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接的是李天宠,颜色也是淡档的,他说,总督因为有紧要公务,不能来接。接着递上张经的一分请柬,是第二天下午,为赵文华设宴接风。
赵文华大为恼火,到了公馆,一个人坐着生闷气,心里只是在想,如何想个法子,摆布张经,出口恶气,也立个下马威。
就这当儿,门官递进来一个手本,说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来拜。手本上附有履历,胡宗宪字汝贞,绩溪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做过山东益都、浙江余姚的知县,不久以前由宣化、大同巡按御史,调到浙江。
“我哪有功夫见他!”赵文华将手本往桌上一丢。
不见就得退回手本。当门官将要退出时,赵文华忽然心中一动,立刻发觉自己错了。在这遭受冷落的时候,难得有人来求见,不管他的来意如何,这分仿佛雪中送炭的情分总是可感的。何况,自己要摆布张经,便得先打听张经的情形,此人之来,岂非天假其便?
“慢着!”他急急喊道,“把手本给我,请胡巡按书房相见。”
一请到书房,全副公服的胡宗宪,要行下属见长官的“堂参”大礼,却为赵文华坚决地辞谢了,他的理由是,第一,彼此并无统属的关系;第二,他穿着便衣,又在书房,不宜行堂参之礼。其实,这都不是理由,他所以这样做,是要表示优遇胡宗宪,拿他当朋友而非部属看待。
胡宗宪当然也明白。他的目的,就是希望得到这样的待遇,才可以作进一步的深谈——他跟赵文华的境遇略相仿佛,亦是受了张经的冷落。在没有部督、巡抚的省分,巡按御史威风凛凛,无所不管。有了总督与巡抚,他们兼着右都御史与右金都御史的衔头,不但接管了他的一部分职权,而且对他还可以直接指挥。为此,胡宗宪深感委屈,想借赵文华的力量,争回失去的权力。倘或不能,至少也得设法通过赵文华的关系,让张经能够采纳他对防倭的主张。
他的主张是剿抚兼施。而张经专主攻剿,因而不理他的建议。至于赵文华,所奏七事的最后一件,与他的主张相合,相信必能谈得投机。当然,深谈之前,必先灌灌米汤。
“大人的奏疏,我已经从邸抄中拜读了。真正经天纬地的宏猷!宗宪回环诵读,越读越心折,实在不能不拜服。”
这一盏米汤稠得化不开,赵文华喜孜孜地问道:“原来你已经读过我的原奏。”
“是!”胡宗宪朗朗然地,将赵文华的奏疏背了一遍——也亏得他有那分强记的功夫,居然只字不误。
“老弟,老弟!”赵文华顿生知遇之感,激动地打断他的声音,“你不必再背了!我知道,我知道。且请更衣,我们好好谈一谈。”
胡宗宪没有带便衣,赵文华便教人将自己新装一件大红紵丝薄棉袍取了来,为他更换官服。同时吩咐厨房多备宵夜的食物,竟似要作长夜之饮的光景。
“老弟台,”赵文华毫不掩饰他对张经的不满,“皇上命我到浙江来督师,你想想我是什么身分!”他称张经的别号说:“张廷彝竟这等慢待我,真不知他其心何居?”
“是!”胡宗宪答说,“我亦替大人不起。只有请大人忍耐,看在他是老前辈的分上,担待一二。”
“他要摆老前辈的架子,我偏不卖他的帐!”赵文华紧接着说,“我倒要看看他,有何本事?老弟,你跟我说一说,张廷彝在这里干了些什么?”
“莫测高深!”胡宗宪作个无可奈何之状,“但见督部席不暇暖,今天阅兵,明天看防务,仅仪道途,也够辛劳的了。”
语含讥刺,赵文华心想,看来他对张经亦颇不满,不妨跟他共心腹。转念又想,世途险忁,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张经意存猜忌,特地派他来侦伺动静,甚至“卧底”,亦未可知,自己不可冒失。
这样一想,口头便谨慎了,“张廷彝就是架子大些。”他说,“论才长是不错的,经略两广,干得有声有色,很得士官的信服。朝廷征西南狼土兵而以张廷彝主持全局,因事择人,是很高明的一着。”
胡宗宪愕然,何以口风一变?细想一想,恍然大悟,赵文华是心存疑忌,有意试探。这也难怪,彼此初见,没有交浅而言深的道理。
不过,双方地位不同,只许他出语试探,不许自己试探他。而且亦不必亟亟于表见,只要殷勤相待,诚意自见,就会一天比一天来得信任。
于是他只谈谈风土人情,看赵文华有些意兴阑珊了,便即问道:“大人行馆寂寞,不知如何消遣长夜?”
