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洵饶有兴致:“愿闻其详。”
“大哥生性淡泊,不问俗世,不理红尘,幸亏他生在这富贵之门,否则一身仙气,只能去当和尚或者道士了。轻蘅愤世嫉俗,轻时傲世,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慧极必伤,也绝非为人处世之道。心里的傲骨可以留在心里,外面却需得圆滑一些,毕竟欢姐儿将来出嫁,要面对公婆,面对丈夫,面对整个陌生的家族,若不会与人相处,就只能自己痛苦了。”
薛洵思忖片刻:“这话你跟赵轻蘅讲过吗?”
“没有,她一向不大瞧得上世俗的为人。”
“那她怎么还和你要好?”
未絮瞪他一眼:“我也一向不认为在高山上不食烟火比在世俗里勾肩搭背高贵。”
薛洵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道:“一张利嘴,我看赵轻蘅也说不过你。”
未絮轻轻推了推他:“干什么呀…”
薛洵凝神看她半晌,道:“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大哥并非生性淡泊,他只是身子不好,不得不淡泊而已。”又道:“讲了这么许多,你好像当我不存在,我是举人出身,你忘了是不是?”
未絮笑:“二爷若有时间教孩子,那是最好不过了。”
他又问:“那你呢?”
“我?我能教她什么?”
“你教她怎么哄人啊,”薛洵弯腰贴近耳边:“尤其撒娇使性,讨夫婿欢心,你很有一套的,不是吗?”
未絮没说话,拉着他走到灯架后头,避开人群,在亮澄澄的光下仰头望着他,深深地望着他。
“二爷…”她唤着,双手缠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吻他的唇。
薛洵想也没想,低头回应,含住她探进来的小舌头,不轻不重地舔舐,吮吸,有力的胳膊紧扣着她的腰,几乎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周围喧闹的声音仿佛都听不到了。
许久之后,喘着气,她把脸埋入他怀中,喃喃道:“我不想回去了。”
半晌,他答:“别说傻话了。”
她何尝不知是傻话呢。
使劲儿在他胸前蹭了蹭,叹一口气:“那我们晚些时候再回去,好不好?”
他说好。
这么美的烟火,这么美的灯市,就他们两个人,多待一刻,是一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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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种类参考《金瓶梅》等。


第四十二章
永乐二十二年,对薛家来说,不是一个好的年份。
山西那边来了书信,薛父病势缠绵,愈渐沉重,夫人忧心极盛,让薛涟放下手头的事情,立即赶往山西看视。
家里的孩子也不大好,断断续续受了凉,或咳嗽,或烧热,虽不是什么大症,到底让人不安。夫人担心去年许的醮愿没有还,冲撞了神明,于是决定带全家上下到玄妙观打醮还愿。
三月初三,真武大帝与黄帝诞辰,又逢王母蟠桃会,正是修斋建醮的好日子,薛府各房带着丫鬟婆子们浩浩荡荡地出门了。
薛涟不在,薛洵前日已往衙门告假,随家眷一同出行,薛淳虽身子不好,但此番做道场是为父亲祈福,他自然也一起去。如此一来家里只剩下几个孩子,和看房打杂的奴仆,主人不在,管事的媳妇也去了大半,他们便像脱缰的野马,偷懒的偷懒,吃酒的吃酒,耍乐的耍乐,各自消遣自在。
玄妙观内,繁复的法事正在进行。未絮听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乐响,看着真人手执牙笏,身披五彩大氅,口中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她忽然没来由心下一跳,想起初入薛府的那天夜里,姐姐惊惧难眠,薛洵说要请十二众道士来府里做法,结果没等来道士,姐姐就撒手去了。
再看看薛洵,他还是和当年一样,站在挤挤杂杂的人群里,面目清冷,拒人千里。
但如今的未絮明白了,他并非天生薄凉,只是有些事情他不喜欢,但又不想袒露厌恶,所以选择漠然处之。就像姐姐入殓的时候,众人都在留意他的反应,都想看他的悲伤,于是他偏板着一张脸,不表演给他们看。
那时的二爷,已经把少年意气藏得那么深了。
晌午,众人在观中吃斋,夫人见月桃神色略有恍惚,把她叫到跟前询问,她不好意思地说,从未跟冬哥儿分开那么久,心中挂念,很不习惯。
夫人笑道:“头一回做娘,都是如此,等你以后再生几个,就会嫌他们烦了。”
话落周围笑起来,月桃满脸涨红,咬唇看了看薛洵,耳根子也迅速烧烫了。
未絮只当听不到,挽着轻蘅的手往另一处去。
与此同时,薛宅里,午膳过后,服侍欢姐儿的奶娘和丫鬟歪在床边打瞌睡,四下静悄悄的,窗外天色阴凉,将雨未雨,欢姐儿躺在床上玩了会儿穆桂英的泥人,实在无聊,想到今日姨娘不在,便跳下床,穿上小鞋子,跑到偏院去看冬哥儿弟弟。
闲散的午后,没人留意这个小人儿溜了出去。
穿过两重门,走过穿堂,忽然瞧见一个丫鬟行色匆匆地从偏院出来,手里挎着大大的攒盒,低头前行。
欢姐儿觉得眼熟,不由得跟上去,那丫鬟十分警觉,很快发现了她,当下站住,脸上紧绷的表情变幻莫测,见只她一人,咧嘴笑道:“原来是欢姐儿。”
“你认得我呀?”
