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与梅一诺、不,应说梅一诺与她面容有八分相似,但梅一诺却远没有她这份风姿与气度。
她一双眼也眨也不眨放在梅莱禾身上,仿佛不敢错过他身上任何一点痕迹,哪怕一根头发丝,一条鱼尾纹。
一眼,二十年。
直到被晾在旁半晌的卫雪卿毫无半分不耐笑道:“竟是清心小筑梅大侠大驾光临,这可当真是稀客,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两人这才醒过神来。
轻轻放开怀中之人,梅莱禾淡淡抬眼:“解药拿出来,我饶你不死。”大明山之事他并未与卫雪卿正式打过照面,却不妨碍他一眼认出他。
“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梅大侠这话委实说得不太高明。”卫雪卿摇头叹道,“你看看这关雎,昔年登楼只不过放跑一个看似再无余力的小残废,短短六年时间,小残废便又兴起了这偌大的关雎。是以本座今日若要杀,自要杀得这谷中一个不留,灰飞烟尽,这才能安心睡个好觉。梅大侠若有本事拿下我,也请千万莫要放过我,否则本座自己也不知将会做出何等的报复行为来,但必然不是段须眉那等虚张声势能比。”
梅莱禾目中一片森寒,梅园小剑呛地出鞘:“那就如你所愿。”
“梅大侠又何必着急?”卫雪卿笑道,“我适才说‘若我今日要杀’,实则我今日却并非为杀人而来呀。段令主与我好歹有几分交情,咱们不妨等正主过来了,再好生说道说道。”
他说话间又有一人闯进来,乃是落后梅莱禾些许的梅一诺,见到庙中情形已是面色发白,待见到梅莱禾身侧女子状况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叫道:“娘!”
那女子自然就是梅一诺的娘亲——杜若。
杜若尚未从骤见梅莱禾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这时乍见梅一诺,心中先是一惊,再是一沉,霎那之间已想明白这两人为何会突然之间双双在此出现,一时心中困苦难当,反倒压下了先前那番遭人暗算的怒火,目光低垂,竟不敢看向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耳听梅莱禾声音微颤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只希望你我能好生说一说当年之事。只是在那之前,我先解决眼前之事,你与一诺且在旁休息。”
杜若一颗心,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她自己给牢牢封死了。
她甚至很少回忆“当年”,很少想起眼前这个人,她更未想过此生还能与这人再见。
但乍见他与两人的亲生女儿一起出现在她面前,饶是她也不禁心神大乱,再从他口中听到“当年”二字,那一丝被强压二十年连她自己都以为从未有过的委屈猝不及防松动了开来,致使她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女一样天真的脱口问道:“当年你为何失约?”
她说完这句话,立时便后悔了。但一边后悔,她却更加强烈地期待他的答案。
她既然问出口,梅莱禾又岂能不回答?只是…闭了闭眼,他轻声道:“我没有失约,我迟到了三天。那三天…我姐姐死了。”
杜若闻言一瞬间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倒退数步,茫然想到这世间难道当真有命运?这命运、这命运…不知隔了多久,她听自己一字一顿道:“我等了你三天,那三天…我姐姐也死了。”
梅莱禾霍然回头。
那女子目中一片惨然。
他只觉一颗心里仿佛被人强行置入了一块冰,冻得他浑身血液都几乎要凝结在一起。
嘴角边尝到带一丝咸味的水滴,他却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卫雪卿不知何时已一跃坐上庙中供奉的菩萨头顶,饶有兴致看着这二人,如同看一场令他拍案叫绝的人偶戏。甚至见到段须眉卫飞卿二人前后跨入庙中之时还兴致勃勃对他二人道:“段令主好,卫楼主好,在下瞧这两位前辈高手分离多年,似乎都有些苦衷,不知二位可有兴致与在下一道探听一番?”
庙中一干人见到段须眉,数十双眼睛竟都刷刷的在一瞬间亮起来,那两个除杜若以外重伤的高手亦齐声笑道:“你可算回来了!”
就仿佛段须眉一回来,他们的伤立时就能好,在场之人所中的毒立时就能解。
点了点头,段须眉垂目不语。
卫飞卿听闻卫雪卿语,却叹息一声道:“比起这个,在下更想知道卫尊主生搬硬套这样一出简单粗暴的旧景在此,又有何苦衷?”
