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二哥驾崩的第二日,他对她说:你是湘君公主,也是大长公主!
那时候,他就猜到母后会受伤会不省人事?猜到宁烨将会登基为帝?
那时候,他早已预料到一切,却不曾提醒过她,好让她只能依仗他,好让他平步青云、掌控皇城和洛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公主有烦心事?有话跟臣说?”杨策细细地瞧着她,她的神色变幻莫测,平静之中似乎蕴藏着什么。
“不是说了吗?只有你我之时,没有‘公主与臣’。”宁歌微微一笑,掩下眸心的冰雪之色,“杨策,那夜,为了不让洛姨起疑,我利用你…你可怨我?”
“不会。”杨策脸颊浮笑,目光深深地缠绵,单臂揽住她,“因为公主跟我说,‘我只是你的女人’,公主还说,‘倘若不是唯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知道,公主对我是真心的。”
“女人都是善于伪装的,将军不知吗?”宁歌轻笑。
“从公主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出,公主没有伪装。”杨策抚触着她的黛眉,淡淡含笑,淡淡的自信。
“你会不会利用我?”宁歌状似随意地问道,如此直言不讳,或许从他的眼底眉梢瞧出些许意味,相较人心的谋算,另有一番出奇的功效。她搂住他,语笑轻俏,“往后,会不会利用我?”
“不会!”杨策淡淡地回答,面上的微笑真诚得令她几乎溺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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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夜如墨,夜寒如冰。
幢幢树影疾速飞掠,墨锦披风如翅展翼、猎猎飞扬。密林间的官道上,两骑飞驰若惊电一闪而过,未及看清身形、面容,便一掠无踪。
“公主,过了这片密林,再一个时辰,便到罗栋大军的驻地。”
“好,务必在他们拔营前赶到。”
宁歌只觉劲风冰凛如刀,刮过脸面刺辣的生疼。眼前一片浓黑,根本看不清前路,若是独自策马驰骋于此,她定然不敢,然而有身旁男子与自己并驾齐驱,她豪无所惧,甚至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定与快意。
这种感觉很怪异,很奇特,自从二哥驾崩,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令她无所适从,也让她如饮甘醴那般惬意。
并肩纵横,并驾驰骋,胸中万分快意,前路却仍未可知,心中总是横亘着一根刺。
天蒙蒙亮,终于赶到营地。天际的鱼肚白微露白濛天光,白雾弥漫,宁静的营地若隐若现,沉沉肃穆。
奔腾的马蹄声惊动了营地的岗哨,待两骑靠近,严阵以待的岗哨看清是两名黑色夜行装打扮的男子,便挥动长戟,喝道:“何人擅闯营地?”
两人齐齐跃下马,杨策一掀披风,稳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枚赤金令牌,示于岗哨卫兵眼前。卫兵眯眼仔细查看须臾,神色一变,恭敬地问道:“阁下果真是杨将军?”
杨策收了赤金令牌,催促道:“快去通禀罗将军,我有要事相告。”
卫兵不敢怠慢,立即转身跑向营地大帐。不久,那名卫兵回来,领他们进入营地。天色渐亮,专司炊事的士兵已开始烧火做饭,炊烟袅袅,随风扶摇直上。
凌晨的野外,冷冽如水,呵气成霜。
大帐外,侍卫掀起帐帘,让两人进去。眼前一暗,却见一人身穿明光铠立于一侧,幽幽烛火耀亮一帐昏光,映上那冰冷的明光铠,散发出微明的暖光。
听闻脚步声,罗栋转身迎上来,豁朗笑道:“杨将军怎的突然前来?朝中可是有事发生?”
杨策朗声一笑:“一年多不见,罗将军越发威武不凡。”
罗栋哈哈大笑,微微侧目,但见杨策旁侧身形娇小的年轻男子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笑意浅浅的小脸,深瞳漆黑,面目娟美,全身的黑衣衬得整张脸宛如月下聚雪、浮云蔽月。
他大惊失色,不敢再直直觑着她,慌忙俯身下拜:“末将叩见公主,未知公主驾临…”
宁歌扶起他,笑盈盈道:“将军免礼,起吧。”
见她往帐内行去,罗栋瞥杨策一眼,似是责怪他不早言明她的身份,杨策只是付之一笑:“罗将军,公主已是大长公主。”
罗栋更是一惊,暗自估摸着此番大长公主的来意:“贺喜公主。”
宁歌霍地回身:“罗将军,我这个大长公主受制于权臣,哪来的喜?”
