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一愣,然后笑道:“昨天不刚见过?大概是我弄糊涂了,昨天看到的,不是荥阳郑一郎。”
开口便错,郑徽大窘,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女郎——包括阿娃在内,一个个掩口葫芦,只好强笑道:“五道策问把我考得昏头昏脑,真的弄糊涂了!阿蛮,你好吗?”
这一问又是多余的,阿蛮素性敦厚,不忍再捉弄他,倒是平平静静地答说:“我好,你们好!”这“你们”自然也指阿娃。
旁边却有人挖苦他:“笨嘴拙舌的,昨天跟娇娇说话的口才到哪里去了?”
“你不知道?状元夫人在旁边呀!”身后有人冷冷地接口,“阃令如山,吓得话都说不利落了!”那正是娇娇的声音。
郑徽一听,大为不妙,娇娇出语尖酸,不知道轻重,她要一夹进来,会弄得不欢而散,赶快想办法躲开吧!
但阿娃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娇娇,”她笑着说,“我没有惹你,你可别把我扯了进去!”
“唷!”娇娇移动了两步。侧面看着郑徽和阿娃,“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你?自己就封了状元夫人了?”她撇着嘴说。
阿娃也很厉害,不慌不忙地答道:“你不是说旁边吗?这笨嘴拙舌的人的旁边,只有我!”
“这一说,你真是状元夫人了!”娇娇故意看一看四周,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你们大家看清了,这位就是状元夫人!”
这一下,就是很有涵养的阿娃,也忍不住动怒,虽然仍旧挂着微笑,但脸色很不好看。郑徽十分不安,深怕她一发作会把局面搞得很僵,便很快地给了阿蛮一个求援的眼色。
“娇娇!”阿蛮说了公道话:“昨天是郑郎和我不好,得罪了你,不过你不该向阿娃报复。好姊妹,说说笑话怕什么,动真的就没有意思了。来,拉拉手!”
这就看出三曲中人的资格、教养来了,娇娇还有些悻悻然;阿娃却是笑盈盈地伸出手来,说道:“怪不得大家都叫你小娇娇,真是又小又娇,来吧!”她一把拉住她,“别撒娇了!”
娇娇脸上讪讪地,表情很不自然,阿娃和阿蛮也不多说话;郑徽觉得不是味道,便站起身来,说要去找韦庆度和素娘。
“你坐着吧!”阿蛮接口说:“韦十五郎亲自去接素娘了,有一会才能来呢!”
“我看看去。”
他仍旧携着小珠的手,出了退思堂,迤逦往夕佳廊去看灯。走到一半,迎面遇见朱赞,彼此立住脚寒暄。
“今天的策问,对得很得意吧?”朱赞问。
“怎谈得到得意?敷衍成篇而已。”他也问:“朱兄呢?”
“我今天没有入闱。这么多贵客,不敢怠慢;得要自己到处看看,才能放心。”
“朱兄慷慨好客,替我们安排这么好的一个观摩的机会,真是感谢不尽。”
“我好热闹,大家借个名目玩玩。只盼明年礼闱一榜,尽是小弟的座上客;那么,纵使我自己落第,也足以自豪了!”说完,欣然微笑。
郑徽暗想,朱赞的雄心不小,竟想一网打尽,造成“通榜”,这也未免太狂妄了——“至少还有个荥阳郑徽,独来独往,不是你所能罗致的!”他在心里说。
“郑兄!”朱赞神情郑重地小声问说:“我托韦十五郎道仰慕之意,想来已经转达?”
“是的,是的!”郑徽没有防到他有此一问,当着面倒不便公然拒绝“入棚”,便虚晃一招说:“草茅下士,一时还不敢高攀,等过了这场私试,再来请教吧!”
