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人家告诉我们说,那一天电视在向全国转播,大家等着看北戴河抽人,等来等去不见动手,不是数盲的人都熬不住,睡着了。数盲倒是瞪着大眼在看着,但也早忘了等着干什么。电视镜头一会照照这个,一会照照那个,终于照到了一个人在啃面包,就转播了那个面包消失的全过程。然后他像眼镜蛇一样张开大嘴,让全国人民兵他的扁桃腺,还用舌头舔面包渣,这使我好一阵见了面包就恶心。然后又转播了一个人抽烟,抽了一口,憋住了气,用左眼看看烟头,再用右眼看看烟头,最后用两只眼看烟头,把自己看成了对眼,足足憋了四分钟,才把那口淡淡的烟呼出来。后来知道,那个人原来是个蹼泳运动员,肺活量大得惊人。我要是有那么好的肺,就绝不吸烟。还转播了一个小会计给自己化妆,先是他开细细给自己画眼晕,画完了,照照镜子,用纸擦掉,再画一遍。忽然之间,她拿出口红,给自己画了个大花脸,然后吐着舌头给另人看。我要是像她那么年轻漂亮,就绝不在电视上糟蹋自己。后来才知道,电视摄像机位置很隐蔽(同样很隐蔽的还有一大批狙击手),会场上的人一点也不知自己上了镜头。后来这些上镜头的人都倒了霉。然后有人嘘起来,等到嘘声很大的时候,武警朝天鸣枪,大家都趴下,数盲往天上看。但是我们在棚子里看不到武警鸣枪,也听不见。只看到大家趴下数盲朝天上看,所以一点也看不明白。假如不是在屏幕上见到了熟人,我还以为放错了频道,这是个电视剧哪。看见这种情形,蓝毛衣就哭起来了。
我在受鞭刑之前,在一个玻璃亭子里关了很久才去挨抽。当时我以为自己很可能马上就会死掉,但是没有,虽然挨第八鞭后死了一会,吸了氧气,打了强心针。醒过来以后,有人要把我解下来送医院——余下的下回再打。我坚决不同意,并且抱着柱子不撒手,说自己没问题。我可不乐意再被关在棚子里。数盲们尊重我的意见,又打了我四下,然后七手八脚地把我解了下来,要架我上担架。但经过现场抢救,我还能自己站住,就把搀扶的手都推开,从台上走下去。这时候会场上已经乱了,到处都在和武警扭打,还有枪响。只有台前一片人端坐不动——都是我的同事。不动是对的,动就会有伤亡,而且伤了谁都不好。我不在,也不知是谁在为头。我朝那边走了几步,又被人架住。公安局的老大哥凑着耳朵说,你还是快走为好。我点点头。就在这里有个女人站了起来,她戴着墨镜,穿一件薄呢子大衣,高跟靴子,径直走过来,原来是我前妻。原来她回到部里,掌握着这帮人,这我就放心了。我对她说:你给我根烟。她拿出烟来,吸着了放到我嘴上。我抽了一口,猛烈地咳呛起来,同时眼前阵阵发黑,赶紧取下烟来又递给她,说道:给别人吧,别糟蹋了。然后我就人事不知了。
我说过,蓝毛衣在棚子里哭过,当时她说:你看看,他们都在干什么?一点都不尊重我们。我赶紧安慰她说:会尊重的——不尊重我们,也得尊重国家的鞭刑。人是我心里却在想:看来他们把我们安排成了个会尾巴。所谓会尾巴,就是很不重要的议题,万一来不及进行,就推到下次会。看情形,我们要被押回医院。以后还要五点起来,灌肠导尿——导尿这件事最可怕,因为二等兵王二不经折腾,动不动就直起来,那些小护士面面相觑,然后说:老大哥,可喜可贺。她们的意思是说我这把岁数了还这样可喜可贺,但我觉得自己为老不尊,难堪得很——这些一可以忍受,还要在这个棚子里等候,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因为有了这些细节,所以真被绑到X形架上时,我倒感到如释重负。
现在我知道,其实数盲们很重视我们,那天惟一的议题就是揍我们,但是不管揍谁,唧怕是揍自己,数盲们都要讲两句,两句并不多,在这方面 我们没话可讲;不幸的是数盲根本就不知两句是几句,讲起来就没完。因为这个原故,蓝毛衣哭得很伤心。我让她把头倚在我肩上,因为我是老大哥,比她大二十多岁,我显得既端庄又体贴。其实我也一阵阵的想撒癔症。在一个静静的玻璃棚子里,看着外面的浑浑噩噩,再加上生死未卜,我心情坏得很,但我能控制得住。这一切得益于我前妻对我的训练。当年在碱场里她训练我走正步,喊了“一!”后,就这样对我说:王犯,你脾气很坏!而我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朗声答道:报告管教,一定改!