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什么也没有,是空的。
「原来你是骗我的。」
他扭过身凝视着织口的眼睛,织口一脸抱歉地微笑着。
「可是,切换开关的确是扳到『上』。就是那个小小四方形的凸起。上面不是写了个S吗?那同时也是保险栓。」
修治触摸那个小小的四方形凸起,可以上下移动,它现在的确是被拨到上方。
「我刚才是用谎话射击你。」织口低语。
修治仰望那双眼睛,看入他的眼眸深处,发现了一项令他不禁感到一阵寒颤的事实。俗话说眼睛灵魂之窗,如果真是这样,现在这个人的眼睛,就是囚犯用锉刀割断铁栏杆越狱后的窗子。只有从内侧被扳得扭曲的栏杆,朝着外面的世界张着大洞,里面是空的,空空如也。
原本被囚禁在这双眼睛深处的囚犯,修治印象中那个织口企图控制的囚犯,现在早已越狱逃出,重获自由,为了复仇,笔直地朝着目的地前进。
已经抓不到他了,已经追不上了,最终一切都是徒劳……
这个认知很正确。
「已经没有退路了。快,上车吧。范子小姐,你跟我一起坐在后座,开车就麻烦佐仓了。只要一个小时,应该就能抵达伊能町。」织口说。

在越中境休息站让织口下车后,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神谷的COROLLA在小杉下了北陆公路,刚进入国道一六○号线。
这是一条沿着海边名胜景点奔驰的道路。虽然竹夫还不时打着呵欠,不过已经完全清醒了,正眺望着窗外。由于在小杉曾经停车打过公用电话到医院,得知佐纪子的病情没有变化,目前已经稳定下来了,所以神谷也变得轻松多了。
同时,他也感到,这次又为了这种无谓的骚动平添了竹夫的困惑。就因为害怕佐纪子有个三长两短,他总是乖乖听话任由摆布,他也知道佐纪子没有恶意,更相信她跟他一样痛苦,所以更加无法强势拒绝,可是到头来,受伤最深的,也许是竹夫。
(你应该振作一点。)
织口在临别时说的话沉入脑中,往下沉的同时,还不断掀起波纹。
(你应该好好打混过日子。)
到底该怎么办?神谷微微苦笑。那个叫织口的男人,好像有点怪怪的。
(干脆,我抛下一切就此消失蒸发算了。)
神谷伸展着久坐而僵硬的背部,一边考虑着。
(如果我不在了,佐纪子她妈一定会很高兴吧。然后,迟早有一天,佐纪子和竹夫都会把我给忘了吧……)
织口这个男人说,他后来带着妻子离开故乡。正因为这个判断是正确的,他现在才能抱外孙。这个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在凝望着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了。
(我必须勇敢跨出去才行。)
副驾驶座上的竹夫大概觉得无聊,正靠着椅子发呆。七点左右应该能抵达和仓的医院,到了那里就得立刻致电通知校方竹夫今天请假,否则级任导师又要担心了。然后,必须尽量订到最早一班飞机,立刻折返东京。
虽然每一桩都是小事,可是累积起来就变成很大的负担。面对这场几近精神作战的斗争,神谷发现,其实自己远比过去本身所意识到的还要疲累。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搭载了织口这个男人——基于萍水相逢、今后不会再见面的轻松感,他把一切尽吐露出来了。这和抱怨好热就会觉得更热,尖叫喊痛就会比实际感觉更痛的道理相通。如果一直默默忍耐,迟早有一天,甚至可以忘却自己在忍耐的……
一旦开始抱怨、吐苦水,说出去的话就会原封不动地回报到自己身上。他开始不耐烦,连想都懒得去想了。而一方面也许是因为目的地接近,心情开始放松了,他已厌倦了和竹夫两之间的沉默,便打开收音机。
起先听到的是气象预报。北陆地区今天的降雨机率是百分之十。从驾驶座抬头仰头,果然如此,浅蓝色的天空果真开始扩展。说到这儿他才想起,东京仍是阴天,越往西走就逐渐云破天开。太好了,如果在这种节骨眼还下起绵绵霪雨,他一定更加无法忍受。
接下来的新闻报导,起先神谷充耳不闻。国会如何如何,不当融资又如何如何……对于运转过度的脑袋来说,这些话题未免太沉重,实在听不下去。
这时,他觉得似乎听到了「织口」这个名字。
彷佛打瞌睡被叫醒的瞬间,神谷吓得一颤。一时之间脑袋还无法思考,也没办法集中心神。可是,他反射性地单手扭大收音机音量,播音员平板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笼罩在意识上的薄雾开始如退潮般放晴了。
「偷走霰弹枪逃亡中的织口邦男目前依然行踪不明……」
偷走霰弹枪正在逃亡中?