“是,是!”朱赞一叠连声地答应,“等我把这场私试办完了,再奉邀郑兄,好好叙一叙。老实说吧,”他凑近了,低声又说,“足下非池中物,那是我早已看准了的,但现在我还不敢委屈郑兄,等明天发榜以后,足下的身价就不同了,那时我们再谈合作,更容易动人的视听。这是我敬爱郑兄的一点私意,希望你摆在心里,连韦十五郎面前,也不必谈起。”
“多承开爱,谢谢!”郑徽直觉地答说。
朱赞走了,他的亲切、郑重而又略带诡秘的神情,还深深印在郑徽的脑中。他的思路极快,把朱赞所说的话,重新回想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朱赞有意要把他捧起来,造成很大的声名,然后,希望他能在盛情难却的邀请下“入棚”。而朱赞之所以有这番“盛情”,是想利用他的才名来增加号召力,可以予人以这样一种印象:朱赞那一棚的人才是不错的。
这是彼此利用,互得实惠的办法。在别人也许求之不得,而在郑徽却似乎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他想:这一次私试的结果,可能是朱赞在那里操纵,名次高不一定表示考得好。这样说来,完全失去了观摩、考验的意义。想到这里,郑徽有些意兴阑珊了。
“一郎,一郎!”正当他转身准备回退思堂时,秦赤儿气喘吁吁地迎上来叫他。
郑徽一看他的神态,心里一懔,知道出了什么事,便定一定神说:“你先缓一缓气,有话慢慢说!”
“十五郎中箭!”秦赤儿答说。郑徽大惊,“伤势如何?”他问。
“医生正在看。伤在肩上。”
“人呢?回府了?”
“是。”
“我此刻就去看他。”郑徽说:“你叫杨淮替我备马。”
第三章不堪其扰(10)
郑徽心知韦庆度所中的一箭,不是偶然的事,这一箭以后还潜藏着极大的危机,但只能当面跟韦庆度密谈,所以他找到阿娃,只轻描淡写地说韦庆度无意间受了误伤,他需要去看一看,叫她仍旧留在这里,参加宴会。
“你还回来不?”
“不一定。”
“既然这样,我何必还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去看十五郎。”
“不!”郑徽想了一会儿,找出两个希望她不走的理由:“第一,朱赞很尊敬我,都走了不好意思,你得在这里敷衍一会儿;第二,昨天第一场试,今晚上发榜,你不想等着看榜?”
“你的话也对,我等看了榜就回去——如果你不回来的话。”
“我大概不会再来了。我把贾兴留下,照料你们。”
接着,郑徽又找到朱赞,说明这个意外事件,朱赞也十分关切,要派人去探视;郑徽不愿张扬开来,极力表示,没有什么要紧,不必费事,朱赞方始作罢,但仍殷切地托他代为致意。
于是,郑徽由秦赤儿和杨淮前导,三骑马出了延康坊往东疾驰。时已入暮,开始宵禁,金吾卫一路拦马盘诘——一则,赴试的举子,身份贵重,多少具有特权;二则,河东节度使府第私试,夜宴,早巳由朱赞托人关照过,所以一路通行,并无留难,但盘问应对,也费了不少时间。
到了韦家,秦赤儿直接把郑徽领入韦庆度的书斋,刚到门口,就听见朗朗高吟的声音,掀开帘子一看,里面生着两个大炭盆,韦庆度袒着左胸坐在胡床上,肩裹着白布,微有殷红的血迹渗出。两个年可十五六的侍儿,在炭盆上炙肉、温酒,韦庆度右手倒执着一柄拂尘,一面喝酒,一面击节吟诗,高兴得很!
“你怎么来了?”韦庆度诧异地问说。
“原来你在家享福,倒把我吓一大跳!”郑徽笑着答说。
韦庆度看一看秦赤儿,骂道:“一定是你大惊小怪,多事!”
“祝三,这你就不对了!”郑徽说:“出了意外,他当然要来通知我,你责备他没有道理。”
“好了,不管有没有道理,既来之则安之。”韦庆度转脸对秦赤儿说:“你也下去,招呼跟郑郎来的人,一起去喝酒吧!”
等秦赤儿一走,郑徽收敛了笑容,低声说道:“祝三,你亏得没有什么,真的要出了事,我遗憾一世,百身莫赎!”
“何以有这话?”韦庆度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莫非你知道了什么?”
“现在还不敢说,但其中必有蹊跷。你先说你的,这一箭从何而来?”