她压低了声音说:看着点人。然后凑过来吻我一下说:告诉你,不准改,改了就没意思了。你只要控制住自己就行了。因为有这样的训练,所以我不但能控制自己,而且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下在电视上看到了玻璃棚子,透过玻璃还看见我和蓝毛衣拥在一起,就说,咱俩上电视了。蓝毛衣转过身来,把哭哭啼啼的样子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等到看明白这一点,她暴跳如雷,原地跳了好几下高。后来又对我说:老大哥,你得为我作证,我可不是怕了才哭的。我说:当然,但也得我能活着才成。
后来电视调了一下焦距,棚子、玻璃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们两个,坐在椅子上。我们俩笑着朝电视招了好多次手 ,但是没什么反应。我眯着眼睛,想把摄像机找出来,但是阳光正从那个方向来,所以什么都看不到。蓝毛衣倚着我说,她有个好主意,假如我挨了鞭子不死,我们俩就傍起肩来。我说,这是老生常谈。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她振作起来,说道,结婚?生个孩子?我说,不是的。我想认你当我干女儿。她勃然大怒,跳起来用并在一起的手打我。后来她说,你们这些混蛋,都不和我好,都让我当女儿!我的便宜这么好占吗!这种说法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孩子的脾气、体态、相貌无一不是当女儿的料。但是她的亲生父母怎么了?假如有父母的话,谁也不敢来挨鞭子。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这样的:用不着你操心!他们是数盲!早不认我了!然后她问我,当你女儿也可以商量。你爱我吗?我说,爱。与此同时,双眼平视着她,用交叉在一起的食指指向她的胸膛。她的胸脯很大,对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5
我前妻训练过我怎么说“爱”,这一手在受鞭刑之前,面对蓝毛衣的时候用上了。这种训练是这样的:在走正步时,她喊二(如前所述,“一”的内容是有关我的脾气),我换了一条腿站着,她问道:王犯,说“爱”的要领是什么?我就答道:报告!双眼平视对方,平静,缓和,深情地,用胸音!她说,转过来,做一遍!我保持着“二”的姿势,单腿转过身来——这一手就是少林寺武僧也要佩服的——对她说了爱。她问:周围有人吗?我说:没有(当时是清晨四点半,天还不大亮)。她说:很好。还有叫?我说:报告。你得先说稍息才成。她说:稍息。我就放下腿,走过去吻她,做得和热恋的情人一样。这时候她说:你要是能“情不自禁”就好了。我说:是!管教!请指示要领!她勃然大怒,说:混账!我要揍你!我就喀嚓一转身,面对我们的木棚做好了跑步的准备姿势,朗声答道:是!管教!拿鞭子还是拿棍子?我以为能把她气疯,但是没有。她叹了口气,说道:不和你怄气。现在——解散!我受训的事就是这样的。等到开party那晚上,我们俩躺在双人床上,我用胳臂揽着她。她问我,在碱场干吗这样怄她。我憋了一口气,好半天才吐出来,什么也没说。她猛地翻身起来,扑在我身上,用手指划着我的胸膛说:等你死了,我要把你的心扒出来,吃下去!我说:用不着等那么久,现在就吃吧。于是她在那时咬了一口,留下一个牙印。后来在医院里,一个女医生也看见了,她问我谁咬的,我问她问这个干什么。她说没什么,这个女人的牙很好呀。但是这又扯远了。
