨,我不懂他……”
“别说请柬了……我紧张得不行,怎么办?”归晓焦虑症都犯了。
没办过婚礼,穷焦虑。
“紧张什么啊,”孟小杉叹着,将床上收拾干净,“反正你记得我的话,结婚过去了,你就和路晨踏实住在市区,别常回来。我私下问过路晨,他也是这个意思,他从小在这家就可有可无的,能不回来就不回来,你俩踏实过日子。”
提到这话,归晓仍旧感激:“多亏你和秦枫面子大,少了好多麻烦。”
“谁让你乐意嫁呢,姐姐就尽力给你扫除障碍呗,”孟小杉去看靠墙熟睡的小娃,“真好看,哎,我要再生个儿子娶你闺女……不就姐弟恋了?你介意吗?”
“……等你生出来再说吧。”没影的事……
孟小杉也就说着玩,她喜欢二人世界,反正秦枫也是小儿子,家里父母早就抱够了孙子孙女,也不指望他们再添新丁,乐得逍遥。
孟小杉看时间晚了,算着五点要起来化妆,赶紧去客房和伴娘挤床睡了。
到凌晨一点,归晓将一个小枕头放在路初阳手臂侧,偷偷离开卧室,穿客厅,去阳台,小心翼翼将门锁打开。
一股雨后泥土的气息扑面袭来。
雨停了。
迈上台阶,反手关门。
小时候,姑姑还有闲心在这里种葡萄和草莓,眼下倒成了菜地,不是葱就是油菜……还没唏嘘一会儿,路炎晨来了电话。归晓看到他名字还挺奇怪,今晚不是他和好兄弟聚的时间吗?接通放在耳边上:“你不是喝多了吧?”
“没,没喝。”
“你不喝他们能放过你吗?”
“抬头,看前方。”
归晓顺他的指令,看前方。
就在当初的那个位置,高考后他开车来接自己的那个地方,分毫不差,一辆车再次被停靠在路边上。车旁有他,还有那若隐若现的一点光。
“你不睡了?”
“好几个喝多了,把床和沙发都占了。”
“那好吧……反正我也睡不着,”她望着马路上的人,“不过也不能过去找你,孟小杉说了,结婚前一晚你不能见我。”
路炎晨好像是笑了声:“我闺女尿布换了吗?”
“换了。”
“奶呢?”
“……都一点了你才问,早喝完了,”归晓嘟囔,“别弄得你是亲爸,我是后妈一样。”
……
“你钱包里有一张卡,”路炎晨吸了几口烟,慢悠悠地说着,“全清了,以后这卡就给你了。”
“工资卡啊?”
“嗯。”
“都给我?”
“都给你。”
“你不要零花钱?”
“我吃饭不是在基地就在家里,平时也要穿统一制服,单位有班车,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不用给我留。”
归晓咬着下唇笑:“也对。”
全副家当连带人,从明天开始就真的都归她了。
路炎晨虽然没这么说,但如此做了,还做得悄无声息,彻彻底底,没半点拖泥带水,没任何后路。难怪……他坚持要一岁之后再办婚礼,原来是早做了这打算,刚好工作了两年多,债全清了,还够办个婚宴。
“好了,交待完了,走了。”黑暗中那一点火星的亮光也熄了。
“去哪?”
“开车转转,你去睡会儿,明天的新娘子,”他笑,末了轻叹了声,低低地说,“我真没想过,还有能娶到你这天。”
她听得心头颤了颤,睫毛很快就被涌出来的眼泪打湿了。
“走了,明天来接你。”
他没再啰嗦,上车,在刺眼的车灯光和油门声中,驶离这里。
次日的婚礼超乎想象的热闹,赶火车似的被接亲,离开大院,向孟小杉家的酒楼开去。又是迎宾,又是照相,婚礼进行曲都走完了,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人推上去。
观礼台上一站,旁边那个估计这辈子也就穿这么一回西装的男人,惯性地两指捏住领带结,扯松了些。底下有人起哄:“晨哥,这你就受不了了?想解领带入洞房了啊?”
路炎晨挑眉一笑,眯了眼去找声音源头:“你小子是不是今天不打算回去了?”
