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勒保答说:”我的折子说得非常委婉,皇上一定知道,我之此请,纯为大局着想,必邀俞允。”
刘清仍是坚执不允,因此入席以后,还是争论不休。一旁静听的彭华心想,这件事在前朝,只要和珅讲一句话,不但奉旨照准,而且还会温谕嘉奖。但现在没有”权相”,事很难说;如果不准,则必遭严谴,反而害了刘清,应该想个调停的办法。
盘算了一会,找个他们谈话的空隙,插嘴说道:”两位大人,卑职在想,乾隆末年,福中堂老太太在京去世,福中堂正由安南回京,奉到上谕,在任守制。父母之丧,汉人守制二十七个月,旗人穿孝百日。勒大人是不是可以援引福中堂之例,让刘夫人先回贵州办丧事,百日以后,到任守制,这样公私似乎都顾到了。”
“妙极,妙极!”勒保击节称赏,”这样子办,就面面俱到了。天一,你不会再反对了吧?”
“只要站稳了脚步,我岂敢有意违逆大人的意思,落个不识抬举之讥。不过……”刘清说道:”援福中堂之例,似乎可以不提。”
“当然,当然,一提反而会弄巧成拙。”勒保转脸问道:”仲实你总明白我的意思吧?”
彭华自然明白。当今皇帝最痛恨的人,第一个是和珅,第二个便是福康安。不提他还好,一提他,皇帝就会生气,明明很好的事,应该照准而且嘉奖,只为”逢君之恶”,反落得申斥不准。
“是,是!卑职明白。”
正在此时,听得辕门炮响,时已过午,不会是”午炮”;勒保立即吩咐听差:”去看看,是不是’拜折’?赶紧追回来,折子要改。”
果然,是为”拜折”放炮,等把”折盒”追了回来,勒保亲自解开黄丝绦,在折盒中看清楚原折仍在,方始放心。
“本来你不必开缺,亦不必派人代理,如今,”勒保说道:”既有百日丧假,应该派首府署理:你先回雅州办一个交代,派首府署理的公事,随后再送。”
“是。”刘清答说,”办了交代,我就从雅州由水路到重庆,起旱回贵州,不再跟大人来辞行了。”
“好、好!反正三个月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勒保转脸问彭华:”你呢,怎么走法?”
“卑职打算由陆路走。”
“陆路出剑阁,经栈道入陕,太辛苦了;路上也不安宁,还是水路出川吧!”
“是的。”刘清也说:”水路为妙;而且还可以在重庆跟罗天鹏一叙离衷。”
“怎么?”彭华觉得他的话费解。
“原来你还不知道,罗天鹏调署重庆镇总兵,已经在署任途中了。”
“那好!”彭华很高兴地说:”我决定先到重庆,再出三峡,咱们在重庆会面。”
在成都领受了指示,彭华带着大青,以及一张藩司衙门所掣给的捐纳知府的”实收”,由陆路到重庆;在江津遇见罗桂鑫,他旦奉罗思举之命,特地来迎接的。
“刘青天到重庆了没有?”
