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缈说:“我通过问询与陈丹住在同一宿舍的程翠翠,得知贾魁是在陈丹出事的前一天,让程翠翠偷出陈丹的日记的,早不偷晚不偷,偏偏在陈丹出事之前偷,摆明了是要作案,提前销毁不利于他的证据。”林香茗沉思片刻,又问郭小芬:“你呢?你认为,谁才是真正的1号凶嫌?请讲出理由。”“1号凶嫌具体是谁,我现在还无法认定,所以还不能讲出他的名字。但是已经有了一个范围。”郭小芬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其实,一切都很简单呀,只要稍微一想就能得出答案,还记不记得咱们一起去莱特小镇的那个晚上,那一地的玻璃……”郭小芬还没说完,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林香茗听了没两句,神情猛地紧张起来:“你们确认她的安全?已经报警了吗?好!好!我马上赶过去!”放下电话,香茗说:“是仁济医院于护士长打来的电话,前不久我去该院调查时,把联系电话留给她了。就在5分钟前,有个形迹可疑的人闯进小白楼,似乎是要对陈丹不利……马笑中你不用紧张,值班的护工把那个人给吓跑了,陈丹很安全,咱们现在就一起去仁济医院。”仁济医院小白楼外,接到报警的派出所民警,正在附近巡视。林香茗他们赶到后,初步了解了一下情况,就进入小白楼,一直向前,当冲在最前面的马笑中,将要推开那扇将一层楼道隔断为两部分的玻璃门进入里面时,站在门里面的于护士长把他推出来了:“别进去了,咱们就在外面说吧。”据于护士长介绍,今晚在小白楼里值班的是小乔护士和护工潘秀丽两个人。大约9点左右,一个用墨镜遮了半张脸的人走进楼里,当时小乔护士在洗手间,只有潘秀丽在拿着墩布擦地。那个人问她,陈丹住在哪个房间,潘丽指给他112,等那个人在楼道尽头拐弯了,反应迟钝的潘秀丽才觉得有点不对头,上去一看,那个人已经走进112房间,从怀里抽出一把刀,站在陈丹的病床前,潘秀丽一面大叫一面抡起墩布打过去,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没有抵抗,而是一溜烟跑掉了。小乔护士闻声从洗手间里出来,了解情况之后,立刻报警,并给于护士长打了电话。

“现在,陈丹没事吧?”林香茗问。小乔说:“陈丹一直在昏睡,中间骚动那会儿,她稍微醒了一下,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又睡着了。”“我看看她去!”马笑中说完就往玻璃门里面闯,于护士长要拦他,却被林香茗拉住了:“让他去吧……您把潘秀丽找来,我要问她一些问题。”潘秀丽来了,见她的第一眼,郭小芬就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盘子”,因为她脸圆圆的、长了一双小短腿的身子也圆圆的。她的鼻尖红红的,眼睛又小得像两颗绿豆,而如此“微型”的眼睛的眼角,居然还布满了赤目糊。在核实了于护士长介绍的基本情况以后,林香茗问她:“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潘秀丽使劲眨巴了半天眼睛——由于赤目糊太多,而眼睛又太小的缘故,眨起来特别费劲:“他戴着个老大的眼镜……”“眼镜?”林香茗一愣,“于护士长说是墨镜啊。”“哦,是黑的眼镜……”林香茗糊涂了:“黑的眼镜?镜框是黑的?还是镜片是黑的?”“镜片是黑的。”“那不就是墨镜吗?”“是墨镜,是墨镜……”林香茗问了几句,饶是他平时涵养极佳,此时额头上也沁出一层汗来。这个潘秀丽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够数”,思维混乱,记性奇差,她既没有记清那个歹徒的长相,甚至连他穿什么衣服都说不出来。最可笑的是,问她歹徒手里的刀有多长,她居然拿自己的墩布一通比划:“比这个还长呢,亮晃晃的,可吓死我了。”“看来这个歹徒姓关。”郭小芬在一旁插话。“啊?”林香茗非常吃惊,“你怎么知道的?”郭小芬忍不住笑了起来:“关羽嘛,要不然怎么随身带着这么长的青龙偃月刀呢?”林香茗又好气又好笑,低声问旁边的护士长:“你们怎么用这么个稀里糊涂的人当护工?而且还在这小白楼里照顾特殊病号。”于护士长无奈地低声说:“她是院长的远房亲戚,手脚笨,脑子又不大好使……”