“今天我出闱得早,”韦庆度说,“当时心想:你们都说我对素娘不够体贴,不如我亲自接她来赴宴。一出延康坊,看见两个人带着鹰犬,想是打猎回来;又走了一程,陡然发觉脑后有什么不对,我赶紧回头去看,身子刚一转,左肩就着了一箭。那两人惶恐万分地过来看我,说是想射一只野兔,误伤了我,这算不了什么,我挥手把他们遣走了,叫秦赤儿送我回来,找医生拔箭敷药,休养两三天,就可以照常行动。”
郑徽极注意听他讲完,问道:“那是怎么样的两个人?”
“谁知道?”韦庆度说:“长安三十多万户人家,游手好闲的少年不知多少?雪后出猎,更是常事,这没有什么可推敲的。”
“不然!如果一箭中了你的要害,就此送命,我敢断言,他们决不会过来看一下!”
“那也是人情之常,出了命案,还不逃之夭夭?”
“祝三,你精明的时候太精明,糊涂的时候太糊涂!”郑徽大声地说,“那是一枝冷箭!我问你,你看到了野兔没有?”
“没有。”
“我想也不会有的。我告诉你吧,这枝箭是怎么来的——”
于是,郑徽把上午素娘向他警告的情形,说了出来。只是把素娘准备在必要时,降身屈志,委曲求全来卫护韦庆度的话,暂且保留;因为这对争强好胜的韦庆度,是个很大的刺激,说得不是时候,容易激出误会和变故。
“这狗娘养的李六!”韦庆度满引一觞,怔怔地望着炭火出神。
“通衢大道,公然放箭伤人,这还有王法?祝三,我主张向有司申诉,把暗中指使的真凶追出来!”
“没有用!”韦庆度摇摇头说:“京兆尹王,是李林甫门下走狗,你想我能得直吗?”
“那你怎么办?暗箭杀人,戒备甚难!”
“他有暗箭,我就没有暗箭?”韦庆度笑道:“你放心,我有的是办法。”
“说我听听!”
“报我以箭,报之以刀。”
“你的飞力我见识过,可是……”
“你以为我要亲自下手伤李六?”韦庆度打断他的话说,“这未免太抬举了他;他有人,我也有人,大家在暗中较量好了!”
说着,韦庆度叫秦赤儿连夜到曲中去找安阿利——他是“昭武九姓”胡人之一,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族人,在长安是有名的游侠少年。
然后,韦庆度叫侍儿把那枝血渍犹存的断箭取出来,再拿一柄他惯用的短刀,用根红丝绳紧紧扎在一起。扎好,放在旁边,也不说作何用途,只是谈笑自若地跟郑徽饮酒食肉。
约莫半个时辰,安阿利来了,看年纪二十刚出头,身高七尺,凹眼黄须,生得异常骠悍,他管韦庆度叫“十五哥”,韦庆度叫他“阿九”。
“阿九,李六叫人放了我一箭!”
“那还有什么说的!照样给他来一箭!”
“那倒用不着,我想吓唬吓唬他,你看好不好?”
“十五哥别问我!你只说要我干什么?”
“明天你在三曲等着他,”韦庆度拿起身旁的刀和箭说,“把这个钉在他车上,最好不要让他发现;给他挂个幌子,出出他的丑!”
“交给我吧!”安阿利又问:“就是这点小事?”
“对了。”韦庆度说:“坐下来喝酒!”
“喝就喝,坐可不坐了,喝完了我就走,曲中还有朋友等着我。”
韦庆度叫侍儿取来一个巨觥,斟满了河东的名酒“干和葡萄”,安阿利立饮而尽,取了刀箭,也不跟郑徽招呼,管自扬长而去。
郑徽还是第一次见到游侠儿的真面目,那种豪迈狂放,不为礼法所拘的真性情,使他十分向往。然而“侠以武犯禁”,虽是执法不公,社会不平的征兆,却也不值得赞扬鼓励;因此,他内心向往,表面上则是绝口不提。
“你好好将养吧!”他站起来告辞,“明天我再来看你。”
“看我倒不必。你明天来听消息,看李六见了我的刀说些什么?还有,一发榜了,你必是高中的,虽是私试,也不可不庆贺一番;明天晚上我们把阿娃、素娘都找了来,好好玩一玩。”
“玩,我不反对!庆贺则大可不必,就算中了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的口气好大!”韦庆度笑道:“你到长安不久,长安轻薄子弟的口吻倒学得很像了。”
“这不是学轻薄,另有个说法在内,今天太晚了,不谈吧!”