“当然认得,”那人极快地打量一番,哄道:“我是厨房的丫鬟,厨娘们今日做了很多云片糕,都藏起来了,你想吃吗,我带你去偷吃好不好?”
欢姐儿自然不稀罕什么云片糕,但她喜欢“偷吃”这件事,听上去可好玩了,于是满心欢喜地跟了上去。
那人走僻径,熟练地避开所有人,欢姐儿觉得神秘,愈发高兴了。
来到厨房的角门,这里是每日送菜出入的地方,此刻正停着一辆车,车夫跳下马,看一眼,惊道:“怎么还有一个!”
那丫鬟将攒盒放入箩筐,欢姐儿看着陌生的车夫有些害怕,转头要跑。
刚跑两步,被人一把抓住,她正要大叫,那丫鬟用帕子捂住她的口鼻,将她迷晕过去。

阴沉沉的天,好似要塌了。
冬哥儿的奶娘和丫鬟至今未醒,她们的午膳被下了药,那药量足可以令人昏睡一整日。
负责送饭的绫儿跪在地上几乎要把头磕破了。
“不是奴婢…是佩枝,她让我把送饭的活儿交给她,她想找哥儿的奶娘说情,让她回院里伺候,奴婢只是收了一个镯子而已,并不知道她在饭菜里动手脚啊…”
厅上没人说话,站着的,跪着的,乌压压一片,除了求饶的绫儿和哭泣的月桃,没有人说话。
夫人先前晕过一次,这会儿闭着双眼瘫坐在椅子上,颤抖地按住了额头。
掌灯过后,夏潇院灯火通明,时间一点一点熬过,酉时,戌时,亥时,子时,整整一夜过去,天微亮的时候,终于,薛洵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厅上众人涌入院中,见佩枝和一个老妇被五花大绑,披头散发地跪在那里。
月桃扑上去嘶喊:“贱婢!你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快说!”
佩枝毫无惧色,反倒扭曲地笑起来:“你猜呀。”
薛洵不管佩枝,转而望向老妇:“你是陈三郎的母亲。”
那老妇竟也痛快地笑起来,骂道:“狗官!亏你还记得我那冤死的儿子!你和狗贼柳未岚官商勾结,枉顾人命,我今日也要让你尝尝丧子之痛!”
薛洵额角青筋突涨,背在身后的拳头攥得发白:“说出孩子的下落,我饶你一命。”
陈母面目狰狞,恶毒地笑着:“三郎没了,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至于你的孩子,哈哈,去妓院找吧,那群流寇说了,小姐哥儿长得漂亮,卖到勾栏,女孩做粉头,男孩做小官,夜夜接客,指不定将来能当头牌呢!”
话音未落,薛洵双眼血红,夺过小厮手里的棍子,暴戾狠打那老妇,足足十数棍后,将她打得满脸血污,碎牙遍地,当即昏死过去。
月桃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欲扑上前,被众人死死拽住。
站在后头的未絮晃了晃,倒在轻蘅肩头,面无血色。
孟萝和薛淳扶着摇摇欲坠的夫人,神情难看到极点。
佩枝却如愿以偿地盯着濒临崩溃的月桃,然后望向薛洵,狞笑道:“二爷息怒,奴婢好害怕呀,奴婢最怕疼了,先前二奶奶赏的那顿板子,现在都还疼着呢!”
夫人发抖的手指向她:“说…你快说!”