织口、邦男。
神谷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仅仅一个小时前,那个身材略胖、长相温和的男人还坐在这副驾驶座上。那个曾经跟他谈天说地、一起喝咖啡,对于女儿即将生产充满期待的男人,就算是名字一样——
织口、邦男,新闻明明白白是这样播报的。
这么一沉思就疏忽了驾车,后面的车对他猛按喇叭。神谷宛如受到挨打般的冲击,这才回过神来,重新握好方向盘,在位子上坐稳。
织口、邦男。
他一边机械性地开车,一边数着逐渐加快的心跳,神谷想:也许是我听错了吧?我以为这个男人自称「织口」,说不定他说的其实是「堀口」。没错,一定是这样。哎,这倒有心思。我居然一直搞错了。
(这是我的证件。)
昨晚的记忆复苏,冲击着神谷。
对,没错,那时他给我看过工作证,上面清楚地用汉字写着「织口邦男」,不是堀口。的确就是织口……
那,是新闻说错了吗?他瞥向收音机,可是播报员早已念起另一则新闻。那清晰易懂却不带情感的语气,正在报导北海道发生的观光巴士出车祸的情况。现在就算转到别的频道也没用,这个时间播报新闻的,只有这个频道。
(偷走霰弹枪逃亡中的织口邦男目前依然行踪不明……)
霰弹枪?那个叫织口的男人,根本没有拿什么霰弹枪。枪这种玩意,虽说他只在电影、电视上看过,但起码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形状。霰弹枪?
别开玩笑了。那个人只抱着一个大包袱。而且,他只是在担心女儿生产的事……
(伊能町的木田诊所。)
他不是连目的地也交代得很清楚吗?
突然抬起头,他发现竹夫正仰望着他。自从闭口不语后,这孩子的脸上似乎也失去了生动的表情。如果说一般人的脸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那么竹夫的脸就是深山中的小湖。纵使有时会泛起小小波纹,也绝不会怒涛汹涌,让人看到湖底。
可是现在,竹夫的眼中明显浮现出不安。这孩子也跟我想着同样的事情——神谷悟及这点,第一次感到手臂起了鸡皮疙瘩。他们就像相对而放的大镜子和小镜子,互相映照着彼此。
「不可能吧,对吧,不会是那个伯伯。」
神谷勉强扯动僵硬的脸颊做出笑容,对竹夫说。
「绝对不是,应该只是名字相似吧,你用不着在意。」
可是,竹夫的视线从神谷脸上转开后,便牢牢凝视着收音机的电源灯。——我可不这么认为,爸爸。我想再听一次新闻——神谷感到竹夫正发出无言的讯息。
「那,我们就确认一下,好吗?」
与其说是讲给竹夫听,其实是为了说服自己,神谷大声说:「只要打电话去木田诊所,问问看有没有一位织口先生就行了。」
没错。到时如果织口来接电话,就可以彼此笑着说真是太可笑了。自己还可以为冒犯之处道歉,甚至也可以听他骄傲地描述刚出生的小宝宝有多可爱……
可是,万一找不到织口呢?或者,他错过了会客时间,进不了医院,待在听不见广播的地方?或是即使在医院,却不方便接电话?那又该怎么办?难道在那个犯人织口遭到逮捕之际,他要一直抱着这份疑虑,怀疑自己说不定曾经搭载过偷霰弹枪逃走的男人,难道他就这么想一直屏息吞声?
还是该直接冲到警局报案?冒着说不定根本认错人的风险?
