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嗓音不好听,所以她会唱的歌少得可怜,其实她的嗓音并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
样。而他,欣赏要求也并不高,只要她别唱“语录歌”或“东方红”、“大海航
行靠舵手”就行。连队里的高音大喇叭,早、午、晚三遍播放的全是这类歌曲,
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不只是他,许多人的神经都受不了啦。
她唱歌的时候,他就会静静地躺在她身边,仰望着天空,手里拿着一茎小草,
一段一段地掐着。要不就握着她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抚摸着,或放在嘴
唇上温柔地吻着,吻着。
有一天傍晚,也是在小河的上游( 他们最喜欢也最经常幽会的地方) ,她有
几分羞怯地对他说:“我想给你唱支歌,听吗? ”她第一次主动要为他唱歌,而
且还“想”,使他万分惊奇,连连回答:“听,听! ……”
她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澄澈的河水,轻轻地,柔曼地唱了起来:
在这里,我听到了大海在歌唱。
在这里,我闻到了豆蔻花香。
我曾到过遥远的南洋,
遇见一位马来亚的姑娘。
我和她并肩坐在椰子树下,
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童年。
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
痴痴地呆呆地望着我。
我们俩爱情像海样深,
她为我贡献了她的青春。
在这里,阳光照射着海面,
好像她的灵魂在向我微笑。
在这里,海风吹动着海浪,
好像她的灵魂在向我呼号……
这歌,是女宿舍的一个姑娘有天哼唱的,别的姑娘们被它感伤而抒情的浪漫
曲调深深打动了,围住那姑娘,逼着她将歌词唱出来,她无论众姑娘怎么央求也
不肯。后来她们都生气了,说今后谁都不再理她了。她这才违心地将歌词写在一
张纸上交给大家,同时要求大家发誓,万一连里追查起来,保证不出卖她。不久,
每一个姑娘都会唱了。
她唱完,看了他一眼,见他仰面躺在草地上,在默默地流泪。
她俯身瞧着他的脸,柔声低问:“你怎么了你? ……”
他忽然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使她倾伏在他身上了。他将脸贴在她的胸脯
上,如同一个孩子似的哭了,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着:“就应该是这样,就应该
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7
“你让我透不过气来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希望怎么样呢? 别哭别哭,
啊? ”
“我希望你今后为我唱许多这样的歌! ”
“可是,我……我只会唱一首这样的歌呀! ”
“那你就老为我唱它吧,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听够了的! ”
一首歌竞使他那么受感动,而且是她唱给他听的!
她也情不自禁地哭了。
随后他们彼此充满温情地拥抱着,不断地亲吻着,轻轻替对方擦拭眼泪……
在她几乎丝毫没有觉察下,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衣,抚摸到了一个像她
那样的姑娘时刻不忘防守着的“禁区”……
她惊叫了一声,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拥抱。随即迅速离开了他的身体,站了起
来,一边恐惧地望着他,一边连连后退,她想移身逃跑。她浑身瑟瑟战栗,双手
紧紧护在胸前,那样子像是一只被什么猛兽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动物。
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他猛地翻了一个身,将他那张比秋后的柞叶还要红
十倍的脸深深埋在青草中,一只拳头一下接一下擂着草地,身体却如死了一般,
一动也不动。
她不忍心就这样撇下他跑掉。
她又战栗地,怀着几分本能的防范心理,一步步轻轻走回到他身边,双膝跪
了下去,两只手同时抚摸着他的肩,抚摸着他的头,喃喃地说:“你别这样啊你,
我没有生你的气呀。我害怕极了,你再也别这样了好吗? 我会被你吓昏的呀……”
许久许久,他才将头从青草中抬了起来,他泪流满面,脸上沾了许多泥土,
他发誓般地望着她说:“我再也不了,我……再也不让你害怕了! ……”
这些,便是她在北大荒的全部爱情罗曼史中,她认为是最最隐秘的,最最不
可告人的,“柏拉图”式的( 尽管她并不知道柏拉图) ,纯情诗章一般的片断,
也便是镇压在她灵魂上,使她的灵魂快被压得比纸板还薄了的道德和良心的十字
架……就为这些,他更加认为她是“属于”他的姑娘。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你干吗瞧着饭盒发呆呀?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奇怪地问她。
回想被打断了,她的灵魂又推开了她的心扉,躲进去张望着冷漠的现实。
她的思想重新集中在郭立强身上了。
他没有吃一口早饭就去参加考试……
她直到现在还认为这完全是她的过错。不,简直是她对他犯下的一次罪过!
“我下午不干了! ”她盖上饭盒盖后立刻站了起来。她将饭盒塞进小布兜里,
顾不上避讳那些男人们直眉瞪眼的目光,当着他们的面急急慌慌脱下肮脏的帆布
工作服,换上了她自己的衣服。
“家里……有什么事了?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又问。
“回家做饭。”她说着,拎起小布包就匆匆走了出去。
她快步走出货车场,穿过一条马路,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等车。若是在平时,
她是舍不得花一毛钱乘车的。
可这时她心里着急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快回到“家”里,越快越好,赶在
他之前回去,好好做一顿饭菜,让他一进门就能吃上。
他一定饿坏了!
