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不知道医院的确切位置,需要找人去问,但卡拉又不想引起当地人的怀疑。阿克尔堡的纳粹肯定会盯上到处提问的陌生人。付钱的时候,卡拉问女店主:“我们要在医院旁边的十字路口和同伴会合,能告诉我医院在哪儿吗?”
女人没敢直视卡拉的眼睛:“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医院。”
“那家医院的名字叫阿克尔堡医疗中心。”卡拉引用了印在信头上的医院名。
“肯定是另一个阿克尔堡。”
卡拉断定她在撒谎。“这就奇怪了,”她继续装模作样,“我们千万别来错了地方啊。”
她们推着自行车走在镇中心的街道上,街道两旁除了住家就是小店,卡拉心想:必须找人问问路。
一个长相和蔼的老人坐在酒吧外面的长凳上晒太阳。“这里的医院在哪儿?”卡拉克制着急切的心情,愉悦地向他询问。
“穿过这个镇,左边的小山上就是,”他说,“千万别进去——没有多少人能从里面活着出来!”说完他玩笑似的干笑了一声。
老人的话很含糊,但至少大致指明了方向。卡拉决定不再多问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一个戴头巾的老妇抓住老人的胳膊,“别听他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老妇面露忧虑地说。她匆匆地把老人拽了起来,拉着他沿着人行道远去了。“老家伙,别多嘴多舌的。”她小声说。
镇上的人似乎都知道身边在发生着什么。他们对此的反应是继续自己的生活,别把自己牵涉进去。也许他们不会忙着把卡拉和弗里达出现的消息报告警察或这里的纳粹支部。
卡拉和弗里达沿着街道往前走,很快找到了这里的青年旅舍。德国各地有几千处这样的青年旅舍,提供给她们这样的在乡村度假,享受新鲜空气的青年旅行者居住。她们登记入住。房间里只有几张三层的板床,但非常便宜。
骑车出镇的时候已是傍晚。骑了大约一英里以后,卡拉和弗里达看见一个左转的道口。道口没有路标,但有一条山道,她们决定骑车上山。
卡拉开始害怕了。离医院越近,她们越禁不起提问。
又骑了一英里,她们看见了一幢附带花园的大房子。房子外没有围墙和篱笆,山路直通房屋的大门。这里仍然没有路标。
卡拉原以为会看见一座灰石砌成的可怖城堡,窗户上钉着木条,门是上了层铁板的橡木门。但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幢标准的巴伐利亚乡间别墅,坡度很陡的屋顶、木质阳台和小巧玲珑的钟塔一样不缺。谋杀儿童的恐怖事件怎么可能发生在这么温馨的地方呢?对医院来说这里也太小了。这时她发现别墅一边新造了一个高高的烟囱。
她们跳下车,把自行车斜靠在屋子的一边。从台阶走到入口时,卡拉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为什么没有守卫?是因为没人会傻得来调查这个地方吗?
屋子外没有门铃或是门环,门一推就开了。卡拉走进屋内,弗里达跟在她后面。她们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石头地板、没有粉刷墙壁的冰冷客堂里。客堂周围有几扇门,但都关着。一个戴着眼镜、穿着漂亮的灰裙子的中年女人从宽阔的楼梯上走了下来。“有什么事吗?”她问。
“你好。”弗里达小心翼翼地说。
“你们来干什么?你们不能进入这幢房子。”
弗里达和卡拉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我只是想来看看弟弟死去的地方,”弗里达说,“他十五岁——”
“这里不对公众开放。”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说。
“是吧,就算是吧,但来了又怎么着呢?”弗里达生长在有钱人的家庭,不会被区区小官吓倒。
一个大约十九岁的女孩从侧门走出来,瞪着她们。穿着灰裙子的中年妇女对她说:“科尼格护士,快把罗默尔先生叫来。”
护士匆匆离开了。
女人对她们说:“来之前你们应该先写封信。”
“没接到我的信吗?”弗里达问,“我给这里的主治医师写过一封信。”弗里达随口扯了个小谎。
“我们没有接到过这种信!”女人显然是觉得这种令人吃惊的请求不可能被忽视。
卡拉静下心聆听着周围的动静。这里出奇地安静。卡拉和身体或智力上有缺陷的病人打过交道。不论是儿童还是成人,他们通常隔一会儿就要闹一下。尽管门关着,但他们的叫声、笑声、哭声和没什么意义的念叨声肯定会被人听见。但这儿什么声音都没有。这里更像是个陈尸所。
弗里达换了策略:“也许你能告诉我,我弟弟的墓地在哪里,我想到他的墓前看一看。”
“这里没有墓地,我们有个焚化炉,”她赶紧纠正了自己的话,“我们有火葬装置。”
卡拉说:“我看到了那个烟囱。”
弗里达问:“我弟弟的骨灰呢?”