人生最得意之时,倒像回到过去,在镇上哪哪都要被叫声“晨哥”的日子。
那人忙摆手:“不敢,晨哥,这可不敢。”
众人哄笑。
孟小杉一本正经起来:“最后环节了。让新郎说几句感言,说完,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喝多了楼上包房都腾出来了,随便睡。”
她作势要将话筒递给路炎晨,却又自己收回来:“哦,对,让我再说两句。”
证婚人秦枫看不下去,咳嗽了声:“差不多可以了,要再想当主角,以后我再给你办一场结婚十周年的。”
又是一阵笑,平时见不着这两夫妻当面锣对面鼓的互呛,今天倒瞧足了。
“……老公我就多说一句,”孟小杉转脸看路炎晨,“你就说,我够不够意思?你媳妇两年前找我定的菜单,今天我一分钱没涨给你们的。路晨你说我够不够意思?”
路炎晨无奈,将话筒拿过来:“算。”
能在路晨这里讨点嘴上便宜,可是孟小杉从小就有的心愿,如此也算是圆梦了,心满意足下台。
最后,只留了路炎晨和归晓在台上。
路炎晨将话筒举起:“认识我老婆那年,她十三岁,初二,就在中学操场北面,小卖铺门口的杨树那里。当时我看到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去看归晓,说,“这么好看的姑娘哪里来的?”他从初中就开始混在外头,镇上稍微漂亮些的姑娘都是名声在外,可他没听说过“归晓”这个名字。
好像,她和他在平行的两个世界里,直到那年,归晓被表妹带到他面前。
他记住了她叫归晓。
归路的归,晨晓的晓。
……
就这一句开场,真是惜字如金。
底下的也都晓得路炎晨的脾气,起哄着,让俩人赶紧亲一个。
归晓还在细细研究路炎晨的那句话,他脸已经离得很近了。众目睽睽,归晓可不好意思,将头偏了偏,悄声说:“做个样子就行吧……”
路炎晨像要来真的。
这么多人,你不要伸舌头啊……算了,可不用热吻吧……
路炎晨在整个一楼大堂的起哄声中,右手掌扣在她脑后,调整角度,深吻到底。归晓认命,炸开来的喝彩声冲撞着一切,仿佛能掀翻内堂,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他放开她,两人视线相对着,久久难言。
满足了众人的观赏愿望,婚宴顺利开席。
归晓终于得了空坐上主桌,被孟小杉和伴娘催促着吃了两口热菜,边吃边瞄身边已经将领带解下来丢到空椅子上的路炎晨。他把女儿放到右大腿上,在小娃的指挥下,转着玻璃转盘去夹来,每样都送到那小嘴巴里给她尝味道。
“差不多了,路晨,该敬酒了,”孟小杉小声提点,“伴娘伴郎手里的酒都掺水的,大家心照不宣,你少喝点啊,喝一肚子掺水酒也不舒服。让他们灌死海东算数。”
本来伴娘伴郎是要坐主桌的,可海东和孟小杉的关系终归特殊,他特地要求自己带着小女朋友改坐了别桌。孟小杉说这话的当口,他正一本正经掏出海王金樽往桌上一拍:“今儿个谁灌晨哥,先过我这关啊。兄弟们可悠着点,晨哥那是婚宴办完就回市区了,老子可还在这里住着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把我喝出胃出血,也不好说不是?”
有人说着不敢,有人说着:“海东,又不是你结婚,怎么搞得比晨哥还惹不起?”