朝中权臣无非就是华太后的兄长华太尉和章太师,然而大长公主怎会受制于华太尉?朝中究竟有何变故?只怕大长公主此番前来,便是因为朝中有变?罗栋略略沉吟,谨慎道:“末将愚钝,望公主明示。”
杨策将近来朝中所发生的事择要道来,罗栋静静聆听,愈觉胆颤心惊。
“罗将军,华太尉是太后的兄长,掌控我朝一半兵马大权,如今能与他相抗衡的,只有你了。”杨策轻拍他的肩膀,面色沉重。
“杨将军谬赞,罗某愧不敢当。公主,末将统帅北疆十万兵马,如今率五万回京,若要与华太尉抗衡,恐怕…”罗栋摇头苦笑。
“罗将军班师回朝,华太尉定会登门拜访、极力拉拢,果真如此,你会如何?”宁歌截断他的话头。
“末将听凭公主差遣。”罗栋见她笑意浅淡、眸光却是凌厉,心中万分明了。
“好!”宁歌爽快道,展眉一笑,“有罗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杨将军,我们这趟是来对了。”
“罗将军刚直耿介,对朝廷忠心不贰,倘若有人密谋造反,定会为皇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杨策颔首,一记响当当的马屁拍过去,“华太尉权倾天下,章太师亦党羽甚多,如今华章势同水火,假若罗将军与章太师联手,华太尉想要只手遮天,恐非易事。”
“公主不亲自跑一趟,末将亦不会唯华太尉马首是瞻,”罗栋嗓音沉厚,态度坚决,“末将平生最痛恨的就是结党营私,惟愿驻守北疆杀尽柔然,令北疆民生安乐,此番回京,乃太后半个多月前下达的懿旨,末将定当遵命于陛下与公主,不负皇恩。”
宁歌望向杨策,深睫轻眨,明眸掠起一丝淡笑。
不出所料,罗栋回京当夜,华太尉即在府邸摆下宴席,盛邀罗栋。罗栋虽然赴宴,不过匆匆即回,只饮下三杯酒水。华太尉气得当场掀了桌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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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伯伯,日前我吩咐你的事,查得如何?”
“老奴掌管内廷,公主还不放心吗?整个皇城的宫娥内侍,老奴已盘查一遍,多数旧人已遣出宫外,留下的都是可信赖之人。”眼见左右俱退,刘云心神一凛。
“还有呢?”宁歌颔首。
今夜的凤凰铜阙,与寻常并无二致,刘云却觉得诡异而阴森,眼前的大长公主仍是一贯的淡定神采,却似乎心神不定。他知道公主问的是什么,知道怎么也躲不过,于是长长一叹:“公主,真相往往不堪,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说吧,你查到什么,就说什么。”宁歌眸光一定,拂袖坐下。
“好吧,公主仔细听着。”刘云眼色凝沉,下了决心。
刘云缓缓道来,宁歌静静地听,手足渐渐潮热。却仿有一桶冰水泼下来,兜头兜脸的冰冷,贯心彻肺的寒气随着他嘴唇的掀动而四处游走,遍体寒冷…
果真如此!
刘云觑着大长公主渐渐冰冷的脸色,担忧地问道:“老奴查到的,也就这些,公主意欲何为?”
他暗中查探,与洛姨所说的不谋而合,再无怀疑余地。一切都明白了,真相大白了!宁歌心中长笑,垂落的双手慢慢攥紧:“刘伯伯先退下吧。”
她的双眸迸出一抹狠光,刘云心惊肉跳,又见她僵硬地步入寝殿,长长的裙裾缓缓拖过,不留任何痕迹。待了片刻,他摇头叹气地离开凤凰铜阙。
秋夜瑟凉,冷风凄紧。
梅纹妆镜覆霜,罗帷宫锦断肠。
深深吸气,拢拢鬓发,宁歌静静地望着镜中素颜,微笑如冰,眸色如丝,都将是杀人不见血的锋刃。
轻捷的脚步声自外殿传来,她知道是绫子,轻声问道:“派人去请杨将军了吗?酒菜备好了吗?”
绫子回道:“请了,这会儿也该到了,酒菜早已备好,现在传上来吗?”
宁歌缓缓起身,伸展双臂:“更衣,上妆。”
绫子默默地为她忙活,直觉今晚的大长公主很不一样,却又不敢出言相问。为什么深夜宣召杨将军呢?莫非跟杨将军有关?可是,与杨将军深夜相见,公主不该这般的神色呀,难道是生了嫌隙?
