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毛衣挨抽的感觉肯定和我大不一样。本来该抽脊梁,却常常歪到屁股上。因为这个缘故,受刑之后刚把她放下来,她就冲到车把式面前,挨个儿啐人家,一连啐了三个人,才晕死过去,被人抬走了。年轻人就是身体好。我被放开时,像水银一样往地上出溜,就地抢救了一阵,才能爬起来。这就是我挨抽的认识,可以断言,不是数盲爱听的那种。
以下的认识,数盲们大概也不爱听。而我这样谈,是因为我已经烦透了。当我露出一身骨头,站到台上向大家致意时,有一种投错胎转错世的感觉。假设有位数盲光着脊梁腆着大肚子到了台上,低头找不到肚脐眼,也会有这种感觉,因为谁生下来也不是为了挨鞭子呀。后来人家用皮绳捆着我手腕往架子上吊(那帮家伙手真狠,把我下巴颏撞破了)让我的光板胸膛体会到X形架的厚重和蓝毛衣的体温,这时候我抬着头看到头顶棕黄色的烟云——万籁无声。此时在我视野里,只有一个血迹斑斑的X开架的上半部,还有楔形黄色的天空,万籁无声,还有背上冷嗖嗖的,时间停住了。你说这是在干吗呢?我不知别人会怎么想,反正我此生体验到的一切荒诞,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数盲们说,我们花了宝贵的外汇进口了鞭子,开了万人大会向全国转播,市长副市长都讲了话,难首,就是为了让你体会到这些?这是巧妙的发问,但也属于我此生体会到的长吁短叹荒诞中的一种。所谓外汇、万人大会等等,都是为了铺垫数盲们的殷切期望和拳拳爱心,而我,渺小的王二,怎敢不感动?我的回答是:你不妨把我想象得更渺小,就说我是个分子,物理学证明,分子有分子的轨道——假如说我不配,那就说我是个原子,原子也有轨道,更小的东西更有轨道,凡是东西必有轨道——你去把你的期望和爱心投到分子上面,看看可能把它从轨道上移动分毫?不管怎么说,挨鞭子的是我,认识是我的事。我的认识还没说完呢。我主,此生体会到的一切荒诞,都在鞭刑架上达到了顶峰。这就是说,我觉得一切都不对头。不是一般的不对头,而是彻头彻尾的不对头。
数盲们要我说明什么叫不对头,我能想到的一切比方都和数学有关,比方说你在证一道数学题,证出了一些触目惊心的结论:三角形内角和有720度、四方形是圆的等等;此时就会觉得不以头。但是数盲早把数学全忘了,所以就说不明白。这件事说明会讲话不等于会思维。数盲们作大报告,就如坐在马桶上放松括约肌,思维根本来不及。事实上思维就是分辨对头和不对头,而数盲就是学会了如何作报告而忘记了如何思维。我的这些认识都是说给会思维的人听的。我认为我们该做的事是把一切已知的事都想明白,然后再去解偏微分方程不迟。现在我就能想出件不对头的事,是有关蓝毛衣的:又要抽人家,又不让人家露肉,这对不对。假如这样想,就会发现世界上根本没有两难命题,只有从根上就不对的事而已。我被绑在架子上等着挨鞭子时,就觉得从根上都不对。假如这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就不会这样想。