第三章不堪其扰(11)
其时已二更将近,三曲却还相当热闹,丝竹之声,不时从短垣高楼中,随风飘度,郑徽带着杨淮,按辔徐行,从闹市转入比较清静的鸣珂曲,遥见李家门口,灯火通明,他有些奇怪,但还来不及问话,杨淮已一抖缰绳,催马下去了。
等他行近李家,贾兴已迎了上来,在马前拉住嚼环,笑嘻嘻地说道:“快请到西堂去吧,李家小娘子都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叫我上韦家去请郎君回来呢!”
郑徽心知是怎么回事,却不作声,下马进门,沿着一路照耀的红烛,直入西堂。
阿娃在阶前迎接,盛妆未卸,双颊红艳如火,痴痴地笑着,大有醉意了。
“恭喜,恭喜,及第荣归!”
他看她如此高兴,忍不住问了一声:“第几?”
“差状元一肩。”
这是第二名,“韦十五呢?”他又问。
“他也高中了,第十。”
等进入西堂,刚刚坐定,李家的侍儿又来称贺,一行青衣,绣春领头,小珠殿后,整整齐齐地拜了下去。郑徽还了半礼,拜罢起来,慧黠天真的小珠讨赏,郑徽出手很大方,每人赏一贯钱,博得个皆大欢喜。
绣春知道郑徽和阿娃都很累了,需要休息,她约束她的姊妹们保持安静,又点了茶,准备了醒酒的梨和柑橘,一起端入西堂,然后检点了炉火灯烛,悄悄退下,关上了西堂的屏门。
郑徽颇有些倦意了,但他的精神是亢奋的,那不是由于私试第一场发榜的结果,而是他有许多话要告诉阿娃,并且渴望跟她温存缱绻,来补偿他两天孤栖独宿的凄清。
阿娃一样也有许多话要跟他谈。她坐在妆台前面,一面卸妆一面把这天朱赞所招待的晚宴的盛况,说给他听。朱赞把她视作郑徽的代表,不叫她侑酒,也不叫她唱曲,完全以客礼相待。这一点,她谈起来还十分高兴。
郑徽自然也觉得很安慰,但也不免有欠下一笔人情债的感觉。朱赞这样尊重阿娃,是刻意笼络他的一种手法,以后要拒绝入棚,便更困难了。
“韦十五郎怎么样?”阿娃忽然转脸相问,收敛了笑容,微皱着双眉。
看到她的忧形于色,郑徽便不肯说实话,随随便便地答道:“给一个打猎的冒失鬼,糊里糊涂射了一箭,伤在左肩上。”
“伤势不重吧?”
“不重。”郑徽说:“一个人在家喝酒吟诗,兴致好得很。还邀我们明天晚上到他那里去玩。“
“啊,这怕不行!”
“怎么?”
“姥姥刚才说了,明天晚上她备酒给你道贺。”
“这可不敢当。你替我辞谢了吧!”
“难得她老人家高兴,你不要做杀风景的事。这样,我跟姥姥说,改在后天吧,把韦十五郎和素娘也请来。”
“这倒可以。”郑徽笑道:“但似乎受之有愧。”
“别客气了。”阿娃停了一下,又指责他说:“你这个人言不由衷!”
“奇怪了!”郑徽真的有些不解,“我什么时候欺骗过你?”
“你一直喜欢自吹自擂,目中无人,真的考得好了,又说什么受之有愧,不是言不由衷的假客气?”
她指责得很有道理,但他所说的也是真心话,只是他不愿将朱赞可能操纵了这一次私试的想法告诉她——因为,操纵之说,究竟没有真凭实据,可以存此怀疑,不可公然说破,否则,对“主司”于玄之便是一种侮辱。
于是,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是“假客气”,但却反驳地问:“我不客气一番,难道真的大言不惭,说是份所应得?”
“如果真的份所应得,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阿娃想了一下说:“我要了解真正的情形。一郎,”她的神色更显得认真了,“你对考试,究竟有几分把握?”
“这很难答复,我要说有七八分把握,你说我自吹自擂,我要说没有把握,你又会说我假客气……”
“别跟我扯皮!”阿娃以一种做姊姊的严厉口吻说,“跟我说正经的。”
“正正经经地说,原来有七分把握,今天第一场发榜,只有六分把握,如果明天第二场发榜,名次依旧很高,便只有五分把握。”
“越说越玄了!”
