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启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幸亏您是我亲娘,没人比得过我这样的话,也只有您敢说。”

莱阳太夫人随着他也笑了一下,垂下眼帘稳了稳神,给他添汤布菜,自己一口不吃,只在旁侧看着,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萧元启倒是习惯了她心里眼中只有自己的样子,并未觉得异常,一面吃,一面想了些外头的趣事讲给她听,席间气氛渐渐轻松了起来。

晚膳后,萧元启送母亲回了寝院,又陪着闲谈了小半个时辰方告退而出。莱阳太夫人送到门边,依依不舍地一直望到他人影不见,这才缓缓回身,命侍女来卸下晚妆,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卧房之内,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恍惚间一更鼓远,二更声响,妆台上的高烛突然摇曳了数下。莱阳太夫人陡觉背心滚过一阵寒栗,惊惶回头看时,紧闭的门扉内已多了一条通身乌袍的人影,悄如鬼魅,无声无息。

莱阳太夫人起身屈膝行礼,低低地叫了一声:“四哥。”

墨淄侯冷冷地看着她,“本是一脉同宗,我真的希望不会是你。”

“四哥今夜前来,难道已经认定是我了?”莱阳太夫人面色雪白,试图进行最后的辩解,“我与妹妹这些年在异国相依为命,为什么要……”

墨淄侯快速抬手打断了她,“你省些力气吧,我既然来了,必定是已经知道了真相,不必再说这些废话。”说着,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指向后方。

莱阳太夫人飞快回身,心头顿时一沉。只见高烛灯台之下,濮阳缨眉睫带笑,一脸坦然地道:“没错,是我说的。我可是唯一知道你为什么要害死淑妃的那个人,如果没有我,侯爷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找到太夫人这里来呢?”

莱阳太夫人脚下虚软,身子晃了两下,支撑不住瘫坐在地。

墨淄侯看向她的眼眸中毫无温度,“我曾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但直到此刻之前,我都很难相信,你真的会对小妹下这样的狠手。”

莱阳太夫人心知无望,闭了闭眼睛,低头喃喃道:“难道狠心的人只是我?同为东海宗室之女,她是宫中宠妃,有陛下护持,我却是孤儿寡母,靠着殷勤恭顺度日。四哥觉得我对她狠,可她待我就真的有姐妹情分了吗?”

墨淄侯冷哼一声,并不答言,反倒是濮阳缨走上前笑道:“好啦好啦,一应缘故我早就跟侯爷说清楚了,侯爷也不是不知道你的委屈,但不管怎样,你下了这个手,便不可能再留你生路,这一点,太夫人自己心里想必也很清楚,现下最要紧的……是孩子该怎么处置呢?”

莱阳太夫人全身一颤,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为何要处置元启?”她惊惶地跪行到墨淄侯面前,拉着他的衣袍,“四哥,四哥,元启什么都不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啊!”

墨淄侯的眼底一片冰寒,淡淡地道:“是否无辜我并不在乎,我只知道杀母留子后患无穷,想要保下他一条命来,总得有个什么理由吧?”

对于这位族兄的阴狠性情,莱阳太夫人自然十分清楚,慌乱间拼命思索,嘴唇已急得咬出了血珠。

濮阳缨静静旁观了片刻,这才笑了一声,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托盘,盘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放在近旁的桌案上。

莱阳太夫人茫然不解地看着他,全身都在发抖。

“我知道小侯爷就是太夫人的命根子,心中实在不忍,所以才再三相劝,”他在砚中加了少许清水,磨起墨来,“说实话,想让侯爷相信你儿子将来还有大大的用处,那可真是不容易啊。”

莱阳太夫人立时警觉,声音都尖厉起来,“你想利用元启做什么?那是我的儿子……谁也别想利用我的儿子……”

濮阳缨语调如刀地切断了她的话,“你的儿子身上流着东海的血,太夫人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他胸有大志,不会永远甘于平庸。”他俯下身,靠近她的耳边,“‘利用’二字没有太夫人想的这么可怕,人生在世,总得要先有用处才能得到机会,不是吗?”

莱阳太夫人明显已经思绪混乱,答不出话,端整的发髻早被她抓得一头凌乱,连两颊边都抓出了道道血痕。

濮阳缨笑着拿笔濡了濡墨,转身递向她,“孩子只有这条生路了,你不答应,他连死都不明白是为什么死的。来,听我的,好好给小侯爷留一封遗书,把该写的话,一句不漏全都写上。”

莱阳太夫人此时仍有些茫然,“你想让我写什么?”