“在下?苦衷?”卫雪卿闻言不由失笑,“楼主看在下可像个有苦衷之人?非要说的话…唉,或许在下的苦衷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吧。至于旧景么,楼主当知,杀局从不需如何精妙,实用便好,在下是真心欣赏段令主当日那简单粗暴的杀局啊。”
卫飞卿若有所思:“是以尊主当日大张旗鼓,几乎毁了一座山,果真不是为了杀人么?”大明山那场杀局固然妙至巅毫,但若说实用,未免又有些太过。
卫雪卿一顿,拊掌笑道:“卫楼主举一反三,在下当着楼主的面,委实连多余的话也不敢讲太多。”
“尊主又何必过谦?”卫飞卿摇头叹道,“只是在下委实想不明白,在下身边这人成日里活得毫无生气,上赶着四处找死,可连他也没真个去死,怎的四处给别人找不痛快的尊主反倒活得不耐烦了?”
他身边之人自是段须眉。
卫雪卿摇了摇头:“楼主有所不知,生而为人,自当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痛快淋漓。在下二十多年来活得像一只阴沟里的臭老鼠,四处躲藏,隐瞒身份,就连给别人下绊子都不敢大声说是我卫雪卿所为。这种恶心的日子,若换了卫楼主你,难道还过得下去?”
点了点头,卫飞卿慢慢道:“是啊,若换了在下,必然也感到生不如死。”
卫雪卿被他认同仿佛极为高兴,笑眯眯颔首道:“是以我决定不过啦。”
卫飞卿依然是那慢慢声道:“卫尊主有何打算?”
卫雪卿兴高采烈道:“我打算联合关雎,先灭了登楼,再灭了清心小筑,最后一举杀上九重天宫,一血长生殿当年之耻,从此也省了那群老不死再成日在我耳边念叨。”
卫飞卿抬手示意庙中情形:“这就是尊主联手的诚意?若是关雎不肯配合呢?”
卫雪卿微微一笑:“那我就先灭了关雎,再灭登楼,再灭清心小筑,最后杀上九重天宫,弄死那群太把自己当回事的老东西。”
第29章 然诺重,君须记(中)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双双扑哧笑出声来。
卫飞卿笑道:“尊主真会说笑。”
卫雪卿笑道:“在下一见到楼主便忍不住十分开怀,难免要想法子让楼主也感到开心才是。”
“多谢尊主抬爱,只是如今在下笑也笑过了。”卫飞卿敛了笑容淡淡道,“尊主究竟有何目的,还请直言相告。”
卫雪卿眨了眨眼:“在下确想与段令主联手,这句话可未曾说笑。”
卫飞卿便又重复一遍:“这就是尊主的诚意?”
“想要合作,自有无数种方法可表达诚意。”卫雪卿笑道,“但段令主这个人呀,无论性情又或者实力,委实不能以常理忖之。在下左思右想,总觉那无数种法子加起来也不如在下手握着段令主的命脉能令这合作更稳固,楼主以为在理否?”
皱了皱眉,卫飞卿道:“尊主应当明了,段兄并非会受人胁迫之人。”
“哦?”卫雪卿十分优雅侧了侧头,“那段令主为何在旁一心装死,直到现在也还未扑上来两刀结果了在下呢?”
段卫二人同时顿了顿。
进这大庙之前,卫飞卿问了段须眉三个问题。
卫雪卿为何能找到关雎入口?
卫雪卿有何目的?
一刀结果了卫雪卿,能否解众人所中之毒?
这三个问题,段须眉一个也答不上来。
两人分毫也没有考虑过挟持卫雪卿的可能性,那难度比一刀结果了他大十倍不止。
两人也没有考虑过卫雪卿下毒就真的只是为了毒害关雎中人。他既知关雎入口,又怎会不知此时这谷不过是一座空谷。
段须眉既答不上来,卫飞卿便请他进庙之后暂且忍耐片刻,莫要出头,莫要动手,一切先等他理清卫雪卿目的后再行打算。
段须眉可是会乖乖听话的人?可是会任人胁迫之人?