伊能町的木田诊所。
「竹夫,我们掉头回去」
话声方落,神谷已经游移着视线,开始寻找能够回转的地方。
「去木田诊所看看吧。那位织口先生说不定在那里,就算他不在,如果能确定有一位今天早上生产、娘家姓织口的年轻妈妈也可以。这样的话,就跟我们无关了。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得报警。这种大事不能轻忽,竹夫,我们回头吧。」
孩子什么也没说,他向来如此。而神谷会觉得这是一种积极肯定的沉默,也许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对不起,等这件事办完了,我立刻带你去找妈妈。你再忍一下就好。」
空虚的话语、神谷的思绪,以及继续奔驰的车子轮胎,一切都开始空转了起来。

我到那张杂志上刊载的照片的,是黑泽。
桶川给他的唯一线索就是「穿水手服的女学生」,其他什么都没有。对于没看过那名女学生照片的黑泽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只要发现穿水手服的女生印刷照片,便直接给桶川过目。就像只能闷着脑袋胡乱挥棒的打击者一样,已经连着挥棒落空一个小时以上了。
可是,发现这张照片时,他当下感到「就是这个女孩」,心里涌起一股确信感。紧接着,当他看到照片旁边的标题与内容提要时,不禁大喊起来:
「桶川先生!该不会是这个吧?」
桶川从黑泽手中抢过杂志。看到俯视那一页时,脸上与生俱来的圆滑线条逐渐消失,黑泽的背上泛起一阵寒意。就像一个垂钓者,发现钓起来的鱼,长着之前光看到模糊鱼影时难以想像的怪异形状般。
「是一年前。」桶川压低了声音说。
「金泽的伊能町母女枪杀案。没错,就是这个,我看到的就是这张照片。这是遭到枪击的还害女孩学生时代的照片。」
黑泽踢散了脚边堆积如山的杂志,冲向电话。
接通打去石川警局的电话,并和直接负责伊能町强盗杀人案的刑警取得联系,总共费了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黑泽觉得血压几乎升到了两百。自从成为便衣刑警调到搜查三课以来,这还是会头一次经历这么令人热血沸腾的事。
电话彼端的石川县警局刑警,自称姓泊,他是从位于金泽市内的自宅打来的。他跟桶川一样是巡查组长,似乎同样是只老鸟。黑泽还来不及听对方粗厚的声音,话筒就被桶川一把抢过去。
在桶川说明原委的期间,泊不发一言,连丝毫动静都感觉不到,听完后立刻接口。
「你想知道那起事件的相关者中有叫织口的人是吗?」
「对,没错,织口邦男。」
隔了一会儿,泊才回答。「那个案子现在还在公审,我几乎每次都去旁听,也在那里看过受害者的遗族。」
「是,所以呢?」
「织口邦男这个人,我也见过。」
黑泽把耳朵贴在桶川耳旁,大为紧张。
「他也是两位遇害者的遗族。他是二十年前离婚的丈夫,也是丢下女儿离开伊能町的父亲。姑且不论法律上是怎么认定,但在情感上,他绝对有资格说是两人的遗族。他几乎每次都去法院旁听。」
桶川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黑泽在他身边对着话筒大吼:「喂?这个案子的犯人,现在被关在哪里?」
「伊能町的木田诊所,地址是在……」泊干练地报上地址和电话号码。「嫌犯由于吸胶中毒引起的幻觉与谵妄症状极为严重,有一阵子甚至难以维持公审,因而特别接受住院治疗,以前治疗过大井善彦的主治医院就在那里服务。」
「那,两人都在木田诊所吗?」
「是的,两人都在。今天是公审开庭的日子,两人都会从那里出发。十点半开庭。」
这是私设法庭——黑泽的脑中,闪过这个字眼。织口刻意选在真正的公审开庭这天启程赶往,还带着枪。
「快派警力戒备木田诊所。」听到桶川怒吼的声音,泊回答:「我立刻派人。」
电话挂断了。桶川又抓起话筒,按下木田诊所的号码。黑泽再次把耳朵贴在他的耳旁。
一声、两声、三声……电话铃声一直响。这是放在哪里的电话?挂号处?办公室?护理站?在哪里?