一边猜测着,一边为公主打点,一切就绪,宫人来报,杨将军在殿外求见。
宁歌站在雕窗前:“绫子,殿外候着,没有通传不许进来。”
宫人奉上酒菜,躬身退下。杨策步入寝殿,宫灯明亮,帷幕静垂,雕窗旁的女子冷傲绝世,一袭大红挑金鸾纹绫裙,肩如削,腰如束,青丝如瀑,发上并无任何妆饰。
红衣如焰,姿影清冷,那般的格格不入,却又令人觉得如此的协调,仿佛大长公主就该是这样的,冷眸雪容,热情如火,一身傲骨。
“公主。”他唤了一声,对于她今夜的盛装与邀约很是不解。除了嫁往南萧的那次穿过大红嫁衣,她几乎不着红衣,此番又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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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来了。”宁歌缓缓转身,明眸皓齿,红唇雪腮,大红盛装映得颊边的笑影清妩媚然。她款款行来,摆手示意,“将军请坐。”
“公主盛情款待,却之不恭。”杨策掀袍坐下,豁朗一笑,心中暗自思量。
“数日来宫里风浪迭起,有劳将军费心了。”宁歌婉笑着递给他一杯酒,“若非将军助我一臂之力,只怕皇室不保、江山易主。”
“为皇室尽忠,乃臣的本分,公主无需挂怀。”杨策肯定了心中的猜测——她与他之间,不需要这些场面话。他的心早已剖开给她瞧,她早已懂得,此时却又如此郑重其事地道谢,只怕她的心思不止一个“谢”字这么简单。
“将军,我敬你三杯。”宁歌举杯,眉梢的嫣然浅笑蛊惑着他。
他扬眉一笑,与她共饮三杯。
她坐到他身旁,柔然笑着:“将军还记得我嫁往南萧的嫁衣吗?”
杨策揽过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紧紧搂着:“记得,若有那么一日,公主会为我穿上嫁衣吗?”
宁歌俏然一笑:“不知将军的夫人会是如何风光?不过,建康城的将军府还有两位佳人等着将军呢。”
“我说过,你我皆是唯一。”他捏住她的尖俏下颌,深深凝视着她。
“记得,只是…我是女人,就会胡思乱想。”她娇嗔地睨着他。
“难得,难得,大长公主居然会撒娇,杨某何其有幸。”杨策淡淡地调侃,转过她羞红的脸,蓦然吻上她微启的朱唇。
宁歌环上他的脖颈,倾尽曾经付出的真心真意与所有的悲痛恨意,辗转缠绵,炽情如火。
热气弥漫,冷冽在心。
青丝倾落,杨策将她放在床上,为她褪下大红挑金鸾纹绫裙,为自己褪下将军锦袍,抚着她的蛾眉、她的眉心、她的朱唇,静静凝望,缓缓抚触。
绡纱帷帐里亮如白昼,一览无遗,她的眸心平静无澜,可是他瞧得出,她有心事。
这样的她,他琢磨不透,沉声问道:“在想什么?告诉我。”
宁歌摇摇头,轻柔一笑,勾下他的头,与他缱绻热吻。
越是炽热如火,越是冰冷如冻。
当迷乱难耐的时候,陡然间,杨策虚软地歪倒一侧,眉心紧皱,面上洋溢的激情渐褪,惟余浓浓的不解。
“怎么了?”宁歌故作慌张地问道,“哪里不适?”
“手足无力,全身盗汗,只怕…中毒了。”杨策想要起身,却又不支地倒下,额头上虚汗密布。
“怎会中毒?什么毒?”她支起身子,绵密青丝垂落如缎,朱唇殷红如血,惊世容颜犹显从容,凝眸瞧着他。
“我也不知道,酒菜被人投毒…”他的脸色并无异样,只是中气不足、浑身虚软,看来并非剧毒。
“酒菜无毒,朱唇有毒。”宁歌的纤纤玉指轻轻扫过他的脸、他的下颌、他的胸膛,微挑细眉,“古人说,英雄最难消受美人恩,看来将军也不例外。”
“红颜如毒,看来不假。”杨策低弱道,一双黑眸深沉如海。
“有些事想问问将军,出此下策,将军勿怪。”
“公主请说。”
“为什么害死璟帝皇后谢氏?”宁歌蹙眉,目光如霜。
“谢氏一死,璟帝必然怀疑公主,从此往后,公主与璟帝必然多有猜疑与隔阂。”杨策平静道来,字字清晰,句句刮骨。
“然后你便可趁虚而入,是不是?”他承认了,亲口承认了,宁歌悲愤地质问。
“是!”杨策答得异常利落。
“璟帝之死,也是你的手脚?母后命你狠下毒手,可是你不是应该阳奉阴违的吗?”宁歌飘忽一笑,泪水凝落。
“臣不想公主如此痛苦,且…璟帝驾崩,公主才会彻底地斩断情丝。”杨策似在说别人的事,淡漠得令人发狂。
“竟然是你!”眼中的恨意烈烈灼烧,寒光乍起,宁歌从鸾枕下抽出匕首,抵在他的脖颈处,“你瞒着我做了这么多坏事,你不知道纸包不住火的吗?”
