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谦儿的拜师礼于新公主府大厅举行。
遂岸对于接下这个可能分去自己养花莳草时间的活计本来颇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但当见得那位向自己跪拜的开山大弟子之后,当下便眉开眼笑:难道这个孩子天生长得一身正气,满面忠厚,如果巧加雕琢,适时引导,用这个外表欺骗世人不是很值得期待的一件事么?
“王爷,王大侠在大门外求见。”遂洪进来禀报,欲言又止。
“看你这像是吞了苍蝇的脸色,莫非那个红衣女侠也跟着来了?”遂岸高踞正位,支颐闲问。
遂洪无声点头。
陪座在侧的灵枢淡哂:“来了就来了,越早越有个了断,左右不必把这桩丑事闹到大氏国不是更好么?”
冉晴暖起身:“谦儿,你可愿意随我到后院去找愿儿玩耍?”
“不必了,晴暖。”灵枢摇首,“就让他在这里罢。”
“你当真?”她问。
灵枢面色笃定:“他是我的儿子,也是王烈的儿子,就让他从现在就明白他的双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免得我还要罗织语言去隐瞒真相。”
冉晴暖没有言语,却无法赞同。
遂岸眼珠叽哩骨碌一转:“冉冉若是担心谦儿,我们也留在这里罢?一旦发现不对,我们夫妻就自作主张把谦儿带走,如何?”
灵枢冷哼:“不如说阁下想在旁边看一场热闹?”
“就当是谦儿拜师的束修。”夫妻失和,新人登场,新旧交替,怨天恨海……这出戏怎能不看?
“关于束修,我记得已经提前支付过了。”
“我不介意附礼。”
“你还真是……”灵枢无力一叹,“也罢,有你们在,好歹显得我不那么人单势孤,被人欺负。”
真正无力的是冉晴暖,她一手抚额,一手揽住谦儿,道:“现在可以把人请进来了么,前南连王阁下?”
王烈踏入大厅的那刻,即如遭雷殛,愕立当场。
而与父亲阔别多日的谦儿,几分欣喜,几分陌生,脚步欲动又停,眼内隐闪孺慕之情。
反观那位红衣女子,本来是以三从四德之貌跟随在前者身后进来,当视线内多了灵枢的身影时,即刻全身戒备,目光咄咄,出声质问:“你怎么会在里?你一定是知道烈哥要来,故意在这里等他的对不对?为什么到了今天你还不肯放过烈哥?他为你做得还不够多么?你究竟要把他伤到什么地步才够?”
冉晴暖叹为观止。
灵枢更有几分意外。她不指望对方看见自己时有多少歉意,面无愧色应该就能堪称极品,可是,眼前这副情形,怎么看着都是——
“先声夺人。”冉晴暖道。
“倒打一靶。”灵枢道。
而后,灵枢睇了好友一眼:“你是在耻笑我久入江湖,尽学了一些俗话俚语么?”
“怎么会?”冉晴暖不知所云。
“也罢,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是有良有莠,有优有劣。”
“……”随便你如何自由发挥罢。冉晴暖决定今日只做衬托敬国公主风采的一道布景。
“又在摆你公主的架子了?”红衣女子讥笑,“当年,是你自己愿意抛弃你的公主身份跟着烈哥私奔,利用烈哥的义气成为他的妻子,路既然是你自己选的,就该连你公主子的架子也给一起抛了!你不会不知道烈哥有多重视他的朋友,可是你从来没有一次陪着烈哥参加朋友的宴会,就算烈哥在家中请朋友来喝酒,你也从来都是躲在你的小屋里捣弄你那些瓶瓶罐罐。你知道为此烈哥被那些江湖朋友笑了多少次?烈哥从来没有为那些事怪过你,你又为烈哥做了什么?你只是一直抱着你公主的架子,继续轻视他的朋友和付出!”