濮阳缨轻轻哼了一声,“当年莱阳王的死,太夫人对先帝、对陛下、对长林王府二十多年的恨,这所有的一切,难道不应该让小侯爷明白吗?他失父失母,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难道太夫人忍心让他这么糊涂着,继续受人左右,受人欺瞒,不知道自己的父仇母恨,究竟因何而起吗?”

莱阳太夫人在冰冷的地面上呆坐了片刻,身上的颤抖渐渐停止。她站起身,向墨淄侯走近了一步,低声道:“四哥,我不信他。求你给我一句话。”

墨淄侯沉着脸看了她一眼,慢慢道:“你抵了命,小妹的私仇就算报了。之后一码归一码,你儿子算起来也能叫我一声舅舅。他若真的有心,日后以我东海为助,何愁功业不成?”

泪珠自眼眶内奔涌而出,莱阳太夫人绝望地向窗外最后看了一眼,咬紧牙根,缓缓接过了濮阳缨递来的笔杆。

不管莱阳侯府的内院发生了什么,对于金陵城的其他人来说,这是安静平顺的一夜,未有异常的响动,不见一丝波澜。

萧平旌早早起身,稍加收拾,便赶向禁卫统领府与荀飞盏会合,两人按照昨日的约定,只带了十来名亲卫,低调地来到莱阳侯府。

萧元启这时刚刚梳洗完毕,得报后急忙迎了出来,惊讶地拱手道:“二位真是稀客。一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荀飞盏抬手回了礼,“小侯爷大概也知道,我与平旌奉陛下旨意,正在追查宫中旧事。其间有些细节,想问问太夫人可还记得。劳烦小侯爷帮我们通禀一声吧?”

找外命妇查问宫中旧事,听起来虽有些奇怪,但也不算全无道理。萧元启不好多问,只能当先领路,将两人带入内院,刚绕过门内影壁,便不由一愣。

只见内院主屋的房门紧闭,侍女们有的在窗台边向内张望,有的呆立在阶下,跟了太夫人许多年的张嬷嬷正靠在门板上努力听着里面的动静,余光扫见萧元启的身影,忙站了起来,快步迎上,忧急地道:“小侯爷,太夫人今日一早没有起身,奴婢们敲门呼叫都无应答,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想过去禀告小侯爷呢。”

萧元启面色微变,三两步奔到门前,用力拍了两下,叫道:“母亲!母亲!”

阶下,荀飞盏与萧平旌面色疑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房内许久未见声响,萧元启焦急之下,退后两步,一脚踹向门板,将外门强行踹开。轰然倒地的门板砸起微尘,晨光射入室内。莱阳太夫人的身体晃晃悠悠地挂在外厅梁上,但却不是缢颈,而是被一条长绫缚在肋下吊起,脖间一道细若红线的剑伤,鲜血浸流过全身,在水磨地面上淌了一小摊,眼皮半睁着,眼珠灰淡。

萧元启震惊之下,整个人僵了片刻方才嘶声大叫了一声“母亲”,红着眼睛冲了进去。

后方两人反应快速不下于他,也随之抢入门内。荀飞盏拔剑削断了长绫,萧元启在下方接住母亲的身体,跪在地上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手按压她颈间已凝结的伤口,大声叫道:“去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荀飞盏蹲身看了看,心知无救,皱眉向萧平旌摇了摇头。

萧平旌神色愠恼,视线快速在周边扫了一遍,瞳孔突然一收。

只见旁边的墙面上用匕首钉着一页纸笺,其上一行草书字体狂狷,“旧怨已平,当归东海。墨”。

这纸留书也许可以伪造,但墨淄侯留在死者喉间的剑伤绝无可能。眼前的一切无不表明,他已经确认胞妹之死,应该由莱阳太夫人负责。

如果墨淄侯一心认定的是其他人,也许尚不足以完全确信,但他千里而来,最后却杀了自己的族妹报仇,冤枉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事情有了这样离奇的转折,连荀飞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忙命亲卫快速封了整个院落,自己带着那页留书进宫禀报。

