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长林府在金陵城的分量,即便是墨淄侯也不敢随意结仇,但若只是做到试探这个程度,倒还不算太过难为。他昨夜一连逼杀六人,个个都坚称淑妃真是难产而死,疑团虽多,却无解疑的头绪,异国帝都又不可久滞,思来想去,此刻先与濮阳缨合作,的确是条上选的捷径。

“我若替你测试了这个深浅,你便会将当年所有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濮阳缨谦恭地一笑,躬下了腰,“在您的乌晶剑面前,谁能有那个胆子,敢言出不行呢?”

自除夕那日萧平章说过要给周管家减轻重责后,东青便接管了长林府东院的一应事务。若论细致妥帖,他自然还远远比不上那位老管家,但说到值夜防卫,倒是比谁都安排得周全,连蒙浅雪都曾开玩笑地说,东青其实最应该去禁军当差。

为顺应上元节气,十五这天阖府廊下檐边全都悬起了彩灯,望去倒也满目风流,只不过比起朱雀大道的火树银花,当然还是难及万一。蒙浅雪本性是爱热闹的人,年年都要出门观灯,但今年不愿夫君陪她过于劳乏,才响二更更鼓便嚷着有些累了,要回府中歇息。

东院的茶点热水早就备好,萧平章先行洗漱更衣靠在床头,看着蒙浅雪在灯下梳理长发,见她唇色如樱,面颊红润,不由心头一动,问道:“林姑娘给你行针好几次了,感觉如何?”

被他这一问,蒙浅雪立时便皱起了整张脸,“林家妹子每次行针时我都不敢分神,可再怎么认真,也感觉不出这个身子到底有哪里不一样了……”

萧平章不禁一笑,“既然你自己感觉不出,那就看林姑娘的脸色吧。如果有所起色,她脸上一定会好看些。”

蒙浅雪拼命点着头,来到床边坐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你不知道,从头到尾她连眉毛丝都没有动过一下。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修炼成这样……”

话到此处,她的语音突然顿住,眸中精光一闪,快速将头转向窗外。

“怎么了?”萧平章刚问了一声,蒙浅雪已抬手将他推向床内,闪身取下墙边兵器架上的宝剑,拔剑出鞘。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东青的一声厉喝:“什么人?敢夜闯长林王府!”

蒙浅雪用剑尖挑起桌上茶杯掷出,震开窗扇向外看去,只见外院北墙方向一道黑影闪过,东青正率亲兵随后追赶。单凭那身影迅疾而过的速度,蒙浅雪也知必是高手,更不敢离开夫君半步,执剑护在床前,甚是警戒。

此时萧平旌尚未入睡,东院的动静方起他便已惊觉,疾奔而出时刚好拦截在入侵者之前,两人电光石火间交手数招。墨淄侯虽然更有余裕,但也并不恋战,数招后剑影突然暴涨,将对手逼退一步,从容脱身,萧平旌一路紧追出府,终究也未能咬住他的行踪。

东青率众亲卫执着火把追出,只见王府外的街面上唯有萧平旌一个身影,正懊恼地跺着脚。

“……这、这是什么人啊?”东青朝四周暗沉的夜色中张望了一回,神色惊诧,“居然能突破外间两道防卫,毫无声息地进了我们东院的院墙,连二公子都追不上他……”

萧平旌眉间挂着怒气,“还能有谁?当然是墨淄侯了!”

东青吓了一跳,忙问道:“那要不要再多点些人马,到周边搜一搜?”

“不,府内的安全最重要,今夜各处巡防,再加两倍。”萧平旌一面吩咐,一面思忖,“墨淄侯明显是冲着东院来的,大哥那里,我要亲自守卫。”

他这样一安排,别人倒也罢了,蒙浅雪却是紧张到十分,立即将身上寝衣换了软甲,和平旌两人一个守在院中,一个护在床头,大有要戒备一整夜的架势。

相比这叔嫂二人,萧平章显然要淡定许多,靠在长枕边苦笑道:“平旌倒也罢了,看你也被他给带的……真的至于吗?”

蒙浅雪挑起双眉,“平旌说的对,小心没大错。我可是蒙氏出身,若论给你当护卫,谁能比得上我?”说着说着,她的神情居然有些兴奋,“等墨淄侯来了,我一定要让平旌守在这儿,换我出去跟他较量。第一高手怎么了,我叔祖父也当过第一高手呢!”