面对红衣侠女这番长篇累牍的指责,灵枢始终保持着谦逊的聆听姿态,直待其重声作结,才道:“你这番话,虽然用词粗疏,一听即知来自莠劣之流,但听起来好像当真有几分道理呢。”
“你这个疯女人!”红衣女侠反口相斥,“只有烈哥才会傻到被你骗,在我们的眼里,你不过就是一个倒贴男人的贱……”
下面的字,因为前任南连王弹出的两粒花生米击中话者的穴道而终止。
他拍了拍双手,叹道:“那可是拜师礼之后用来佐酒的下酒菜, 若非不想让我的开山大弟子年纪幼小的时候就要听一些污言秽语,真不想浪费。还有你……”他眼尾睨向一边的王烈,“你就任这么一个货色污辱你儿子的母亲而一声不发么?”
后者自嘲一笑:“她不需要我的保护。”
“诶?”
“论文,她口若悬河;论文,她侍卫成群。”王烈一脸心力交瘁的疲备之色,“无论哪一方,都不需要王某出面。”
“是么?”遂岸想了想,貌似不无道理,遂颔首,“看来,你与灵枢今生的夫妻之缘果然是已经尽了呐。”
王烈五指倏紧。
遂岸笑颜可掬:“不过,作为朋友送你一句忠告,就算你有他娶之意,也莫把自己的品味一降至斯,倘使是这个将一身在我姐姐穿来明艳逼人的红衣穿得如此俗不可耐的女人来做遂某开山大弟子的继母,委实令人有点厌恶。”
那红衣女子口不能言,足不能动,两只耳朵却能听得分明,气得双目赤红,牙关紧阖,却又盼着心仪的男子能够一怒为红颜,为自己正名。
无奈,王烈压根不曾听到遂岸在说什么。此刻,他脑内只回响着一句话——
你与灵枢今生的夫妻之缘果然已经尽了呐。
“好了,好了,莫因为一些噪声耽搁了正题。”作为主人,遂岸决定主持大局,“王兄你今日应该是来找我的,没想到与灵枢狭路相逢。而既然相逢了,那就做相逢当做的事,把你想说的的话当面说出来如何?说起来,遂某还没有来得及向灵枢转告你那个……”
“谦儿会留在这座府第里。”灵枢正颜面对王烈,“他师从前任南连王,学习文武之道。”
谦儿?连名字也更改了么?后者眉峰紧蹙:“你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距离万安城千里之遥的地方?”
“不是留在千里之遥的地方。”灵枢浅笑,“是留在晴暖身边。”
“作为母亲,你居然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的儿子?”
“作为父亲,你也可以常来这里探望他。”灵枢反应平静,“如果他随我留在京城,你只怕很难有机会见他一面。”
王烈冷冷道:“我会带他走。”
“带去哪里?”灵枢秀眉一挑,“让他随着你投奔各处朋友,靠着朋友的接济把他养大成人么?毕竟,行侠仗义并不能添饱肚子。”
王烈面色一变:“你……”
“之前,本公主是个不错的大夫,无论到哪里都会赚得一点稳定的进项,故而不必担心一日三餐。所以,那时的我可以不去在意你那些各有事业的朋友们的贴补。说句题外的话,你总是要有一项营生的,一个八尺男儿纵是武功盖世,一旦无所事事,仍然是个饱食终日的废物。”
王烈脸颜青黑,切声道:“原来你从前心中一直是这么想我的?”