佩枝满脸兴奋:“是,奴婢现在就说…那群流寇本就准备分家,一拨人带着哥儿往北,一拨人带着姐儿往南,奴婢记性不好,只能告诉你们其中一个的去向,冬哥儿还是欢姐儿,夫人和二爷选一个吧。”
夫人惊怒:“贱婢!你找死!”
“是啊,我找死啊,好害怕呀,你打死我呀,打死我,你们娇贵的小主子被卖到妓院去,一个也救不回来了,哈哈哈…”
月桃扑到薛洵跟前,抱着他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二爷,二爷…”
所有人望着薛洵,死一般的寂静里,等着他开口。
佩枝笑得如痴如醉:“要儿子还是要女儿,快些决定呀,不然他们逃远了,一个也找不回来了,哈哈哈哈…”
未絮终于扛不住,一口甜腥的鲜血呕了出来。


第四十三章
前年秋天,柳未岚被流放贵州以后,陈三郎的父母认定薛洵徇私枉法,袒护亲眷,因而心中不忿,又往杭州去,找臬司衙门喊冤。可惜这个案子正是由省里的人协同审办,条条律律一清二楚,并没有什么疏漏,于是拒不受理,将他们匆匆打发了。
陈父陈母愈发觉得官官相护,欺霸百姓,愤慨之下变卖了家产,留陈母在苏州等候消息,陈父独身北上,断断续续走了几个月,来到北京城,将状子递进了通政司衙门。
恰逢太子谕刑部及都察院官:军民词讼,自下而上陈告,已有定律,今顽民动辄赴京越诉,及逮问,十之五六不实,虽平民终无罪,但道路往返数千里,不耐辛苦而死者多。今后所告非重事,全部发巡按监察御史及按察司理问,无干涉者就遣宁家,有罪者赴京。
遂通政司驳回诉状,不许越级上诉。
陈母收到书信,万念俱灰,锥心的丧子之痛使她疯狂,纵然不计生死,也要复仇。
佩枝的恨意与她不谋而合。
一个绝望的女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更何况两个。
只有送菜的车夫被瞒在鼓里,他以为自己只需将车子拉出城,与人接头,然后就可以回家等着分赎金了。他不知道,那两个丧心病狂的女人根本不为求财。
所谓的流寇,只是陈母从牙婆处认识的拐子,他们常年来往于两京及江浙等地,诱取良人、略卖孩童,如欢姐儿那般年岁的女娃,卖去扬州,养做瘦马,是最常做的生意。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薛家的一双儿女,后来知道的时候同伙已被抓捕,其他人怕惹祸上身,便当即将那烫手山芋般的孩子偷偷扔在一条运粮的漕船上,自顾逃了。
这混乱的一切,佩枝大概都能猜测得到。她为自己的杰作感到无比亢奋,看啊,看看这群达官贵人,平日里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公子娇娘们,此刻恨着她,却拿她没有办法,满心的希冀皆在她一念之间,多么令人痛快啊!
唯一扫兴的是,洵二爷对那个戳心的选择并未纠结太久,他只默然看了她一会儿,双眸深不见底,不知在想什么,但真的只有一会儿,他开口问她:“冬哥儿在哪里?”
最精彩的一幕出现了,佩枝将在场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里,痛苦,震惊,失望,庆幸…精彩纷呈,她简直要拍手叫好,放声大笑。
“好二爷,往胥口找吧,他们要在那里搭船去钱塘呢!”
薛洵也不问虚实,只吩咐管家:“把她二人送去衙门,好生看着,别叫她们死了。”
“是。”
说着话,疾步出门,带一行人赶往胥口,另有几路人马也分散出去,东西南北,水旱两路,片刻不停地寻找孩子。
此时留在夏潇院的众人却被钉在原地,好似一个巨浪拍打过来,尚未喘息,又被另一个更大的浪潮淹没了。
夫人张了张嘴,说:“别担心,欢姐儿肯定也能找回来的。”
轻蘅瞬间明白过来,几乎要冷笑。
有那么一刻她很想问夫人一句话,可她没有开口,她知道在场所有人都一样,心中各有取舍,所以不能细问,不能细想,想深了便会遍体生凉,不寒而栗。
佩枝太毒了,真的太毒了。
沉默中,月桃渐渐停止抽泣,拿帕子掐掉眼泪,转头望向未絮。
不得不承认,她当真开始恨她了。这场祸事归根结底与她脱不了干系,若非她兄长弄死陈三郎,若非她当初杖打佩枝,哪里会遭到今日的报复?倘若冬哥儿丢了,那都是这位二奶奶害的,她是罪魁祸首…
月桃深吸一口气,想到薛洵现在去找他们的儿子,心绪稍微平复,然后她又有些怜悯起未絮来。
正想上前安慰两句,这时轻蘅却扶着未絮转身回房,什么话也没说。
一夜未眠的众人疲倦又焦急地守在夏潇院等待消息。
***
不知几时,大夫来了,问诊过后,道二奶奶情志内伤,心悸呕血,需得在阴郄血下针,再配药调养,三两日便可大好。
轻蘅立即命人拿方子去抓药。
未絮先是定定地望着帐上悬挂的香包发愣,接着缩起身子,翻来滚去挣扎,口中不断抽噎:“我活不了了,我活不了了…”
轻蘅手忙脚乱将她捉住,眼眶泛红,道:“什么就活不了了,这么多人找一个孩子,总会找到的!你别讲丧气话!”