比起全然懵懂的荀飞盏,萧平旌知道的信息要稍微多一些。他先分头提审了两个东海陪嫁的掌事娘子,问出莱阳太夫人的确从家乡带来了一份朱胶,又命人在搜查时特意寻找,若是完全找不到或是不足分量,大约便可推测出曾被她使用。荀飞盏此时已带着搜查全府的旨意回来,一听说蒙浅雪受了暗算,顿时怒火熊熊,率禁军几乎将整个侯府翻了个底朝天,结果没有搜到朱胶,反而在内室暗格中翻出一个扎满银针的黄袍人偶。

巫蛊咒上是大逆之罪,在场的人都吓得有些僵直。萧平旌急忙命人去拿了红木盒封住,呈报进宫。

这时内廷司派来的殓葬太监已经赶到,用白布裹了尸身抬出,萧元启跌跌撞撞追在后面,嗓音嘶哑地叫道:“干什么!你们把我母亲放下!母亲!”

梁帝对于萧元启的旨意是“暂闭府中等候处置”,此时他的任何一丝行为不妥都有可能变成沉甸甸的罪名。可昨日还温言浅笑的母亲,一夜之间变成了血腥僵冷的尸首,他的脑中只剩下撕心的悲痛与茫然的混乱,已经完全失去了可以清晰思考的能力,若不是被阿泰在后方拼死抱住,差一点就要出手伤人。

萧平旌毕竟与他自幼相识,对太夫人的恶行再恼怒,也不忍见他行为出格毁了自己,急忙上前拦住,皱着眉头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太多的疑问,但此案牵枝挂蔓,一时之间也解释不清。陛下旨意在此,恐怕不容你莽撞。我必须立即回宫复命,有什么话,稍后探望你时再说。”

萧元启眼底一片血红,忍住泪水哀求道:“就算家母有天大的罪过,人也已经死了。至少……能容我为她摔盆落葬,留个再修人世的机会……”

这已不是萧平旌能够随意答应的事,他拧眉思忖了好一阵,方才叹了口气,“我尽量想想办法吧,但终究还是要看陛下能否开恩……”

几名禁军走上前,试图将萧元启拉回院门内。这一次他没有反抗,配合着后退了几步,扑跪在尘埃之中,开始放声大哭。

第二十一章 情浓于血

东海乌晶剑的寒意笼罩在金陵城上方的这几天,荀皇后几乎夜夜难眠,精神日渐萎靡,却又不肯宣召御医调理,自己勉强支撑装作无事,靠脂粉掩饰面色的灰败。近身伺候的女官和嬷嬷们屡劝不听,也只能暗暗担心。

这日一早起身,她勉强咽下几口粳米粥,努力打起精神听东宫执事禀报太子起居,刚听到一半,素莹近前,呈上乾天院递入的一个木盒,说是濮阳上师新得的白神神谕。

荀皇后正是心事重重之际,忙净了手打开,只见盒中平放着一方黄符,上头端端正正写着八个字:“数载心结,一朝消散。”

素莹跪在侧旁顺势瞟了瞟,又觑了一眼荀皇后的脸色,小声问道:“娘娘要宣召上师解谕吗?”

荀皇后呆坐了片刻,缓缓摇头,“不必,本宫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愿真如白神所言……”

话音未落,外殿值守太监突然匆匆奔进,跪伏在阶前禀道:“陛下口谕,召皇后娘娘养居殿见驾。”

荀皇后心头顿时一凛,却也无暇多想,急忙起身更衣理妆,匆匆赶往养居殿,刚刚迈步进入殿门,她便立即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

梁帝如往日般斜靠在御榻之上,一手撑住膝盖,上身半倾,显得有些佝偻。长林王在阶下落座,世子立于身后。荀飞盏与萧平旌并肩站在殿中,看上去似乎刚刚禀奏了什么事情。两人旁侧的内侍躬身捧着一条长盘,盘中放有一页纸笺,一个明漆粉盒,一只扎满银针的黄袍人偶。

“数载心结,一朝消散。”这两句神谕闪电般划过心头,令荀皇后的呼吸有些不稳,她勉力维持住表面的镇定,上前见驾行礼。

萧歆微微抬手,示意她起身入座,对阶下的荀飞盏道:“事关内苑,荀卿再跟皇后解释一下吧。”

