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除了病人,人人都应忌荤。’又说:‘酒绝不是修士的饮料。’”彼得回答说。
菲利普点点头。不出所料,彼得对这一戒律所知不如菲利普清楚。“差不多,彼得,”他说,“圣徒所指并不是肉,而是‘四条腿动物的血肉’,即使如此,他还指出了例外,不仅包括病人,而且包括弱者。他所说的‘弱者’是什么意思呢?在我们这个小天地里,我们持这样的观点:那些在地里艰苦工作而削弱了健康的人,需要不时吃些牛肉来保持体力。”
彼得闷声不响地听着这番话,不以为然地拧起眉毛,两道浓黑的眉毛在他那大大的鹰钩鼻的鼻梁上连在一起,整个面孔成了一副强按下蔑视的面具。
菲利普接着说:“在酒的问题上,圣徒说:‘我们解释,酒绝不是修士的饮料。’使用‘我们解释’这样的字眼的意思是,他对禁酒并不完全认可。他还说,一天饮一品脱酒对任何人都足够了。他要我们不要饮酒过度。显然,他并不希望修士彻底戒酒,这一点不是很清楚吗?”
“但是他说,诸事均应保持节俭,”彼得说。
“你是说我们这里不节俭吗?”菲利普问他。
“我是这样认为,”他斩钉截铁地说。
“‘让那些上帝赐予节制权的人知道,他们将受到适当的奖赏,’”菲利普引证说,“如果你觉得这里的伙食太大方,你可以少吃一些。但要记住那位圣徒还说了些别的话。他引用《哥林多前书》,圣保罗在那部书中说:‘人人都有上帝赐予的天赋,一个是这样,另一个是那样。’后来,那位圣徒告诉我们:‘出于这一原因,对别人的食量不能毫无疑虑地加以决定。’在你斋戒和反省贪食的罪过时,彼得,请你记住这一点。”
他们后来又回去干活儿了,彼得做出一副殉教者的样子。菲利普明白,他是不会这么容易就哑口无言的。在修士的三项誓言“贫困、纯洁和服从”中,让彼得感到烦恼的是服从这一项。
当然,对付不服从的修士有的是办法:单独关禁闭,只给面包和水,鞭笞,最后还有开除教籍和逐出教团。菲利普在使用这些惩罚手段时通常都不优柔寡断,尤其是当某个修士想要试验一下菲利普的权威时更是如此。其结果就是他成了人们心目中强硬的纪律执行人。但事实上他痛恨使用严厉的惩罚手段——它对修士间的兄弟关系造成不和谐并且让大家都不愉快。反正,就彼得而论,惩罚绝不会有任何好处——的确,它只会让他更骄傲、更不肯原谅他人。菲利普得寻找一条途径来控制彼得,并同时软化他。这可不容易。不过他当时就想,如果一切都那么轻而易举,人们也就不需要上帝的指引了。
他们到达了修道院所在的林中空地。就在他穿过空场时,菲利普看到约翰兄弟从羊圈那儿向他们用力挥手。他叫做八便士约尼,有点傻头傻脑。菲利普奇怪他这会儿有什么可激动的。和约尼在一起的,是一个穿教士长袍的男人。他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很面熟,菲利普赶紧过去。
那教士是个矮小结实的人,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长着一头剪短的黑发,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机敏地眨着。菲利普望着他如同在照镜子。他惊奇地意识到,这教士原来是他弟弟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还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菲利普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更让他震惊:是弗朗西斯,还是那婴儿。修士们全都围拢过来。弗朗西斯站起身,把孩子递给约尼,这时菲利普拥抱了他。“你在这里干什么?”菲利普高兴地说,“你怎么会抱了个婴儿?”
“等会儿我再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里,”弗朗西斯说,“至于这个婴儿,我在树林里发现的,孤零零地躺在一堆火旁边。”弗朗西斯停住了。
“然后呢……”菲利普催促着他。
弗朗西斯耸了耸肩。“我没法告诉你更多的情况了,因为我就知道这一些。我本想昨晚赶到这里,但没成功,所以就在一个护林官的小屋里过夜了。今天一清早就离开了那里,正骑马沿路走着,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不久就看见了他。我捡起他,抱到这里。这就是全部情况了。”
菲利普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约尼臂弯里的小包袱。他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掀起毯子的一角。他看到一张皱巴巴的粉红色小脸,一张张开着、没有牙齿的嘴和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如同一个年长的修士的缩小形象。他把包袱多打开了一点,看到了弱小的肩膀,挥动的胳膊和紧握的双拳。他仔细地看了看从婴儿肚脐垂下来的脐带的残蒂,有点令人作呕。这是天然的吗?菲利普不知道。它看上去就像一块愈合的伤口,会这么一直留下去的。他把包袱又往下揭了揭。“一个男孩,”他说,随着一声干咳,就又给包上了。一个见习修士咯咯直笑。
菲利普突然感到无能为力了。我到底该拿他怎么办?他思忖着。喂他?