萧平章忍不住喷笑出声,道:“你看你还盼上了,还是安生睡吧。我敢跟你打赌,别说今晚,接下来几天墨淄侯应该都不会再来了。”

蒙浅雪甚是不服气,“你怎么知道?”

萧平章微微眯起双眼,“他一被发现立即离开,并无丝毫恋战之心。我觉得他应该只是想来试探什么,而且已经有了试探的结果。”

正如长林世子所料,墨淄侯脱身而去之后,府中直到天明也再没其他动静。萧平旌和蒙浅雪坚持要夙夜戒备,闹得萧平章也睡不安稳,只好睁眼在枕上胡乱思谋,蒙眬入睡之前,倒真让他生出了一个主意。

“你要重新盘查淑妃之死?”萧庭生皱着眉头,显然并不太赞同,“陛下当年钦令严查,宫中但凡有些牵连的人都不知道被内廷司查问过多少次了,就算你让飞盏和平旌再去盘问一回,也未必能问出更多的东西来吧?”

萧平章先回了一句“父王说的是”,随后又解释道:“墨淄侯隔了七年才来到金陵城,一定是被什么由头勾起来的。他人在暗中,武功又如此高绝,等他走一步我们再跟一步实在太过危险。眼下宫外的几个人已经被他逼杀干净,想闯入宫禁又并不容易,不如咱们借着他威逼而来的这个势头,先替他把相关人等再盘问盘问,若能抢先确认墨淄侯的最终目标,便算是占到了最大的先机,即使最后仍旧一无所获,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损失不是?”

萧庭生一向信赖长子,听着又觉得有些道理,便由他做主不再多管。

萧平章是个行事周全的人,外臣调查内宫之事,当然以荀飞盏为主最好,叫来平旌吩咐了几句,将他派去了禁卫营。

墨淄侯夜闯长林王府的消息这时已经传到了荀飞盏这里,他自然十分关切,一看见萧平旌立时便问道:“听说王府里昨夜出事了?你大哥大嫂还好吧?”

话音刚落,他又想到还有老王爷在府,先问候晚辈这次序不对,急忙自己描补了一句:“我知道有元叔在,主院那边不会出什么岔子……”

萧平旌倒没那么敏感,应了一句“没事”,便将兄长的想法跟他提了提。

荀飞盏身负宫防重责,想着墨淄侯昨夜敢闯长林府,今晚说不定就敢犯宫禁,肩上的压力比谁都重,任何能抓住墨淄侯行动脉络的方法都愿意尝试,立即便赶着前去安排。他掌卫宫城多年,又是中宫皇后的亲侄儿,不到一个时辰便从内廷司提了旧档,将相关人等悉数带到南苑外的一处偏殿,和萧平旌两人逐一盘问核查。

萧平旌是吃过早饭就来禁卫营的,当时还未过辰初,等盘查完最紧要的二十来人后,日影已将西落,即便是他也觉得有一些疲累。

“我算是明白陛下为何起疑了,整件事情听起来什么都对,但就是感觉不对。”萧平旌揉揉脸,将零散的口供笔录收叠起来。

荀飞盏怔怔地瞧着西窗棂格映在地上的光影,神色也颇为沮丧。

从太医院的记档来看,虞淑妃从怀孕到生产,三日一诊从未发现异常,身体一直相当康健,每日的进食和调补汤药也是一丝不苟非常精心。临产那日所有近身伺候的人都未犯错,可谓照顾妥帖注意周全,但结果就是突然血崩,不到半个时辰人就死了。

当年的萧歆和如今的墨淄侯之所以不能接受她真是难产而亡,其根源也许全都在于这个令人意外的转折。

“但生孩子这种事情,原本不就是难以万全的吗?”荀飞盏抓了抓头皮,心绪烦乱,“问来问去,当天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啊……连陛下都找不到人问责,墨淄侯能怎样?”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都理不出什么头绪,荀飞盏又要赶往养居殿当值,萧平旌也只能将所有文档收在一起,准备带回府中让兄长再看看。

这一天恰逢蒙浅雪行针的日子,萧平旌刚走进外门,便瞧见林奚提着医箱从东院出来,忙叫了一声,示意她跟自己走到一边。

“我正好有个问题想问问你,”萧平旌担心医箱沉重,接过来先拿在自己手中,小声问道,“大嫂这件事查不到下手之人,我一直觉得不甘心。你曾说过,东海朱胶是非常难得的药材,肯定不是人人都能拿到的。我在想……如果从来源追查起,算不算是一条路呢?”