我在玻璃棚子里对蓝毛衣主闻爱,就照要领行事,但因为两个人都戴了铐子,所以我往左扭,她往右扭,就这样往一块凑,从头顶往下看,一定像个太极图。就在这里棚子的拉门哗一声拉开了。我们俩站了起来,站得笔直。门口站了一大群人。公安局的老大哥说:你们俩谁是头一个?我看了一眼蓝毛衣,发现她脸色苍白,就朝前跨了一小步——但是蓝毛衣已经大步走了过去,我就退回来坐下。她把手伸过去,人家给她开了铐,她就往外走,但是被好几只手推了回来。拉门又关到只剩一条缝,那位老大哥在外面说:别着急,还要等等。这下连我都沉不住气了,跳起来问道:等到什么时候?他说:这我也不知道,和我急没用。他对蓝毛衣说:再叫你就脱掉外衣,快一点,大家都少受罪。然后拉上门,上了锁,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蓝毛衣转地头来,说:现在干什么?声音发抖。我知道她怕了,就说:活动活动。语气平缓,一如平日。这可不是我前妻训练出来的,而是我的本性。当初她在身后一枪打穿了我的帽子,我还是不急不慌。而不急不慌的原因是我极傲,甚至极狂。我已经说过,狂妄是艺术家的本性。这种品行深为我前妻所不喜,所以她常拿着手枪以准我的脑袋,说道:王犯,我要一枪崩了你,然后自杀。我真的吓得要命——谁知枪里有子儿没有——但我还是挺得住,说道:报告管教,崩完以后,您就说走了火,不用自杀。她把枪口拿开,说道:王犯,你是瘦驴屙硬屎,你承认了吧。我真的是瘦驴屙硬屎,但我就是不承认。哪怕她真的崩,我也认了。

我在玻璃棚子里老想起我前妻,而眼前的事却是蓝毛衣在伸臂,下腰,踢腿。一活动起来,她的胆子就大了。后来她在屋里翻了一个跟头,然后走到屋角,脱下高跟鞋,倚墙倒立起来,于是茄克、裙子都溜了下来,露出了肚皮、内裤、吊袜带,大腿,等等。要知道,我们现在正上电视,我就朝她摇头道:不好看。她又正过来,穿上鞋,搓着手上的土,走到我身边来,说道:我的腿不好看?我说其实是好看的,但是咱们在上电视,你别毒害青少年。
有件事必须解释一下,我们的电视没声音,于是我就以为电视是无声的。其实不对,电视有声音,所有的地方都被人下了微型话筒。氢我们在棚子里说话,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能听见。这是因为全世界的电视台都买了转播权。这句话就被上级数盲听见了,发出指示道:我们的好多同志,觉悟还不如一个犯人!乱七八糟的镜头怎能上电视!这个指示就往前方(这是电视行业术语,指转播现场)传,但是怎么也传不到,电话一会儿打到新疆,一会儿打到西藏,当地的数盲就大慌大乱,打听他们觉悟为什么不如犯人,不如哪个犯人。平时乱七八糟的事也有,都不如那天糟糕,但是这件事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在等待,太阳逐渐不那么厉害了,棚子里也没有刚才热。我们都冷静下来,并肩坐着看电视,电视里就是我们自己。只要心平气和,就能觉得活着是好的,不管是怎么活着。

六、 认 识

1
受过鞭刑后,我的头发都白了,还多了一种咳嗽的毛病。这不能怪别人,尤其是不能怪受刑,要知道我身体一直不好,还有吸烟的恶习。现在我戒烟,但是我的肺民经被烟熏了三十年,病根深入每个肺泡。上级通知我,可以办出国,但是我拒绝了。这是因为我的手抖了起来——这不是病,而是年老。挨过了鞭子,我已经不止四十八岁了。不管怎么说吧,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已经完蛋了,虽然还能凑合画几下。我现在能做的事,就是写作,而写作只要能说话就可以。我一点也不想出国,因为我生在这里,就死在这里也好。按我的身体外表来看,已经有七十岁,该做这方面的考虑了。在此我申明自己的态度——鞭刑是新鲜事物。作为一个受刑人,我认为它对我有好处。当然,它对身体有点损害,但是皮肉之苦可以陶冶情操;另一方面,假如犯了法就送去砸碱,我国的识数人口就会不够用了。人力资源是我国最伟大的资源,有二十亿之多。惟一的问题是识数的人太少了。在这种情况下,让不识数的受徒刑,识数的受鞭刑,实属英明之举。另外,正如数盲们已经指出的那样,我们需要疼痛。疼痛可以把我们这些坏蛋改造成新人。
有关鞭刑,还可以从其他方面来认识。它可以使社会上有关方面心理上得到平衡。我们心情烦了就开party,数盲们也会烦,特别是感到戴了绿帽时。这时候就该找个人抽一顿。当然,要把全体绿帽子的发送者都抽一顿是不可能的,人力物力都不许可。所以就来抽我。这是应该的——我是老大哥。