“那倒不是。”灵枢摇首,“从前我爱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他一切的不合理都可以被合理解释。”
弦外之音:现在不爱了,故而请尽情领教我的毒舌。
“若有一日,你成为了一个足以令谦儿引以为傲的父亲,只要他到时仍愿意跟随你的脚步,你随时可以带他去行走江湖。”她又道。
王烈面上空白无物,伫立晌久之后,突然沓沓重步走到儿子面前将之抱住,不过片刻,双臂松开,旋身离去。
遂岸始料未及,但也深知此时绝不能前往阻拦,于是弹出两粒花生米,解了那位红衣女侠的穴位。
后者甫得自由,即怒染花容,抬掌向灵枢奔来:“你这个——”
冉晴暖身后的女卫及时闪身拦下。
“女侠想清楚一点。”遂岸悠然声道,“你只须近灵枢三步之内,周遭暗卫手中的暗器便会全部落到你身上,并以刺杀敬国公主之名灭你九族。”
红衣女侠身上的戾气顿敛,但若就此退去,又忒是不甘,指着灵枢道:“没有人不知道烈哥是个铮铮男子汉,你这么对烈哥,你的良心在哪里?你……你一定会遭报应的!”而后,悻悻退场。
遂岸同情地目送对方行远,淡淡道:“她的话有一点没错,王烈纵是有百个不是,也绝非一个不事生产之人,我认识的他的时候,他不正在河套部落种地砍柴?你何必把他说得如此不堪?”
灵枢垂首,涩声道:“残忍一些,他才能识破我的真面目,意识到眼前人的好罢?”
“啊?”遂岸一脸嫌弃,“你什么时候换了一个这么矫情的设定?”
灵枢闭眸,沉沉一叹:“这是我对过往那段岁月、那个人的仁慈,惟有快刀才斩得断乱麻。从此,我们各自安好。”
啧,女人啊,总是喜欢想当然。被你如此羞辱过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自诩甚高的主儿,不一蹶不振就是好事,还指望他如何安好?遂岸摇首。
“娘!”谦儿突然冲到母亲面前,小脸之上有泪水有不解,“你把爹赶走了!为什么把爹赶走?”
灵枢一怔,启唇欲言:“……”
“我知道!”谦儿小脸骤变,“因为你想做公主,就把爹赶走了对不对?”
灵枢心内一紧:“当然不是,娘只是……”
“我恨娘!我恨你!”谦儿掉头奔出。
“这……”灵枢心尖抽痛,想抬腿追上儿子苦口解释,双足却重如千钧。
“我去罢。”冉晴暖示意女卫先往追赶,自己随后疾步。
灵枢乏力落于座内,埋首于掌心,逼回眶际泪意后方撤指抬首,问:“我做错了么?”
遂岸耸肩。
“请说话。”
“你指得是哪里? ”遂岸语声闲凉,“是指你爱上王烈?还是之后设计好友替嫁自己与王烈私奔?抑或不该回到万安城?就算回到万安城也不打紧,不该为了老母和幼侄一时心软重回宫廷?又或者……”
“行了。”灵枢扫兴挥指,“你的厚道果真是只留给晴暖了呢。”
遂岸坏笑:“虽然是如此没错,不过,遂某不介意说一句金玉箴言。”
灵枢冷哼。
“选择罢了,无所谓对错,惟心而已。”他道。
灵枢嗤声:“老生常谈。”
“人尽皆知,却人皆不知。你因为谦儿的一句指责心生动摇,只代表他是你所爱之人。”遂岸起身伸个懒腰,“涓儿来了,谦儿到了,再加上原来的那个臭小子,我要帮着我家娘子去看孩子,公主请便。”
望着这个男子的颀长背影,灵枢心内一动:那一年春花盛开时节,若是自己不曾选择设计晴暖代嫁,如今的她与他,是依旧相遇,仍然相爱,还是素昧平生,各在天涯?