“有什么好消遣的?无非一个人吃闷酒。”赵文华忽然问道,“可有什么驱睡魔的奇书怪书?”
何谓奇书怪书?胡宗宪不甚明白,不过想来总是些有费脑筋而可以奇闷的闲书,因而答说:“近日坊间就出了几部稗官说部,情节新奇,文笔甚细,略可一观。”
“呃,是灵怪,还是胭粉?”
这一说,无异明白表示,喜爱这两种稗官说部。胡宗宪答道:“有灵怪,也有胭粉;有新刻印的,也有钞本。”
“还有钞本?”赵文华兴致来了,“我在京里,这些东西也看得不少,却从未见过钞本。想来必是罕见的好书,叫什么名字?”
“叫《西游记》。却不是前朝丘处机所作;各回事异,这部《西游记》说的是大唐高僧玄奘,西天取经、历尽诸般灾难,如何化险为夷的故事。”
“这是灵怪!老弟可有这个钞本?”
“我可以借得到,只是其中有些关碍,不敢进献。”
“怕什么?”赵文华问,“是何关碍?”
“借古喻今,不免讽刺时事。”
“那也不要紧!”赵文华越发心热,“我倒正要看看,讽刺些什么?”
“看不得,看不得!”胡宗宪故意摇着手说,“其中的忌讳极大;大人不看也罢!”
“怎的?”赵文华转为怀疑,“莫非颠倒黑白,说严阁怎么来着?”
“倒不是!是影射皇上在西苑修道。”
“喔,”赵文华更要打听了,“修道又如何?”
“中间有一段,说唐僧师徒到了一个国度,名为车迟国;那里的国王,专门宠道灭僧。”
“啊,啊!倒有点像。”赵文华问,“后来呢?”
听得这一说,赵文华越发要看。胡宗宪亦格外巴结,一回到家,便亲自在书房中检起了《西游记》的钞本,另外取了些新刻的《肉蒲团》、《灯草和尚》、《贪欢报》之类的禁书,用块锦袱包好,命一名得力家人,专送赵文华行馆。不具函札,亦无一字题识,因为《西游记》讥刺皇帝,非同小可,所以不留任何笔迹,防备可能发生的后患。
到得第二天一早,赵文华着人来请,说是即刻请到行馆相见,有要紧事商谈。胡宗宪不敢怠慢,依然衣冠谒见,赵文华这一次更亲热了,是在卧室接见。
这就太亵慢了!胡宗宪虽无不快,却不能考虑官常。公服见大官于私室,置朝廷的名气章服于何地?倘或言官参劾,至轻的罪名,也是革职。是不是值得,不能不估量一下。
但事实上已不容他踌躇,因为赵文华已从卧室中迎了出来,“汝贞!”他像对待熟朋友似地,唤着胡宗宪的别号,很高兴地说,“你送来的书,我都看了。‘车迟国’那一段,真是妙得很!此外,《灯草和尚》匪夷所思,也好!你请进来坐,我有件事奉托。”
“是!”胡宗宪无奈,只有跟了进去。
“这些胭粉传奇,市面上多不多?”
“大概不少吧!”
“请你尽量搜集,以新为贵。”赵文华说,“再要请你找几名好书手,等我挑它几部好的,重新抄过。”
“是!”胡宗宪问道,“大人是要送京里的朋友?”