可他当真听了,也的确被人胁迫了,因他唯一的弱点此刻确被人实实在在抓在手心里。
但段须眉毕竟是段须眉。
段须眉轻声道:“我也可以如你所愿。”
他可以不受这威胁,可以如卫雪卿所言扑上去两刀接过了他,事后再将长生殿之人杀个干净替今日庙中所有人陪葬。
这种事,他自然做得出。又或者,这种事才是他更擅长会做的事,若没有卫飞卿庙外那些话,这种事才是他会优先选择去做的事。
“并不必非要走到哪一步,段令主又何必非要一再往自己身上施加重担呢?”卫雪卿似有些怜惜摇头叹道,“令主身上背负的担子难道还不够重?不够多?一日不放下这些担子,只怕令主连潇洒的‘活得不耐烦了’也难以做到。”
卫飞卿闻言蹙眉愈深:“卫尊主为了展现‘诚意’,看来事先下过不少功夫。”
“在下下过的功夫,所知的事情,远比楼主以为的还要更多。”卫雪卿轻巧从那菩萨身上跳下来,拍拍屁股,毫无敬意,“楼主认为,做一件事情成功的关键是什么?”
卫飞卿细思片刻:“情报?”
颔一颔首,卫雪卿展颜笑道:“有楼主这样一位举一反三的知己,足慰我心。”
“再强悍的实力,在错误的情报面前也只是无用功,更大可能是反为旁人所利用,或者沦为别人的垫脚石。我今日不费吹灰之力拿住了他日必将武霸天下的段令主的命脉,我凭什么拿得住?我何以自信自己走出了对的一步?”手指自菩萨两旁密密麻麻的牌位上一一拂过,拂落“池冥”“杜云”这几个名字上灰尘,卫雪卿笑道,“自是因为,我早已下过足够的功夫,得到过足够多的情报。我知目前这谷中不过是一座空谷,里面唯一能够动手的三人,不过是两个伤残再加一个行尸走肉一样的女人。我知这关雎的前世今生,知它为何覆灭,也知它如何兴起。楼主难道就不好奇么?段须眉是何等样人,为何他竟允许一群只能任人宰割之辈留守在关雎之外?偏偏他又不能真个放任这群人任人宰割?”
卫飞卿自不可能不好奇。
他早在踏入隐逸村之中就已明明白白好奇过。段须眉不需要一群普通村民来替他、替关雎打掩护,那又是何等原因令一群杀人魔与一群只会拿锄头之人隔着短短几里和平共处?
但他若想知道什么事,也正如卫雪卿一般不会依靠旁人,而是会自己想方设法去知晓。就比如他早在踏入这庙中之时,只一眼已得知庙中唯一能战的关雎三人的身份。杜若的身份无需他猜测,而另外两个伤重之人,他顷刻便想到当日在东门镇与十二生肖之中的令狐渊短暂相聚,那人说“小兔儿”与“老鼠”在千秋门遇到高手以致重伤,他早知那高手便是梅莱禾,方才行进来时一眼见到那两人望着梅莱禾目光当中戒备可不下对卫雪卿,哪里还有不知晓的?而这两人除了在段须眉进入之时各自惊喜前进了一步,其余时候,他二人皆动也不动站在那群村民之中,形成不动声色的保护姿态。他二人并未刻意选择站立的位置,又或者他们故意不去选择,但卫飞卿眼光何其毒辣?一眼看去已知这两人面容各有两三分肖似这群村民中其中两人,当下对关雎中人与这群村民之间奇异的关系已隐隐有几分了然。
但他心里种种猜测,对照卫雪卿此刻这了然一切的自信,显然算不得什么,但…思忖片刻,卫飞卿微笑道:“在下即便有所好奇,亦会在事了之后向段兄寻求解答,就不劳尊主费心了。”
目光一闪,卫雪卿这时当真有些意外道:“怎的数日不见,两位倒当真建立起了君子之谊?”