“我从未想过要瞒公主一生一世,公主何时知晓真相,顺其自然。”他面无惧色,语声淡定。
“倘若洛姨没有告诉我,你就瞒我一生。”宁歌敛尽泪水,悲愤地低吼,“你毒死洛姨,不就是杀人灭口吗?不就是要瞒我一生?”
“毒死洛夫人…”杨策惊异地盯着她,沉沉地凝视着她,眼中的情意绵绵不绝…良久,他低低地问道,“公主想要如何?”
“我要为二哥复仇!”狠绝之音从喉间切出,宁歌骤然高举匕首,狠力刺下——刹那间,匕首迟迟未落,宁歌拼尽气力,仍是无法刺下。
杨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猛地翻身而起,夺下匕首,牢牢地制住她,根本不是虚软无力,根本没有中毒。
宁歌震惊地僵住:“你没有中毒。”
杨策一声冷笑:“公主所用的毒对我功效不大,以我的身手,只需片刻毒气就会自行散去。”
四目相对,不甘与忿然,幽邃与情深。
宫帷乱,锦衾冷,床上衣衫凌乱的两人静静地对视,仿佛两尊佛像,亘古不变。
“公主,我没料到你会这么对我。”他缓缓开口,轻叹一声。
“我也没料到你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事,更没料到你会欺瞒我。”她的眉心布满滚滚的恨意,陡然间,她捶打着他的胸口,语声破碎,“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公主一步步地走向我,投入我的怀抱。”杨策的语声沉寂如冰渊,清晰入耳的话似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小刀切进她的腹中,“从建康皇城开始,你就试图接近我,每当我身处危难之际,你总会神出鬼没地出现、护我周全,你说过的话、所做的一切,都是别有居心,是不是?”宁歌声音破碎,眉心凝出一道深痕迹,如镌刻如刀划。
“是!”杨策缓重而不容置疑地承认。
“究竟是何居心?”她的心痛得嘶哑了嗓音,仿似再也禁不住真相的丑陋。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杨某自认并非英雄,公主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他的眸光幽深而灼亮。
抹了泪水,宁歌凄楚地望他,眼中的仇恨与情愫交缠不休。
黑眸炯然,目光坚定,杨策的唇角挑起若有若无的笑。
对望良久,心中的绞痛已然麻木,悲凉弥漫,她咬唇道:“杨策,我恨你!”
他似笑非笑:“我永不后悔!”
纤指抚过他的剑眉、他的黑眼、他的双唇,这张刚毅的脸已然深深地印在心中,那张俊美如铸的脸慢慢地尘封在记忆的深处,而如今,眼前的男子让她恨,却恨得悲凉,也让她再次绝望。
即便只是付出一半的真心真情,亦让她撕心裂肺、沉入万丈深渊。
拂过他的脖颈,宁歌骤然抱住他,抑制不住地痛哭,双手无力地打着他的背。
杨策紧紧地抱住她,任凭她的发泄,笑得意味深长…左肩突的一痛,是利刃刺入血肉的痛,是温柔背后的一刀,是红颜如毒的冷酷,是绝望之下的奋力一击。
是发髻上的金簪,她早有准备。
他推开她,黑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面色如铁:“公主如此恨我,想要我死?”
“是!”嗓音铿锵,右手沾满他的鲜血,她重重地低喊,“我要为二哥复仇!”