赵文华不即回答,显然是在思量,需要不需要承认?胡宗宪本是随口一问,见此光景,意会到自己这句话问对了,因而很注意地凝视着。
“我不瞒你!”赵文华终于承认了,“东楼很好此道,我是替他搜罗。”
东楼是严世蕃的别号。胡宗宪心中一动,以此因缘,交结权贵,说起来是太卑鄙了些;但是,权贵果然如此交结,又何必放着捷径不走?事到如今,无须畏首畏尾!反正只要上了路,自己有自己的趋向,功罪千秋,后世自有定评,不争在这一时。
这一转念之间,主意完全打定,从容说道:“大人的吩咐,我自然尽心遵办。不过大人与严公子是昆季,在我,素无渊源,不敢冒昧。请大人在严公子面前,不必提起我。”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将先擒之,必先纵之”的手法,怕自己“差使”干得太巴结了,赵文华会生疑忌之心,怕他越次结交,特意表明心迹,好安他的心。
“汝贞,”赵文华拍拍他的肩说,“慢慢来!东楼亦是很爱朋友的人,像老弟台这样通情达理讲义气,他亦一定另眼相看。慢慢来,慢慢来,都包在我身上就是。”
相见才第二面,而赵文华有此表示,可算推心置腹的了。
胡宗宪深感安慰。不过,表面不能不矜持,只庄容颔首,表示感谢。
辞出行馆,在归途中回想昨晚至此刻与赵文华两次交往的情形,胡宗宪不辨自己心中是何感觉?用这样卑琐的投赠,订立交谊,当然是一件可耻的事。而原以为赵文华骄态自大,难以亲近,却不想如此轻易地结成深交,自也不免欣慰。他心里在想,不论如何,情势已经变化过了,自己委屈于张经、李天宠之前,日子可能不会太久。一旦振翅,如何高飞?从此刻开始,就得好妹打算。
※ ※ ※
这天傍晚,总督衙门格外热闹,轿马纷纷,冠盖云集,来赴张经所设的盛宴。宴会是专为赵文华所设,满城文武,奉邀作陪,还传了最有名的一个戏班子,在筵前伺候。
赵文华见此排场,心中略略脾气了些。可是,张经的礼数虽隆重,神态却很冷漠,只淡档地敷衍着,既不问赵文华到浙江来的使命,亦不谈他自己如何部署军务。貌合神离地寒暄了几句,向左右使个眼色,便有人来启禀:“席面已整治完备,请贵人入席。”
筵席设在花厅中,一共9桌。居中一席,赵文华首座,张经和李天宠相陪。廊下教坊,咪哩吗啦,吹打了一阵;张经和李天宠应着乐声,依次敬酒。然后有个青袍工,跪在红氍毹上,高捧一个戏折,请赵文华点戏。
将戏折子接到手里,赵文华不看先问:“是南曲还是北曲?”
“是北曲。”
“既是北曲,”赵文华看了张经一眼,“就演唱《中山狼》吧!”
怎么点了这出杂剧?满堂陪客,无不诧异。当然,张经不能无疑,更不能无憾。
于是座客中便有了声音极低的交谈。谈的是《中山狼》——有这样一个寓言:战国之时,赵简子大猎山中,猎到一头狼。随从中有位东郭先生,不知怎么动了恻隐之心,为狼请命。到后来,这头被救的狼,反而咬死了东郭先生。因此世人以《中山狼》譬作恩将仇报的不义之人。杂剧《中山狼》出诸一位大名家的手笔,写此一剧,并非偶然,亦有一段本事在内。
这位大名家姓康名海字对山,陕西武功人;弘治十五年的状元,博学能文名满天下。正德初年,大珰刘瑾当权;颇想延致康海于门下。康海怎肯依附太监?任凭刘瑾如何卑词厚币,他只是落落寡合。
同时又有位大名家李梦阳,宇献吉,才思雄伟,以复古自命;平日论文,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他亦是弘治的进士,在做江西提学副使时,得罪了刘瑾,被捕下狱。想来想去,自己的一条命只有康海能救,便托狱卒递出一张纸条,送给康海,上面只有11个字:“对山救我!唯对山有能救我!”
文人相轻,自古已然,康海自负高才,平时不肯向李梦阳低头,所以彼此并不和睦。但李梦阳那句“唯对山有能救我”,却深深打动了他的心,因为这是顶极高明的“高帽子”,一下子激发了康海责无旁贷的侠义之气。
当然,李梦阳那句话中,已明白表示,他的生死操在刘瑾手中;而刘瑾又唯康海之命是从。康海自己亦有此把握,所以毫不迟疑备车直奔刘瑾的私邸。
刘瑾几次去拜访康海,他都预先避去。此时听说康海来回拜,大喜过望,开正门迎接,备酒款待,奉诸上座。等刘瑾说了无数仰慕的话,康海开口了。
“从前唐玄宗信任高力士,宠冠群臣;而高力士竟为李太白脱靴。刘公公,你办得到吗?”