“会按照一定程序送到你们家。”
“能不和别人的骨灰混在一起吗?”
女人的脖子一阵白一阵红。卡拉猜测他们认为没人知道这里的底细,因此早就把好些人的骨灰都混在一起了。
科尼格护士和一个穿白色护士服的结实男人走了进来。中年女人对刚出现的男人说:“罗默尔先生,快把这两个女孩送走。”
“等一下,”弗里达说,“你觉得你们这么做是对的吗?我只是想看一眼弟弟死的地方而已。”
“当然是对的,你们无权进入这里。”
“那你一定不介意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
中年女子迟疑了一下。“我是施密特夫人,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吧。”
罗默尔气势汹汹地朝她们走了过来。
“我们这就走,”弗里达冷峻地说,“我们没有理由给罗默尔先生提供骚扰我们的机会。”
罗默尔退到一旁,为她们打开门。
她们走出门,骑上车,下了山路。弗里达问卡拉:“你觉得她相信我们的说法吗?”
“当然相信了,”卡拉说,“她甚至没有问你和我的名字。如果有所怀疑的话,她会马上把警察给叫来。”
“但我们也了解得不多。我们只是看到了烟囱,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被称作‘证据’的东西。”
卡拉觉得有点气馁。要拿到证据并不像听上去那般容易。
卡拉和弗里达回到青年旅舍。她们把身上擦洗干净,换了套衣服,去外面找吃的。镇上唯一的咖啡店就是先前她们去过的老板娘态度恶劣的那家。他们在那里吃了土豆饼和香肠。吃完饭,她们去了酒吧。她们喝了啤酒,热情地和其他顾客打招呼,但没人想和她们说话。这一点非常可疑。德国人此时对陌生人都很警觉,生怕对方是个纳粹探子。但即便如此,没人和两个在酒吧里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妙龄女郎调情也是不多见的,这里面必有文章。
她们回到旅社早早休息。卡拉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的。明天她们将空着手回家。知道正在发生着可怕的杀戮却无法阻止,她非常沮丧,真想大喊大叫。
她忽然想到,那个自称是施密特夫人的中年女人,很可能对来访者产生进一步了解的想法。方才出现在那幢房子里的时候,她相信了卡拉和弗里达的说法,但过后她也许会产生怀疑,因为要保全秘密而把警察叫来。警察来的话,卡拉和弗里达是不难找到的。这天,全旅舍只有五个客人,她们是唯一的女性住客。她恐惧地聆听着,等待致命敲门声的响起。
如果被警察提问的话,她们会说出一部分真相。她们会说弗里达的弟弟和卡拉的教子死在阿克尔堡,她们想到看看亲人的墓碑,或者至少到亲人死去的地方去看上一眼,站上几分钟寄托自己的哀思。地方上的警察也许会相信她们的说法。但如果和柏林联系的话,这里的警察会马上把她们与被盖世太保调查问离间问题的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和沃纳·弗兰克联系上,那样她们的麻烦就大了。
准备在外观简陋的三层床上睡下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卡拉的心一惊,想起了盖世太保对父亲所犯的罪行。她知道自己忍受不了虐待,没几分钟就会把自己认识的所有“摇摆孩童”都招出来。
没她那么有想象力的弗里达说:“别害怕。”然后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不是盖世太保,而是个姣小美丽的金发女孩。过了一会儿,她才认出女孩是没穿制服的科尼格护士。
“我必须找你们谈谈。”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眼中含泪,表情非常紧张。
弗里达让她进来。女孩坐在三层床上,用裙子的袖口抹着眼睛。气定下来之后她说:“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卡拉看了眼弗里达。两人想到了一处。卡拉问:“科尼格护士,你隐瞒了什么啊?”
