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气息平定,他握住妇妌的手。
“你回去吧。”他的双目映着烛光,熠熠明亮。
妇妌愣住。
商王的神色笃定,恢复了往日不容辩驳的样子。妇妌只觉心里刚升起的温热犹如被狠狠泼下一盆冷水,瞬间湮灭。
“诺。”她昂起头,微红的双目中神采疏离,转身离开。
回宫的路途悠长,引车的小臣手中执烛,火光在风中飘摇不定。
妇妌望着前方,心中却回想着方才商王的情形,越想越是不对。眼见着宫室将至,妇妌突然对驭者说:“掉头,返大王宫室。”
驭者回头,面露难色,却没有说话。
“调头!”妇妌催促。
驭者却径自将车驶至宫前,这时,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士大步走到车前,向妇妌一礼,声音有力:“王后,大王有令,今夜无王令,王后不得出宫。”
妇妌吃惊,这才发现两侧已经被好些武士围住。
“尔等何人!”她的脸沉下,怒喝道。
武士却不答,只道:“还请王后下车。”
妇妌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刃,唇色渐渐发白。
子夜来到,天色漆黑,暗无星月。
闷雷还在天边滚动,云层中时不时被电光照亮。雾气湿寒,若非从人举烛,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妇奵坐在车上,望着前方似乎长得没有尽头的宫道,目光直直。
翟车行走的声音很小,精致的铜制构件支起车厢和两轮,车上的翟羽厚实而硕大,漂亮的漆色与黑夜融为一体,已经看不清上面的花纹。
这样的车,在王妇之中已经算是上乘,可是妇奵觉得不够。后宫这许多王妇之中,她年纪最大,为了陪伴商王,她从窈窕之年熬成了两鬓霜白。
她抚着轼上光滑的漆,自己应该得到更多,她应该得到比现在更高的位置,妇妌,甚至商王都不能再让她低头……
“王妇,到了。”驭者停车,向她禀道。
妇奵抬头,眼前,高大的宫门两侧燃着熊熊的烛燎,在夜色中仍让她觉得气势压人。
很快就不一样了。妇奵心中暗道。从人过来搀扶,她神闲气定地拾起衣裾,走下车去。
宫前立着一排执戈武士,见妇奵来到,有人想上前拦阻,却被为首将官挥退。
“王妇。”将官向妇奵一礼。
妇奵颔首,登上石阶。
一道闪电划过上空,照亮了黑沉的宫门。门轴发出沉重的开启声,妇奵看着她在面前缓缓打开,毫不犹豫地迈步入内。
商王的寝殿之中,小臣庸在瞌睡中被雷声惊醒。他揉揉眼睛,发现壁上松明即将燃尽。
望向室内,帷幔低掩着商王的卧榻,一点动静也没有。小臣庸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想出去唤守夜的从人来添松明。
正要开门,他忽然听到外面有些杂乱的声音。警觉心瞬间击退了睡意,他从门缝中看去,一片火光点点,正朝这边涌来。
一股寒气窜上脊背,小臣庸急忙将门闩上,朝内室奔去。
“大王!”他才撩起帏帘,却见商王已经坐在了榻上。
他衣冠齐整,手中持着金光锃亮的大钺。昏黄的光照中,他双目犀利,竟全无病中的颓废之态。
“来了么?”商王看了小臣庸一眼,声音沉着。
“大、大王……”小臣庸吃惊地望着他,只觉手足无措。
商王却不等他答话,站起身来,径自朝门外走去。
他亲手打开门闩,寒凉的夜风夹着大雨前的气息迎面而来,只见殿前的广场已经被火光填满。
妇奵立在阶下,看到商王出现,脸上露出惊诧之色,却很快被微笑替代。
“大王。”她一礼,声音和顺如昔。
“你到底来了。”商王看着她,神色在火光中摇曳不清。
78 骤雨(下)
闪电划破天空,像有人猛击铜鼓,雷声尖锐地刺入耳膜。
冷光将商王的眉目照亮,消瘦的脸如斧削刀刻,凛然逼人。
妇奵心头掠过一丝惊惧,却没有后退。
“妇奵!尔等欲反耶?!”小臣庸挡在商王身前,指着众人大声怒喝。
妇奵望着阶上,唇边弯起镇定的笑意。
“深夜惊扰,本是不该。”她不疾不徐,声调带着些不寻常的高亢,“我原本深恐大王不适,如今看来,大王并非羸弱不堪。”
商王睥睨着众人,脸上毫无惧色。他推开小臣庸,双手交握在大钺之上。
“尔等欲如何?”他的声音不似过去有力,却沉着不变。
“无他,”妇奵昂首,双目狂热而明亮,“唯请大王交出手中大钺!”
