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从未想过“小梅有个亲爹”这件事的发生。
但枯枝落叶尚有根,梅一诺有爹并且这个爹好端端活着这件事自不出奇。真正令他好奇的,还是梅莱禾这个人。
段须眉好奇之事自然就要问出口:“你究竟是谁?你怎会识得杜若?你为何如今才来找小梅?你又是如何识得我?”
沉吟半晌,梅莱禾叹道:“这些事终究要讲出来…只是我希望先见到一诺她娘,再原本道出此事因果。”
段须眉淡淡道:“杜若就在关雎。只是关雎昔年惨遭灭门一案你们清心小筑出力不少,你要我就此带你入关雎?”
梅一诺听闻此言,一张脸更是白得毫无血色,瞪着梅莱禾一双眼中再多的恨意也掩不住惊慌。
“我没…”迎着梅一诺目光,梅莱禾面上一片惨淡,颤声道,“我曾尽全力阻拦此事,但当年清心小筑亦只是在登楼悄无声息事成以后这才请求联手,即便庄主不答应,此事也再无转圜余地。我持着万一之希望前往,满心指望能在众人之前找到你娘,再带她离开。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卫飞卿注意到,他这段话中只有杜若,而无梅一诺。
果然便见梅莱禾凝视梅一诺目中充满痛苦与内疚,下刻便道:“是我对不住你娘还有你,我最对不住你之处…便是二十年来竟糊涂到从不知自己有个嫡亲的女儿!”
梅一诺眼睛一眨,眼泪便滚出来。
卫飞卿暗叹一声,心道这种话又何必要一五一十说出口,徒惹小姑娘伤心。
梅莱禾道:“昔年我与她曾有一约定,我因事耽误了时间,待我赶到之时,已不见她身影。在那之前,我与她已存在许多争吵和分歧,也有许久不曾见面,我以为她是决意要与我分离是以才…我并不知她…”
段须眉立时捉住了其中关键点:“你不知杜若当时有孕?那你又从何处知道小梅?”
梅莱禾忽然沉默下来,片刻有些艰难摇了摇头。
段须眉冷冷道:“你不肯说。”
梅莱禾再次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目中茫然之色一闪而过,“有一日我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中言明我有一女,流落关雎,又详述了当年某些我不知之事。那信中所言我委实不能不在意,立时便开始追查此事。我自然也想过要去查清写信之人究竟是何身份,有何目的,可我…”
可他既知梅一诺存在,自然全心全意都只放在追查梅一诺下落上,又哪还有心思顾及别的?
只是这写信之人的目的,那就很值得推敲了。
卫飞卿深思道:“那信中就没有留下一丝半点与写信人身份有关联的东西?”
梅莱禾有一瞬犹豫。
那便是有了。
一时其余三人目光都紧紧锁在他身上。
半晌梅莱禾终道:“那信上落款…乃是‘卫庄敬上’四字。”
…卫!又是卫!
卫飞卿喃喃苦笑:“卫庄…看来我这姓氏,如今当真成为香馍馍了。”
梅莱禾摇了摇头:“我曾分出几分里暗中查探过这‘卫庄’,但无论是人或是门派,皆一无所获。”
但无论是人或是门派,恐怕与他们目前所知的“卫”都脱不开干系!
段须眉与卫飞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得知结论。
卫飞卿道:“无论是谁,既然人家处心积虑要让师父你与关雎扯上关系,你便如他的愿也就是了。”他话虽说与梅莱禾,一双眼却只看着段须眉。
梅莱禾能不能前往关雎,总还是要段须眉说了算。段须眉看向梅一诺道:“你怎么看?”
梅一诺内心似十分挣扎,半晌撇过头冷冷道:“又焉知他不是清心小筑派来的卧底?目的不过是再一次找到咱们踞处,将咱们一网打尽!”
她先前神志全绕着“梅莱禾”这个名字,直听到他与清心小筑有所关联,心下这才有了几分警醒,警醒之中,更暗藏惊惧。
段须眉点了点头,续道:“阁下尚未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如何识得我?”