那婴儿哭了,那声音如同一曲颇受喜爱的赞美诗一般拨动他的心弦。“他饿了,”他说,他的心灵深处在想:我怎么知道的?
一个修士说:“我们没法喂他。”
菲利普刚要说:为什么不能?跟着他就明白为什么不能:数英里之内没有女人。
然而,约尼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菲利普这时看到了。约尼坐到一个方凳上,把婴儿放在膝头。他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把一角拧成螺旋形。他把那个角蘸进一只奶桶,让毛巾吸收一些奶水,然后把布角放到婴儿的嘴边。婴儿张开了嘴,吮吸着毛巾,咽下去。
菲利普简直有点受鼓舞了。“这办法很聪明,约尼,”他惊讶地说。
约尼咧嘴笑了。“我以前这样做过,一头母山羊死了,但羊羔还没断奶,”他得意地说。
所有的修士都眼巴巴地看着约尼重复着那简单的动作:把毛巾蘸上奶,让婴儿去嘬。当他把毛巾触到婴儿的嘴唇时,有的修士会张开自己的嘴巴,菲利普看着觉得很好玩。喂这婴儿挺慢的,不过嘛,喂婴儿本来就是个慢功夫。
韦勒姆的彼得和大家一起着迷地看着婴儿,居然有一段时间忘记了对一切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习惯。这时他醒悟过来,说:“找到孩子的母亲,麻烦可少多了。”
弗朗西斯说:“我怀疑能不能行得通。那做母亲的可能没结婚,被违反道德的念头吓慌了。我猜她很年轻。也许她好歹把怀孕的事掩饰过去了;后来,到产期临近时,她就跑出家门进了森林,点起一堆火;一个人生下孩子,然后把孩子撇给狼,又回到她来的地方。她会确保自己不被发现。”
婴儿睡着了。菲利普一时冲动,从约尼怀里接过了孩子。他用手把他举到胸前,摇着。“可怜的小东西,”他说,“实在实在可怜啊。”那种要保护和关心这婴儿的迫切感,激流般地充溢着他。他注意到修士们都在盯着他,对他突然表现出来的温情感到吃惊。他们当然从来没见过他爱抚过谁,因为身体的慈爱在修道院中是严格禁止的。显然,他们原以为他根本不会这样。唉,他想,他们如今总算知道实情了。
韦勒姆的彼得又开口了。“我们得把这孩子送到温切斯特,在那儿给他找个养母。”
要是这句话出自别人之口,也许菲利普不会脱口反对;可这是彼得说的,于是菲利普就连忙发话了——从此他的生活就大不一样了。“我们不打算把他送给一个养母,”他斩钉截铁地说,“这孩子是上帝恩赐的。”他的目光扫遍周围所有的人。修士们睁大眼睛,回望着他,玩味着他的这番话。“我们要亲自照顾他,”他接着说,“我们要喂养他,教育他,按上帝的方式把他抚育成人。然后,等他长大以后,他自己就成为一个修士,这样,我们就把他还给上帝了。”
四下是一片茫然的寂静。
这时彼得愤愤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修士不能抚育婴儿!”
菲利普和他弟弟相视一笑,共同想起了一段往事。菲利普重新开口时,他的声音中压着往事的重负。“不可能?不,彼得。相反,我敢说这事办得到,我弟弟也有这种把握。我们从经历中知道这一点。是吧,弗朗西斯?”