第403章 冉冉明岸
三年之后。
这一年,在家中大小三个男人眼巴巴的期盼下,冉晴暖生下了小公主闲儿。
这一年,白手起家艰难创业的花商遂岸的生意终于开始有小利进账,结束了软饭之旅。狂喜之下,致信长姐,被无情鄙视。
这一年,太皇太后薨逝,举国顶素三个月。其后未久,任职兵部侍郎的太皇太后母家侄儿认为自己遭受到了太后及敬国公主联手打压,窃取了兵部要件,投奔位于大云北疆的戎国。
这一年,戎国开始频频大大云边境操练兵马,惹得边关诸将夙夜匪懈,寝食难安。
“现在朝中不外两个声音,主战与主和。主战派自然是主动出战,主和派则主张花钱消灾。”出使大氏国的灵枢按三年来的惯例,再度将梵阳城当成落足点,看望儿子,探视好友,顺便倒足这一年的苦水,“虽然我也不认为当前的情形下开战是个好主意,但是,看着那些动辄献言用真金白银买平安的大臣们真真是来气,他们当国库里的那些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冉晴暖执起紫砂壶,给好友茶盏内注满绿色茶汤,道:“父亲昨日还说,幼帝在位,公主摄政,各自在大云虽然不乏先例,但一起出现还是首次。无论朝野,都有一些固执守旧的流派对此难以接受,一旦有外忧滋扰,他们必定趁机兴风作浪,内患滋生。在幼帝成人之前,能够避免的战争最好着力避免。”
灵枢拍手,眉开眼笑:“这一次真是太好了,能赶上老师来此小住,我正好能够请教许多。老师现在何处?跨院还是厢房?”
冉晴暖嫣然:“父亲早膳之后就带着三个孩子去戏楼听戏了,阿岸负责陪同。”
灵枢好是失望:“你家阿岸真是个宝,别人家吃软饭哪个不遮遮掩掩,你家阿岸却似惟恐天下不知,处处宣场。”
“那当然是因为他并非真正的在吃软饭。”冉晴暖道。否则,他又怎能免俗?尤其还是那样骄傲的男人?
灵枢沉吟须臾,问:“关于大云目前的局势,你家阿岸又怎么说?”
冉晴暖淡哂:“你最好别问他的意见,只会给你一个字……”
“打。”二人异口同声。
灵枢掩面呻 吟:“最讨厌这些好战民族出来的人了。”
她失笑:“这个好战民族出来的人已经成了一个满身铜臭的花商,你就不要对他心存指望。此番前往大氏,不妨向东则王加以讨教。”
看自己那点小心思被好友识穿了呢,本想借用一下大氏国的白色修罗,遭遇婉拒,此梦告破。灵枢无力颔首:“好罢,我退而求其次。”
退而求其次,且这个“次”是相对于阿岸而言,东则王知道怕是要哭了。她莞尔道:“如有可能,请你务必告诉东则王这一点。”
灵枢豪迈挥手:“好说好说,再给我看一眼我们的小公主,在哪里?在哪里?闲儿在哪里?看了小公主补足能量,本公主才能斩妖除魔,顺便欺负东则王。”
欺负么?冉晴暖忍俊不禁。
“闲儿,我来了!”
灵枢扑向小床的身影,是真的很享受这片刻的闲适温存。这三年来,王烈凿在她身上的伤痕已然缓缓愈合,但愿有一日,她笑容内的那一抹忧郁也会蒸发殆尽。
“女儿真好,香香软软,娇娇甜甜的,好想也生一个。”灵枢向着襁褓的小人儿做着各样鬼脸,“只是你要小心了,有人说女儿幼时亲父,长时亲母,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女儿是母亲的情敌。你家阿岸的心思要被分割出一半了。”
冉晴暖浅哂:“闲儿满月那日,宁姐也说过这样的话。”
灵枢一愣,叹道:“遂太后这三年内可谓建树颇多,不但将南北一统,还把周边那几个动辄连成一气的小国与部落各个击破,纳入大氏版图。”
“阿岸说过,如今的大氏国,宁姐是头脑,律鄍是手足,这二人的组合,可谓天下无敌。”
灵枢目光一闪:“天下无敌?”
“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冉晴暖把女儿接进怀内,笑靥如花,“阿岸那时选择梵阳城而不是兴岚城,就是为了防备宁姐有朝一日大氏国再也装不下宁姐的雄心。”
灵枢瞳仁倏亮,心间生暖:“晴暖,我幸好有你。”
眼前的晴暖衣袂飘然,眉目清涓,已做了两个孩儿母亲的女子,怎么还能美得如此不沾凡俗?她冷不丁上前把美人抱住:“你一定要一直美下去,把遂岸迷上一辈子,让他乖乖做我大云的屏障!”