荀飞盏领旨上前两步,低声将昨夜今晨发生的一系列惊变重新讲述了一遍。

莱阳王的旧案,暗藏朱胶的粉盒,这些事情荀皇后原本就知道。墨淄侯的寻仇证明莱阳太夫人是谋害淑妃的真凶,以此为结论反推回去,大致的真相已不难拼凑。荀飞盏刚刚解释到一半,荀皇后便已经明白了过来,心头又是惊诧,又松了口气,一时竟说不上是悲是喜,是庆幸还是酸楚。

萧歆似乎能够体念她此时的复杂心境,稍稍侧过身,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先帝与陛下当年已是恩宽,却没想到这些年罪人假意恭顺,心中竟还是这般怨毒。凡是能够下手的地方,淑妃妹妹……长林世子妃……她居然一个都没有放过。”荀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咬住牙根,“幸好陛下福泽深广,才没有被她的咒蛊所害。”

自从荀飞盏今日第一次进宫回报后,萧歆就一直心绪不宁。淑妃的横死、莱阳王的旧罪,往日伤痕痛楚未消,桩桩新罪又摊在眼前,他只觉得前额闷闷地发疼,闭上眼睛便不想再睁开。

萧庭生对他的心情最是了解,急忙开言劝慰道:“如此久远的陈案能查到真相,大小也算是个安慰,倒不急于今日便要全盘处置清楚。陛下这几天一直圣躬不安,应以保养为上,若是因为盛怒伤了龙体,岂不是遂了罪人的心愿?”

萧歆的眼前已经有两次晕眩发黑,他不愿众人惊慌,勉力支撑着,听到王兄的劝说,顺势摆了摆手,低声道:“朕确实有些疲累,就依王兄所言,明日再行处置,你们都退下吧……”

萧庭生怕他再劳神,立即站了起来,率众人在阶下行了礼,快速退出。荀皇后留在原位,见萧歆身子缓缓后仰,似乎想要躺下,急忙上前小心扶住,在他颈后垫了软枕,又命内监取来锦被盖上,轻轻掖了掖被角。

萧歆将手从被中伸出,攥紧了她的一只手掌,双眸依然紧闭着,语调模糊,“……原来朕的淑妃……最终竟是死在自己同族姐妹的手中……”

荀皇后的背脊微微一僵,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双手,半晌后方低声道:“臣妾与陛下同悲。”

少许泪水自萧歆的眼角渗出,他慢慢睁开眼睛凝视上方,好一阵才将视线转向身边的荀皇后,眼底微红,“这些年……委屈皇后了……”

一股酸楚如同开闸般涌上心头,荀皇后突然有些撑不住,一下子扑进了萧歆的怀里,哭了起来。

皇帝既然没有新的旨意,莱阳侯府当天便仍由禁军管控,荀飞盏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再出什么乱子,一出宫门便向老王爷道了别,匆匆赶了过去。萧平旌倒还记得元启的请托,可方才殿中那般情形,怎么可能有他插嘴的机会,故而一直未能提出,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便加快脚步追上前方的萧平章,打算跟他先提一提。

“那个女人当然是罪有应得,但我相信元启应该没有掺和进去。他现在被囚府中,处境艰难,未曾哀求我别的事,就是想要……”萧平旌一股脑说到最后,才惊讶地发现兄长一直垂着眼帘,神色怔怔,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口,“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萧平章微微惊醒,迟疑了一下,将视线投向前方父王的背影,低声道:“小雪的事一直瞒着父王,他老人家今日方知,怕是少不了一场责备。”

“责备就责备呗,”萧平旌耸了耸肩,“难道还能打咱俩一顿不成,有什么好怕的?”

晚辈的事不愿让长辈操心,即便有所隐瞒也不是什么大错,萧平旌语调轻松,那是真心没把这当成一回事,不理解兄长心事重重所为何来。

回到府中后,萧庭生果然立即将两人叫到了书房,进门便喝令跪下。平旌起先还不太在意,直到看见兄长应答问话近一刻钟还没被叫起时,他才感到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责骂、罚跪、抄书甚至挨板子,对于长林二公子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在他的记忆里头,父王对大哥是连重话都没有讲过几次的,更不用说直接在青石地面上跪这么久了。

那只小小的明漆粉盒已经拿了回来,此刻就摆在窗前桌案上。萧庭生负手而立,沉着脸将事情的所有细节都问了一遍,语气一直未见缓和,“林姑娘诊断之后,究竟是怎么说的?”