高力士亦是太监,拿他相比,刘瑾觉得也比得过,当即毫不在乎地答道:“怎么办不到!康先生,你就是李太白,我马上来服侍。”说着,真的要离席。
“不见得!”康海摇摇手:“李梦阳高于李太白,刘公公你不肯救他一救,为什么倒肯替李太白脱靴?”
刘瑾明白了他的来意,随即答说:“这是朝廷的事。既然康先生吩咐,等我来想办法。”
康海知道事情成功了,欣然称谢,与刘瑾饮了一夜的酒,方始别去。到家不久,李梦阳来拜——刘瑾已经将他释放了。
这是正德三年的事。两年以后,刘瑾事败,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纷纷上奏弹劾,刘瑾骄恣不法的罪名,共有三十余条,结果凌迟处死,亲属15人,尽皆论斩。此外刘瑾的党羽,或者死刑,或者充军,或者革职。
康海亦牵连在内,以致革职。他之与刘瑾交往,是因为救李梦阳的缘故,事出无奈,照常理而论,李梦阳理当挺身而出,为他洗刷,即使不能免罪,清誉可以无损。谁知李梦阳竟袖手不问,因而康海才有《中山狼》之作。
康海写中山狼是为了骂李梦阳,然则赵文华点这出杂剧,可又是骂谁呢?许多人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想求得解答,而唯一能够意会的,只有一个胡宗宪。
有些人知道,张经能膺此重任,赵文华在其中多少有促成之功。但就职未几,还没有什么作为,自然也就谈不到忘义或者报恩,赵文华怎能骂他是中山狼?
甚至在张经自己也是这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想法。因此,在一度错愕不快之后,随即泰然了。
在他的自觉是泰然,而在赵文华看,却是傲岸与冷淡,便愈觉得这出中山狼是点对了。于是口中有酒,眼中有戏,而心中有事,默地打算着,一定得好妹参他一本,才能消得下心头的一口闷气。
杂剧照例是四节,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完毕,接下来就该放赏了。
到得曲终酒阑,宾主都已有倦意,当然也就不会再谈什么公事。不过张经在送客时,却有一句话,约赵文华次日上午到总督衙门会面“谈谈。”
只不过“谈谈”吗?赵文华暗中冷笑。第二天有意鸣锣喝道,盛陈仪仗十二面,高脚衔牌,第一面“特遣祷祀东海”;第二面是“奉旨督察军务”,成对并行,位居前列,十分煊赫。
到得总督衙门,张经在花厅接待;因为谈的是军务,为了保护机密,不但花厅四周,警卫森严;而且得以参预的人都经过慎重选择,除了李天宠以外,就只有胡宗宪与恰好到杭州述职的苏松总兵俞大猷。另有一个指挥佥事,名叫王询,为张经掌管军报簿书,东南沿海备倭的情势,便由他作讲解。
王询的口才很好,办事亦很周到,特别装了一幅地图,按图讲解,使得赵文华容易了解,倭寇一共两万人,盘踞在黄浦江以东,北起川沙、南到柘林这方圆百里,三面临水的滨海之区。官军防守,即恃由北而南,折而往西,会合类江的黄浦江为天然防线。江面北阔南狭,所以防务亦以南面为重。
守这道防线的是三员大将。第一个即是在座的俞大猷,驻扎拓林以西的海口金山卫;第二个是游击邹继芳,扼守黄浦江西折之处的闵港;第三个是浙西参将汤克宽,把守位在金山卫之西的乍浦,看紧全浙的门户。浙东沿海各地,则由卢镗负责分守。
“官军的力量太薄,像俞将军所属的只不过300人— ”
“什么?”赵文华打断王询的话说,“只有300人?”
王询看他惊诧的表情,深悔失言,只是他的机变极快,“此是指劲卒而言,所谓劲卒,是指打不散的士兵而言,以一当十,三百足抵三千。此外防守、巡逻、筑城开路,以至火夫杂兵还多得很。”
“那就是了。不然,吃空冒饷,十不得一,就太骇人听闻了!”
张经、李天宠和俞大猷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赵文华却是睥睨而言,得意在心,觉得到了杭州的这两天,唯有此刻的感觉,才稍为痛快些。
“浙江土著,疲软文弱,见贼先惧,打不得硬仗,唯有征调两广狼土兵听用。”
接着,王询翻开另一张地图,指出征调的狼土兵,来自湖广、广西两省。在湖广的是湘西永顺、保靖两土司的红苗;在广西的是瑶壮,分别征自江水、右江一带的南丹、东阑、那地、田州,以及归顺、恩恩两府。此外还有广东莞蛮蜑杂的一支土兵,善用长牌砍刀,亦经飞檄征调。
听罢讲解,赵文华问道:“许多狼土兵,早经降旨征召,不知到了几支?”