“大钺?”商王忽而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在廊下震动,清晰得教人不寒而栗。
“你要大钺做甚?交给氐?”他步出廊下,幽深的双目注视着妇奵,带着深深的蔑视,“大邑商几百年基业,在尔等眼中,只值这大钺?”
说罢,他不再理睬妇奵,却将目光投向妇奵身后的宫城司马。
“季酉!”他神色凌厉,沉声道,“你先祖随先王太戊平定淮夷,族人兴盛,传十四世至今。季酉!你今日欲弑君断送么?”
季酉望着商王,紧绷的脸色微微发白。
“勿听他言语!”妇奵断喝,冷笑道,“大王,我记得当年大王从先王小乙手中继得大钺之时,尝言从此大钺归与大王子孙。彼时大王子嗣唯氐一人,如今将大钺交与他,岂非合乎天意!”说罢,她目光一凛:“左右武士!将大钺夺下!”
“尔等敢?!”小臣庸目眦欲裂,朝阶下冲去,欲以身体阻挡。
当前的武士挥起铜戈就朝他劈去,利刃卷着风声,还未落下,却爆出一声惨叫。
一支羽箭将武士的胸膛直直穿入,武士手臂举在半空,顷刻,在睽睽众目中向后仰倒。
“谁敢上前,先过我手中利刃!”一道震耳的吼声如雷电贯穿殿前,廊下的阴影里,一人大步走出,将商王挡在身后。
电光在上方的云层里翻滚,映着那人与商王几分相似的脸,年轻而盛怒。
小臣庸瞪大了眼睛。
商王盯着面前的身影,脸色突然苍白,喜怒不辨。
“王子载!”妇奵看清他的面容,表情从惊诧转为狂喜,大笑起来对左右喝道,“武士!夺大钺!敢阻挡者尽戮死!”
武士得令,十几铜戈瞬间齐指前方。
载冷哼,“锵”地拔出陨刀,寒光如雪。他正欲冲上前去,忽然,臂上被紧紧握住。
“王师武士何在!”商王一边用力把载撤回来,一边朝殿外怒喝。
话音未落,密密的箭羽从天而降。妇奵带来的众人始料不及,还未回神,惨叫声已经响彻殿前。
“轰!”惊雷在天空中炸响,电光冰冷,如同黄泉冥照。
妇奵不知道为何事情突然急转,看着周围的人四散逃命,哭喊着如草芥一般倒下。突然,“咻”的一声,一支箭贯穿了她的肋下。
她低头看去,血液在火光中蔓延着黑红的颜色,在衣服上染开一片。还未来得及体会疼痛,又是一声利器入体的闷响,妇奵瞪大了眼睛,望着阶上商王毫无表情的脸,倒了下去。
箭矢打在大殿厚实的屋檐上,声音像下了一场冰雹。
待得殿前再也无人站立,箭雨骤止,无人呻吟也无人说话,一片死寂。
“大王!”敞开的宫门外,少雀领着武士奔入。
商王没有言语,朝阶下走去。
尸首横七竖八,商王的舄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血红狰狞的脚印。
妇奵躺在地上,眼睛睁着,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商王的脸出现在上方,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我同你说过,氐无治国之才。”商王看着她,声音无波无澜。
妇奵看着他,没有动静。忽然,外面响起些嘈杂声,有喊声隐约传来:“……烽燧……城上……烽燧……”
妇奵目光忽而聚起。
“勿喜,那不是氐,也不是人方。”商王平静地说,“是跃回来了。”
妇奵的眼睛倏而睁大,口中倏而溢出血来,瞳孔散去。
宫外仍有人在惊呼,声音传进来,显得殿前更加寂静。
“收拾干净。”商王对少雀吩咐道,说罢,转过身去。
两步外,载一动不动地站着。火光在雨前的大风中抖动,载望着商王,脸上各种神色交错,双目定定。
商王朝他走过去,大钺的长柄杵在地上,一声一声地沉响。
“父亲……”待商王走到他面前,载终于哽咽一声,一头扑在了商王的怀里。
他在哭,声音闷闷的,混着温热的湿气。他的手紧紧攥着商王的手臂,肩膀抽得一动一动,像个委屈十足的孩子。
在商王的记忆中,他似乎许久不曾这样哭过。