虽说如此,但轻蘅心里清楚,无论欢姐儿找不找得回来,当薛洵几乎毫不犹豫选择冬哥儿的一刻,未絮就被抛进深渊了。
“他骗我,他骗我…都是假的…他是骗子…”未絮喘不过气,埋在轻蘅怀里胡言乱语,大滴落泪:“你打他,叫他回来,找欢姐儿…我的欢姐儿…”
“好,好,”轻蘅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一下子竟控制不住:“我帮你打他,往死里打…没事的,欢姐儿会没事的…”
***
约莫两个时辰,管家和小厮忙不迭跑进院子,一路高喊:“找到了!找到了!他们回来了!”
夫人从椅子上腾起身,又喜又泣,忙迎出去,口中喊道:“冬哥儿…我的心肝儿肉…”
月桃热泪盈盈,又哭又笑,急急地往外跑:“冬哥儿!娘在这里!”
众人涌出厅堂,见一行人正往这边过来,薛洵走在前头,手里抱着孩子,步履坚稳。
“冬…”
走近了,众人殷切的呼唤猛地截住,薛洵怀中的娃娃转过头,哭丧着小脸朝夫人伸出手:“祖母…”
是欢姐儿。
夫人、月桃、薛淳、孟萝以及在场的丫鬟婆子们全都惊在当下,满脸错愕。
欢姐儿从薛洵身上跳下来,扑到夫人腿上委屈地哭诉:“祖母…坏人要抓欢姐儿…好可怕的坏人…”
夫人僵在那儿竟不知如何反应,目光望向薛洵,一时也没有得到解答。
“祖母?”欢姐儿没有得到安慰,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愣愣地松开手,仰头望去。
孟萝倒是一下从震惊中回过神,见孩子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忙上前将她抱住,道:“好姐儿,你可吓死我们了…走,婶婶带你去找姨妈,她都吓坏了…”
说话间便抱着孩子往里屋去。
夫人终于问:“这是怎么回事?”
薛洵走了两步,想想又顿住,面无表情地回头:“那贱婢摆了我一道,被带去胥口的不是冬哥儿,是欢姐儿。”
“什么…”
薛洵不等她多问,紧接着说:“已经抓到了几个犯人,儿子现在要去衙门提审,晚些时候再向母亲回禀。”
说着转身往外走,此时月桃终于反应过来,脸色惨白地抱住他的胳膊,祈求般唤他:“二爷…”
薛洵拍拍她的肩,抽出手,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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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颁的那道谕其实是在永乐二十二年五月,时间错开一下,不必细究。


第四十四章
端阳节前,薛涟从山西回来,冬哥儿的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家里动用大量的金钱和所有的人情关系去寻找孩子,可惜至今没有下落。也有说在杭州一个元杂剧班子里看见眉心带着红痣的娃娃,薛涟陪同薛洵赶去,结果又是无功而返。
佩枝和陈母已经死在了衙门的刑房里,抓来的几个拐子倒是供出了另一拨人的去向,可惜为时已晚,沿途找过去,那起亡命之徒早就逃得没影儿了。
月桃从最初的忧心期待到失望落空,渐渐也绝望起来。她只要想到她的冬哥儿沦落市井不知要受多少人间疾苦,便整颗心疼得碎成几瓣。再看夏潇院那边不过虚惊一场,欢姐儿平安无事地回来,如今照样在未絮膝下承欢,这究竟凭什么?分明要救的是冬哥儿,凭什么,凭什么是欢姐儿回来了,凭什么她们都好好的,只有她在痛苦里整日煎熬…
薛洵从杭州回来,正是大半夜,他赶了很久的路,疲惫至极,进府以后直接回夏潇院,衣裳鞋子没脱,倒在贵妃榻上翻身就睡。
未絮被吵醒,看看怀里的欢姐儿,轻手轻脚下床,走到榻前凝望薛洵。
他看上去老了好几岁,满脸疲倦与憔悴,精气神也被抽去了大半。
未絮心里很难受,面前的这个人,她有时觉得他陌生,有时觉得他亲近,有时觉得他可恨,有时觉得他可怜。
好的坏的,其实早就摸透了,只是因为她想要他,所以不能只要他的好,而不要的他坏。
可是以后怎么办呢?沉甸甸的事情太多,好像快活不起来了。
她有些累,想到也许他更累,便觉得前途渺茫,犹如孤舟飘荡,失落在浓雾里,蒙蒙的透不过气,找不到路。
未絮垂下眼帘,弯腰为他脱去鞋袜,打了热水,解开衣衫,拿帕子轻轻擦拭一番,然后抱一床锦被盖上,让他好好安睡。
***
午后,欢姐儿从夫人房里请安回来,闷闷的一头撞进未絮怀中,久久没有吭声。
“怎么了?”