郭小芬一指玻璃门的上方:“这里不是安装着摄像机吗?把监控录像调出来看看,不就知道歹徒是谁了吗?”于护士长摇摇头:“那摄像机没有开,只是个摆设……”“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林香茗生气地说,“这次算是万幸,陈丹没有受到伤害,万一歹徒真的行凶得逞了,摄像机连个他的影子都没拍下来——马上把摄像机开启,保证其正常监控!”然后又给赶来的附近派出所的所长下命令:“你派警员,24小时在这里值班,没有我的命令,这小白楼永远也不能撤岗!”一直蹲在地上检查足迹的刘思缈站起身,长长地吁了口气。林香茗问:“有什么收获吗?”刘思缈轻轻点点头:“虽然这里足迹非常多,但是由于地面事先被擦得很干净,所以每个足迹都很清晰,我从中提取了一组最有价值的足迹,并进行了步幅特征和步态特征的比对,结果是——”她停顿了片刻,接着说:“结果是,和通汇河北岸无名女尸分尸案现场的足迹属于同一个人!”“可惜,那个摄像机没有开……”林香茗痛惜地说。“开不开都没什么关系,反正他也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脸。”刘思缈说,“脸可以整容、化妆,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步幅特征和步态特征是很难伪装的。我相信,今晚来意图谋害陈丹的,一定就是贾魁。我想起来了,我说看他照片的时候怎么感觉眼熟呢,我到华文大学找程翠翠说话时,曾经在小花园里撞见过他。他似乎是冲程翠翠来的,但一见我就溜掉了。想必他偷听到我和程翠翠的对话,知道警方已经怀疑到他了,所以才赶过来,想杀人灭口!”刘思缈说话的时候,郭小芬一直在看那两扇玻璃门。等她讲完了,郭小芬推开门走进去,化验室、b超室、心电图室、icu……尽头,左拐,就是陈丹住的112房间,现在马笑中正在里面探望陈丹。郭小芬突然问:“盘子……哦,对不起,潘秀丽,从你把陈丹住在112房间告诉那个歹徒,到发现他站在陈丹床前要行凶,经过了多长时间?”

潘秀丽嘟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三六九。“这样吧,我来扮演那个歹徒。咱们把当时的场景重新表演一遍。”郭小芬说,“现在,我就是那个歹徒,当时他是在哪里和你碰上的?哦,是在楼道里,玻璃门的里面。你能否确认:歹徒是自己推开玻璃门进入内治疗间的,不是你给他拉开门的?你确认,很好。我是歹徒,我拉开门进来了,当时你刚刚开始擦地,从外往里擦,就在这里,刚刚进门的位置,咱们碰上了。我问你陈丹住在哪个房间,你告诉我,一直往前,左拐,洗手间对面的那个,好,谢谢你,我往前走,你继续擦地,从这一刻开始,你就完完全全像当时一样做事。”说完,郭小芬往前走,背影很快消失在楼道尽头。潘秀丽愣了一下,从墙角边拿起墩布,一点一点擦地,擦到心电图室旁边,突然叫了一声:“我想起来啦,擦到这里的时候,墩布干了,我要拿到洗手间的池子里涮一下,所以就也往里面走。”说着她拿着墩布,走到了楼道的尽头,往右拐。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地面,明晃晃的灯光下,一切都突然消失了。所有的人,心里都一阵发毛,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112房间对面就是洗手间。潘秀丽站在洗手间门前,神情恍惚地嘀咕着:“我刚要涮墩布,突然觉得112里面有点不对劲……太安静了,太安静了,所以我就……”潘秀丽一把推开了112房间半掩的门——里面,黑暗。郭小芬站在门口不远处。马笑中坐在陈丹的床边,诧异地望着门外的人们。“那个坏蛋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把长长的刀,他要杀人,要杀人!”潘秀丽突然指着郭小芬,凄厉地叫了起来!“安静!你给我安静点!”于护士长拉着潘秀丽的胳膊说,身体微微颤抖。郭小芬走出112,把门虚掩上,看了看表,对潘秀丽说:“40秒,你居然用了40秒。”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望着郭小芬。郭小芬眉头紧锁:“你们看,潘秀丽告诉我,陈丹住在112房间,我走进来,只用了10秒,然后剩下的漫长的30秒,就在这里等她,漫长的30秒!”