4
小的时候,我哥哥告诉我,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荒唐”,它就像关节疼,有时厉害,有时轻微,但是始终不可断绝。但是我八九岁时哪儿都不疼,所以就耸耸肩,表示不能想象。现在我身上疼的地方可多了,所以认为它是个很好的比方。我小的时候,听到“形势一片大好”、“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之类的话,只觉得它是一些话而已,绝不会像我哥哥那样笑得打跌。人是不会在八岁时就体会到什么是荒唐的,但像我这样一直到了四十八岁,挨了一顿鞭子才明白,就实在是太晚了。
我在X形架上感到的荒唐是这样的:眼前这个世界不真实,它没有上点土方像是真的,倒像是谁编出来的故事——一个乌托邦。刚这样想了,背上就挨了一鞭子,疼得发疯——假如你想知道什么是疼得发疯,就找个电钻在牙上钻一下子——这时候我不禁口出怨言:妈妈的,你让我怎样理解才对!在冥冥中得到了回音:你怎么理解都不对,这就叫荒唐!像这样的鬼话,数盲们看了以后一定气得要死。假如真是这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他们抽了我一顿,还让我谈认识。谈了很多次,却说不懂我的意思。
我对荒唐的理解是这样的:它和疼痛大有关系。我们的生活一直在疼痛之中,但在一般条件下疼得不厉害,不足于以发人深省。就以我哥哥来说,去插队(挨饿),得了关节炎,他都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关节炎发展到了心脏病,做手术,可巧那一回上级要求做个针刺麻醉的手术给外宾看,就把他挑上了。领导上要求始终面带微笑,他做到了。但是事的告诉我:针刺一点作用没有,完全是干拉。拉到要翻白眼时,大夫说:病人挺不住了,上麻药吧。领导上却说:念段毛主席语录给他听——这是“文化革命”里的事。我哥哥始终微笑着,是怕领导说:这小子做怪相,甭给他做手术了——就这样开着胸晾在手术台上,肯定比疼还糟。做完手术后,他告诉我,有荒唐这种事,但我不懂。砸过碱、关过小号、被保安开过瓢后,还是不懂。等到吊上了架子,挨了一鞭子才懂了。那是一种直接威胁生命的剧痛,根本挺不住的,可是我被吊在那里还有十一鞭子等着你哪,你说往哪里跑吧。由此就得到了疼痛的真意: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轻度的疼痛是威胁的开始,中度的是威胁严重,等到要命的疼时,已经无路可逃了。
我住医院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我的日记本,拿去研究了一番,又还给我了,还问我以前的日记哪里去了。以前我是不记日记的,原因就是怕数盲们看见。现在我变了主意,不但记日记,还把它放在数盲们能看见的地方。如果有话不说,就是帮助他们掩饰荒唐。在这本日记上,数盲在幽默感有两个传统来源(见“三、蓝毛衣&我前妻”)“数盲和生殖器”处打了个大问号。据我所知,保安员同志们的幽默感也有两个来源,“眼镜”和生殖器。眼镜就是我们,这提示了幽默感从何而来。当你发现有什么人和东西比你聪明,你莫奈他(它)何时,就会开怀大笑。我们比保安员聪明,这是不争的事实,而生殖器经我们聪明也是不争的事实。它最知道自己要什么,一次都不会搞错。当然,最聪明的是数盲,,他们不但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都能得到。数盲最伟大的地方,就是能够理解,并且利用荒唐。因为他们如此聪明,就觉得那东西蠢得很,一点都不逗了。
有位数盲警告我说,我的认识很危险。这就是说,我已经和易燃易爆品列入一类了。危险的东西应该由上级来掌握,这就是说,我再也别想从医院里出去了。
有关“危险”这件事,我现在是这么看的:假如有什么东西对他们有用处的话,数盲就说:这有危险!说了以后,它果真就有了危险——谁敢来拿就会挨顿揍——当然,这种危险是对我们而言。我不明白,我对他们有什么用处。我一个糟老头子,一条腿也被打坏了,走路都得拄拐。就算他们是同性恋,这个玩笑也开得过分了。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能够解释通了。当然,危险的定义还要拓宽一些。队了对他们有用的东西,对他们危险的东西也在内。比方说,有魅力的女人,比方说,我前妻,其实对他们毫无用处,但是我们和她们在一起时什么却敢干,所以对他们有危险,要赶紧从我们这里调走。鬼聪明的男人,比方说小徐,也有危险,假如不吸收他入伙,就会把什么都揭穿。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什么对我们是有危险的,甚至连鞭刑都不危险。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还要说,数盲把一切有危险的东西都拿走了,也就拿去了活下去的理由。等到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会有最大的危险性——这是对他们而言。这就是说,干什么事都要有个限度——物极必反。

5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就是女人为什么不得数盲症。
他们把我从医院里放出来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回到技术部一看,一个人都没有。有种直觉叫我到海滨广场去看看。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七、 结 局