梅莱禾眼见梅一诺戒备怀疑,委实心如刀绞,但他却须得前去关雎找杜若,思虑半晌,唯有咬牙回答段须眉问题:“我与你母亲…乃是旧识。”
段须眉闻言有一瞬茫然。
第27章 日落千山暮(下)
最终四人成行。
梅莱禾说完那一句话后便闭口不言。
段须眉也仿佛在一瞬茫然之后收起了所有探究的心思。但看在卫飞卿眼里,不如说他是在竭力当做从未听见那句话。
梅一诺仍咬定梅莱禾必是别有用心。
段须眉却一向是个偏向虎山行的性子。
卫飞卿便上前一步微微笑道:“不然咱们依照老规矩,段兄挟持我防范师父如何?”
其余三人闻言都是一呆。
这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等上赶着想要被挟持的人,还“老规矩”?
梅莱禾立时便沉下脸:“莫要胡闹,你赶回家中向你爹澄清之前种种,也好让你娘放心。”
“那我要如何澄清呢?”卫飞卿歪着脑袋似有些疑惑道,“向爹爹直言师父您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目前正要去随之去关雎接小师妹的娘亲么?”
梅莱禾闻言一滞,随即恼怒道:“你一向最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该如何说难道还要我教你!”
梅莱禾面对卫飞卿自然不像面对梅一诺那般小心翼翼,想骂就骂,说翻脸立时就翻脸。梅一诺甫知这“浮夸之人”竟是那人徒弟,又见梅莱禾对着卫飞卿可比对她这亲生女儿更像亲生儿子,一时心中又是嫉恨又是难过,复杂难言。
卫飞卿却仿佛体会到她这番连自己也不能够完全明白的心思,忽然转向她微微一笑:“小师妹,师兄这厢有礼了。”
他虽面容有碍,却不妨这笑容迷人之至。只是越迷人,梅一诺看在眼中越发难受得紧,冷冷道:“再乱说话,我立时拔掉你的舌头。”
以她此时光景,自然无法拔掉卫飞卿舌头,但卫飞卿还是从善如流闭上了嘴。
段须眉到这时才淡淡问道:“你去作何?”
短短数日之内,他问他这句话倒已有好几次。
卫飞卿笑了笑,目光放在梅莱禾身上,半晌悠悠道:“师父,你我师徒常年待在一处,彼此了解至深,您老人家的心思委实并不难猜。方才那‘卫庄敬上’四字,无论与长生殿又或者卫雪卿父子有关系,想来您也就直接说出口了。可偏生您却有些犹疑,这犹疑既然与其他姓卫的无关…那自然与我有关了。为什么,就因我也姓卫?”
梅莱禾听到“卫雪卿父子”几字便有些骇然,待听到后面两句,脸色更是隐隐发白,半晌才恢复常态,苦笑道:“以你心思缜密,我一再提醒自己莫在你面前多表露半点不该表露之事,谁知…”
他这“不该表露之事”几字,已是泄露不少。
卫飞卿不以为意,柔声道:“师父您虽不以心计见长,却一向很能守住秘密。我即便有疑惑想要问您,怕您也不会回答的。”
梅莱禾张了张口,最终也只无声默认。
卫飞卿淡淡笑道:“既如此,师父自也不该阻止我自己去想法子解答心中疑虑。”
梅莱禾面带难色:“飞卿…”
“师父或许不知,此番段兄与我坠入那大明山下,可发现了不少离奇之事。”卫飞卿截断他话笑道,“那些离奇之事,不知师父心下又知多少呢?”
梅莱禾复又闭上嘴,半晌方有些无奈有些担忧长叹一声:“你长大了,凡事自有主张,我即便想要阻拦你,只怕也拦不下来。”
卫飞卿笑了笑,看向段须眉道:“我方才那提议,不知段兄考虑得如何?”