卫飞卿正要开口,却听段须眉忽然在旁说道:“他要说,你便听。”
卫飞卿十分讶异转过头,却见段须眉已侧向另外一边,并不能看见他表情。
但卫飞卿一转念间却突然了悟他话中之意。
这件事除了关雎之人,想必此刻只有卫雪卿与他心腹手下寥寥数人知晓。但段须眉早已被卫雪卿惹出了真火,既是他的秘密,他自然不愿见卫雪卿一人成竹在胸了然一切的模样,竟宁愿宣扬得众人皆知。
只是他这性子,有许多话要他亲口说,只怕比要了他的命还难。
想明白这层,卫飞卿不由无声笑了笑,想着这人真是…危急关头尚能如此任性,当真可爱得紧。口中朝卫雪卿笑道:“既如此,还请卫尊主不吝赐教。”
卫雪卿此时表达欲空前强烈,自然“不吝”,闻言立时笑道:“楼主想听,在下便从头解释给楼主听好了。要知当年池冥与卫君歆创立关雎不过一时起意,当然这是在池冥而言。当时他二人身边跟随的尽是一群亡命之徒,又有谁的脑子里有过‘道义’二字?他们创立关雎十分随意,欲要找个地方作为关雎总坛自也随意。他们那时恰因被武林正道追得紧逃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之中,一眼看中了那座山谷,彼时谷中却居住着一群世代生长在那处的山民。杀人狂魔与全不通武学的山民相遇,这结局还需要过多揣测?偏偏,后来的十二生肖、当日的池冥小弟之中委实有几个人才,他们虽然喜欢那座山谷,却又觉得那山谷之中太闷了,便决定留下山民无事找点乐子。他们抓走了山民中所有的小孩子,每天当着那群山民的面让小孩子进入深山与野兽搏斗,有些孩子死了,有些孩子还活着,活着的那些必然又要面临更为艰难的处境。唉,若要在下说,几岁大的孩子经历那些事,想想还真不如死了。但人么,哪怕是不懂事的幼童也都有着求生本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过得比畜生还不如,日日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再一个一个极为凄惨的死去,大多数连个全尸都没有,那些山民又岂能不恨?不怨?只是他们又能如何呢,他们的孩子一日未死绝,他们就必然还要怀揣着那绝望般的希望。但即便他们的孩子当真死绝了,难道他们就有能力与关雎中人拼命了?关雎之人到这时已全然不想杀死他们了,人死了又哪有活着这样得去?山谷为关雎霸占,而山民们为了那些尚还活着的孩子无法走远,便在一旁又另外辛苦开辟了居所。就这样,杀人狂魔们与无辜山民们当起了世上最为奇异的邻居。日复一日的,那些越来越少活下来的孩子可以想见都已慢慢变得强大,他们怎生想的虽无人可知,但关雎之人对于他们,却委实起了爱才之心,那算是一种…变态的师徒情谊?那时卫君歆早已叛出关雎,池冥成为没有心的空壳子。威名早已响彻武林的十二生肖呢,人到中年,杀人无数,慢慢竟都起了要为自己找个传人的心思。唉,在下思来想去也不知他们究竟想要传承些甚,难道是半生杀孽的经验与技巧?总而言之,这世上当真什么奇人异事都有啊。”
(昨天有事情没能码字,今天更新量比较少)
第30章 然诺重,君须记(下)
“世上种种,自有其因缘定数,有时候真由不得我们不信。关雎当年放过谷中山民又何曾有过一丝半点好意?如若他们彼时知晓这群他们眼中的蝼蚁有朝一日也为他们的覆灭出过一把力,不知他们当年又会如何对他们?那群孩子长大,不管他们愿是不愿,他们的人生原就是从尸山血海里堆积出来,那种长年累积的自保、嗜血、无区别杀生与一步步逼迫他们至此的关雎中人有何分别?十二生肖这份培养传人的眼光与狠辣的心思,倒当真精准无比。在下私下曾揣测过,若一切就此下去,结局不过两种,要么那群少年实力壮大之日杀死关雎所有人,替死去的同伴、替惶惶数十载、也替他们自己复仇,又或者他们杀死老一辈的十二生肖之后彻底将其取而代之,毕竟这群孩子早已不是什么淳朴山民了。不曾想还未等到顺其自然的这一日,谢郁却来到了关雎…对了,”说到此卫雪卿忽地一拍脑袋,一脸“才想起来”的神情看向卫飞卿,“卫楼主还不知谢郁当年之所以能主导覆灭关雎一事,皆因他在那之前便已隐姓埋名在关雎旧地潜藏一年吧?”
这消息不知道的又何止卫飞卿而已!
饶是梅莱禾一向被看作清心小筑核心人物,此刻亦是一脸震惊,震惊之中却又立时想道,这消息贺春秋必定一清二楚,但为何他却没有告诉他?回想当年,他一再强烈反对围剿关雎之事,贺春秋并未怪他,也未多问一句,后来他主动请求参与此事,贺春秋态度似并不情愿…那些昔年从未在意过的细节因卫雪卿一句话之故一一从眼前掠过,一时间梅莱禾只觉整个人都有些寒凉。他从来以贺春秋心腹自居,贺春秋却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又…知晓他多少事?
卫飞卿闻言,第一反应却是看向段须眉。段须眉低垂着眉眼,他仍看不清他表情,但是…这刻无需卫雪卿多言,卫飞卿已然明了许多过往令他疑惑之事。
段须眉明明恨极了谢郁,为何偏偏又不肯干净利落杀了他?