商王的唇角不禁弯起,长叹一口气,一手圈过载的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总算回来了呢……小臣庸在旁边看着这舐犊情深,吸了吸鼻子,脸上忍不住笑。
雷声酝酿了整夜,清晨的时候,憋窒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雨势伴着疾风,迅猛而持久,大邑商城头的烽燧顷刻之间就被浇灭。
大邑商的人们惊惧了一夜,直到大雨过后,看到小王跃领着王师回来以及城外堆积如山的尸体,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
据说,人方乘着王畿空虚,竟派了几千人来偷袭。幸好王子跃及时得信回师,才将大邑商从危急之中救起。
至于为什么贼人能够越过千里之境兵临城下,谁也不知道具体情形。但是这件事之后,商王大行赏罚,给闻燧来援的人赐下币帛,对按兵不动者施以严惩。这个消息传出,人们恍然大悟。惊悸之余,人们满怀喜悦,感激上天的庇佑,赞颂小王跃的功勋。
暴雨之后,商王寝殿前的广场干干净净,那夜的事如同一场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你是不曾见到。”少雀低叹,“我那履被血水浸得洗都洗不净,直接烧了。”
跃颔首:“听说当时凶险得很。”
“那还用说。”少雀撇撇嘴角,脸上满是后怕,“两百凶徒,大王就立在阶上,旁边一个小臣庸,一个载。我那时等得衣襟都被冷汗湿透了,可大王迟迟不下号令,我又不敢动手。”说着,他压低声音,“我父亲常说大王有孤勇,我从前不明白,昨夜才真信了。”
跃笑了笑。
“城外那些尸首果真是人方?”少雀忽而问,“不是说有五万?”
“并无五万。”跃答道,“只放了三千进来,其余在泗水杀了。”
“全杀了?”少雀愕然:“那为何还放三千进来。”
跃苦笑:“父亲命我不得留活口。大邑商半夜燃烽燧,总须有人攻城才说得过去。”
少雀默然,这些事在脑子里串起,脊背不禁一寒,心想大王谋划果然阴沉过人。
“告密的是贞人毂?”他问。
“嗯。”
少雀皱皱眉,感到有些不解:“这人倒是怪。有时我觉得他可恨该杀,莫非竟是个忠臣?”
跃唇角微勾:“他知道瞒不过父亲,借机保命罢了。”
少雀仍疑惑:“就这么放过他?”
跃看他一眼,深邃的目光望向前方,没有回答。
这父子玩弄心思的样子倒是越来越像。少雀看他不接话,心里嗤地摇头。
“怎不见兕任?”过了会,少雀转开话题。
“他领了五千人往西。”跃答道。
“往西?”
“伐羌乃既定之事,总要有人去。”跃淡淡道。
少雀了然。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跃回头,是载。
四目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地定住,各不言语。
少雀知道这兄弟有话要谈,伸伸懒腰:“我还要出去巡视。”说罢,拍了拍跃的肩膀,又冲载一笑,走了开去。
廊下安静。
“次兄。”载率先打破沉默,走上前去。
跃看着他,笑了笑。昨夜他见到载站在商王身旁的时候,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若不是手头上还有许多事,他会拽住载问许多话。现在平静下来再见,心境又变了些。这个弟弟站在面前,虽黑瘦了些,却似乎长高长大了,也变得稳重许多。
毫无疑问,父亲和自己都是欣慰的。
“父亲睡了么?”跃问。
“睡了。”载答道。
跃点头:“父亲多日不见你,既然回来,就好好陪他。”
“嗯。”载说。
对话完毕,二人再度沉默。
跃瞥瞥载的腰间,他赠的陨刀仍好好地挂着。看得出载很喜欢他,即便放松下来也不肯摘去。
“陨刀好用么?”跃问。
“好用。”载点头,说罢,将陨刀拔出来,递给跃。
跃接在手里,看了看,微笑:“养得不错,常用么?”