“我不肯应,你就能放弃?”段须眉淡淡道。
“自然不能。”卫飞卿笑道,“但段兄可以武力镇压我呀。”
段须眉当然没能用武力镇压他。
最终便四人同行了。
其中或许每个人心里头都还有些旁的考量,却谁也未说出口。
四人第四日晨间出发,出发之前卫飞卿做了两件事,第一件自是给贺春秋回信,其中称梅莱禾与他尚有些事需处理,待处理完毕再回清心小筑请罪。第二件则是给贺修筠回信。贺修筠一早知道当日在东方世家发生之事,为他担忧至极,传了不下十封书信给他。但他前些日子都在大明山中,直到了冯城里才一次性收到这些信,原想休整好了直接回望岳楼与贺修筠会合,如今既另有行程,便在信中写下“此行替梅师傅解开心结,勿念”几字。
闲杂事处理完毕后,四人便驾着卫飞卿那辆舒适的马车离开冯城。只是即将去往何处,卫梅二人默契的并未询问,一路并梅一诺一起待在马车中,梅莱禾负责为梅一诺疗伤,卫飞卿负责替这两父女化解僵硬尴尬的气氛——天知道他非要厚着脸皮跟上来亦是考虑这三个人没一个会好好说人话,任由他们一起走谁知会闹成什么样。
卫飞卿偶尔也坐到前方与段须眉一道驾马——总归要给那一对关系全无好转的父女一点独处的时间。
他依然未问过段须眉行往何处,但段须眉也并未起意隐藏。
几人原先所在的冯城本在雍戎二州的交界之处,而段须眉连续数日赶路方向,竟是直直朝着中州方向。
卫飞卿口中不言,心下却委实有些心惊。中州乃是皇城所在,其繁华鼎盛远非其余各州能比。而登楼所在建州城,清心小筑所在皇源城,皆属中州管辖范围。若关雎自六年前劫后余生当真选择了中州某处为新的据地,这份胆量便叫人不得不服,而下细考虑,恐怕还真没几个人敢把关雎总坛所在往中州这方来想。
卫飞卿终于忍不住问道:“咱们去往何方?”
段须眉竟当真面无表情回答了他:“姜曦。”
卫飞卿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姜曦城不但果然就在中州境内,更离登楼所在建州城相隔不过数百里程,这可真是…
卫飞卿道:“此地是谁选的?”不等他回答却又接道,“算了你不必说,除了你想也没有第二人胆大包天至此。”
段须眉只做不闻。
卫飞卿忍不住又道:“你怎么想的?”
段须眉淡淡道:“方便无趣之时找几个登楼之人杀来解闷。”
卫飞卿暗暗磨牙:“你们这么多年来就在登楼眼皮子底下杀人越货,他们竟半点不察?”
“其一,登楼未曾想过关雎还有死灰复燃之日。其二,”段须眉顿了顿方道,“没有‘这么多年’。”
卫飞卿愣了愣,下刻忽然反应过来。
如今确有关雎,确有关雎令主关山月,确有十二生肖。可六年前杀圣池冥与十二生肖的人头也是实打实被挂在登楼之外,如今的令主段须眉既是池冥晚辈,那十二生肖只怕也…
七日过后,四人抵达姜曦城。
但关雎再如何嚣张,自也不可能将踞处安顿在城内。
姜曦辖内有一山谷名为隐心谷,隐心谷方圆数十里内唯有一个小村庄名为隐逸村,只是那隐逸村多年前闹过一场极为凶猛的疫病,村民死了大半,余下的也尽数搬走了,隐逸村就此成为荒村,连带着隐心谷从此也少有人来,此地成为实打实的荒芜之地。
这片世人眼中的荒芜之地,便是关雎如今的踞处。
而看在卫飞卿与梅莱禾眼中,隐逸村中房屋稀疏,但不少破烂不堪的旧屋舍都已被重新修整过,荒废多年的周边田地中也尽是绿意。无论从哪处看,这地方破旧不假,却决计不“荒”。
卫飞卿不由瞪大了眼:“就这样曝于人前?我以为至少也该在四周布置些阵法障眼法,哪怕稍微设置些阻碍呢。”
“为何要布置?”段须眉淡淡道,“这村子里住的,原本就是普通的村民。”
卫飞卿闻言眼睛瞪得更大:“你们为了掩藏痕迹,竟不惜威胁这许多普通百姓搬到此处来打掩护?”
段须眉冷冷瞥他一眼:“我从未想过要掩藏痕迹。”
…好像他也确实不是这样的人。卫飞卿讪讪摸了摸鼻子。
几人往村中行去。原本要直接穿过村庄去,只是方走了几步,段须眉梅莱禾突然双双察觉到不对劲。
这村中有晾在外间尚未干透的衣裳,有房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有鸡鸣有狗吠,然而…没有人声!
段梅二人对望一眼,忽然往两边打开了相对而居的两户人家门户。片刻再双双闪出来,同时摇了摇头。
没人!
这时候卫飞卿与梅一诺哪还能不知其中古怪?