每个人的眼中依旧一片茫然。“你们还不明白吗?”郭小芬尽量压低声音,“30秒!歹徒拿着一把刀,目的明确、时间紧迫地来杀人,外面还有一个随时可能发现他的护工,而他居然在这个房间里整整站了30秒,却没有任何作为——这到底是为什么?!”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那扇玻璃门,证实了我的一个推理;可是这个40秒,却又把我搞糊涂了……”郭小芬叹息道。“我倒没觉得有多复杂。”刘思缈冷冷地说,“也许是贾魁在犹豫,杀了陈丹,会不会反而让警方加重对自己的怀疑。”郭小芬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往楼外走去。林香茗推开112的房门,想叫上马笑中一起走,却看见马笑中捧着陈丹雪白的手,轻轻地用嘴唇亲吻着,像教徒在亲吻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一般,虔诚得让人辛酸。而陈丹,一直在昏睡中,闭着眼睛。她睡得那么娴静,眉宇间又蕴着几许忧伤,仿佛睡在提香的油画里。林香茗轻轻把房门重新关上。走出小白楼,派出所所长报告,值班警察已经排好岗,保证这里24小时都有人值班。香茗点了点头,然后和郭小芬、刘思缈往医院外面走。经过门诊楼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在楼的拐角处一晃,旋即消失。“什么人?!”林香茗飞身便追。但是转过楼去,除了医院里各种高矮不一的、病恹恹的建筑,什么都没有。香茗站在黑暗中,炯炯的目光扫射着四周,但是一切有形的物体都仿佛死去一般,沉寂而僵硬。“难道是我看错了?”香茗想着,摇了摇头,他认为自己的观察力不输给任何一只雄鹰。“那么,是他跑掉了。”他想着,又摇了摇头,他对自己的身手和速度,更有猎豹般的信心。也许,应该仔细地搜查一下?这时,刘思缈和郭小芬赶了上来:“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没什么,咱们走吧。”一种王子的矜持,终于让这个俊美的人选择了放弃。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很久,门诊楼后门旁边,那块仿佛覆盖着杂物的一块大塑料布,慢慢地蠕动起来。终于掀开。站起一个人,额头上全都是汗水,他浑身发抖,连眼珠子都在痉挛,放射出宛若被逼到悬崖边的狼一样凶残而绝望的光芒——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尖刀。

第十三章大恐慌

香茗一行上了“巡洋舰”,刚刚要开车,突然看见马笑中低着头从医院里走了出来,打开后门钻进了车的后座。“你不陪陈丹了?”郭小芬问。“嗯。”马笑中应了一声。似乎还应该有一些话要说,然而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一只突然坏掉的黑色听筒。香茗等了等,似乎是要确认这沉寂,然后才一踩油门,按照每个人的住址,把大家分头送回家。路上,坐在副驾位子上的郭小芬发了个短信之后,每隔一两分钟,就看一眼手机,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干脆按了拨打键,放到耳边听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放下,一脸失望的表情。“怎么了?和男朋友联系不上了?”香茗觉得车里的气氛太压抑了,开了个小玩笑。马笑中本来目光呆滞地出神,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怎么找不到?我不是在这儿吗?”“去去去!”郭小芬厌烦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在和呼延云联系,发短信不回,打电话又关机,也不知道他回家了没有。”“哎呀呀,你变心了!”马笑中嬉皮笑脸地说。“小郭。”香茗幽幽地说,“你谨慎点。”“怎么了?”郭小芬瞪起眼睛,“我跟呼延云可没什么,你们别往歪了想。”香茗笑了笑,轻轻地点开了车内cd,leonardcohen那忧郁的歌声又如烛火熄灭后的烟一般,在这封闭的空间里飘渺起来:“每个人可以活着,每个人也可以死去,你好,我的爱,再见,我的爱……”

“能不能把音乐关上?”刘思缈突然生硬地说。林香茗很平静地把cd关上了。“呼延云……”不知道是不是被leonardcohen的歌(或者说是歌词?)感染了,郭小芬突然又问起了那个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车上的四个人中,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一个林香茗。“他……”林香茗欲言又止。郭小芬讲起了在碓子楼健身广场附近碰到的那个戴眼镜的女人的事情。说完了,林香茗“哦”了一声,说:“大概就是这个女人吧……”“什么啊?”马笑中也挺好奇的,“这个女人是谁啊?”“她叫章娜……”林香茗没说下去。“你接着说啊,干吗吞吞吐吐的。”郭小芬说。“我在想,怎么能够客观地讲给你们……”香茗说,“因为我毕竟是局外人,出国留学了几年,回来后才断断续续从朋友们那里听说了呼延的事,我讲的不一定对,你们权且一听吧。”“呼延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章娜是他的同事,市场部的。在那个杂志社里,呼延很孤独——他在哪里都很孤独,刚才小郭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能说他始终是个和现实格格不入的人,读书和推理是他唯一的乐趣。他长相一般,又恃才傲物,所以很不讨人喜欢,都26岁了,一直也没有个女朋友……”“章娜大约二十四五岁,她听说呼延家境非常好,就天天往他身上贴,说自己家里多么穷,父母对她多么不好……她早看透了呼延:表面上强硬得铁板一块,其实骨子里是个善良、单纯,读书读坏了脑子的傻瓜……这样过了两三个月,呼延傻乎乎的还真上了套,以为章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非自己而不能拯救之。”“我想强调的一点是,呼延这样的推理者,身上总有一种堂吉诃德式的东西,总想去帮助别人,或者拯救什么——尽管他自己常常是最需要帮助和拯救的一个……”在旁边静静听着的郭小芬,不由得点了点头。