载挠挠头:“还好。”
“须常以脂润拭,免得生锈。”跃叮嘱道,将陨刀还给他。
载笑笑,手指轻轻抚着刀身。
“兄长,”他忽而开口,“我听小臣乙说,这陨刀本是你最爱的。为何给了我?”
跃一愣,莞尔:“你是我兄弟。”
载看着跃,目中暗光流动,过了会,低声道:“若是别的,你还会给我么?”
跃抬眸,视线触碰的瞬间,瞳仁凝如黑墨。
他还没开口,载已经撇开头去,自嘲地一笑,眼圈却泛起浅红。
“次兄,”他把陨刀插回腰间,抬头看着跃,双目清澄,“去寻睢罂吧。” `
玄鸟
王师归来,大邑商转危为安,原本忧心忡忡的人们卸下心头大石。更让众人欣喜的是,商王的病终于有了起色,已经能够在宫苑里散步了。
有宫中流传出来的消息说,商王之所以好转,是因为离宫多时的王子载回来了。
宫中的小道消息总是多如牛毛,只要不是坏事,人们早已习惯听听就好。相比之下,他们更乐意准备美食,卜问踏青之日,以迎接今年迟来的春暖。
与外面的和乐不同,庙宫里气氛严肃,大贵族和王族宗子齐聚,为伐羌之事贞问。
商王虽没有到场,却有王后妇妌,其重要自不必言语。
不过,有一个变化很引人注意。往常无论商王或是王后行卜,他们都只负责判定卜象,具体操作的是贞人毂。可是今日不同,妇妌亲手完成一切,贞人毂坐在边上,屁股都不曾挪过,倒成了十足的闲人。
“看到了么?”妇妌念祝词的时候,一个跟少雀交好的贵族捅捅他的手臂。
少雀回头,那人示意他看前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音量低低道,“外面都说贞人毂失势,我看不假哩。”
少雀扬扬眉稍,淡淡一笑,转回头去。
他看向上首,贞人毂和过去一样,神色平和,并无异状;跃与他对坐,似乎正全神贯注地听着祝词,表情无所波澜。
贞问进行得很顺利,上天有示,商王大祟已解,可祀河伯以代伐羌。
不用征伐,众人都松了口气,没人愿意再为大邑商防备空虚而担惊受怕。
就在人们以为贞问结束的时候,妇妌却命人又取来了一块卜骨。
等到她念祝词的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贞问去年的日晕。妇妌问大祟是否还在,贞问的结果是已解。
这般旧事,重提来做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可贞问未毕,谁也不敢发问。
气氛有些异样,殿上除了妇妌,只有跃依旧心无旁鹜,神情淡定。而贞人毂……少雀望去,他面无表情,可身形的僵硬却瞒不过少雀的眼睛。
妇妌对众人的疑惑视若无睹,问毕之后,又来一卜。内容教人大吃一惊,问的是小王跃娶睢罂凶吉。
卜骨开裂,其兆大吉。
这下子,人们终于明白了这两卜的目的。
原来如此。少雀瞥瞥上首坐得一本正经的跃,心中暗笑,这办法着实漂亮。
“此卜去年已问过,怎又来问?” 一名宗子反对道。
“就是,睢罂曾有祟,怎可嫁与小王?”旁人附和。
“此言差矣。”少雀看他们一眼,不紧不慢,“子昨日卜问出行不宜,今后莫非都不出门?”
这话出来,有人吃吃低笑。
“毋得争执。”妇妌的目光冷冷扫过,话语含威,“祖灵在上,贞问既定,尔等莫非有疑?”
众人噤声,无人再多话语。
妇妌不啰嗦,命贞人把卜骨收拾好呈与商王,没多久,便宣布贞问结束。
众人各自告礼,纷纷散去,唯有贞人毂仍坐在席上。他望着人影疏离,心中深深叹气。散了也好,他想,从此不问世事,稼穑间安度残年,亦是上佳归处。
“我听说贞人要返乡中,何时启程?”
一个声音缓缓传来,妇妌看着他,面带微笑。
“过几日。”贞人毂躬身道。
妇妌道:“我为贞人备了些赠礼,但愿一路坦途。”
贞人毂眉间一动,少顷,深深一礼。
庙宫外面,天空莹蓝,阳光和煦。
妇妌的翟车停在宫门外,她正要登车,忽而见跃走过来。
“多谢母亲。”他向妇妌行礼。
妇妌看着他,唇角勾了勾。
“勿忘了你的誓言。”她淡淡道,说罢,登车而去。
“誓言?”看着妇妌的翟车远去,少雀走过来,疑惑地问,“什么誓言?”