就在如今菲利普认为是末日的那一天,他父亲负伤回家。
菲利普是第一个看到他的:骑马沿着迤逦的山侧小路,来到北威尔士的山中茅屋。六岁的菲利普跑出去迎接他,还和往常一样;但这一次爹没把他的小男孩甩上他身前的马鞍。他骑得很慢,在鞍上东倒西歪,用右手拽着缰绳,左臂受了伤垂着。他面色苍白,衣服上溅满血点。菲利普又好奇又害怕,因为他还从来没见过他父亲露出虚弱的样子。
爹说:“叫你妈来。”
他们扶他进屋后,妈撕下了他的衬衫。菲利普吓坏了:他一向节俭的母亲心甘情愿地撕毁了好好的衣服,实在比鲜血更让他震惊。“现在别为我担心了,”爹说,但平日里他那大嗓门已经虚弱得像是低声嘀咕,而且妈也没有理睬——这又令人震惊,因为素来他的话就是法律。“别管我,叫大伙儿都起来,到修道院去,”他说,“该死的英格兰人马上就要来了。”山顶上有一座带教堂的修道院,菲利普不明白,今天又不是礼拜天,干吗要到那儿去。妈说:“要是你再流血,你就哪也去不了了。”格温姑姑说,她要敲响警钟,跟着就出去了。
多年以后,当菲利普想起随后发生的事情时,他才明白,当时大家都把他和他四岁的弟弟弗朗西斯忘记了,没人想着要把他们带到修道院的安全地方。大人们都想着自己的孩子,而且以为菲利普和弗朗西斯和他们的父母在一起,不会出事;可是爹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妈又忙着救护爹,结果,英格兰人把他们四个人全都抓住了。
菲利普小小年纪,他的生活经历还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心理准备,就只看见两名武装士兵把门踢开,冲进了只有一间屋的房子。换一种场合,这两个士兵绝不会让人害怕,因为他们是那种又高大又蠢笨的大人,他们嘲弄老妇人,取笑犹太人,半夜都能在酒馆外面打架的。可是如今(菲利普多年以后终于能够客观地看待那天的事情时才明白)那两个年轻的士兵一心要杀人。他们刚打完仗,听到过人们绝望的尖叫,看到过朋友倒下死去,他们也当真吓得没了理智。但他们打胜了那一仗,并且活了下来,此时正在追击敌人,除去更多的流血、更多的尖叫、更多的伤口和更多的死亡,什么都无法使他们满足;当他们如同狐狸进了鸡舍似的冲进这间屋子里时,上述的一切都写在了他们扭曲的脸上。
他们的动作非常迅猛,然而菲利普依然能够记得随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就好像每一个动作都持续了很长时间。两个士兵都穿着盔甲,但只是一件锁子甲短背心和一个带铁条的皮盔。两个人都握着出鞘的剑。其中一个很丑,长着一个又大又弯的鼻子和一只斜眼,他像猩猩那样龇牙咧嘴。另一个留着浓密的胡子,上面溅着血——大概是别人的血,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挂彩的样子。两个人没动地方,只是用眼睛扫视着房间。他们那无情又自私的眼睛放过了菲利普和弗朗西斯,注意到妈,最后停留在爹身上。几乎不等别人做出反应,他们就扑向了爹。
妈原来正俯身在爹身上,把一条绷带缠到他左臂上。这时她直起腰,面对着两个闯过来的人,她的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勇气。爹一跃而起,把未负伤的手放到剑柄上。菲利普吓得喊出了声。
那个丑男人把剑举过头顶,用剑柄砸妈的头,然后把她推到一边,他没有用剑刺她,大概是因为不想在爹还活着的时候,冒险把剑锋插进一个身体拔不出来。菲利普是多年后才琢磨出来的:当时他只是冲向母亲,并不懂她已经保护不了他了。妈跌跌撞撞,昏头昏脑,那个丑男人跟在她身边,又举起了他的剑。菲利普在她磕磕绊绊、头晕目眩之中一直拽着她的裙裾;但他还是禁不住要看他父亲。
爹的剑已经出鞘,举在手里防卫着。那个丑男人举剑劈下,两把剑锋相撞,发出敲钟一般的声音。菲利普和一切小男孩一样,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不可能战败的。这时他才看清真相,爹因为失血过多而虚弱了。当两剑相撞时,他的剑垂了下去;而那个进攻的人把剑稍稍一举就又迅速地劈了下来。那剑正砍到爹宽肩膀上肌肉粗壮的颈根上,菲利普看到锋利的剑刃割进他父亲的身体,开始尖叫起来。那个丑男人抽回胳膊,再往前一捅,剑尖就刺进了爹的肚子。