“如今只到得一支,驻扎苏州,是田州的土兵。”
“既有兵到,何不开战?”
“早得很,早得很!”张经接口答说。
张经认为实力未充,不宜轻举;必得等所征的狼土兵完全到齐,部署停当,然后诸道并进,一举成功,才是上上之策。
他的想法当然很有道理,只是说话时两眼上望,旁若无人。那种傲慢的态度,使得赵文华大起反感。不过一时无奈其何,便只好先忍着一口气。
就在以后那几天,广西、湖广的狼土兵陆续开到,屯聚在苏浙交界之处,城里城外,到处是奇装异服,面目黧黑的苗瑶生番。那一带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在狼土兵看来,真是到了花花世界,这些兵的纪律本来不好,难免骚扰,加以言语不通,易生误会,因而当地百姓闭门罢市,人心惶惶。张经得报,怕外患未消,内乱又生,星夜赶到嘉兴坐镇,亲自处理一切军民纠纷。
赵文华是等张经走了以后,方始从胡宗宪口中,得知其事,“太平有此理了!”他大为恼怒,“起码也得告诉我一声。这样子目中无人,我非参他不可!”
“大人歇怒!”胡宗宪提醒他说,“大人奉旨督察军务,亦何妨去看看狼土兵;让他们知道,大大亦是有权可以指挥的。”
“对极!”赵文华大为高兴,“我们一起走,要走在张廷彝前面,他到嘉兴,我们到松江。”
“是!不过,”胡宗宪迟疑着说,“松江是应天府管辖,浙江巡按,去了似乎不便。”
“怕什么?有我!昨天我给东楼寄书的信中,已经提到过你,相爷也会知道你的名字,一切都会包涵。不过,我先得办一件大事。”赵文华考虑了一下,作了决定:“这几天都是宜于出行的黄道吉日,我们准定后天走。有一天一夜的功夫,我那件大事也可以办好了。”
他的那件大事,是亲自动笔,草拟奏疏。他认为张经对他的态度,已经到了容忍的极限。眼前尚且如此,倘或狼土兵到齐,打了一个胜仗,更不会将他放在眼里。所以决定动手拔掉这个眼中钉。
当然,一本参经不动。不过凡事要讲究步骤,第一本不妨简单些,主要的是留个伏笔。然后抓住把柄,狠狠打他,前后呼应就更有力量了。
动笔的时间并不多,构思却花了一夜,反复思考,终于想妥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说法。张经有才具,不能不承认,如说他一无是处,岂非就是指皇帝没有知人之明?不过,他到任以来,没有出过一次阵,也是事实。有才具而不肯打仗,其故何在?赵文华替他找到一个说法,当然不是如张经自己所说的,等待各路援兵到齐,大举进剿,以策万全;赵文华的说法是,张经是福建人,福建通倭的势豪甚多,所以张经虽才足以办贼,但为了怕他的同乡势豪与他为仇,有意按兵不动。
拜发了奏疏,赵文华随即启程到前方督师。胡宗宪虽然被制于张经与李天宠,不能过问军事,但地方政务,仍然由他监督;能监督便能指挥,下令钱塘县封了十来只大号官船,供赵文华乘坐。船头上衔牌罗列,旗帜飘扬,十分烜赫,运河中正当春水大涨,驶行极为顺利。
船到嘉兴,张经已接到报告,心里很不痛快;因为他知道赵文华此来,胡乱插手,擅作主张,对于统一指挥,必然形成掣肘。可是赵文华究竟是奉了旨“督察沿海军务”的,纵然轻视,只能躲避,不能挡驾。那就唯有找胡宗宪来理论了。
因此,他派了一个差官到赵文华的船上,一面投贴问候;一面传召胡宗宪到行馆问话。胡宗宪知道此行不会有好嘴脸,但无可诿避,只能硬着头皮去见。
“你跑了来做什么?”张经一见面就沉下脸来责备,“我在嘉兴,巡抚在桐乡,省城里没有人,全靠你多照应,怎么擅离职守?太不顾大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