跃没有答话,神采间却似乎卸去了多日的沉重,恢复了熠熠明亮。
贞问才完毕,跃的宫前已经备好了车马。二马并驰的兵车,统共五乘,从人早已整装,一副要赶路的架势。
“从人也乘车?”少雀大为不解,“不过祭祀河伯,这般着急做甚?”
“我想赶快些。”跃冲他笑笑,说罢,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载。
他一直立在那里,默然不语。
跃走到他面前,“我去了。”
“嗯。”载双目沉静。
跃看着他的脸,阳光下,那眉眼在他看来仍然带着些稚气,却不像从前那样喜怒于形。他这个最亲近的弟弟,已经学会掩盖心事了。
“载,”跃瞳中幽远如天空,低低道,“我的东西你尽可拿走,性命亦然。”他停了停,“可是她,我不能给你。”
话语如同头顶的烈日,陡然将二人间隐藏得最深的东西曝开。
载呼吸一窒,心跳隐撞,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和仓惶。
“我知晓。”他轻声道。
跃双手握在他的肩上,与他平视,“你是我最爱的弟弟。”
载面红耳赤,抬起头。
他牵牵唇角,声音清澈:“你也是我最爱的兄长。”
跃笑起来,阳光下,眼眶中光泽温暖。
“我这些日子不在,好好照顾父亲。”跃用力一拍他的手臂,说罢,转身登车。
驭者呼喝,车马辚辚,扬起淡淡的尘雾。
载看着车上那个高大的身影远去,许久,仍立在原地。
“载!”少雀懒洋洋地朝他喊了一声。
载回头。
少雀扬扬手中的戈:“听说你得了陨刀,来与我这陨戈比试比试?”
载咧嘴笑了笑。
“比就比!”他昂头,声音满是斗志,说罢,大步朝少雀走去。
※※※※※※※※※※※※※※※※※※※※※※※※※※※※※※※※※※
春风穿过半闭的窗户吹入室中,温柔和缓,罂露在衣被外的手指像触到了什么,动了动。
她睁眼,阳光下,草地柔软,野花开遍。
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面前,头背着灿灿的日头,面庞的轮廓英俊而熟悉。
草叶在风中摇曳,抚过罂的颊边。
“你来了么?”罂望着他,轻声道。
那人颊边弯起柔和的弧度,俯□来。
气息温热,却不灼人,带着草叶的方向。罂闭上眼睛,等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有等到,只有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唤着她:“……罂,罂!”
罂睁开眼,自己躺在草铺上,已经天亮了。
一个小童站在旁边,见她醒来,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罂,天亮啦!你说今日要带我去采卷耳!”他摇着罂的手臂,眼睛又大又圆。
“知道了。”罂无奈地笑,望向窗台,轻轻吁口气。这个小童是庙宫附近一户人家的,春耕繁忙,他们没时间照看孩子,小童就常常来找罂玩耍。
又是一个梦。心道。
怀孕五月,她的身形已经变得臃肿,从铺上起身不如从前灵活了。她看看身旁,一件未完工的小衣服摆在衣被上,还插着骨针。她想起来 ,昨夜自己在铺上缝纫,困倦难当就睡了过去,门也忘了闩。
“罂,你还带我去么?”小童见罂出神,以为她想反悔,立刻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去。”罂抚抚他的脑袋,莞尔地站起身来。
又是一日。
她推开门,头顶的屋檐传来“叽叽”的叫声,那是一家燕子来筑巢,前几日刚孵出小燕,每日叫得欢腾。
罂望着它们,苦笑地弯起嘴角。
跃,玄鸟都来了呢,可是你在哪里?