阿娃十分不悦,懒得跟他多说,起身更衣,然后铺床,连正眼都不看他。
郑徽觉得好没意思。他需要真正能够测验出自己才识学力的私试,任意颠倒,难分高下的名次,只有使他陷于迷惘,失去信心,所以说发榜以后,把握越来越少——这是正正经经的真话,无奈她无法了解。
他认为一定要解释,更要表明他的光明磊落。想好了话,走过去扶住她的肩,问道:“阿娃,你看重一个进士,还是看重一个够资格中进士的人?”
她一时弄不清他的意思,睁着大大的双眼凝视着他,好久都无法作答。
“我说明白一点,你希望我怎样?不择手段去弄一个进士,还是凭真才实学去应试,能不能及第,且先不问。”
这下阿娃明白了,但她不能从他所指定的两个答案中去选一个,“我希望你又有真才实学,又能进士及第!”她说。
“我就是要这样,凭真才实学,题名金榜。”
“这话又说回来了,你有几分把握呢?”
同样的发问,只有同样的回答,但如果又重复一遍七分到五分的话,势必更惹她生气,所以他想了半天,只有这样答道:“阿娃,这一次私试不算数,等我另外再来一次,我再告诉你——我想,我还是有把握的。”
“这我就可以放心了!”阿娃点点头,又自问地说:“中了进士以后会怎样呢?”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郑徽毫不迟疑地答说:“不管我到什么地方,都得带着你走!”
阿娃不响,他的话不说她也知道,她只是在心里想她自己的事。
“你不相信?”他又认真了,凑近她问。
在没有盘算好以前,她不愿多说,免得徒乱人意,所以赶紧答道:“相信,当然相信。”然后又乱以他语:“睡吧,这两天你也辛苦了。”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替他解衣带。
两人共着一个枕头,却仍是各想各的。郑徽把两天私试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说:“这篇‘九衢赋’,我自己认为还得意。但那也是你的功劳。”
“别给我乱戴高帽子!”阿娃笑道:“那与我什么相干?”
“是真的。昨天你不是说:‘这是今年第一场瑞雪。试官说不定会拿它来做题目。’这话提醒了我,一路上我很注意长安的雪景;正好‘九衢赋’这个题目,也用得上这些材料,即景生情,可能要比别人强些。”
“这样说,今天发榜第二名,你一点都不是侥幸的。”
“是的,这还说得过去。如果明天发榜,名次仍旧这样高,那就不对了。因为第二场策问:五道题,我顶多只有三道题答得还像样子,决不可能再中第二名。”
结果,第二天午间发榜,竟是凌驾第二名而上的“状元”!
第三章不堪其扰(12)
当贾兴策马狂奔累得满头大汗来报喜时,几乎李家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西堂,先是欢呼,然后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忙着去给李姥报信,有的说要张灯结彩,有的陈设了香案准备郑徽叩谢天地祖先,有的悄悄在研究,昨天已经贺过喜了,今天是不是再要来一次?结论是照贺不误,再讨一份赏。
于是那班青衣侍儿乱哄哄地挤进西堂,一面站队排班,一面鸦飞雀噪地高喊:“一郎请上座,受贺!”
又有人喊:“小娘子也该一起受贺!”
满面笑容的绣春,自作主张在西堂正中设下两把交椅,来扶阿娃坐——阿娃一半害羞,一半谦虚,坚辞不肯,拖拖拉拉地,好半天不得开交。
对于高掇状元,郑徽并不高兴,但眼前掀起的这片欢乐高潮,即使是镜花水月的虚好看,他也觉得世俗得热闹有趣,特别是跟阿娃一起受贺,在他又认作是永结同心的吉兆,所以并不反对,只站在一边,含笑旁观。
阿娃终于被强纳在座位中,郑徽也居之不疑地坐了下来,侍儿们乱糟糟跪了一地,拜罢起来,郑徽不等小珠再开口,先发了赏,每人又是一贯。
接着,是男仆,——包括他自己的家僮也来叩贺,这一次阿娃趁早避了开去,郑徽也只是虚应故事,但照样发了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