四人以最快速度跑遍了全村,没人!通通没人!几人眼前所见所有情形都在显示数个时辰之前此间人应当还好好的在做饭、洗衣、下田,然而好似忽然发生了甚不得了之事致使所有人放下了手中之事一起离开!
见段须眉极力作镇定却依然透露出的一丝惊慌,梅一诺忍不住道:“你…你别慌,可能谷中突然有急事,大家都赶去谷中了…”她越说声音越小,只因她自己深知她口中所言的“急事”自他们来此从未发生过。但她一时之间也只想到这一个理由来暂且安抚段须眉了。
卫飞卿果断道:“我们立时入谷去!”
段须眉神色晦暗难辨,不发一言当先往前行去。
隐心谷在隐逸村前方五里之处,四人自村路尽头上山又下到谷里去,老远就见到入谷处立了一座石碑,碑上一个“杀”字入石三分,凌厉之至,又哪还有昔年“隐心”二字半分风貌。
只是段须眉与梅一诺见到这座碑,原先还极力揣着的一丝侥幸之情终于尽数褪去。
卫飞卿看二人神色,心知这入谷处原先布置恐怕并不是此等模样,如今…
四人几步踏入谷中去。
入目先是血。
再是尸身。
血不太多,尸体也并不多。
然而已足够压垮段须眉所有理智。
眼前情形忽然与他多年来无论如何也难以忘记分毫的那一场摆不脱的噩梦彻底重合起来。
血…
尸体…
屠杀…
谢…
郁…!
段须眉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也不知心中是恨是悔,只一遍遍想道,他当日不该救卫飞卿,他当日该不惜一切杀了谢郁,他当日该让那个地穴成为所有人的葬身之处…
卫飞卿尚未注意到段须眉这古怪情形。
他上前欲从那些尸体身上看看能否找到甚线索,但走近只看了一眼,却发现他已不必检查了,当下回头想叫段须眉,一眼看去却整个人愣在原地。
段须眉浑身散发着当日他在徐家所见的那股古怪的黑气,只是这黑气远比当日更加浓郁,原先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此刻已变成血红。
这…这莫不是走火入魔之兆?!
卫飞卿大骇之下赶紧冲过去,一连在他耳边大叫数声“段兄”,却见段须眉全无知觉,只口中不断喃喃些甚。卫飞卿凝神细听,才发现他反复所念竟是“谢郁”二字,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想明白段须眉心魔所在,只是如何唤醒他…
深吸一气,卫飞卿猛地在段须眉耳边大叫一声“段兄!”
这一声,他用上了昔年因缘际会习来的佛门功法狮子吼。他所习自然粗浅得很,但他原就不是想要以此伤人,而是要借此以毒攻毒。
果然便见段须眉目中血红一刹那间有些许退却之向。
卫飞卿趁机在他耳边大声吼道:“段兄你醒醒!此事并非谢郁所为!他们临死之前都中毒了,所中之毒乃是绕青丝!”
闻得“绕青丝”三字,段须眉似是一愣,片刻之后那目中血红与浑身黑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退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浑身一点点直至暴涨起来的杀意。
此时已是日暮。
暮色中那入谷处的杀字碑无声无息褪去凌厉,倒像被披上一身死意,衬着段须眉浑身黑衣与狂乱过后复归于平静的神情,这山谷一时之间除了卫飞卿与梅莱禾这两个外人,仿佛再找不到半点生机。
段须眉一字字轻声道:“卫、雪、卿!”