西行的道路并不如东边好走,无数的高山、丘陵、森林、河川,幸好从大邑商延伸出来的王道畅通,虽然是春天,却并无塌陷阻断之事。
“世子,前方就是巩邑。”引路的小臣向车上的兕任禀道,“我昨日才打探过,睢罂一直在此,不曾离开。”
兕任伸伸脖子,望向前方。
一个小邑坐落在山梁起伏的原野之中,远远望去,茅草的屋顶如野菌一般点缀在田地和树木之间,像他见过的无数乡邑那样平凡无奇。
那个让跃与兕方冷淡的女子,就躲在这里?兕任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世子……”小臣见他目光发沉,犹豫地说。
“入巩邑。”兕任看他一眼,吩咐道。
耕耘时节,庄稼遍地,田歌悠悠。
罂头戴一顶轻便的草笠,站在一处山坡上。这里的卷耳生长得最茂盛,她每次来,都能满载而归。
她的胃口已经不像怀孕之初那样差,可巩邑毕竟贫乏,即便贞人毂将庙宫里最好的食物都给她,也不过是两三天才能吃到的几块肉。所以,罂常常自己出来采些野菜,卷耳是这个季节最好的东西,不但味道鲜美,还能让她活动筋骨。
不过,罂的身体毕竟沉重,没多时就觉得酸了,要起身来舒展舒展。小童有些高兴,因为他采到的卷耳比罂多得多,小篓装满了,他又去采野果,献宝一样拿来和罂分享。
罂的心情也不错,嘴里嚼着野果,望着四野风物,倒是惬意。
“罂!罂!马车!”小童站在坡顶,忽而指着不远处向罂喊道。
罂望去,果然,大路上,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驰来,后面跟着许多武士,足有四五十人。架势不小,看那样子,应该是要去巩邑。
是莘伯么?
罂的目光落在马车上,当她看清坐在上面的人,脸色忽而僵住。
“罂……”小童转头再喊,却被罂一把蒙住嘴,拉着他蹲下来。
小童睁大眼睛。
“想吃春卷么?”罂努力地平复脸上的紧张,低声问。
听到春卷两个字,小童双目放光,神色从惊诧转为垂涎,用力点头。
“你赶在那些人之前找到贞人陶,就能吃到。”罂弯弯唇角。
太阳高高挂在上空,兕任立在庙宫前,眼睛不时得打量四周。
武士早已将这个破旧低矮的庙宫围得水泄不通,庙宫里的人也早已经进去通报,主事的贞人却迟迟不见出来。
兕任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决定再等一等。
这是莘地,他不想声张,又要顾及到莘伯的反应,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庙宫抢人。
巩邑不大,消息传开,许多乡人都即刻赶来围观。庙宫前除了他们,更多的是好奇的邑人,里三层外三层,又围了一圈。兕任听到些嘻笑的声音,眼角瞥去,看到好几个妙龄女子正看着他,眉眼里俱是柔情。
这个地方倒是不错。兕任对她们弯弯唇角,心情忽而好转。
又等了差不多一刻,庙宫老旧的木门“呀”一声打开,一名老叟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尔等何人?”他慢悠悠地问。
兕任上前,颔首就算行了礼,“我等自大邑商而来,要接睢罂。”
“不在。”老叟看他一眼,说罢,转身关门。
兕任脸一黑,旁人上前去推,那门却已经闩上。
“世子,破门么?”从人问。
兕任皱眉,思忖着事已至此,也只有此法。
“来人!”他一咬牙,“把门撞开。”
两名身形魁梧的武士应声而出,站到门前,提脚便踹。
“砰”一声,上方的墙土被撞得掉落,木门老旧,已经摇曳。武士还要再踹,忽而闻得一声暴喝:“住手!尔等做甚!”
这声音犹如惊雷,所有人皆一震。
兕任吃惊地望去,只见人群向两边让开,露出浑身怒气的跃。
他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拽起兕任的衣领,吼道,“你做甚?!”
脖子被勒得生疼,兕任被吼得皱起眉头,想挣开,无奈此人盛怒之下力气奇大无比。他瞪跃,“什么做甚!你放开!”
跃杀气腾腾地眯起眼睛,仍不放手。
“我半路听闻睢罂在此就赶来接她!你以为做甚?!”兕任不耐烦地吼道。
跃露出狐疑之色,片刻,松开手。
“真的?”他打量着兕任,像在看一个主动招供的惯犯。
兕任不理他,大口地喘气。眼角瞥向方才那几个女子,却发现她们已经不见了,心中登时愤懑难当。
“不必问了,你那美人不在。”看见跃朝大门走去,兕任幸灾乐祸地说。
跃脸色一变,正要再问,忽然,目光定在路旁一个小童身上。
那小童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见他走过来,有些怯怯地后退了一下,却不躲开。他的脖子上,一块玄鸟项饰用青绦系着,洁白无瑕。
“这玄鸟是你的?”跃蹲□,尽量让语气平和。
小童看着他,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
“罂给我的。”他脆生生地说。
听到那个名字,兕任的神色倏地僵住,满脸不可置信。
跃看着小童,双目深深。
“她在何处?”