“已经到了,在重庆专等老叔。”
“啊!”彭华不安地说:”耽误他奔丧了。”
“耽误几天也不要紧。”罗桂鑫答说:”他的继母并不是后母——。”
原来刘清的继母本是他的伯母,刘清过继给人之后;他的继母从小待他就不好,母子之间,感情极淡,刘清只是照礼法行事,内心并非如何哀戚,反正已经在任上成了服,并且早就派了人到原籍去料理丧事,所以并不急着奔丧。
听得这一说,彭华方始释然。到得重庆,径投总兵衙门;罗思举已经备好公馆,与刘清住在一起。
当夜就在刘清所住的前院中,置酒纵谈,谈的是时事,刘清与罗思举各有见闻,而彭华只是小小一名县令,又在僻地,相形之下,孤陋寡闻,就只有把杯静听了。
听到的大都是可诧可叹之事,最骇人听闻的是,来自伊犁的消息。宁陕叛兵蒲大芳等人到了回疆,伊犁将军将他们分开来安置,蒲大芳在塔尔巴哈台,其余党羽马友元等人,分遣天山南路各城,先有杨芳相助约束,平安无事;不久,德楞泰上了一道密折,请赦回杨芳,奉旨照准,以千总录用,分发广东差遣。这一来,蒲大芳渐有不稳的迹象,松筠大举搜捕,捉了五十多人,一律处决。
第二年春天,檄调马友元率领部下一百余人到伊犁垦殖,中途埋伏了一支军队,包围逮捕,尽斩无余。事后以谋逆擒斩奏报,上谕责备松筠”未鞫而杀,有失政体”,降职为喀什噶尔参赞大臣。
“松公性子很直,不过,向来宽厚,像这样的事,”刘清迟疑着说:”似乎不像他做的。”
“就是这话啰!”罗思举接口。”所以有个说法,似乎可信。这个说法是,皇上始终认为宁陕叛兵罪无可赦,有密谕给松公,要他这样子处置。”
“那不是失信于民了吗?”彭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刘清与罗思举相视不语;好半天,刘清叹口气说:”朝廷失信于民的事,也不止这一桩;教匪虽平,民心不平,大局着实可忧。”
“文官武将,能都像两位这样,大局亦不足为忧。不过,”彭华摇摇头,”这是奢望。”
“唉!”刘清有些心烦,”莫谈国事了!商量商量自己的正事,亲丧在身,我不能再耽搁了,打算一两天就动身南下。仲实,你不妨在重庆多住几天。”
“是。我实在舍不得走。”彭华停了一下又说:”禄官临终不能见一面诀别,临走想到她坟上哭一场,亦不能如愿;再回想在京的遭遇,真正世事无常,那时候每天晚上失眠,想遁入空门,以求解脱,几次下了决心又推翻,只为富贵荣华看得开,想到朋友的情义,我的心就软了。”
刘清与罗思举都动容了,但却无言以慰;安慰的话是有,但泛泛之词,还是不说的好。
“江南有句话:’少不入广,老不入川’,因为蜀道艰难,老了入川,只怕出川不容易,作了他乡之鬼。”彭华紧接着说:”说实话,这回方大人替我写了信给铁制台,到两江大概已成定局,不过在两江候补的道府最多,补缺不知道那一年?我虽不老,不怕入川,可是回川的机会,恐怕很渺茫;跟两位这一分手,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见面;教我怎么割舍得下?”说着,眼圈都红了。
“你虽不能入川,我们出川的机会是有的,尤其是天一;勒大人如果到两江,一定会请调天一。”罗思举又说:”江南的风景,向往已久,我亦会想办法,找个机会去看你。”
“但愿如此。”彭华的神情显得宽慰了些。
就这样离情依依地,一直谈到夜深人静,方始散去。第二天近午时分,罗思举派罗桂鑫来接彭华与大青到总兵衙门;由于罗思举虽为署理,业已奏请真除,与实任无异,所以眷属亦接在任上,大青被送至内宅见礼,接受款待。花厅上只得宾主二人。
“天一访友去了,待一会会来。”罗思举说:”咱们先谈一件事,你舍不得朋友的情形,我跟我侄子谈了,他说,朋友既然如此投契,何不就换个帖。我觉得这话很不错,问天一的意思,他也很赞成;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彭华喜出望外,愣了一会,方始答说:”只怕我高攀不上。”
“别说这话!如果你也赞成,咱们今天先改了称呼,天一居长,你是老么。后天过中秋,咱们到北碚温泉寺去逛一天,就在温泉寺的国联殿一起磕头,你看如何?”
里面也谈得很投机。大青照官称,叫女主人”罗太太”;女主人称大青为”妹妹”。一见面就投缘,有个很特殊的原因,罗太太出身蓬门,未曾裹足;每遇应酬,第一次见面的官太太都会打量她那双脚,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这回看到大青也是一双天足,不由得就很亲切了。
罗太太很健谈,性情也跟她丈夫一样坦率,不知道甚么事是要隐晦的,亦不讳言罗思举做过强盗,谈了他好些劫富济贫,以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
但罗思举从不曾因为个人贫困而为盗,”我先觉得天鹏的想法很怪,譬如说,大把银子帮穷朋友的忙,就从不肯拈一块碎银子,割两斤肉,孝敬我公公跟婆婆。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只会讲义,就不知道甚么叫孝。’妹妹,”罗太太说:”你道他怎么回答我?