林奚稍加思索,摇头道:“东海朱胶药性极寒,用以治疗热症非常有效,年年都有人采集,发售给燕梁渝楚诸国的商贩,货卖四方。它之所以难得,只是因为产量极低,价格昂贵而已,并不限于何时何地何人可得。以此推断,除了能知道下手之人财力雄厚以外,也难说有什么更具体的指向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大哥曾经问过我,东海朱胶是否只能用于女子……”

萧平旌一时不太明白,“啊?”

林奚解释道:“这种阴损之药的药效并不限男女,我原以为世子只是担心……所以也替他诊断过,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想来,他的意思大概是……”

萧平旌的视线凝住,已经反应了过来,“对啊!在外人的眼中,即便大嫂一直没有孩儿,等到了一定的年数我大哥纳个妾也是一样的……如果下手之人是谋算着绝兄长的子嗣,他单单只动大嫂却不动大哥,显然难以达到目的,除非……”

他皱着眉头停住了语音,但未尽之意已经很清楚。能知道长林世子夫妻同心,萧平章绝不会另娶二色这样的内情,至少也是个与府中极为亲近之人。

林奚看着他微转苍白的面颊,轻轻叹息了一声,“被他人攻击、背叛、出卖虽然很可怕,但最可怕的,却是对身边本当信赖的人起了疑心。我想……这大概就是世子并没有对你谈起这些的原因吧。”

萧平旌心绪烦乱地来回走了好几趟,按住自己的额角,用力摇了摇头,“老阁主常说人心难测,我也知道什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但这么阴毒的手段,我绝不相信会是一个朋友或是更亲近的……仔细想想,真相也有可能恰恰相反不是吗?”

林奚有些迷惑,“恰恰相反?”

“我倒觉得,这只黑手与长林王府平素根本没有交往,他只抓住了一次可以伤害我大嫂的机会,而对于我大哥,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办法接近,不是不想,只是不能而已!”

林奚不由自主地也思忖起来,“有机会在妆盒上动手脚,却又难以接近你大哥的人……莫非是一名内宅女眷不成?”

这倒是一条比较吻合的推论,萧平旌眼睛一亮,脑子里立时开始转动。不过京城中高门林立贵眷云集,其间恩怨交缠更是纷繁复杂,他掐着下巴想了很久,终是很难锁定到一个具体的人选。

这时外院车马管事大概是太久没等到客人出来,忍不住在二门处探了探头。林奚转头扫见,再看了下天色,实在不宜更多耽搁,便道:“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你自己慢慢想吧。”

萧平旌醒过神,忙拎着医箱陪林奚走到外角门边,扶她上了马车。

车帘将要合起的瞬间,林奚突然停了下来,掌心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臂,好半天方低声道:“我听说了墨淄侯的事……你……你千万小心。”

相识近半年,萧平旌大略也摸到些她的性情,此刻见她那白玉般的双颊上已透出红晕,但知道不是出言调笑的时候,忙认真地点了点头,唇边微微上挑,“我知道了。”

送走林奚后,萧平旌找东院一名管事问了大哥的去处,快步赶向东院书斋。

萧平章素喜通透,这间书斋四面皆设大窗,时近黄昏依然光线明亮,金澄澄的夕阳斜映在书案和书案后闭目假寐的人身上,使得室内的气息格外静逸,让人不知不觉便放轻了脚步。

想到大哥明明还在休养却养得这么不得安宁,萧平旌心中第一次浮起了自己不能代劳的懊恼感,怏怏地走了进去,将带回来的文匣放在桌案上,道:“太医院的记档,七年前的旧口供,和我们这次新盘问的……全都在这儿了。”

萧平章抬头瞥了他一眼,“看这脸色,想来没有什么进展。不过你原本就该知道查这些并不容易,又何必为之沮丧?你大嫂说你辛苦了,正在下厨呢,先喝点茶吧,等会儿有好吃的。”说着便打开了文匣,开始阅看。

皇妃怀嗣而亡是件大事,所有记录当然远远不止这一匣文档,只是萧平旌先筛选过可能有用的方才带回来,有五六十页,以萧平章的阅速,用不上半个时辰便浏览了一遍。

“还有些卷宗我没拿,但内容大约记得,大哥有什么想问的吗?”萧平旌见兄长合上了书匣,忙从窗桌上的玛瑙盘里拿了个果子,靠到他近前坐下。

“淑妃宫中两名医女说……临产前整整三个月,她们一直都守在淑妃身边,旦夕未离,只除了有两次淑妃与莱阳太夫人姐妹叙话以外?”