快来接电话。
「喀嚓」一声,话筒一端传来电话接起的声音,一个女性的声音回答:
「木田诊所您好。」
这一瞬间,从东京到金泽,隔着织口跋涉的五百公里距离,对方颤抖的声音传到了黑泽和桶川的耳中。
桶川报上自己的身份,然后,眼中浮现难得一见的犹豫,缓缓问道:
「那边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对方回答得几乎颠颠倒倒。「一个持枪的男人,正在大门玄关处……」
桶川的眼睛捕捉到黑泽的眼睛。他歪着嘴角,左右摇头。
「完了,来不及了。」
黑泽看看时钟,上午七点二十三分。

木田诊所是栋白墙四层楼建筑,小小的前庭铺着绿茵,是一所小巧玲珑的医院。在远离住宅区、位于俯瞰伊能町的平级山岭山腰,悄然竖立着招牌。建筑物四周环绕着杂树林,频频传来野鸟啼呜。正面入口的铁栅栏,和旁边挂着的招牌——「木田诊所 内科 外科 小儿科 精神科,可挂号急诊」——正映照着朝阳。
来这里的一路上,织口不发一语,不管问什么他也不肯开口。也不肯解释他拟了什么计划。他一手毫不松懈地握着枪,连把子弹从腰包取出改放到外套口袋时也完全不说话。范子的恳求他也似乎没听到。
「织口先生,你应该不会射击佐仓先生吧?你不会开枪吧?你威胁我们也没用。拜托,我们回去吧。」
可是织口没有回答。修治感到枪口忽而在脑后,忽而在背上。他继续开车,领悟到自己所认识的织口、曾经跟他一起工作的织口,已经消失无踪了。现在的织口,是修治不认识的织口留下的残骸。
所以,现在这个织口说不定真的会朝自己开枪。为了达成目的,说不定做得出这种事。
车子爬上缓坡,穿过大门,来到木田诊所的建筑物前。那里已经停着两辆警车。一时之间,修治还以为警方已经先赶来埋伏了。
可是,前面那辆警车上,夹在穿制服的巡警和便衣刑警中间,穿着慢跑装的年轻人正要钻上车。他铐着双手,腰上绑着绳子。修治醒悟:那就是大井善彦,他正要被带往法院。,同时,他也明白织口的目的是什么了——他就是在等这一瞬间,毫无防备的瞬间,可以当场对大井和麻须美喊话的瞬间。
他就是要这样试探他们,逼出他们的真心话。
同样是在刑警的包夹下,井口麻须美正要钻上后面那辆警车。她的长发在颈后绑成一束,穿着看似连身裙的服装。裸露出的膝头,藏在警车车门的阴影中。
修治以轮胎摩擦声中停下车子时,大井善彦首先把目光朝向这边。他的头发剃得很短,似乎难以定焦的双眼对上了修治的眼睛。然后,惊愕大幅扩大。
织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从后座下车,打开驾驶座车门,拉着修治的手臂把他扯下车。由于力道太猛,修治单膝跪倒在地面。织口张开双脚站稳,架起霰弹枪,把枪口对准他。织口对着警官们呐喊出的丑陋叫声,是修治以前从来不曾听过的。
「不许动!」
警官们在瞬间停止动作,下一秒立刻呈扁形散开弓下身子,还拉着大井善彦的手臂,把他的头部往地面压,井口麻须美的身影也从修治的视线中消失了。接着修治听到织口的声音。
「是大井善彦和井口麻须美吧?快从这里逃走!我是来救你们的。快点逃走,快啊!」

车子猛然停车的瞬间,范子撞到前座的椅背。车门开启,织口下了车。范子拼命四处摸索推开车门,跌落到车外。
车身的另一头,是织口和修治。织口的霰弹枪枪口举起,紧紧瞄准踉跄扑向地面的修治脑袋。前方警车的警官全都放低姿势,某人的手臂伸出,抓起警车无线对讲机的麦克风。
头上响起悲呜。范子抬头一看,二楼窗口有一名护士探出脸,正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叫,双手还抓着湿毛巾的尾端,拿着晾衣夹。她一直叫个不停,毛巾离了手,掉在距离范子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这彷佛像一个暗号,四处纷纷开窗,响起叫声,人潮开始蠢动。
范子看不到车子另一头的修治,只见轮胎旁露出他的眼。那只脚的膝盖骨上,狠狠踩着织口的鞋子。由于踩得太用力了,修治的膝盖看起来几乎快被反折折断了。
啊,怎么会这样。