海东真情实感地来了句:“路晨结婚,那就是我结婚了。一样,一样。”
能有人帮着圆了年少的诺言,也是种结局。

第四十三章 结局 归路向晨晓(2)

到中午,婚宴结束。
喝醉的人都送去了楼上包房,或是直接回家。
归晓在孟小杉办公室卸妆,将脸洗得干干净的,路炎晨抱着犯困的路初阳走进来,放到床上,推到角落,那小手里还规规矩矩捏着请柬。秦晓楠跟着进来,一双眼锁着妹妹,因为大家交待过,今天他的职责就是看着妹妹,寸步不离。
小朋友特别喜欢晨晓照归路这句话,因为路炎晨告诉过她,她的名字,“初阳”就等于“晨晓”,那是爸爸妈妈的名字。
所以从他在请柬上一张张写这五个字时,小朋友就特有耐心地一张张拿过来,指着,一遍遍认字“晨”,“晓”,再指自己鼻子说:“初阳。”
他穿着白色衬衫和卡其色运动短裤,一如当初,最早见着时的装束。
路炎晨的便装不多,照他的话来解释,因为不像军装那么有纪律约束,基地的制服也可以作便装,用途不大,买来浪费,现有的就够穿。所以家里的衣柜只辟给他一个小格子,全是制服,便装不超过五套,这一套就挂在最右侧靠墙的位置。
“你故意的吧?”归晓都没留意他是带着这身便装回来的,蹑手蹑脚挪到他身后,“这身衣服我记得,你四年前穿过。”
路炎晨给秦晓楠打了个眼色,带归晓离开。
路初阳本来就黏爸爸,见爸妈一道要走,翻滚着要下床,被秦晓楠好言好语劝着。一岁半的小女孩手脚不知轻重,挣扎着,啪地拍到秦晓楠右脸。滴溜溜的眼睛,登时不动了,傻了,秦晓楠心疼的忙劝说:“不怕不怕啊,哥哥不疼,来,来,这边再打一下。”
……
路炎晨从孟小杉那里弄了辆自行车,喝了酒不能开车,准备用这个带归晓重温旧路。
镇上变化大。
两人争执了一下路线,听从了新娘子的要求,从原来市集的东北角骑进去,寻找曾险些被她掏空过的精品屋位置,再绕回到镇上的主路,找牛肉面摊位,找那个台球厅,那个二层楼的商场。两人在中学校门外,张望里头,学生在补课,操场翻新了,大杨树还在。
校门口的小卖铺不见了,堵上了厚厚的砖墙,白涂料掩盖住了所有痕迹。
归晓挺怅然地望着那墙:“我就记得这小卖铺有两个门,一个对着校外,一个对着校内。你刚复读那阵,有一次我从校内的门走进去,正好你从校外那个门进来。路晨你知道吗?当时屋子里所有姑娘都在偷看你。”
她还挺骄傲:“我没偷看,我是明着看的。”
路炎晨人在树荫下,从裤兜里掏烟盒。
一会儿要去加油站,那地方没法抽烟,这里先解决了。归晓说完又去探头探脑观赏校园,他划亮打火机,凑近烟头,点着了,深吸了口烟游走在肺腑之间:“看差不多行了,过来站着。”那里太晒,看她的脸颊都晒红了。
归晓恋恋不舍,倒背手跑过小马路,走到他身旁。邮局外,学校对面。
他抽烟,她看着。
校门口守门的警卫也不晓得两人是做什么的,看年纪吧,孩子应该不到念书的时候,可又猜不透大夏天的,正午时分,站在校门外能做什么。
他将烟塞进嘴里,骑上车,载归晓去往她点名的地方:四年前,两人重逢的加油站。
路上没有遮阳蔽日的树荫,晒得她胳膊疼。
五分钟的路程。
自行车载着她拐入加油站。
又没开车,他怕人家加油站工作人员以为俩人有病,将自行车撑在阴凉里,让她等着,进去买水。
“你钱包里有钱吗?”归晓临在他进去前,赶着追了句。
“还有点,够花几天的。”他回,推门而入。
归晓在后座上,看他的身影,在玻璃门内往出掏钱包掏了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很快接过对方找零。一手拿了两瓶水出来,一瓶矿泉水,一瓶冰红茶。
冰水顺瓶子落到水泥地上,他将冰红茶递给她后,拧开自己那瓶,仰头,灌了两口。
喉结因为吞咽水的动作,微微上下滑动。
归晓也小口喝着饮料,忽然说:“我再重新问你一次。”
路炎晨眼垂下,看她。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四年前,在这里,她就是这么问的。
身后,皮卡和小轿车先后拐进来,汽车尾气还是那么难闻,带着焦味,还有尘土。轿车司机跳下车说着“92号”……
他在这嘈杂里,安静地瞧她的眉眼,她的脸:“记得,化成灰我都记得你。”
“那和好吧。”归晓说。
路炎晨很慎重地颔首,像真回到那天似的,告诉她:“听你的。”
这么多年,身边始终有你的影子。
在内蒙的风里,北京的沙尘里,像是无处不在,可转身去找,又毫无踪迹。
穿过蒙尘岁月,谁不曾后悔过?
总会等到晨晓,照向归来的路。
谢谢你,路晨,在我十三岁那年出现。
也谢谢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