“……”冉晴暖哭笑不得。
“这个夫君你真真是嫁对了呢。”灵枢越想越是心花怒放,“试想,如果当日嫁与东则王后,纵使夫妻和睦,以其本性,也绝无可能为你做到如厮地步。”
冉晴暖冁然道:“东则王是一个轻易不会打开心门的人,而一旦允许有人进驻那处,便是一生之事。恋人是如此,朋友也是如此。”
灵枢与律鄍,在这三年间似乎做了朋友。诸如重要的庆典,都是两人来往之大云、大氏之间,俨然成为两国邦交的桥梁。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机缘,每一次有所联想,即会觉得命运之神的不可思议:倘若是既定下的那条路,纵然百般迂回绕远,早晚也会回到那里继续前行,即使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而后,在此经过短暂的歇憩之后,敬国公主踏上此次征程。
冉晴暖抱着女儿,站在自家最高楼顶,为她送行。
“敬国公主和太后一样,都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藏花喃喃道。
“当然。”冉晴暖粉面之上说是与有荣焉,“灵枢曾说过,‘如果我能够冲锋陷阵用兵如神,我也愿领兵出征,把那些来犯之敌打得闻风丧胆,再也不敢近我大云一步。但我不是,所以我只能用自己擅长的方式保护这个国家。’所以,每一次前往各国,对于灵枢来说都是一次战争。”
“那么,奴婢祝公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藏花振臂高呼。
还有,一路顺风。
晚间,遂岸归来。就如每一个夜晚那般,在就寝之前灯光下,夫妻二人各司其事,间或道起各自白间所历之事。
“灵枢索性与律鄍联姻罢。”遂岸突道。
“什么?”冉晴暖拿着绣针的手一顿,“你说……”
“倘使大云的敬国公主与大氏的东则王联姻,大云北疆必定立刻平静无事。”遂岸推开眼前账簿,专心面对妻子,“冉冉不认为是这样?”
她怔怔凝视着丈夫的俊脸:“你是认真在说?”
遂岸点头。
“灵枢和律鄍,他们是朋友。”
“就因为是朋友才好。”
她将绣针别起,黛眉微颦:“我还是希望灵枢能够再次遇到一个真心相爱之人。”
他摇首:“很难了。”
她樱唇不悦抿起。
“娘子息怒,听为夫慢慢道来。”遂岸忙不迭与爱妻挤坐一处,捧着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手儿讨好赔笑,“大氏国的女人没有中原女子的束缚,婚前不必守贞,丧夫可以再嫁,然而,就算敢作敢为如姐姐,为了己儿,也会与危珏斩断情缘。如今她是一国的太后,也是国君的母亲,将身为女人的那一部分已然割离。但是,她仍然快乐,成为西漠霸主是她自幼就为自己选下的一条路,只有走在这条路上,她才是她。”
冉晴暖偎进丈夫胸前,道:“但是,灵枢和宁姐毕竟不同,她自幼的向往只是在广阔天地间奔跑的自由。尽管与王烈的婚姻失败,并不代表她会就此断了那份向往。待幼帝亲政,她便可以功成身退,到时……”
“到时,谁又能知道发生什么?”
她闷声不语。
遂岸在妻子手背上啄了一口,柔声道:“娘子你仔细想想,现在的灵枢和以前的灵枢可还一样?她摄政多年,胸怀得是整个大云疆土。这样的她,即使有一日功成身退,只怕再也难以爱上一个平凡男子罢?”
“即使如此,为什么一定要选律鄍?那个人的心里只盛得下一个博卿。”
遂岸一笑:“那不正好?这一点灵枢明白,律鄍也清楚,两个人都不会对对方有朋友以外的奢望,不正可以做最清醒的同盟者?”