老大哥王二在我受鞭刑时死掉了——我是他的前妻,这本日记现在在我手里。他住院时,领导上说他得了数盲症,但是我不信。他不会得数盲症,因为他是天生的老大哥,永远不会改变。我要说,他对危险的态度过于乐观了——他以为受过鞭刑之后,这世上再没有对他危险的事了——他就是因此死掉了。女人不得数盲症的原因很简单——得了没有好处,所以很少有人得,得了也只会受人耻笑。老左就有数盲症,她跑到我这里来,我们三个女人:我、蓝毛衣、老左,哭了一顿,纪念这个男人。对于爱上他这一点,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今后也不会爱上别的人了。当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时,后者受鞭刑,鞭子就会打到前者心上。我是这样,他也是这样。惟一的区别是,我的心脏比他的好。现在我人活着,心已死。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平静地干我该干的事了。


——窝子录入完成于2004年8月15日。未校对稿。

 

 

 

 

 

 

 

 

 

 

 

 

 

 

 

 

 


王小波:黑铁时代
王小波最后遗作,窝子敬录


大学四年级

  在大学里的第四年,以前空空荡荡的信箱忽然满了起来,我开始收到推销各种东西的邮寄广告:时装、皮衣、首饰、化妆品、成套的唱片、CD、LD、丛书、文库,等等。有些东西过去买不起,有些东西人家不卖给我们;现在这些东西我都有了,堆在双层床的顶上。到目前为止,我还没付过钱,全是赊购。它们不仅是商品,还是我已经长大的证明。有一样东西人家在努力推销,我还没有买,那就是公寓的入住权。我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再有一年,就要毕业,搬出学生宿舍,住进黑铁公寓。以前的事情未必值得记述,对我来说,大学的四年级是第一个值得记录的年度。
所有上过大学的人,都必须住在有营业执照的公寓里。据说公寓里特别好,别人想住都住不进去。假如你生在我们的时代,对这些想必已经耳熟能详,但你也可能生在后世,所以我要说给你知道——假如有样东西人人都说好,那它一定不好,这是一定之理。我有一个表哥,开着一所黑铁公寓。我和他说,想到公寓里看看。他说,我正要搬家,你就不用过来了。他正要搬进我们学校对面的旧仓库,正在那里装修房子。闲着没事时我常去看看,但装修公司的人不让我进去,说是这种地方不准学生来看。我说我是业主的表弟,表哥让我来看看工程质量,他们才让我进去了。
我表哥的公寓里地下铺着黑色的水磨石,四壁上涂着黑色的油漆。整个楼层黑得一塌糊涂,看起来倒是蛮别致的。地面和四壁都做好了之后,在装修公司的泛光灯照耀之下,这地方像个夜里开放的溜冰场。但这地方想要住人的话,就得隔成房间才对。后来他们开始打隔断——水磨石地面上早就留好了地脚,他们在地脚上竖起了若干铁柱子,在铁柱子之间架起了铁栅栏,又在铁栅栏上涂上了黑漆。一面做这些事,一面往里面搬粗笨家具。等到这些活做好了之后,这地方倒像个动物园,放着很多关动物的笼子。和兽笼不同的是,每一间里都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有床,有桌子,这就让你不得不相信,这些笼子是给人住的:狮子老虎既不会坐抽水马桶,也不会坐椅子。我在滑溜溜的地面上走着,冷风刺着我的耳朵。时值冬日,北风在拆去了窗框的方洞中呼啸着。工人正把这些洞砌起来,此后这里会是一所没有窗户的房子,不点灯会伸手不见五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留着窗户。
我表哥的房子装修好了,他搬了过来,带着他的家具、杂物,还有六个房客。家具装在大卡车上,由搬家公司的人搬上楼去,房客装在一辆黑玻璃的面包车上,一直没有露面。那辆面包车窗子像黑铁公寓的窗子一样,装着铁栅栏,有个武装警卫坐在车里,还有几个站在了周围。等到一切都安顿好了,才把面包车门打开,请房客们下车。原来这些房客都是女的。有两位有四十来岁,看上去像学校里的教授。有三位有三十来岁,看上去像学校里的讲师。还有一位只有二十多岁,像一个研究生,或者是高年级同学。大家都拖着沉重的脚镣,手里提着一个黑塑料垃圾袋,里面盛着换洗衣服,只有那个女孩没提塑料袋。她们从车上下来,顺着墙根站成了一排,等着我表哥清点人数。
我表哥搬家那天,北京城里刮着大风,天空被尘暴弄得灰蒙蒙的,照在地面上的阳光也变得惨白。有两位房客戴着花头巾,有三位房客戴着墨镜,其他人没有戴。我表哥说:老师们,搬家是好事情,大家高兴一点——这回的房子真不赖。但她们听了无动于衷,谁也不肯高兴。我想这是很自然的,披枷戴锁站在过往行人面前,谁也高兴不起来。我听说监狱里的犯人犯了错误时,就给他们戴上脚镣作为惩罚——这还是因为他们已经在监狱里,没别的地方可送了。我们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而已,又没招谁惹谁,干吗要戴这种东西。当然,给犯人戴的脚镣是生铁铸的,房客们戴的脚镣是不锈钢做的,样子非常的小巧别致。但它仍然是脚镣,不是别的东西。我表哥见我在发愣,就解释说:这不是搬家吗,万一跑丢一个就不好了——咱们平时不戴这种东西。我表哥像别的老北京一样,喜欢说“咱们”来套近乎,但我觉得他这个“咱们”十足虚伪,因为他没戴这种东西。这些房客里有五个戴着手铐或者拇指铐——这后一种东西也非常的小巧,像两个连在一起的顶针,把两手的大拇指铐在了一起。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假如没有钥匙,不把大拇指砍掉是取不下来的,而把拇指砍掉了就会立刻成为残废。她们双手并在前面提着袋子,像动物园里的狗熊在作揖。我表哥又说:手铐出门时才戴,不是总戴着的。那个年轻的女孩倒是没戴手铐,双手被一条麂皮绳子反绑在了身后。她挺起胸膛,好像就要从容就义的样子。我表哥解释说:这位老师讨厌手铐,所以用根绳子。他还对我说,要是你将来讨厌手铐,或者对铁器过敏的话,也可以用根绳子——他是在和我说笑话。我听说癌病房里的病人总拿死和别人开玩笑,已婚的女人和未婚的女人间总拿性来开玩笑。但我觉得这个笑话十足虚伪,因为他自己并没有用根绳子嘛。所有公寓的人肘弯都扣着一根铁环,被一根铁链串在一起,只有我表哥例外,这件事让人看着实在有气。