而蓝毛衣挨抽也有道理:保安同志最恨城里人。我们吃得好(其实也不好,只是相对他们而言),住得好(同前),干活也轻松,这是凭什么?无非是凭了脑子聪明。这一点他们真比不上,所以心里有气。有气了就来打架,在斗殴中又总是吃亏。好容易逮着一个落单的,又把他打死了,自己贴进一条人命。他们需要有个机会,既安全又有效地抽我们一顿。蓝毛衣就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事后保安同志们一致认为抽蓝毛衣过瘾,但是数盲们不这样看。

蓝毛衣经过治疗,身体完全恢复了。她现在常来看我,提到我们之间的事,我就说:现在不行了,我认你做干孙女吧。她勃然大怒,摔了我的茶杯,还说:混账,你真是占便宜没够!——这是因为我们一起受刑,我很爱她。假如受刑日我和蓝毛衣在棚子里的举动有什么不妥,我愿负全部责任,并愿受鞭刑。上次抽了我的背,把我抽老了二十岁,这回请抽我胸口,没准能把我抽回来。
至于那些不妥的举动是这样的:我和蓝毛衣在棚子里坐着,直到日暮时分。忽然听见有人在敲玻璃门。回头一看,是公安局的老大哥,他往台上比了个手势,蓝毛衣点点头,回过身来,拿出条黑丝带,在脖子上打了个蝴蝶结,问我怎么样。我说:好看。她站起来,俯身吻了我的脸,笑笑说:老大哥,和你在一起真好!我走了。我说:你走吧。然后低下头来,不去看她。因为她笑起来很好看所以我已经爱上了她——按我现在的情形来看,这种爱有乱伦之嫌。
后来她就走到一边。听见她嗖嗖地拉拉锁,我禁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我的卑鄙动机是这样的,没准我就要死了,不看白不看——看见她只穿了黑三角裤,长袜,高跟鞋;脖子上系着黑蝴蝶结,皮肤白皙,很可爱。后来所有的人(数盲有在内)都要交待,那天看见了没有,承认看见的要办学习班。我什么都看见了,而且在极近的距离内,所以早该去学习班。她的乳房又大又圆,一边长了一个,总共是两个。然后她朝我露齿一笑,走到我面前说:摸摸。我往直里坐了坐,捧起那两个东西,用嘴唇轻轻触她的乳头,两边都触过了,然后把她推开,拍拍她屁股,说:你去吧。这当然是危险动作,但是我当时生死未卜,不怕危险-她就往六口走。门已经开了,进来不少人。我没有回头,在看电视。从电视上看见有两位警察奋勇摘下大檐帽,遮住她胸前。还有些人揪住她的头发,扭住她的胳臂,拿个黑布口袋要往她头上套,她在奋力挣扎。后来同志们又把她放开了。考虑到国际影响,我认为这是对的。对外宣传的口径,是我们俩犯下罪行的,天良发现,自愿挨一顿鞭子,用皮肉抵偿国家财产的损失和别人的鼻梁,这样说很好,但惟一的问题是国家要我们的皮肉干什么。我和蓝毛衣就是按这个口径进行。过了一会,她走到台上,朝四面招手、飞吻,但是身前总是有两个人,举着大檐帽。然后就被带去挨鞭子。我知道上级对我们很重视,从外省请来了好几个赶大车老把式,还反复操练过,所以一鞭子就把她打得像猫一样悲鸣。这个过程相对比较快,因为蓝行身体很棒,只晕了一次,而且用水一泼就过来。后来她破口大骂,和宣传口径配合不上了,这样一来只好速战速决,赶紧把她解决掉。等到抽我时,架子上还热乎着哪。我挨打时紧贴在她的体温上,这种体温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疼痛。假如没有这种抵消作用,我就是死定了。
对于我们挨鞭子的事,有必要补充一点:作为一个前美术工作者——或者按南方的说法,作为一个美术从业员,我认为自己在受鞭刑时很难看。假如不是看录相,我还不知自己上身长下身短,更不知自己手臂是那样的长;在台上举起双手向观众致意进,简直像双鹤齐唳。除此这外,我身上没什么肉,却有极复杂的线条:肋骨、锁骨、胸骨等等,从正面看,就如从底下看一只土鳖虫。应该有人举着大檐帽遮在我胸前,但偏不来遮。挨打时我就如土鳖受到炙烤,越打背越弓,最后简直缩成了一个球。而且我一声也没吭。而蓝毛衣受刑就很好看,她肉体丰满,挣扎有力,惨呼声声,给人以精神上的震撼。受刑后,信件从全世界飞来,堆在医院的门厅里。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向她求爱,让我离好远点。因此,谁可爱谁不可爱,谁表现好谁表现坏,昭然若揭。但是数盲们认为我的表现比蓝毛衣还好,真是糊涂油蒙了心了。

2