菲利普吓呆了,他抬头看着他母亲。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另一个士兵,就是那个大胡子,刚刚把她打倒。她摔倒在菲利普的脚边,头上的伤口不停地往外流血。那大胡子把剑颠倒过来攥着,剑尖朝下;两手握着,高高举起,简直就像人要捅自己的姿势,然后狠狠往下戳去。剑尖插入妈的胸口时,骨头碎裂的声音痛人心肺。剑锋刺进去很深;深到(即使在当时,菲利普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根本看不清了,他还是注意到了)已经透过她的后背,插进了地里,像钉子似的把她钉在地上。
菲利普发疯似地又去看他父亲。他看到父亲肚子上还插着那丑男人的剑,向前蹒跚了几步喷出一大口血。刺杀他的那人后退着,猛拽手中的剑,想从父亲的肚子中拔出剑来,爹又迈了一步,和他对峙着。那丑男人狂叫一声,把剑在爹的肚子里乱搅。这次总算拔出来了。爹扑倒在地,两手去捂破开的肚子,像是要堵住伤口。菲利普总以为人的体内多少是实心的,这时看到那些难看的脏器、肠管从父亲的肚子里翻出来,又恶心又费解。那个人高举着剑,剑尖朝下,在爹的身子上方,和那个大胡子对付妈妈的姿势一样,然后用同样的方式戳下了最后一剑。
两个英格兰人对视着,菲利普没想到,他们的脸上居然露出放松的表情。他俩一起转过来看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一个点了下头,另一个耸了耸肩,菲利普明白,他们打算用利剑把他们兄弟俩开膛,全都杀死,当他意识到那该有多疼时,恐惧在体内沸腾了,直到觉得脑袋就要裂了。
胡子溅满血的人迅速弯下腰,抓住弗朗西斯的一只脚踝,提了起来。他倒提着孩子,让他悬在半空,小男孩尖叫着妈妈,他还不懂得她已经死了。那个丑男人把剑从爸的身上拔出来,臂部后收,准备一剑刺穿弗朗西斯的心脏。
那一下没有刺下去。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把两个家伙惊呆了。尖叫声停止了,菲利普才明白,原来是他自己发出的。他往门口瞧去,看见修道院院长彼得,身穿家纺长袍,站在那里,眼中露出上帝的神谴,手里握着一个木制十字架,像是一把剑。
当菲利普在梦魇中又看到那天的情景,在黑夜中冒着冷汗,狂呼滥叫地惊醒时,他总能使自己平静下来,最后放宽心重新入睡,办法就是回忆一下那天最后的场面:一个没有武器、手拿十字架的人把惊叫和创伤扫开了。
彼得院长说话了。菲利普听不懂他用的语言——当然是英语——但意思却是清楚的,因为那两个家伙满面羞惭,大胡子相当轻柔地放下了弗朗西斯。那位修士一边说着,一边信心十足地大步走进屋里。那两名士兵往后退了一步,简直像是怕他——他们手持长剑,身穿盔甲,而他只是握着十字架,穿着羊毛长袍!他转身背对着那两个士兵,那是一种蔑视他们的姿态,弯下腰对菲利普说话。他的声音平淡无奇。
“你叫什么名字?”
“菲利普。”
“啊,对,我想起来了。你弟弟叫什么?”
“弗朗西斯。”
“不错。”院长看着地上两具流着血的尸体,“那是你妈,对吗?”
“对,”菲利普说,当他指着他父亲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时,感到身上掠过一阵恐怖,他说,“那是我爹!”
“我知道,”修士安慰着他说,“你不该再尖叫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你懂得他们已经死了吗?”
“我不知道,”菲利普难过地说,他明白动物死了是怎么回事,可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妈和爹身上呢?
彼得院长说:“就像是睡着了。”
“可是他们的眼睛是睁着的!”菲利普大声说。
“嘘,那我们最好还是给他们合上吧。”
“好的,”菲利普说。他觉得似乎这样会消除掉什么。
彼得院长站起身,用手拉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领着他们走到他们父亲的尸体旁边。他跪下去,用他的手握住菲利普的右手。“我来教你怎么做,”他说。他拉着菲利普的手凑向他父亲的面孔,但菲利普害怕起来,不敢碰他的父亲,因为尸体看起来很怪,苍白、松弛,还有吓人的伤口,他立刻抽回了手。然后他忧虑地望着彼得院长——一个没人敢违抗他的人——但院长并没有对他生气。“来,”他轻柔地说,又拉住了菲利普的手。这次菲利普没有退缩。修士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菲利普的食指。去碰他父亲的眼皮,向下盖上那双瞪得骇人的眼珠。然后,院长松开菲利普的手,说:“合上他的另一只眼睛。”这次菲利普不用人帮忙,自己伸出手去,碰到他父亲的眼皮,合上了。这时他感觉好多了。
彼得院长说:“我们把你妈的眼睛也合上,好吗?”