“那么…”杨策将匕首放在她鲜血淋漓的掌心,锋尖抵在自己的胸口,“从这里刺进去,公主就真正地复仇了…”
“以为我不会吗?”宁歌一字一字地切齿道。
“公主会…”杨策虚弱地一笑,低沉的声音从发白的双唇吐出,“刺下,为你的二哥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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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曲、杯酒挽兵权
太和二年九月初一,文帝嫡长子宁烨御极九五,改明年为熙平元年。罗栋驻守北疆多年,防御柔然多次袭掠,战功彪炳,晋安国公,赐财帛无数。
华太后伤势渐好,已能下床走动,只是神智恍惚,时常犯糊涂,不复往日的凤姿炫煌、圣颜威凛,不复铁血太后的心狠手辣,不复胭脂铁腕脚踏朗朗乾坤。
这日,宁歌亲自喂她喝粥,华太后突然抓住宁歌的手腕,满目惊恐:“他来了,他来了…”
宁歌猛然回首,却见宁烨着一身紫红袍服走进来,三分帝王威仪,七分孩童稚气,然而那脸颊那眉目与其父宁泽六分相像,母后乍然一见,将他错认为宁泽,且如此惶恐,怕是一直耿耿于怀那件事——宁泽无辜被她毒死,她也是很难受很内疚的吧。
宁歌拉他过来,温软地劝慰着:“母后不怕,这是烨儿,母后不记得了吗?”
华太后歪着头看着宁烨稚气而姣好的小脸,似是沉思,又似喃喃自语:“烨儿?烨儿是谁?”
宁烨扯着宁歌的衣角:“皇姑姑,皇祖母为什么不认得我了?”
宁歌忙道:“不是不认得你,皇祖母一时看不清而已,待皇祖母伤势大好就认得你了,烨儿,你千万不能与别人说哦。”见他懂事地点点头,她耐心地跟母后解释道,“烨儿是你的皇孙呢,母后,乖,吃粥哦。”
华太后审视着她,戒备地往后瑟缩着:“你又是谁?为何待我这么好?”
端着瓷碗的手倏然僵住,宁歌呆呆地怔住,眉心有酸热上涌。
绫子见此,对宁烨柔柔道:“太后该歇下了,陛下要不先回去,明日再来探望太后,可好?”
眼见皇姑姑怔忪的脸色,宁烨惊怕地任由绫子拉出寝殿,由左右宫人护着离开凌霄殿。绫子叹了一气,折回寝殿,看见大长公主仍是一动不动地呆坐,而华太后正要起身、一脸惊惶,她连忙冲上来,轻柔劝阻:“太后,外头冷着呢,躺下来歇一下吧。”
华太后倒是乖乖地缩进衾被,任由绫子伺候。
宁歌木然地起身,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像是踩在棉花堆里,又像是一脚踏空一般掉入万丈悬崖,那种虚空的感觉蚀骨灼心,万般难受。
“大人,你不能进去,大人…大人…”
外殿突有惊叫声传来,宁歌猛然惊醒,须臾即见华太尉闯入寝殿,一股盛气凌人的冷风迎面扑来。
华太尉止步于帷幔处,精目冷沉地瞪住她。
宁歌亦不甘示弱地盯着他,沉默地僵持。
肖挽雪站在他的身后,愧疚而怯弱,说不出一个字。她的身后,四名侍卫执仗站立,等候大长公主令下。
“退下。”宁歌轻启唇靥,盈盈立于六扇桐木屏风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柔雅地笑道,“舅舅这是…”
“臣特意前来探视亲妹子,望大长公主让步。”华太尉重哼一声,声若洪钟。
“舅舅擅闯寝殿,惊扰凤驾,是为不尊不忠,理当杖责。舅舅不要脸面,母后还要皇家声誉,若是传了出去,母后清誉何在?大宁威仪何在?”宁歌浅笑的脸庞再无一丝笑容,一双清眸突现凌厉之色。
方才还是端雅面色,一刹那的功夫微笑化作刀刃,倒有几分华太后的风范。华太尉目无尊卑,直视宁歌,冷冷讥笑:“太后还有清誉吗?谁人不知太后内宠面首、擅淫宫闱,公主岂会不知?大宁威仪早就让太后败光了。”
宁歌的脸上青白交加,深深吸气,暗自缓下涌动的怒气:“华太尉定要探视母后?”
华太尉目色一转,乍泄冷硬之色:“臣忧心太后凤体,公主一再阻扰,究竟是何居心?”
宁歌轻笑道:“太尉探视母后,也不是不可,不过这会儿母后正睡得沉,太尉只能在绡帐外瞧一眼,假若母后被惊醒,大怒之下,我也不知如何安抚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