她偎着那个精实的胸膛,聆听着夫君稳健如一的心跳,缓缓道:“所以,因为我只是一个平凡小妇人,才会向往平凡的幸福,而灵枢、宁姐都是心怀天下的奇女子,不会耽溺于如此狭隘的世界么?”
“只有各有各的路而已,他们的世界未必广阔,我们的世界也并不狭隘。”遂岸拥紧妻子,“况且,这也只是我们的夫妻夜话,一厢情愿的猜度,灵枢未来如何,还是掌握在她自己的选择之中。”
然而,前任南连王一语成谶。
十几日后,大云、大氏联姻之讯颁布天下:敬国公主与东则王将缔结百年鸳盟。
即便曾与夫君有过一席夜话,在得到这样的消息之后,冉晴暖仍然难抵错愕。
这一日,阳光甚好,她坐在花轩,旁边是女儿的小床。轩外树荫之下,愿儿、谦儿、涓涓正手执木杖玩着官兵抓强盗的游戏。
一本春秋翻了两页,即无心阅读:灵枢这个决定,是大势所趋,抑或大势所逼?
“明岸公主在想什么?”
她抬眸,稍稍怔忡:“灵枢?”
“是我。”来者眨眸,“这一次是特地来找你。”
“你……”她欲语还休。
灵枢闪身坐在她身畔,满面自嘲:“人生很玄妙罢?我当年费尽心机,用尽力气,与素问联手,利用你的报恩之心与大局之念,将自己最好的朋友设计成为代嫁公主。这么多年之后,素问回到故乡专心教子,你留在此处成为大云与大氏的缓冲屏蔽,而我仍须走上那条路,做回我的和亲公主,嫁给当年的那个人。”
既定的路还是既定的路,在多年的弯路之后,仍然以最初的方式继续前行。
冉晴暖默然良久,掀睑望着好友的面孔:“至少这一次,是你自己决定下的罢?”
灵枢颔首:“遂太后提议之后,我仅用一天来思考,便应了下来,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这都是眼下最稳妥的解决之道,不必劳民伤财,更不会惊扰民心。”
“律鄍怎么说?”她问。
“他说我是他的朋友,他愿意帮朋友这个忙。”
她颦眉。
“别这样的脸色嘛,我的挚友。”灵枢释笑,“这不是委曲求全,更与牺牲无关,律鄍是一个不错的朋友,与他嫁姻,总好过嫁给一个自己全无了解的男人。”
“边境那边如何?”
灵枢神采飞扬:“联姻的消息才一发布,便安静下来。”
是呢,一国的摄政公主与一国的亲王联姻,戎国在这个当头若仍敢生事,不啻是对大氏国的挑衅,届时大氏师出有名,即可挥师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度希望招惹上那个好战的民族,大云亦然。
“谦儿又长高了呢,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他向我问候,恁是彬彬有礼。”望着院中的儿子,灵枢喉头百味杂陈,“我终究是亏欠了这个儿子。”
“阿岸常与他谈心,他言间也能体谅你的苦衷,你今日既然特意来了,与他好好地去说说话罢。”
灵枢顿住。
冉晴暖黛眉一挑:“逃避不是敬国公主的风格喔。”
灵枢白眼相加:“你这语气与你家阿岸一模一样,果然是近墨者黑么?”
她明眸熠熠:“不得转移话题。”
“是,是,是,我遵命就是。”灵枢无奈投降,“今晚我会与谦同眠,做一次母子之间的彻夜长谈。”
二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
而这个时候,梵阳城有一家酒楼之内,前任南连王正与现任东则王拼酒求醉。
一个时辰前,遂岸正在外赁的花房内摆弄花草,律鄍踢门而入。两个男人才一见面即挥拳相向,打得彼此鼻青脸肿之后,走进这家酒楼。饮酒期间,每逢话不投机,二次便再次揪斗一处,全不管吓跑了一干食客。
“听着,姓律的,你刚才那句话不得在冉冉面前讲一个字。什么你会替她照顾她最好的朋友?明明是个薄情寡义的,就别把自己往情圣那边捣饰,明白?”遂岸又将一坛饮完,指着对面人道。
对方狂饮间隙,言简意赅:“你管我?”