“好的。”
他们跪在她尸体旁。院长用他的衣袖擦去她脸上的血。菲利普说:“弗朗西斯怎么样?”
“也许他能帮一把呢,”院长说。
“照我刚才的样子做,弗朗西斯,”菲利普对弟弟说,“合上妈的眼睛,就像我刚才合上爹的眼睛那样,好让她睡觉。”
“他们睡着了吗?”弗朗西斯说。
“不是,可是像睡着了,”菲利普蛮懂事地说,“所以她得把眼睛闭上。”
“那好吧,”弗朗西斯说着,毫不迟疑地伸出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合上了他母亲的眼睛。
这时,院长一只手抱起一个孩子,再也没看那两个士兵一眼,就抱着他们走出屋门,一路沿着山坡的陡路,到了修道院的圣殿。
他在修道院的厨房里给他们吃了东西;然后,为了让他们不致闲得没事老想家里的事,他要他们帮助厨师为修士们准备晚餐。第二天,他带他俩去看他们父母的遗体:已经洗刷过,穿好了衣服,伤口都洗净、修饰过,还遮住了一部分,躺在棺材里,两口棺材并排停在教堂的中殿。那儿还有他们的好几位亲戚,因为总还是有些村民得以及时躲进修道院,逃避入侵的军队。彼得院长带着两个孩子去参加葬礼,一定要他们看着两口棺材放进同一个墓穴。菲利普一哭,弗朗西斯也哭了。有人要他们别做声,但彼得院长说:“让他们哭吧。”只是在这之后,当他俩从心里懂得他们的父母真的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他才谈起未来的安排。
在他的亲戚当中,没有一家全家都活下来的,情况各种各样,有的是父亲,有的是母亲,被害了。没有亲戚能够照顾这两个孩子。只剩下了两种选择。他们可以被送给,甚至卖给某某农场主,给他当奴隶干活儿,直到他们长大成人能够逃跑。或者,他们可以被送给上帝。
小男孩进修道院并非闻所未闻,通常的年龄是十一岁,最低限度也得五岁,因为修士们不是培养出来带婴儿的。有时候小男孩是孤儿,有时候他们只失去了父母一方,有时候他们的父母儿子太多。通常,那家都要给修道院一件实实在在的礼物,和小孩子一起送去——一片农场、一座教堂,甚至整个村庄。遇到极其贫困潦倒的家庭,礼物可以豁免。然而,菲利普的父亲留下了一个太大的农场,所以两个男孩并不属慈善救济之列。彼得院长提议,修道院收留两个男孩,并接管农场;活着的亲戚都同意了;于是这项协议就由圭内斯亲王格鲁菲德·西农签署了,亨利国王的入侵军——他们杀了菲利普的父亲——虽然一时贬了他,但并没有永远废黜他。
院长对伤心的事知道得很多,但尽管他十分聪慧,他对菲利普遇到的悲痛仍没有准备。过了一年左右,悲伤似乎已经过去,两个男孩步入了修道院的生活方式,但菲利普却被不可化解的愤怒所笼罩。山顶上的生活环境还没有坏到让他这么气愤,那儿有吃有穿,冬天寝室中有火,甚至还有些慈爱;而严格的纪律和乏味的仪式至少是为秩序和稳定而定的;但菲利普却开始表现出像是很受委屈地被关了禁闭。他违反命令,利用每个机会诋毁修道院负责人的权威,偷窃食物,打破鸡蛋,放跑马匹,嘲弄老者,侮辱长者。但他绝不做亵渎神明的事情,为此,院长对他的其他不轨一概都宽恕了。终于,他彻底转变了。那年圣诞节,他回首以往的十二个月,发现整整一年从没在处罚室中关过一夜。
他恢复正常并非出于单一的原因。他对他的功课发生了兴趣可能有助于此。数学的精确理论使他着迷,甚至拉丁文动词的变化形式也有某种令人满意的逻辑。他曾被指派去帮助司务工作,那个修士得为修道院提供全部用品,从便鞋到种子;而这种事情也激发了他的兴趣。他对约翰兄弟产生了一种英雄崇拜式的依恋,约翰是个英俊、健壮的年轻修士,他有学识,圣洁、聪慧而仁慈。无论是由于模仿约翰还是出于他自己的追求,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从日常的祈祷和礼拜中,开始得到了某种安慰。于是,随着头脑中有了修道院的组织,耳朵里充满了神圣的和谐,他不知不觉地步入了青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