他说:’为朋友两胁插刀是义气;不能从正途上赚钱来养父母,那才是真正的不孝。’听了他的话,我把一支金簪子从头上拔下来还给他;我说:’我也不要戴这支来路不清白的簪子。’他哈哈大笑,连连夸说我有志气。”
“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妻。”大青答说:”罗二爷能有今天,一半就因为有你这位贤内助之故。”
“贤是不贤,内助倒是有的。养公公婆婆,靠我这双手;日子虽苦,总还过得去,怕的是一有病痛就傻眼了。”
罗思举的父母体弱多病,延医服药,不但要花钱,而且罗思举夫妇一定会亲侍汤药,误了正业——罗思举无恒业,帮人打杂,甚么卖气力的事都干;罗太太靠十指做女红负担家计,闲个一两天还不要紧,十天八天不做工,就得闹亏空,因此两老一遇病痛,每每隐忍不言,强自支持。
“两位老人家是体恤小辈,其实,那一来更坏;小病变成大病,钱花得更多,好几回病得医生都不肯开方子了,天鹏没有办法,只好割股,割了还不止一回。”
“原来是孝子!”大青失声说道,”常言说是,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这话真是不假。”
正在谈得起劲,外面传进来消息,说刘清也来了,三个人正在商量换帖;罗太太亲自走到花厅,隔着屏风问罗思举证实了这个消息,已经先换了称呼。
大青心想,她跟罗太太的称呼也得改一改;沈吟了一下,守着分寸,老老实实称之为”二太太”,不敢用妯娌相称”二嫂”。罗太太也改了口,在”妹妹”上面加了一个字,叫她”三妹妹”。
“三妹妹,他们哥儿三个,后天到北碚去逛温泉寺,白天行礼,晚上赏月,附带替刘大爷饯行——。”
“喔!”大青插嘴问说:”刘大爷回贵州?”
“对了!十六就走。”罗太太又说:”他们逛他们的,我们在家过节,好好儿叙几天。”
重庆是嘉陵江与长江交汇之处,隔着东西走向的长江,有南北两温泉;北温泉又名北碚。本来小阜叫做碚,但北碚之东却是一座大山,名为昆嵝山,山上有一座缙云寺,所以本地人称之为缙云山。
缙云山高十里,山势峻秀,林木深幽,号称”小峨眉”,是避暑的胜地。山有九峰,各具特色;九峰胜处的缙云寺建于南朝宋少帝景平元年,是蜀中第一古剎,明末流寇之乱,缙云寺毁于兵火;入清到了康熙二十二年,方始重建。这天,刘清、罗思举、彭华是先瞻礼了缙云寺,再转往西面的温泉寺。
温泉寺东负缙云山,西临嘉陵江,溶岩深壑,清泉瀑布,又是一番曲折幽秀的风景;这座寺亦建在南北朝,几经兴废,原寺早已不存,如今的温泉寺,建于明朝,比缙云寺幸运的是,并未毁于兵火,入清以后,又陆续扩充,规模益见宏伟,最早的一座殿,名为大佛殿,建于明朝宣德年间;其次是接引殿,为景泰年间所建,此外还有供奉观音的铁瓦殿;以及塑有关圣帝君神像的关圣殿——桃园结义,艳传古今,刘、罗、彭义结金兰,便在此殿行礼。
殿中早由罗桂鑫布置,红烛高烧,芸香馥郁,供桌上除了香花素果以外,最触目的便是供着三份”兰帖”。
罗桂鑫办事很周到,还特地请人选了时辰,吉时是夕阳将下的申时;到了表指四点,罗桂鑫燃好了一束线香,递到刘清手中,说一声:”刘大叔,吉时已到,请上香吧!”
于是刘清上了香,退回到红毡条后面,看一看右首的罗思举、左首的彭华,示意一起下跪,行了八拜之礼,再行兄弟之礼,先是罗思举与彭华向刘清磕头;再是彭华向罗思举磕头,最后是罗桂鑫向”三位老叔”行礼,一样也是磕头。
“二弟、三弟,”刘清说道:”刚才跟关圣行礼之间,我作了一番默祷,可不是俗套的’不是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月同日同时死’,要那一来,就大糟其糕了。”
“怎样?”直性子的罗桂鑫问道:”刘大叔,是何道理?”