“我叫依尔莎。”
“我叫卡拉,她是弗里达。依尔莎,你知道些什么?”
依尔莎用卡拉和弗里达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杀害了他们。”
卡拉惊讶得几乎难以呼吸。她结结巴巴地问:“在医院吗?”
依尔莎点了点头。“我们杀了乘灰色巴士来的那些人。有孩子也有老人,孩子中甚至包括一些婴儿。他们都是些无助的人。有一些人非常可怕,他们嘴里流口水,身上全都是自己拉的屎尿,但那是因为他们生病了。另一些人十分可爱。可他们的结局都一样——全都被我们杀害了。”
“你们是怎么干的?”
“给他们注射莨菪碱。”
卡拉点点头。莨菪碱是一种常用的麻醉剂,过量会导致死亡。“医院准备给他们进行什么特殊的治疗?”
“没什么特殊的治疗。”
卡拉问:“依尔莎,我想问清一点,他们是否杀害了来这儿的每一名患者?”
“是的。”
“一来就杀吗?”
“一天之内,不会超过两天。”
情况和卡拉预测的一样。尽管如此,这个严酷的事实还是令人恶心,她感到一阵晕眩。
过了一会儿,卡拉又问:“那里还有病人吗?”
“没有活着的了。下午我们又给几个刚送来的病人打了莨菪碱。这也正是施密特夫人看到你们来这么害怕的原因。”
“为什么他们不对进入那幢建筑的陌生人设置点障碍呢?”
“他们觉得卫兵和围绕着医院的铁丝网会令人生疑,让人怀疑医院里是不是在发生一些邪恶的事情。另外,在你们之前,也从没有人来过医院。”
“今天死了多少人?”
“五十二人。”
卡拉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仅仅是我们到这儿的一个下午,你们医院就给五十二个人注射了吗?”
“是的。”
“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吗?”
依尔莎点了点头。
卡拉酝酿过一个主意,现在决定把这个主意付诸实施。“我想去看看。”她说。
依尔莎露出害怕的表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去医院,看看那些尸体。”
“他们已经把尸体烧掉了。”
“那也要看看骨灰。你能带我们溜进去吗?”
“今晚吗?”
“就现在。”
“哦,天哪!”
卡拉说:“你不必做任何事情。光是和我们聊,你已经够勇敢了。不想冒更大的风险也没关系。但如果想制止这种暴行,我们还缺少证据。”
“证据?”
“是的。这么跟你说吧,政府对推行这个计划感到心虚——因此这个计划是秘密进行的。纳粹很清楚,德国老百姓不会容忍对儿童的杀戮。但人们宁愿相信这种事不会发生,很容易把这视为流言。如果出自年轻女孩之口的话,人们就更不会相信了。我们必须有过硬的证据才行。”
“我明白了,”依尔莎漂亮的脸蛋上露出坚毅的神色,“那好,我带你们去。”
卡拉站起身:“你平时是怎么去那里的?”
“骑外面那辆自行车。”
“那我们都骑车去。”
三个女孩一起走出了青年旅舍。天黑了,乌云遮住了星星,路上几乎没什么亮光。她们靠着微弱的车灯才走完了出城和上山的路。看到远处的医院之后,她们关上车灯,推着车往前走。依尔莎带着卡拉和弗里达上了一条通向医院后门的林间小道。
卡拉闻到一股类似汽车废气的难闻气味。她吸了口气。
依尔莎小声说:“是焚化炉的气味。”
“哦,天哪!”
她们把自行车藏在灌木丛里,悄悄地走到医院后门。后门没锁,三个人踮着脚尖走了进去。
走廊里亮着灯。房子里没有阴暗的角落:这里像其对外宣称的医院那样整洁明亮。如果碰到什么人的话,她们会很快被发现。一看衣着就知道她们是侵入者。万一被人发现,她们该怎么办呢?也许只有撒腿就跑吧。
依尔莎飞快地走过走廊,拐过一个弯后打开一扇门。“进来吧。”她小声说。
卡拉和弗里达跟着依尔莎走进房间。
弗里达发出凄厉的尖叫,然后马上蒙住了嘴巴。
卡拉小声惊叹:“哦,天哪!”