参与覆灭关雎之事的人明明那么多,段须眉又为何非要针对谢郁一人?
他二人之间更有一种远超过仇人该有的熟稔与了解。
只怕谢郁不但在关雎之中潜藏了一年,当初带着谢郁走进关雎的更是…
卫雪卿叹道:“谢郁是如何进入关雎,这事在下倒当真不清楚,还想向段令主请教一二。只是他进入关雎之中得了哪些人的帮助,最后又是如何成功坑害关雎众人,这些事却都清楚明白得很。当初谢郁以丝毫不会武功的落魄书生身份进入关雎,他既不会武,又有人不希望他成为关雎众人的消遣之物,自将他安顿到隔壁山村去。接下来整整一年,谢郁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劝服村民,又借村民之口去劝诫那群手段将成、心智蒙昧的少年人,终于制定了一个再完美不过的针对关雎所有人的杀局。这杀局之所以能成功,却也少不了另一人的帮助。”他说话间目光一一从那群被捆缚的村民、从站在其中的那两人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梅莱禾身边的杜若身上,微微一笑,“杜姑娘,或者说…池冥在位时候关雎的最后一任峨眉雪,您老人家说是吗?”
梅莱禾骇然扭头,却见杜若美丽的面上毫无表情。
梅一诺尖叫道:“不可能!你在胡说八道!”
她带着恨意的目光看向那那群满头白发之人,他们面上有惊慌,更多却是绝望一般的平静,被提及旧事,浑噩目中竟毫无半分颜色,没有后怕,也没有后悔,仿佛心血早已在许多年前便已耗尽。她看向那两个重伤之人,他们任一一人也没有表现出半点被戳穿的慌乱。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知道当年这群村民在谢郁蛊惑下日复一日在关雎中人吃食中下着慢性毒药,直到后来各个毒性发作,走火入魔。知道当年那群她眼里万分可怜的童年玩伴们,在最后关头纷纷对自己的“师父”举起了屠刀,再在登楼大举入侵之前带着村民潜入他们挖掘数十年准备用来逃离关雎的地道。知道是他们全部人加起来最后造成了池冥的死,知道段须眉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又是怎样才走出池冥之死带给他的巨大的心结…不,或许他从未走出来过!她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她从不知她的娘亲竟也…
不!绝不可能!娘亲她为了什么?
她再一次看向杜若,却见杜若对卫雪卿的说辞、对她的反驳俱都置若罔闻。她又不由自主看向段须眉,却见他一脸平静,一双眸子深得看不见底,仿佛对卫雪卿口中所说的一切…他早已在心底咀嚼千万遍。
梅一诺一步步后退,不知何时脸上已沾满了眼泪。
“世人皆矛盾,关雎之人,更是矛盾得令得知这种种故事的在下生出了无数疑惑。”卫雪卿摇头叹道,“关雎杀手,各个狠辣无情,杜姑娘既苦心孤诣花费那么长的时间终于杀掉池冥,又为何偏生要对池冥义子手下留情?这群村民分明对关雎中人恨之入骨,为何又会在最后关头救下池冥义子?段须眉冷心冷情,既然活了过来还练就绝世武功,又为何只追着登楼之人喊打喊杀,偏生就对着这群也算得上弄死池冥的罪魁祸首之人视如不见,甚还百般看护照料?这些不符合常理之事,在下统统想不明白。但所有的不合常理加起来,其实也不过是‘池冥义子段须眉’这七个字而已。”
始终不发一言的杜若这时却开口了,淡淡道:“也许只因为段须眉很早就明白,‘复仇’两个字何其空洞可笑。”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目荒唐与荒凉,“谢郁来此,是为了复仇。我留在此,是为复仇。村民下毒,是为复仇。最终关雎没了,池冥死了,然而呢?”
二十年前,她有心爱的男人,还与心爱之人有了孩子,她离开关雎时对未来无比憧憬,她决心如心上人所愿一生都不再踏入那个杀人之地半步,因为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活在血腥之中。然而最终她没有等到她的心上人,却等到她唯一的亲姐姐无比凄惨死在那个养她们长大、教她们一身本领的男人手中。她时隔数日回到那个她以为再不会回去的地方,那个往日于她亦师亦父之人对她姐姐的死直认不讳。她恨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又如何杀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