“桂鑫,我倒问你,我们三个要怎么才会同月同日同时死?”
“啊,啊,我明白了。那必是——”
“那必是全军覆灭!”刘清将罗桂鑫咽下去的话说了出来,略停一下又说:”我默祷的是,但愿我们弟兄三个,能学关圣那种正气跟义气;两位老弟,请你们记住,共患难易,共富贵不易,既能共患难,又能共富贵,更为不易。”
这几句话意思很深,罗、彭二人都能认真地在体味,亦都有自己的心得,”怪不得明太祖要杀功臣,”罗思举说:”这个人原就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
“我的看法跟二哥有点不同,”彭华紧接着罗思举的话说,”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十之八九是出于在下者忘记了自己的身分之故,像世宗皇帝跟年大将军,在上者有心长共富贵,而在下者自以为你当皇上一半靠我,骄恣跋扈,忘记了应守的臣节,以至于自取杀身之祸。”
“你们两位说得都有理。”刘清用调停的语气说:”世上原有一种气量狭窄,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像越王句践、明太祖都是;但也有一种不识进退轻重,像年大将军那样’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刘清又说:”细细推究,都只为当初相知不深,或者不能自知,或者昧于知人,以致交谊不终。现在官场流行的习惯是:起先身分相等的朋友,拜了把子,到后来一个飞黄腾达,一个沈于下僚,在下者将兰帖找出来,送还给拜把子的长官,表示不敢再以兄弟相称,名为’缴帖’。我每见到这种情形,心里总不免好笑: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我就缴过。”罗思举笑道,”那不是我的本意,是拜把子的长官叫人来暗示我’缴帖’。缴就缴,这样的把兄弟,我也不稀罕;不过,我当初的做法不大对,现在也很懊悔。”
“二哥,”彭华问说:”你是怎么做的?”
“我把帖子找出来,上面批了两个字:’绝交’,交来人带了回去。”
“这就是恶声了,我们三个,将来决不致如此。不过,”刘清正色说道:”我忝居老大,有两句话要跟两位老弟表明,我们以义相结,当然患难相扶,但不管怎么样,行为要正派。我们三个,出身不同,际遇也不同,老三的官位虽低,而年纪还轻,前程远大,将来到底是谁最得意,现在还很难说;不过不管怎么得意,不可徇私,更不可存了个我有很得意的把兄弟在那里,可以作靠山,就胡作非为起来。如果我有这种情形,你们劝我,劝我不听,你们把帖子送回来,作为绝交,我不怪你们。”
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出于刘清之口,特别显得有力量,罗思举看一看彭华答说:”我跟三弟决不敢忘记大哥的教训,请放心好了。”
“大哥的经验阅历,是我怎么样也学不到的,”彭华接着也说:”分手在即,请大哥多开导开导我。”
刘清点点头答道:”你是可造之材,我也恨不得把我的一点心得,统统告诉你。”他沈吟了一下又说:”那天你跟我谈到世事无常,想遁入空门的话,我很奇怪,你年纪还轻,怎么会起这种念头?”
“我亦不知其所以然。”彭华答说,”想来是读书不多,见识不够,一时想到岔路上去了。”
“现在呢?”