“渐渐地,呼延发现,章娜不仅有男朋友,而且还不止一个,在性方面很随便,他感到非常震惊,在他看来,感情上的专一,是一个人最基本的道德,是做人的底限。换句话说,如果连感情都可以玩弄,那么一个人也就不配称之为人了——所以,他坚决地离开了章娜!”“章娜哭哭啼啼地对呼延纠缠不休,发誓要洗心革面,跟那几个交往中的男人分手。但是呼延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坚决离去,她恼羞成怒,纠合了杂志社的一群同好,反咬一口,诬陷呼延品行卑劣。”林香茗说得有些激动,把车停在了路边。仿佛是一条船,在黑夜中,划到了湖的中心,忽然失却了船桨,只能任凭舟身浮荡,漾出一轮浅似一轮的涟漪。沉默良久,香茗接着说:“面对汹涌而来的污蔑,呼延感到手足无措。他惊讶地看到,周围的人们竟大多认为,他要求的感情真诚、专一,是‘过时的’,人们谴责他‘伪君子’、‘反人性’;而章娜玩弄感情的行为,倒赢得一片喝彩……”“这个推理者,曾经因为无数次地发现真相,而无数次地被污蔑为疯子。现在,他连疯子都做不成了,因为人们说他装疯……他终于被击垮了,他既痛恨自己居然和这样一个女人交往,更加困惑、悲愤的是,整个世界,黑白颠倒,善恶不分,各种邪恶都可以打着各色的幌子招摇过世,而他从小所信奉的东西,却被呼啸的人们踩在脚下,一文不值!他感到了彻底的绝望,原来这个世界不需要真相,不需要推理,或者干脆点说——根本不需要他这样的人!”“他开始酗酒,想用酒精麻醉自己那不断痉挛着的灵魂,他也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又知道这绝不是自己想要的……”夜,黑得像铁一样。“这个人好傻啊……”很久,郭小芬才嘀咕了一句。“我从美国回来之后,知道了他的事,感到非常痛心,和他聊过几次,发现他变了,真的变了,以前他总想去帮助和拯救,但现在他的心中充满了仇恨,就像被谋杀的人化为了厉鬼……”

郭小芬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我只想知道——他究竟还剩多少推理能力?”黑夜过去,天却没有亮。在这个七月的早晨,城市的上空浮动着一层浅灰色的雾气,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塑料布,憋闷而压抑。路边的长椅上,躺着一个昏睡中的人,闭着眼睛,半张着嘴巴,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额头上,却沁出一层密密的汗。手和脚,像一只发瘟的、快要死掉的鸡,时不时地抽搐一下。他正被噩梦绞缠。他梦见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又来找他了。她哭哭啼啼地说:“你借我点钱吧,我得去做人流,都是我以前的那个男朋友造的孽,要是被我爸妈知道,非打死我不可……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看,你连手都没有碰过我,我知道你才是真正爱惜我的人……”他梦见自己默默地取出一叠钞票,递给她。她接过钱,转身就走进一片黑色的瘴气中,整个身形往下沉,他大吃一惊,冲过去一看,她陷入了一片硕大的、暗绿色的沼泽里,不时泛起而旋即爆破的气泡,犹如癞蛤蟆脊背上的一只只脓疱被戳破,恶臭熏天。泥沼已经快没过她的头顶,他连忙把手伸向她,就在她抓住他的手的一刹那,她那已经腐烂的身体,突然从泥沼中涌出来,用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使劲把他往泥沼里拉,咧开猩红的嘴唇狞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他被笑声吓醒了,险些滑下长椅。旁边,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走过,个个脸色灰败,却莫名其妙地张开嘴大笑着。他妈的,怎么现在的小学生也能发出这样狰狞的笑声了?他坐在长椅上,一面挠着腿上被蚊子叮咬的大包,一面呆呆地看着在晨霾中游走的行人,骑车的人,还有被公交车一笼笼运输的人,他们全都神情麻木,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去处将注定是屠宰场一般。突然驶过一辆小汽车,速度慢的缘故,他在黑色车窗的反映中,看到了自己那呆滞的面容。