冰冷的大房间里有三十多个死人。他们面部朝上,赤身裸体地躺在桌上。死者中有胖子,也有瘦子。有行将就木的老人,也有年纪不大的孩子,甚至还有个一岁的婴儿。一些尸体佝偻着身躯,但大多数从外表上看是健康人。
每个人的左上臂都粘着一块小绷带。那里应该就是注射莨菪碱的部位。
卡拉听见弗里达轻声哭泣起来。
卡拉突然想到了什么。“其他人呢?”她轻声问依尔莎。
“已经送进焚化炉了。”依尔莎回答。
突然,房间另一头的双层门外传来一些声响。
“快出去。”依尔莎说。
三个人退回走廊。卡拉合上门,不过留了条小缝以便观察。她看见罗默尔先生和另一个男人推着医院的轮床进了门。
两人讨论着足球,没有往卡拉这边看。她听见罗默尔说:“我们夺取全国冠军仅仅是九年之前的事情,那时我们2:0击败了法兰克福队。”
“是啊,但那时你们的主力中有五六个犹太人,现在他们都已经离队了。”
卡拉意识到,他们正在谈论德国足坛昔日的巨无霸拜仁慕尼黑队。
罗默尔说:“如果采取正确的策略,往日的辉煌终究会回来的。”
两人一边谈论,一边把桌子上一具肥胖的女人尸体抬上了轮床。他们抱起她的肩膀和膝盖,粗鲁地把她扔上轮床,嘴里还在埋怨尸体太重了。
他们把轮床推到另一个桌子旁,把桌上的尸体扔在胖女人尸体上面。
在轮床上堆了三具尸体以后,两人把轮床推出了房间。
卡拉说:“我跟去看看。”
她穿过陈尸室,走到双层门边,弗里达和依尔莎跟在她后面。她们进入了一个与其说是医院还不如说是工厂的地方:漆成棕黄色的墙,水泥地,场地上还堆放着许多纸板箱和工具架。
她们把头伸过墙角,观望着墙角那边的动静。
她们看见一个类似车库的大房间,亮着刺眼的灯光,地面上覆盖着一道阴影。气温很高,她们依稀闻到一股做饭的味道。房间中间放着一只能放下汽车的大铁盒。一根巨大的金属管从铁盒通到屋顶。卡拉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一个焚化炉。
罗默尔和同伴把尸体抬下轮床,转移到一条钢制的传输带上。罗默尔按下墙上的一个按钮。传输带开始移动,尸体随着炉门打开进入了焚化炉。
接着,他们把另一具尸体放上了传输带。
卡拉没法再看下去了。
她转过身,示意弗里达和依尔莎往后退。弗里达撞在依尔莎身上,依尔莎不由自主喊了一声。三个人吓呆了。
她们听见罗默尔说:“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是鬼叫吧。”另一个人说。
罗默尔声音颤抖着说:“别拿这种事开玩笑。”
“你能抓住这具尸体的另一头吗,还是干脆歇一歇?”
“好吧,我抓住她。”
卡拉、弗里达和依尔莎快步走回陈尸室。看见还没送进焚化炉的这些尸体,卡拉对艾达的儿子库尔特涌起了一股哀伤。库尔特曾经戴着胳膊上的一块绷带躺在这里,之后被送上传输带,像一袋垃圾似的被丢进焚化炉。尽管如此,库尔特会一直留在我的心里,她这样想着。
三人进入走廊。接近后门的时候,他们听见施密特夫人狐疑的声音:“那两个家伙怎么拖了这么久?”
她们飞快地走过走廊,跑出后门。月亮从乌云后面出来了,花园被月光照得非常亮,两百码外,她们藏自行车的灌木丛清晰可见。
弗里达最后一个从后门冲了出来。一不留神,她把后门甩得砰砰直响。
卡拉脑子转得飞快。施密特夫人很可能过来调查声音的来由。她们很可能无法在施密特打开后门前藏进灌木丛。她们必须另找个地方暂且先躲一躲。“这边。”卡拉嘘了一声,带头绕到了屋子一边。弗里达和依尔莎很快跟了上来。
卡拉、弗里达和依尔莎紧贴在墙边。卡拉听见门开了,她恐惧得屏住了呼吸。
一阵寂静之后,施密特夫人嘀咕了两句,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卡拉把头伸过墙拐角,施密特夫人已经进屋了。
三个女孩跑过草地,走到各自的自行车前。
三人沿着林中小道推车,很快就到了公路边。她们打开车灯,骑上车,然后踏着自行车朝镇上骑去。卡拉非常兴奋,她们真的拿到了证据!