跟去的奶娘和丫鬟们支支吾吾半晌,道:“路上遇见月姨娘了。”
未絮蹙眉不语,打发她们下去,问欢姐儿:“姨娘和你说了什么?”
欢姐儿天真的眼睛里满是无措和害怕,她攥着手指头,认错般道:“姨娘说冬哥儿至今找不回来,都是因为我…还说爹爹原本选的是冬哥儿,只因坏人使了诈,所以才让我得救…姨娘说的是真的吗?”
“假的!”
“可为什么我回来了,祖母好像也没有很高兴…”
未絮强压下心中怒火,放软声音,道:“因为冬哥儿还没找到啊,夫人自然担心。你爹爹现在每日回屋都要先看看你,晚上你睡着了,他还将你抱起来,抱好一会儿才放下,你是他的掌上明珠,和冬哥儿一样重要,他心里绝不会舍弃你的。”
欢姐儿垂下脑袋,也不知信不信,只是接下来的几日开始躲着薛洵,不再黏着要他抱了。
未絮心里虽恼怒月桃的做法,但对于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谁又能指责什么呢?何况她既然敢明目张胆说出那番话,显然已经毫无顾忌了。那便随她去吧,如果她能舒坦一点的话。
***
月末,傍晚,未絮准备到孟萝院里接欢姐儿回房吃饭,行至半路,阴云沉沉,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忙躲到假山里头避雨,没想却撞见有人在烧祭。
却不是旁人,正是秋田。
未絮扫一眼地上的香烛纸钱,又看着秋田哭红的眼睛,问:“这是做什么?”
秋田垂首道:“我…我母亲忌辰,为她烧些纸钱。”
未絮点点头,没有多问。
晚夕吃过饭,欢姐儿乖乖回自己屋里学习女红,未絮仍坐在桌前,将丫鬟们打发出去,只留下秋田,道:“你坐下陪我吃两杯酒吧。”
秋田一时站着没动。
她略笑道:“别怕,这会儿也没外人,不妨碍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对秋田笑过了,也很久没有这样亲和地与她说过话,自从春喜那件事后,未絮待秋田便与寻常婢女无异,这一年来发生许多变故,秋田本已心如死灰,不妄想自己还能被她接纳,可这会儿听着轻言细语,心中万般动容,却是滋味复杂。
“你来薛府有多久了?”未絮一面斟酒,一面问她。
秋田抹抹眼睛,回道:“七年了。”
她又问:“想过嫁人吗?”
秋田愣了愣,张张嘴:“没,没有…奴婢是二爷买的,婚嫁自然由二爷和奶奶做主,自己哪敢有什么心思呢。”
未絮闻言轻轻笑了:“你是个好丫头,若自己有中意的人,可以告诉我,我尽量让你嫁得舒心一些。”
“二奶奶…”
未絮淡淡的:“其实我私心里想把你配给管家的儿子,以后帮着大奶奶打理内务,既体面,又能留在府中和我相互照料…但你若喜欢临安,或者外头别的什么人,自然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愿。”
秋田眼眶泛红,诚恳道:“奴婢可以不嫁人,永远留在奶奶身边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