有句话我们经常听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精英——而我正要变成一个知识分子,或者说,一个精英。以前我听到这里就满意了,现在不满意。现在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应该怎么对待这些精英。这些房客们都穿着郑重的秋季服装——呢子的上衣和裙子,这些衣服都是很贵的;脸上涂了很重的粉,嘴唇涂得鲜艳欲滴。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年,以的女防水同有化妆。她穿着花格衬衫,袖子挽到肘上,那个扣住手臂的钢环被掩在袖子里。下襟束在腰带里,那条小牛皮的腰带好像是名牌。腿上穿着褪色的牛仔裤,脚下穿一双雪白的运动鞋。那条不锈钢的脚镣亮晶晶的,镣环扣在套着白袜子的脚腕上。背着手,姿势挺拔,四下张望着——她排在队尾。混在这样一群人里她非常抢眼,我不禁盯住了她。她的领口敞开着,露出了锁骨和一部分胸口,随着呼吸平缓地起伏着。后来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她的小臂修长,手腕被黑色的皮条纠缠着。有时她握紧拳头,把双手往上举着,这样双臂这就构成个W形;有时又把手放下来,平静地搭在对面的手臂上。与此同时,别的房客低着头,一动都不动。直到一切都安顿好了,我表哥才说:好,进去吧。房客们从黑铁公寓的前门鱼贯而入,像一伙被逮住的女贼。那个女孩走在最后,她在我脚上踩了一脚,说:小傻冒!看什么你?既然她说我是傻冒,想必我就是傻冒了,但她也该告诉我,我到底傻在哪里。我还想和她说几句,但她已经走过去了。电动的铁门哗啦啦地关上,把别人都挡在了门外。