接近小镇的时候,卡拉的兴奋逐渐被冷静的思索所代替。她们真正收获了什么呢?接下来她们又该怎么做?
必须把目击的情况说给谁听!卡拉不知道该告诉什么人。无论如何,她们必须让人相信发生了这种事。有人会相信吗?卡拉越想越无法确定。
骑到旅舍下车以后,依尔莎对卡拉和弗里达说:“终于结束了,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还没结束呢。”卡拉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掉医院和其他类似的机构才算真正结束。”
“怎么可能做到呢?”
“这要靠你了,”卡拉对她说,“你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我就害怕你会这么说。”
“明天你能和我们一起回柏林吗?”
依尔莎深思了一会儿,说:“好吧,我跟你们一起去!”
沃洛佳·别斯科夫很高兴回到家。莫斯科正处于一年中最热的夏天,天气温暖,阳光明媚。6月30日星期一,沃洛佳回到了毗邻霍登卡机场的红军情报中心。
沃纳·弗兰克和东京间谍的情报是正确的:德国于6月22日入侵了苏联。沃洛佳和柏林苏联大使馆的其他人员乘船和火车回到了苏联。沃洛佳比大多数人优先回到国内:许多人现在还在回国的路上。
沃洛佳意识到柏林给自身带来了多大的伤害。纳粹自以为是,认定自己必然会取得胜利。他们像一支胜利后参加庆功会的足球队,个个都醉醺醺的,讨人厌,还不肯回家。沃洛佳很烦这种人。
一些人也许会因为苏联的秘密警察、苏联严酷的国内统治以及苏联人对抽象艺术清教徒式的态度而对苏联留下同样的印象。但他们错了。社会主义是成长中的意识形态,在走向和谐社会的过程中必然会犯些错误。内务委员会的酷刑室是个例外,只是社会主义健康肌体上的一个不良癌变而已,总有一天会手术切除的。但战时也许不行。
预料到战争将要发生,沃洛佳早就给潜伏在柏林的谍报人员配备了秘密电台和密码本。这时,有限的反纳粹人士能否继续给苏联传递消息变得至关重要起来。离开前,沃洛佳销毁了这些人地址和姓名的记录,他把这些信息都记在了脑子里。
回到家后,他发现父母的身体都很好。父亲有些劳累,准备对付德国的空袭是他的职责所在。沃洛佳去看了妹妹安雅和妹夫伊利亚·德沃尔金,以及他们十八个月的双胞胎儿女:小名德米卡的德米特里和小名塔妮娅的塔蒂阿娜。不幸的是,在沃洛佳看来,他们的父亲还是和以前一样性格阴暗。
在家休息了一天,好好睡了一觉,他准备重新投入工作。
他在情报大楼门前通过了金属检测器。尽管楼里的设施很简陋,但似曾相识的走道和楼梯还是引起了他的一腔乡愁。在楼内行走的时候他指望着有人能上前向他致以祝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一定知道他证实了巴巴罗萨计划。但同事间连个和他打招呼的都没有,也许这里的人都太谨小慎微了。
沃洛佳走进打字员和文件管理员工作的巨大开放工作区,和一个中年女接待员打了个招呼:“妮卡,你好——你怎么还在这儿工作啊?”
“你好,别斯科夫上尉,”妮卡的态度没有他预想的那么热情,“莱米托夫上校想立刻见到你。”
和沃洛佳的父亲一样,莱米托夫上校的职位还不足以使他在30年代末的大清洗中遭殃,现在他填补了被清洗的不幸前任留下的空缺。沃洛佳对大清洗知之不详,但他不相信背叛祖国应当被严惩的高层人士有如此之多。这些人有的可能被监禁在西伯利亚或其他什么地方,有的可能已经被处决了。沃洛佳只知道他们都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