萧平旌边啃着果子边点头,“嗯!六月十五一次,七月二十三淑妃临产前两天也有一次。”

“那莱阳太夫人的笔录呢?”

萧平旌的动作突然停住,将果子从嘴里拿了出来。

萧平章顿时明白,不由扶了扶额,“没有人正式讯问过莱阳太夫人吗?”

“她……她与淑妃同出东海一族,又不是宫里的人,姐妹情深不说,淑妃出事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按理讲应该绝无嫌疑,所以才没有人想过要讯问她吧?”

萧平章默默静坐了片刻,由袖中拿出曾夹藏了东海朱胶的那个粉盒,摆在桌案上,“我们不是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这个暗层能通过数道验看进入正阳宫吗?”

萧平旌完全没料到兄长会突然改了话题,不由“啊?”了一声。

“那是因为呈递给正阳宫的整套妆盒根本就没有问题,它是在所有的检验完成之后,再被人调换了一个看上去完全一样的粉盒,赐进了我们府里。”

“可大哥不是找人验看过,这个粉盒和其他的妆盒同工同料,肯定是出自一人之手……”萧平旌说到一半,眼睛已经亮了起来,“哦,我明白了。他打制了两个外形一致的粉盒,一个没有夹层,呈递入正阳宫,一个有夹层,给了后来调换之人……所以当年,只有这个最底端的工匠死了……”

萧平章轻轻点了点头,“这件事难查,难就难在自始至终只有两个人直接涉案,如今匠人死了,只剩下一个调换之人。皇后娘娘也是这个思路,所以才把妆盒入宫之后,凡是能被想起来曾去看过它的人,全都列了名录。”他从案头的另一堆文书中抽出一页,推向萧平旌,“只可惜,人数过多,她和我查了这么久,都没有办法锁定一个嫌疑人。”

萧平旌拿过纸页怔怔看了一眼,“这中间也有莱阳太夫人……也是六月十五,外命妇例行进宫朝拜的日子……”

“在同一天里,莱阳太夫人先随众外命妇一起去朝拜了皇后,赏看过妆盒,接着就被请入淑妃宫中姐妹叙旧……她的身影出现了这么多,却又不显突兀,倒成了一个盲点……”萧平章眉头锁起,但眸色依然十分冷静,“虽然这两件事未必有因果关联,单凭这些也远远称不上罪嫌,但无论如何,总也值得当面盘问她一次吧?”

“我马上去约荀大哥,明儿一早就上莱阳府!”萧平旌按捺不住,直接跳起来向外跑,跑到一半又折了回来,“跟大嫂说,给我留饭啊!”

第二十章 夜来惊变

东海将有使团入京这件事算不上朝阁机密,鸿胪寺得报后便开始安排准备接待。梁帝想要借墨淄侯威压之势倒逼真相,对于他一夜连夺六命的案情也并未禁言。朝野上下有了这般难得的新谈资,怎么可能不大加关注,一时间流言纷纷,传出了各种真假难辨奇奇怪怪的消息。

萧元启一向事母甚孝,以为她远嫁在此,必定喜欢故国来使,早早便去鸿胪寺打听了东海国书的内容,一五一十转述给莱阳太夫人,安慰她道:“您看,国书上还特意提出要祭奠淑妃娘娘。可见过了这么多年,东海国中也并没有忘记你们两个……”

大约是因为故乡情肠被勾了起来,莱阳太夫人并不像萧元启所希望的那样欢喜感动,反而脸色惨白神情怔忡,好半天都不愿意说话。后来墨淄侯行凶的案情传出,萧元启生怕又触动了她什么,隔了两天才敢大略提起,没想到她这一次竟平静了许多,不仅追问了相关细节,还回忆起与这位族兄小时候的事,絮絮说了许久,直到午膳时分方停。