范子用手肘和臀部蹭着后退,企图离开车旁。她已经分不清前后左右,原先以为织口不可能朝她和修治开枪、织口不可能杀人的想法,彷佛从头顶被什么东西给抽走,一口气统统消失了。——织口先生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打算杀人,他就是为了强调这点才把我们带来这里的。
「你们还愣着干嘛,快过来!把绳子解开,要不然我就毙了这家伙!」
织口对着警官还有大井善彦喊道。善彦被警官压着,嘴色哑然大张,仰望着织口和织口抵在修治头上的枪口。
「别开枪,别开枪!」警官的怒吼响起。范子不知道他是在阻止同僚,还是对着织口喊叫。某处响起了电话铃声。传来萦绕不去、迎头痛击般的尖叫声。
「动作快点!」织口怒吼。警官压着大井的头。没用的……范子哭着想。织口先生,没用的,就算你这么做也是白费工夫……
可是下一瞬间,范子看到原本茫然凝视着织口的大井脸上,闪过了理解的神色。能利用就利用的盘算和利己的判断,已经支配了这个情势。倒在地上爬行的范子,眼前只看到大井甩开警官的手,挣扎着试图起身的模样。
织口先生就是想让我们看到这个。范子在心中不停地反覆尖叫。明明没喊出声音,喉咙却几乎快破掉。他就是为了显现这个,才威胁我和佐仓先生,把我们带来这里。织口先生是对的,我们都错了。我终于懂了,我懂了,所以拜托你住手吧。
「站住,喂!」
刑警的怒吼中,夹杂着大井的声音。
「麻须美,过来,来呀,快点!」
刑警正想飞身扑向大井之际,织口用力把枪口往修治的头一戳。修治的头在这股力道下撞到车门。刑警冻结般地停下动作,把视线跃向诊所入口处,那里已经聚集了人群,斗的彼端尖叫声不断。
奇妙的静谧笼罩着范子,一切看起来都好像慢动作。大井善彦朝这边跑来,朝着车子跑来。麻须美紧跟在后,她在途中被一个刑警的脚绊倒,两手撑地站起来的同时还恶毒地谩骂。她也朝这边奔来,来到范子身旁。麻须美手扶着车门,钻进副驾驶座,大井的手则伸向后座车门。麻须美的背在一瞬间挡住范子的视线,然后又消失,范子看到在车子另一头一夫当关的织口。
织口的枪,缓缓举起。范子用几近最大慢动作的镜头,看着那每一瞬间。范子看到,织口的枪口离开修治头部,把枪手拿稳,对着正要冲上车的大井头部,朝着此际正用手扶着车门的大井脸部瞄准。
织口先生是正确的,被告应处以死刑。
这时,有人喊道:
「伯伯!」
织口的动作停止了。

神谷的COROLLA抵达木田诊所前面时,起先看到的是织口的蓝外套。他既没看到警车,也没看到织口手中的霰弹枪,只有蓝外套烙印在神谷脑中。果然是你,你就是织口邦男。
他把车子往大门旁一停,连滚带爬地下了车,霎时甚至连竹夫也给忘了。前方发生的事——两辆警车和堵在警车前面的金属蓝小轿车、瘫坐在地上的年轻女孩、凝固般静止不动的警官、被织口持枪要胁的年轻人头抵车门膝盖跪地,还有从警车那边现身的两名男女,正朝织口这边跑过来——这一切宛如海啸,在一瞬间一起推展开来,过强的电流闪过,烧掉了神谷思考力的保险丝。
他还来不及弄清楚事态,就愣在原地?他正想张口呼唤织口的名字,却听见竹夫的声音。
「伯伯!」
神谷转头。只见竹夫推开COROLLA副驾驶座的车门,小腿下了地,一只手抓着车门。他张开嘴,喊出了:「伯伯!」
再回头一看,织口也正返身看向这边。他的脸上,浮现遭人意外殴打般的惊愕表情。织口的枪原本要朝着车子,可是现在,他的手慢下来,枪口下垂,也离开了车子后门旁的年轻人。划出缓慢的弧形,缓缓偏离。
刑警们没错过这个机会。两人立刻冲过来,其中一人站起来从外套下拔出手枪。
「住手!把枪扔掉,枪扔掉!」
织口对这个声音做出反应,几乎是反射动作。他的手本想举起枪,却一个没抓稳,枪口歪了,变成朝着奔过来的刑警。这时,周遭响起几乎撼动神谷腹底的轰然巨响,他看到织口朝后面跌出去。
「织口先生!」
车门旁的年轻人站起身冲出来。织口大幅度朝后面倒去,枪从手中抛出。可是,本来站在车子后面旁边的男人,比刑警和那个年轻人还快了一秒,这个差点遭到枪击,本来被织口瞄准头部的年轻人,抓到了织口的枪。他边在地面滚倒边确认枪枝无恙后,立刻弓着腰站稳脚步,对着其他冲来的刑警开枪。
前面车子的挡风玻璃被轰得粉碎。好像只有那里下了冰雹。一名刑警仰身后倒,另一人当场被纷飞的玻璃屑溅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