我也快和他们一样了。他站起身,觉得肚子有点饿,找了个小摊买了碗馄饨,坐下慢慢地吃着。一个卖报的人走过他的身边,高声吆喝着今天报纸的头条新闻。隆隆的车轮声,已经够令人烦躁的了,再加上他那声嘶力竭的吆喝声,真讨厌!等一等。他在吆喝什么?呼延云竖起被长椅的木栏硌得变了形的耳朵。“爆炸新闻!昨天晚上,‘开膛手杰克’再次出动,杀死一名女学生,割掉乳房……”“卖报的,给我来一份报纸!”呼延云掏出一元钱。“好的!”卖报的把报纸递给他,还有一个柱形物,也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促销,买一张报送一瓶果茶。”《法制时报》头版大标题极其醒目——“割乳变态杀手刀下又添冤魂”!副标题是“市公安局再次表示:这将是最后一起命案,凶犯很快将被抓获”。主题和副题,构成了一种巨大的讽刺。采写记者署名:张伟。新的案件,发生在离故都遗址公园不远的月亮河南岸一片茂密的树林里,死者是一名女高中生,小腹中了三刀,当即死去。尸体被凶手翻转后,脸部冲下,在她裸露的臀部上发现大片的精液……这篇报道中有一段充满煽动性的话,格外引人注目:“新一起凶案的发生足以说明,尽管林香茗这位‘刑侦王子’出任专案组组长,也拿残暴而狡猾的凶手无可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凶手嚓嚓嚓的磨刀声,想象到他阴毒的目光在怎样窥寻着下一个猎物,还有比这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吗?在整个城市都被血色弥漫之前,市民们唯一的呼唤是,能不能出现一个真正的英雄,创造奇迹,用最快的速度将凶手绳之以法,拯救那些还没有被荼毒的生灵!”呼延云的目光,从报纸慢慢移到桌子上的那瓶果茶上。酱红色的果茶,犹如一瓶凝固的血。这一天是7月7日。据市公安局宣传部后来撰写的相关文献回忆,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这一天都“将萦绕在市民心头的恐惧推向了至高点”。

这一天,整个城市像被在动脉上突然捅了一刀,恐惧犹如血浆,从伤口激迸出来,喷射到每一个角落!市民原本就是一群耽于迷幻而又惯于遗忘的人:林香茗的出马,使他们以为罪犯已成瓮中之鳖;而整整一周没有新的案发,更让他们把系列割乳命案抛之脑后,可是现在,它有如僵尸一样突然冒出,令他们不由得惊恐万状。西山附近一家据说出售防弹衣(这种以高性能纺织纤维为材料的衣服传说能阻挡刀刺,其实纯属胡扯)的小店,当天被挤碎了门;各个学校准备提前放暑假,就是最懒惰的家长当天也亲自到校门口去接孩子回家;丰乳霜和其他胸垫类产品销售量骤减;一家三甲医院的妇科医生只因为在给患者检查乳腺时多摸了两下,患者杀猪似的大叫起来,家属冲进来,疯狂地殴打医生,等保安赶到,那医生已经血肉模糊……这一天,城市里所有的人,无论男女,看别人的目光都是恐惧和凶残兼而有之:你是不是凶手?你是不是要杀我?我是不是可以为了防止你杀我而先杀了你?南方某都市报的评论像溺毙一样深痛:“割去乳房,凶手想用这一行为表达什么?是性的糜烂,还是要断绝哺育,没人知道……”这一天,市公安局面临着空前的压力,110报警电话骤然增加了10倍;而且居然有许多人拨打的目的纯粹是为了“考察你们警察的应变能力”;违反交规的司机,突然变得底气十足,对交警嚷嚷“有本事你们抓那割奶子的去啊”;接听市民热线的10位警花,有8位被市民的痛斥骂得梨花带雨,一个酒鬼打来的电话,醉醺醺的口吻道出了全体市民的心声:“你们警察个个都是他妈的废物!”说完,他在电话那头呜呜呜地痛哭起来,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整整一天,城市的天空都笼罩着一层阴晦的明亮,犹如裹了一块刚刚漂白的尸布。然而,承担着巨大精神压力的林香茗,却沉静得宛如一杯正在浸泡中的绿茶。在早晨临时召开的专案组特别会议上,面对杜建平提出的种种质疑,他强调:侦办思路、方向都没有错,“现在需要的是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