“现在?”彭华毫不迟疑地答说:”我觉得尘世其实亦颇可恋,尤其是友朋之乐,没有东西可以代替。”
“人活在世界上,就是一个情字。”罗思举接口说道:”我总觉得五伦之中,除了朋友,其他的情分都是身不由主的,譬如父子之情,出于天性,不容你不生感情,只有朋友之情,独立无私,也就是一个’纯’字,因而可贵——”
“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刘清抢着话说:”不论君臣、父子、兄弟,总要带点朋友之情,才会永久。古往今来,兄弟之情最深的莫如苏东坡对子由,’愿世世为兄弟’,就因为兄弟之情以外,还有朋友之乐,彼此切磋欣赏,与一般的兄友弟恭不同之故。”
彭华觉得刘清的议论很新,也很深;忽得启发,亦有些话要说,但未及开口,让罗桂鑫打断了。
“三位老叔,请喝酒吧!温泉寺不忌外荤,我叫人弄了几样菜,只怕不中吃;不过酒是好的,刘大叔家乡的茅台。”
“好、好!”刘清欣然,”正好慰我乡思。”
席面就设在关圣殿外的露台上;其时一轮满月,已高挂在缙云山上,清辉流泻,万里无云,罗思举说了句:”燃烛是多余的!”随即”噗”地一声,将红烛吹灭。
三人就在月光下把酒谈心,由山上谈到山下;由乐山大佛谈到眉山”三苏”,不由得触发了彭华想说而未说的话。
“大哥,你刚才说,不论君臣、父子、兄弟,总要带点朋友之情,才会永久。这话真正不错。我看过《十朝圣训》,圣祖仁皇帝晚年对臣下说:他接位以后,立定宗旨,要视大臣如兄弟,这就带点朋友之情了。康熙一朝,君臣的感情最深;也从没有雍正、乾隆两朝杀大臣的事,不正就印证了大哥的话吗?”
“不错、不错!”罗思举连连点头,”其实,五伦之中,夫妇也要像朋友那样才好,不有句话吗,相敬如宾。”
“君臣、夫妇、兄弟,都有朋友之情,”彭华问道:”可不知道父子之间,有没有带点朋友之情的?”
“怎么没有?”罗思举接口,”严嵩父子就是,严嵩在宾客面前,提到他儿子,称呼既不用’小儿’,也不叫’世蕃’,竟称他的别号’东楼’,这不就像朋友了吗?”
“老二,你这个例举得不好。严嵩父子就算像朋友,也是狼狈为奸的狐群狗党。”刘清沈吟了一会说:”我倒想起一个人,宋朝的范文正公,他跟他的儿子,倒有朋友的情分在内,而且是道义之交。”
范文正公就是为西夏人称为”小范老子”的范仲淹,共生四子,《宋史》中都有传;宋朝名臣中子孙之美,无过范仲淹,次子范纯仁,尤为杰出,刘清讲了他的一段轶事。
“这段轶事两见于宋人笔记,自然可信。据说范文正在睢阳做官时,命范纯仁回苏州去收租,一共收到麦子五百斛,装船运回睢阳;范文正问他:’在东吴见故旧乎?’你们听,一开口就是朋友的语气。”
“是,”罗思举点点头,”老子的朋友,也就是儿子的朋友,所以才会有这种语气。”
“对了。当时范纯仁告诉他父亲,在丹阳遇见石曼卿,欲归不得,因为他家连遭丧事,三口灵柩浮厝在那里,无力下葬。范文正说:你何不把一船麦子送给他?范纯仁回答:已送他了。”刘清紧接着说:”做父亲的认为儿子理当济人之急;做儿子的亦知道父亲的性情,不必秉命而行,父子以道义相结,相知又如此之深,你们说,是不是像好朋友相处?”
“二哥的话不错,友情最可贵。”彭华笑道:”看来五伦之中,应该让朋友一伦居首了。”
“老三,”刘清半真半假地警告:”你在京里可别发这种议论!不但离经叛道,简直是逆伦了;在雍、干两朝,光凭’五伦以朋友一伦居首’这句话,就足以招来灭门之祸。”
“好在这里天高皇帝远,不怕隔墙有耳,只要谈得投机,甚么都不必顾忌,这就是友朋之乐。只是,”彭华的声音,转为凄凉,”此乐难再!”
“老三,你别难过,你听我说。”刘清不是说,是唱:只见他拿竹筷敲击着酒杯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首词是苏东坡”中秋欢饮达旦,大醉”后所作的〈水调歌头〉。刘清的嗓子宏亮,加以贵州音的四声沈着分明,所以将这首名作唱得苍凉沈郁,仰望着高挂中天的明月,彭华自觉胸襟开阔得多了。
刘清喝了口酒,接唱下半阕:”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余韵悠扬中,罗思举、彭华不约而同地举杯敬刘清:”大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