卷二 千山我独行
第28章 然诺重,君须记(上)
梅莱禾往前跑。
他能感觉到伤势未愈的梅一诺很辛苦在后跟随他。
他想停下来等她,但他做不到。
他如今已是年过不惑之人了,半生未娶,原想着这一生大概也就这样过了。
卫飞卿说他是不擅于心计之人,实则他何止不擅,实实在在他脑子里就没装多少东西。他想不了太复杂的事情,也不太想得明白太复杂的感情。所以身边发生过太多太多的事,大多他也只是旁观而已,委实参与不进去。即使数十年都过去了,他想起一些东西,依然想不太明白。
贺春秋说他“为其纯粹,方能成就大道”。
于是他就专心练功,似比旁人更容易就练到少有人能匹敌的境界。但他即便有一身绝世的武功,他也只想在贺春秋家中当个不太管事不需要动脑子的护院而已。
他心性乐观,无论遭遇何事最后总能自己想开。一生之中,少有外事外物能困锁他胸怀。又或者正因为那样的事情太少,是以他哪怕日夜思虑,却终究难以释怀。
他年轻时有过一段情事。
对方是个看似冷淡狠辣、实则别扭又重感情的漂亮的女孩子。
到后来该做的事都做过了,才发现彼此身份有些不对头。
他倒并不在意这个,但他那时候毕竟年轻,从小长大的环境没有半分与“恶”有关,更因他亲眼见过两个身份不对的人相恋会落得何等艰难处境。他思考许久后向她提亲,问她能否嫁给他,此后二人一起生活,她离开旧地,不再为恶。
他没说出口的是,为了娶她,他亦准备好了要离开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她说需要考虑,他答允。
两人默不作声分开,心里头都想着给对方以及自己冷静以及解决一些问题的时间。
然而在那段时间里,他却遭遇了另一件令他一生难以释怀之事。
那件事改变他良多,他并不知那些改变是好是坏,只是当他在约定的地点遍寻不到她之时,心里头已只余下淡淡的伤感与遗憾,而无原先想象中的锥心刺骨之痛。
他知道她已考虑好了。
她是个特别执着的姑娘,如若她有意与他成亲,哪怕他迟到再久,甚至哪怕他不到,想必她天涯海角也会去找他,与他成亲。
你既无心我便休。
他从此回到清心小筑当一个闲散自在的护院,再未起意寻找过那位姑娘的下落。
虽然也从未忘记过。
他对着梅一诺并未撒谎,六年前的关雎灭门一案,他确是尽力阻止了,只是有太多事他无能为力。
他虽无心找到她问个是非对错,但他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她去死。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得知关雎的所在,终究还是走进了那个他以为一生绝不会往、实则内心深处不知已梦到过多少回的地方。
他最终没能找到她。
这很好。
他是亲眼见到曾经不可一世的池冥的人头是如何被挂上登楼光明塔上的,他自问绝不可能眼看她落到此境地,在去时他原本已做好舍命一战的准备。
二十年前未能见到她,六年前亦未找到她,他真不知对他这一生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
只是那个时候,他心中固然有庆幸,却更有巨大的失落。
他隐隐感到,或许这一生中是当真再没有与她相见的机会。
他再一次独自回到了清心小筑。
直到他接到那“卫庄敬上”的传书。
二十年来所有的平静与心安,一夕之间化作齑灰。
直到他听到“梅一诺”这三个字,迟到了二十年的锥心刺骨之痛,就那样来临。
何以至此?
杜若。
在他面对面向她解释昔年一切、再面对面听她解释昔年一切以前,谁敢伤她?谁?胆、敢、伤、她!
梅莱禾在山谷尽头的大庙前停了下来。
甫一动念,庙前门扇已轰然倒塌。
适才他在门外,已听到其中一片沉重的呼吸之声。此时一眼见全貌,只见偌大的庙中竟已塞满了人,各自鬓边一点白,多数被缚了双手双脚,其中只有寥寥数人未被捆缚,只是这几人一个比一个狼狈,头顶白发一个多过一个,显见都已动过手。这情形与当日东方世家宴客厅中何其相似?说是一模一样也不为过。
唯一的差别也许只在于,当日东方家那百来宾客总算都有些自保之力,而今日这庙中除了那几个伤势沉重毒入肺腑的,其余再无一人会武。
他目光再看向这庙中唯一还在动手之人,只一眼便被摄去了心神,然而也只一瞬他便又回过神来,回过神的他直直向着那两人掠过去。那两人斗至酣处,内息、招式与杀气肆掠,又岂是轻易能够接近?他却半点也不迂回,内息运转提至十成,徒手便闯入那两人战局,将其中一人猛拉至怀中,硬生生分开激战中的两个人,随即落地。
对面之人玉面无暇,白衣不染纤尘,风度翩然若玉树临风,嘴角微微含笑,不是卫雪卿又是谁?
而梅莱禾怀中之人呢?
他怀中之人乃是个女人。
一看便知已不年轻的女人。
更别提她满头白发即将灭顶。
她眉头想必因为常年皱起的缘故已生出深深的纹路。
但这些都无损她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