小童想了想,问,“你是跃么?”
跃点点头:“是。”
小童稚气地歪歪头,道:“罂说,她就在你赠玄鸟的地方。”
如同阳光落入瞳仁,那黝黑的双眸瞬间熠熠明亮。跃一语不发地起身,大步朝马车奔去。
春风拂过,树木枝条招展,新生的草叶柔嫩,野花开得漫山遍野。
驭者来自莘国,轻车熟路,带着跃一路出了巩邑。眼前的山峦柔美,虽然陌生,在跃看来却亲切无比。
明丽的颜色,犹如罂的笑容。
“……我叫罂。”火光中,她唇角弯弯,眼底闪着狡黠。
“……好吃么?”她把一枚枣实递到跃的口中,轻声问道。
阳光下,她笑意如清泉,双目盈盈:“……你欲再入骊山?”
跃的眼眶发涩,心急火燎地望着前方,虽估算着她不会走得太远,嘴里却不断催促驭者。
马车飞驰,车轮碾过坑洼的道路,硌得山响。
前方的田野中出现一个低矮的山丘,当上面一抹人影掠过眼前,跃突然大吼:“停下!”
马匹被猛地勒住,几乎抽搐。不待车停稳,跃已经跳下,朝山丘大步奔去。
脚踩在草叶和泥浆里,深一下浅一下,跃却似浑然不觉,健步如飞。
风掠过耳畔,似轻歌呢喃。
天蓝草绿,他看见坡上的身影正朝他走来,步子缓慢而小心,脸上的笑意却如花朵般娇艳璀璨,到了近前,倏而模糊。
和风缓缓,白云悠悠,野草萋萋,二人身影相拥,如镌刻般久久凝固在青绿的山丘之间。
“……玄鸟玄鸟,嗟嗟春来……”田野中不知何处,牧童歌声悠然。
※※※※※※※※※※※※※※※※※※※※※※※※※※※※※※※※※
“你真不回大邑商?”
庙宫内庭的廊下,兕任靠着一根立柱,抱臂睨着跃。
“罂行不得远路。”跃微笑,淡淡道。
“罂……还要春卷……”庭中,一个小童缠着正在做针线的罂。
跃看着那边,眉目间满是柔色。
嘁。兕任心里不屑道。
“大邑商来了消息,”兕任说,“贞人毂在回乡途中误食毒菌,死了。”
“嗯。”跃神色无波。
“是王后?”兕任问。
“不知。”
“真不知?”兕任狐疑地瞅他。
跃瞥他:“跟你来救罂一样真。”
兕任结舌,嘴角抽了抽,决定岔开话题。
“你勿忘了,载和王后可都在大邑商。”他提醒道,“你不怕他夺位?”
跃不以为意:“他要便拿去好了。”
兕任瞪起眼:“你是小王!”
“载也能做小王。”跃不紧不慢道。
兕任气鼓鼓的,满脸不可置信。
“任,”跃认真地看着他,“回去吧,我做不到你们想的那样。”
兕任表情难看,与他瞪视了好一会,浮起挫败之色。
“我竟为你这个傻子跑这么远!”他恨恨地往跃的肩膀招呼一拳,冲冲转身走开。
跃笑起来,对他的背影喊道:“见到我父亲,勿忘了说我在祭河伯!”
“谁管你!”兕任嚷嚷着消失在门外。
院墙那边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怎么了?”罂看他们吵吵闹闹,不解地走过来。
跃看向她,笑笑地摇头,拉着她拥在怀中。
他的双臂有力而温暖,下巴抵着他的鬓边,一只手掌覆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温暖而安稳。
罂也不再问,静静享受着温存。
“跃。”
“嗯?”
“你若寻不见我,可会真的去骊山?”
跃莞尔,拨拨她颊边的一丝散发,不答却问:“你若在路上等不到我,可会真的去骊山?”
二人相视而笑,不再言语。
头顶,“叽叽”的声音传来,两只燕子正为新生的小燕哺食,稚嫩的叫声活泼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