冬日午后不宜多睡,但总要稍歇片刻,侍女们如往日般铺理了床榻,安静地退出。莱阳太夫人在妆台边呆坐了片刻,抬手掀开台上镜袱,怔怔地看着自己已然半褪的红颜。

犹记当初花嫁之年,两位东海郡主千里相依而来,在异国彼此支撑,共同度过最初那段茫然无措的时日,竟远比在故国时更珍惜这份姐妹之情。然而再大的情分又能怎样呢?女子出嫁之后,一应际遇便都系在了夫君的身上,尽管淑妃娘娘口中依旧声声叫着姐姐,但她终究不能真正理解一个人独自孀居的苦楚与怨愤。

“我并没有嫉妒你是高高在上的宠妃,为什么你反而不肯放过我,反而不明白我心头的恨呢……”

铜镜中的眼眸早已失去了青春时的神采,黯淡而又惶恐,如同当年跪在金华宫中苦苦哀求时一般。

然而浸透衣襟的眼泪和磕到青肿的额头并不能够打动淑妃,直到现在,莱阳太夫人依然记得她当时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知道姐姐从东海带来了什么东西,也亲眼看见了你在皇后宫中动的手脚,之所以没有当场揭穿,无非是顾及咱们同出一族的姐妹之情。但凡下手害人,哪能真的毫无破绽?一旦事发,陛下看我东海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我给你十天时间,把该拿回来的东西想办法拿回来吧。这已经是我能为姐姐所尽的……最大的情分了。”

最大的情分,终究也是怕被连累。她怀着皇子金尊玉贵,哪里懂得自己戴着夫死的重孝,在产床上辗转哭嚎生下孩儿的那种疼痛、那种煎熬、那种刻入骨髓永难消散的仇恨……

莱阳太夫人微微咬紧了牙根,从妆台暗格里取出了那日在乾天院得的白神符咒,起身来到内间神龛前,跪拜默祷。

濮阳上师说得对,一颗小小的胶丸就能解决所有的麻烦。她是宫外的人,没有利益纠缠,又是淑妃的族姐,一向感情深厚,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更不会有人怀疑她,她依然可以隐身于无人注目的黑暗之中,当一个渺小而又可怜的孀妇,随时准备刺出复仇的剑。

泼天风雨擦身而过,旧罪的阴影早已远去。即使长林王府发现了朱胶,即使皇后娘娘开始大肆追查,对她来说也全都算不上真正的危机,直到东海递来的国书之上,出现了墨淄侯的名字。

火光腾起,明黄色的符纸在铜盆中燃烧扭动。莱阳太夫人咬破指尖,将鲜血滴入红亮的余烬中。

母亲寝院内室中的动静,此刻的萧元启毫无所知,他仍如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出门逛了逛,又回书房读了几卷典册,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上房的侍女过来请他前去进晚膳。

莱阳侯府人口单薄,唯有母子二人相依,日常用餐不过是将各自爱吃的菜肴轮换着备上几个,以舒适可口为重,并不怎么讲究排场。但今日一进花厅,萧元启立即感觉到有些不同,原来的小方桌换成了大大的圆台,满满摆了一桌盛筵,莱阳太夫人正在亲自温酒。

“难道今晚有客,孩儿竟给忘了不成?”萧元启急忙加快了步伐赶到母亲身边,问道,“是哪位要来啊?”

莱阳太夫人淡淡地笑了笑,推他坐下,“哪有什么客人,不过是母亲突然想起来,下个月是你的生辰……”

萧元启不由失笑,“下个月的生辰,今晚这是闹什么?哪有提前这么久过生的?”

莱阳太夫人坐到儿子身边,提筷给他布菜,低声道:“你总说想找陛下讨个什么差使出京历练,万一到了正日子,母亲已经见不着你了呢?”

说到领事办差,萧元启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郁。他如今年岁已长,又算得上聪慧,虽然没人在他面前说什么,但也知道父亲身为嫡皇子却死无封谥,未曾陪葬皇陵,想来定是犯过什么错,不受先帝爱宠。眼下自己挂着二品侯位,日常尊养样样齐备,心中再有不足,也不能抱怨刻薄,便起了想要做些实事的念头。然而想归想,身为远离皇权中枢的人,他很明白自己未必能求下什么好差使,当下闷闷地道:“母亲这话说得,孩儿虽有出去历练的打算,也不是下个月就能走的。”

莱阳太夫人眸中闪过一抹痛楚,努力忍住泪水,“娘知道你胸中本有大志,这皇城上下,根本没有人能比得过你……你想要做什么,一定可以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