遂岸大眼一瞪:“就是管了!”
律鄍嗤声:“你少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王岂是那等肤浅之人?”
遂岸翻个白眼:“承认罢,你就是。”
“方才本王话没有说完你就一拳挥了过来,肤浅的是你罢?”律鄍将手中空坛掷出,“灵枢也是本王的朋友,而且是惟一的朋友,若戎国当真敢兵犯大云,本王一定会率兵踏平戎国,这是本王对朋友的承诺!”
“你只有这句话才像句人话,喝酒!”
“喝就喝,你前面那一句纯属废话!”
两个男人既非朋友,更非知己,却喝得畅快淋漓,尽兴至极,也算是人间奇景之一。
酒楼老板站在二楼楼梯口处,听着二人言声,面如灰烬。
“王大侠,你怎么在这里站着?”遂洪上前说话。
对方勉力一笑:“终于真正了断了呢。”
“嗯?”
“麻烦代我告诉谦儿,我要出门一段时日,回来的时候,会有西域的礼物给他。”对方沓沓远行,背影僵直。
楼上的二人借酒起兴,又一次大打出手。
遂洪倚壁掩耳,不忍卒听:碎得不是那些桌椅杯盘,而是主子辛苦得来的一分一文,赚钱不易,夫人,您的家教该更加严厉些才是呐。
此时此刻,他家夫人自是浑然不觉。
“你与素问近来可有联络?”灵枢问。
“五日前才收到一封信,蒙儿已然入塾读书,她每日种田养鸡,尽在田园之间。”冉晴暖道。
灵枢目透怀念:“我听她有次醉后说过一次,当年是律殊恃病装疯,用强……”
“过去的事不必提了。”若非如此,律殊又怎会多年来对素问心怀愧疚?宁姐又何以对素问从无怨恨?冉晴暖淡淡道,“素问自己已经放下,我们也为她放下罢。”
灵枢轻微颔首。
天高云淡,南飞有雁。
她们扭缠在一起的人生,还将如是前行。
午后。
“呱哇——”
一记脆亮的婴啼划过公主府的静谧园林,三个正在敞榭内听先生讲书的大小娃娃当即跳起,任凭先生喝斥,一个个从门从窗,向哭声源起处疾奔而来。
“娘!”
“师娘!”
“舅母!”
三道声量不一的童声急迫而近,而后异口同音:“闲儿怎么了?”
花轩之内,百花之中,冉晴暖抱着自家犹在哼哭的小公主含笑摇首:“没事,只是在撒娇而已。”
“嗤,妹妹真狡猾,仗着自己是妹妹,就可以对娘撒娇!”愿儿如是鄙夷。
谦儿一手牵着涓涓,好是不以为然:“闲儿是小娃娃,当然可以撒娇,愿儿连闲儿也嫉妒,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你自己不也是小孩子?”
“我大你一岁,是大人!”
“才不是,爹爹大我二十岁,才是大人!”
“大一岁也是大人!”
“不是!”
涓涓吸着用指,张着大眼,在两个宛如斗鸡的小小少年间左顾右盼,笑容甜甜。
“冉冉,涓儿方才在哭么?”外面,拿着花锄的男人飞身赶至。
她回眸嫣然:“方才在哭。”
四个娃娃的簇拥中,从轩窗打入阳光映洒她半张粉面,肌肤如雪,难描难画。
“冉冉……”遂岸伏在窗前,望着妻子的双眸内尽是痴迷,“你真美。”
她笑睇一眼:“承蒙赏识,不胜荣幸。”
时光变迁,当长戟换成花锄,他也依然是她心中那个最为璀璨的白马少年。
微风习习,天光和煦。这次第,花好人圆。
正正是——
冉冉花明岸,涓涓水绕山。几时抛俗事,来共白云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