萧平旌忙忙地抢答道:“林奚说可以调理,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唉,要是能早些发现,不拖到七年这么久就好了。”

萧庭生颊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由收紧,攥握成拳头,面上怒意更盛,冷冷地道:“平章留下。平旌,你先出去。”

萧平旌吃了一惊,看看父亲的脸色,转头又看看垂眸不语的兄长,忍不住道:“父王确实应该生气,但无论如何,这怒气也不该冲着大哥吧?”

萧庭生用力一拍桌案,“出去!”

父王是故作严厉还是真的发怒,萧平旌一向能分清楚,当下不敢再多说半句,呆愣愣地站起身,又疑惑又担心地退了出去。

一片沉寂罩在室内,萧庭生扶着窗台稳了稳自己,这才转过身来,本想再多斥责两句,一眼瞧见长子面颊苍白,唇上已无血色,心头顿时就软了,叹了口气道:“你先起来吧。”

萧平章以指尖撑住地面,尽量平稳地站直了身体。

“为父听说,你把世子东院从周管家手中移交给了东青,为什么?”

“周叔已经年迈,府中事务繁多,怕是有些忙不过来,孩儿想……”萧平章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语音渐渐低了下去。

萧庭生微微皱着眉,眼角的纹路愈发深刻,“怎么,你上琅琊阁得了锦囊,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就不愿意再跟为父交心了吗?”

他疾言厉色了这么久,却唯有这句略显哀凉的话令萧平章有些承受不住,立时又跪倒在地,“父王言重。”

“那你就跟我说实话。”萧庭生转身走向茶台,“过来坐着说。”

萧平章犹豫了片刻,心知已没有再隐瞒的余地,只得缓缓坐到了父王对面,低声道:“那个粉盒,成亲当晚就被小雪摔损了一角,我觉得正阳宫赐出的妆礼,才第一天就坏了到外头修不太妥当,想起周叔有一手好木工活,就让他私下拿去修补……这里头夹带的东西……周叔不可能没有发现,但是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把那片朱胶……留在原处送了回来。”

萧庭生听到这里已然明白,牙根不禁微微咬紧。

周管家是府中的老人,自然知道这小两口之间的感情,知道蒙浅雪就算没有孩子,世子也不会再纳二色,他这么做,其实就是不想让平章留下子嗣。

“周叔是跟随母亲陪嫁进府的,心中自然有所偏向。”萧平章见父王难过,试图劝慰,“他照顾父王一向精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孩儿深知他并没有别的想法,只不过是替母亲觉得有些委屈罢了……”

“你母亲若还在世,她第一个饶不了周管家!”萧庭生白发微颤,拳头恼怒地抵在茶案上,按出一道裂缝,“你也不用替他求情了,回去休息吧,为父知道该怎么处置。”

萧平章张了张嘴,却也想不出别的话好劝,只得躬身行了礼,缓缓退出。

此时天色已暗,书院的外门廊下,蒙浅雪已经得讯赶来。萧平旌被赶出去后自然也不肯走,叔嫂两个互相都问不明白,又不敢进去,只能呆愣愣地等在外头。

好在并没过太久,紧闭的门扉便已打开,萧平章慢慢自内走出,看上去虽然容色沉郁,但还算平静。蒙浅雪这才松了口气,迎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问道:“父王把你单独留下来说什么了?”

萧平章淡淡笑了一下,“也没什么,就问了问是怎么想到要查莱阳府的……”

蒙浅雪“哦”了一声,萧平旌却没这么好糊弄,立时追问道:“如果父王只想知道这个,那为什么要把我赶出来?”

平旌的眉眼一向更随长林王妃,此时扬起双眉的模样宛然带有她生前的影子。萧平章怔怔地看着他,突然觉得异常思念母亲,一时间什么话也不想再说,只轻轻摇了摇头,道:“大哥有些累了,你也先回去吧。”

正月未尽,廊下积雪犹在,莹莹的反光斜斜照亮他半张侧颜,一眼望去肤色竟似白得透明。萧平旌心头疑云沉沉,想要追问,却又不能再问,只得呆呆地看着兄嫂二人转身离去,留给他一片寂静与茫然。

尽管素日里总是吵吵嚷嚷,抱怨说父王偏宠,但在萧平旌的内心深处,他很清楚自己得到的关爱并不比任何人少,也完全相信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彼此间都是绝对的坦诚无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