我住的宿舍离学校的南墙很近,学校的南墙又和我表哥开的公寓很近,有一段南墙是砌锅炉的耐火砖砌的,黄碜碜的,看起来很古怪。墙下有窄窄的一条草坪,出了南墙就能看见,总没人浇水,但草还活着。草坪里种了一丛丛的月季,夏天草坪上满是西瓜皮。草坪前面是马路,过了马跃就到了黑铁公寓门前。人们说,所有的聪明人都住在公寓里,住在公寓外面的人都不够聪明。聪明人被人像大蒜一样拴成一串,这件事却未必聪明。你知道的吧,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事就是:吃了千辛万苦,做成一件傻事情。
黑铁公寓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城堡,从外面看起来是浅灰色的,但它名副其实,因为它里面非常的黑。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亮着一盏遥远的水银灯,照着这间宽大的房子,好像一座篮球馆内部的样子,但是这里没有篮球架子。从底层的中央乘升降机到达四楼,你会发现自己在十字交叉的通道的中心。每条通道通向一个窗子,窗子的大小刚够区别白天和黑夜。在通道两边,雕花的黑漆铁栏杆后面,就是黑铁公寓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一览无余,你怎么也不肯同意,像这样的小房间可以要那么多的房钱。但是人家也不需要你同意,他们径直把你推进其中的一间,然后你就得为这间房子付钱了。隆冬时节,黑铁公寓里面流动着透明的暖风,从铺在地面上的橡胶地毯上方流过,黑铁公寓里面一尘不染,多亏了有效的中央空调系统。这里有第一流的房间服务——一日三餐都有人从铁门上的送饭口送进来。从这个口子送进来的还有内衣和卫生纸、袋装茶和袋装咖啡——在动物园里,人们也是这样给笼养的猛兽送东西,只是不送袋装咖啡——住在这个笼子里,你大概也用不着别的东西。这个地方过去是座旧仓库,现在是黑铁公寓。打听了这所公寓的房钱之后,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这黑铁公寓可真是够黑的。
经过深思熟虑,我在表哥那里打了一份工。大学四年级功课不忙,现在放寒假,我又需要钱。至于为什么要到表哥那里打工,我也说不清楚:深思熟虑的结果往往就是说不清楚。上工的头一天,我表哥说道:咱们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一样东西——他让我猜猜是什么。我想了半天没有想出来,他告诉我说:这里有七个房间,但只有六个房客,所以少了一个房客,空了一个房间。402室就是穿着的。算数我是会的,但我没有注意过这件事。我倒注意到他说到空了一间房时看了我一眼,我马上就感到不舒服。他让我想想该怎么办,我又没想出来。他告诉我说:应该去买一个来。原来房客还可以买卖。这件事我不知道,想不出来也怪不得我啦。他打电话请人来替班,我们俩开车去了房客市场,后来是股票交易所,现在卖人——什么能赚钱就卖什么,用我表哥的话说,什么牛逼这里就卖什么,这话把我逼入了两难境界。如果说房客,也就是社会的精英,是不够牛逼的货物,我没法同意,这等于说我也不够牛逼。但若说他们是牛逼的货物,我也不喜欢——谁也不愿被比作 一个牛逼。

市场里熙熙攘攘,有很多摊位,每个摊位上都拴着好几个很牛逼的货物,穿着打扮和我表哥的房客搬家时差不多,但每人手里都有一把折扇,假如有人来问,就打开来遮着脸,隔着扇子和他说话——看起来像日本的艺妓。假如人成为商品,就应该遮着脸。
你未必去过那个房客市场,但你早晚是要去的:不是作为买主,而是作为货物。这间房子很高,没有天花板,在透光的塑料瓦中央有一个长方形的天窗。从底下看上去,天窗就像个亭子,或者说,像一道长廊。盯着它看得久了,脑海还会冒出来些木字边的中国字:“榭”、“枋”之类;这些建筑都是木头造的,但现在天然的木头很少了,这个天窗是角铁焊出来的。你正看得出神,忽然手上一阵冰凉。低头一看,眼前是一件黑皮茄克和一个秃头,他正把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放在你手腕上。当然,你是货物,对方是主顾。此时你如梦方醒,连忙用扇子把脸遮上。对方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你要告诉他,是学中文的,除了从口袋里掏毕业证给他看,还要告诉他:我每月都有作品在刊物上发表。对方小声嘟囔道:这才几个钱哪。然后他后退半步,上上下下打量着你,摇摇头说:你该减减肥了。为了回答这种轻蔑,你要挺起胸膛,收紧肚皮,刷地把扇子一收,朗声说道:大家评评理,我这样子难道还算胖吗?有人给你鼓掌,都是卖主。有人嘘你,都是买主。有人一声不吭,都是货物。所有的货物都一声不吭,抬头看着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