我以为挨了鞭子之后所有的事就算结了呢,现在知道没这么简单。上级让我谈受鞭刑的认识,谈好了再出院。我觉得这事很古怪,住院是因为我有伤,现在我拄着棍能走路了,还住在医院里干什么。有什么要谈的,等我上了班再谈也可。上级说:这里条件很好嘛,你为什么要出院?我说我想上班。他们就说:我们认为你不必上班,就住在医院里吧。因为他认为这是对你好,所以就不听你申辩,只有对你坏时才让你申辩,但是申辩又没有用。
我说我要出院想上班是真的,虽然听上去有点难以想象。我听说我前妻辞掉了市府的位子,回技术部工作了,像这样的事近十年不曾有过一起,但是现在每天都有好几十起。虽然领导上没让她当常务副部长,但是部里人叫她老大姐。这使我发了疯地想出院回到部里去。这个鬼医院不准探视,也逃不出去,比监狱还监狱。我对数盲说,你们是不是想等我养好了再抽几鞭子?不要拖拖拉拉,现在就抽好了。他们说绝不是的,只是要请我谈谈认识。我已经谈过了(上一节就是),以为他们看到那样的认识会把我放出去。数盲说,那样认识是不行的,还要再进一步。他妈的,不知往哪里进。说实在的,挨了一顿鞭子,我对世界的认识是进了一步,但是我知道把它来不是很恰当,尤其是谈给数盲去听。
数盲们一会儿说我受刑表现很好,一会儿又说,应该再抽我几鞭子才好,简直把人搞糊涂了。他们说我表现好,我就说:谢谢。他们说要再抽我,我就问:什么时候抽?他们目瞪口呆,接不下话茬。这说明这些话都不是认真说的,换言之,是废话。至于蓝毛衣是表现,他们一致认为是恶劣之极,但是谁也不说要抽她。据说有几位数盲看抽她时发了心脏病,这是她裸露身体受鞭之过。这件事不足为奇,他们想看到的是抽我。蓝毛衣是另一个节目,不是给他们看的——放错频道了。
女之鞭刑时必须要露出肉体,但是电视上不能有女人的肉体,这是个两难命题。所以听说现在有了这样一种做法:在受刑前,先在她身上涂一层迷彩,涂得哪是乳房,哪是屁股,全都看不出来。但是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涂了迷彩后,她在哪里也看不大清。所以现在进口了热像仪供掌鞭人使用。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热像仪上看不清谁是谁,除此之外,车把式也不够聪明,操作不了热像仪,所以经常把警卫打着,但是这个问题已经很小了。
至于我表现不好的地方,是当众亲吻了蓝毛衣的乳房。我的态度是,反正亲都亲过了,你看怎么办吧。我的认识就是这样的。顺便再说一句:数盲们把我除名了,我现在不是老大哥了。现在让我谈认识,谈好了放我出国。但我一点也不想出国。既不在技术部工作,也不是老大哥,我还出国干什么。
他们让蓝毛衣出院了,理由是她表现不好,还比了她延长实习期的处分。这对她没有什么,我看她乐意在技术部里干,但是对我就很严重。我现在被转到一个单间里,除了送饭的老太太,谁也不让进来。假如蓝毛衣在,她会打进来,我还能有人说说话。现在除了拿录音机来听我认识的数盲,我谁也见不着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种经历,所以我脾气变得很坏。
有位数盲对我说:你想想,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我们又为什么把你从技术部除名?我说实话:我不知道。和我拐弯抹角地说话是没有用的,除非你是想露一手幽默感。但是众所周知,数盲没有幽默感。等他走了以后,我想:他这不是暗示我得了数盲症吧?假如是这样,这小子就有了幽默感啦。

3
在X架上,最能感觉自己是个造型艺术家,有丰富的空间想象力。比方说,有一鞭是斜着下来的,你马上变成两块硬面锅盔,或者是cheese cake,对接在一起。假如有鞭横着抽在腰眼上,就会觉得上半身冲天而起,自己有四米多高。假如鞭子是竖直地抽下来,你就会觉得自己像含露的芙蓉,冉冉开放。每一鞭的感觉都不一样,这是因为每一鞭都换个把式,每个把式鞭打的概念都不一样——一样的是他们都是农村来的,痛恨我们,说我们在城里吃的好住的好,不好好干活还闹事,就是该揍——疼痛也在变化,一开始像个硕大的章鱼,紧紧吸在胸前,后来就变得轻飘飘,像个幽灵,像一缕黑烟。到了这个程度,就快不行了。我这样说,数盲们本该很高兴。但是他们不高兴——这些比方他们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