等车的人很多,车却久久不来。盼来了一辆,未停就开过去了,引起了人们
的一顿抱怨和斥骂。
一圈人围着一根水泥电线杆看什么。
她听到一个人说:“这帮返城待业知青,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 ”
“返城待业知青”几个字将她吸引过去了,原来是一张写在白纸上的“告示”
:
告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
为了帮助我们的一位“兵团战友”走上他完全有资格走上的工作岗位,凡兵
团原师、团宣传队队员,有自愿尽力者,请携带乐器,于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
在江北会合。
是用毛笔字写的,秀逸的隶书体,可见书写者对这件事的态度是相当认真的。
在兵团她连连队的宣传队也没参加过,但她还是想把日期记下来。也许这几
天内会碰到某些认识的“兵团战友”,告诉他们,由他们再告诉更多的人。将要
被帮助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的女的? 她并未去想。
她摸了摸衣兜,没带笔,便向身旁的人借了一支钢笔,将日期写在一只手背
上。思忖了一下,怕钢笔字容易被从手上擦掉或模糊不清了,又问周围的人谁有
圆珠笔。
“我有! ”一个少女说,从衣兜里抽出圆珠笔递给了她,接着说:“我猜你
也准是从兵团回来的? ”
“你怎么猜到了? ”她很奇怪。因为她身上从头到脚已经没有一件“兵团知
青”的标志了。她离开自己的家时是秋天,全套“兵团服”都没带走,想必早已
被继母当破烂卖掉了。
那少女说:“你不是从兵团回来的,能这么关心‘兵团战友’的事吗? ”
少女的话说得她微微苦笑起来。
她刚用圆珠笔将日期写在另一只手背上,终于又开来了一辆公共汽车。
她还了那少女的笔,不顾一切地争抢着往车上挤。好容易挤上了车,车门却
将她装着饭盒的小布包夹在外面了。
她请售票员为她开一下车门。
售票员问:“包里装的什么? ”
“饭盒。”
“那你免了吧! ”
“饭盒里是饺子! ”
“饺子不也是面捏的吗? 我还以为你那包里是金条呢! ”
车开走了。
她被挤得后背紧贴车门站着,一手抓住小布包的一角不放松。
“一中今天发生的事儿知道了吗? ”
“不知道哇,发生什么事儿了? ”
“嘿,本市今天的头号新闻你都不知道? 返城待业知青和公安警察们干起来
了,闹了两三个小时才平息! ”
“谁愿闹什么事就闹他们的去吧,我可没兴趣关心这类新闻! ”
两个工人背朝他并肩挤着在说话。她极其注意地听着,他们却不说下去,说
起别的来了。他们的话使她心中忐忑不安。
她忍不住问:“警察抓人了吗? ”
“把好些警察都给打了,不抓还留着他们? 抓走了二三十呢! ”
知道这件事的那个工人,用掌握着第一手材料的不无炫耀的口吻说。
像一台搅拌机在她心里开始运转,她的整个心被搅拌得乱极了,她失口急切
地问道:“被抓走的人里有姓郭的吗? ”
那个人很费劲地扭转了脖子,回头瞧她一眼,似乎猜测到了她的什么人一定
与这件事有关,大声回答:“这你就得到公安局去打听了! ”那种口气使她听不
出是对她的同情还是对她的挖苦。
车上虽然拥挤,但许多人都努力转身,扭头,各种年龄的形形色色的目光投
射到她身上。
她并没有感到难堪,对他们的目光她也视而不见。更准确地说,他们在她眼
中是不存在的,没有意义的。她的心只为一个人的命运担忧,只为郭立强的命运
担忧。从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门后,她的心就一直在为他的命运所担忧。尽管他对
参加这次考试那么充满信心,她还是早有一种忐忑不安的预感。现在这种预感应
验了,不但应验了,而且愈加强大。如同一把无形的大铁钳,牢牢地钳住了她的
心,随时可能稍一用力便将她的心夹扁,将她心里的血液夹干,就像食品按压器
按压橙子汁一样。
8
他也被警察抓走了么? 他也被警察抓走了么? 他也被警察抓走了么? ……
不会,不会,不会……
一定! 一定!!一定!!! ……
三种声音同时在她耳边魔语似的一秒钟也不停地辩着吵着嚷着叫着!
她心里混乱,头也晕了。
公共汽车靠站了。车门刚一打开,她就跳了下去。
小布包落在地上,饭盒从包里掉出来,盒盖摔开了,饺子滚了一地。
“哎,票! 你的票! 问你哪! 装什么傻! ”
售票员从车窗口探出一截身子朝她喊。
她却什么也没听见,低头瞧着地上的饺子发呆。起大早包的,一心一意为他
包的。他只吃了几个,她自己一个也没吃。
“为了逃一张汽车票,值得吗? 算了,看在你那些饺子的份上,饶过你了!
要不,哼! ……”
售票员轻蔑地说了这番话。
汽车开走了。
她从地上捡起小布包,将饭盒装在包里后,发现自己提前好几站下了车。
有几个行人站住,脸上带着取笑的表情望着她。
她实在没有勇气在那几个行人的注视下,还在这一站继续等待下辆车。
她低垂着头,像一个刚刚因为某种嫌疑被警察当众进行审问之后才释放了的
人,狼狈地、惶惶地走了。
她越走越快,越接近“家”心里越紧张越不安。她跑起来了,仿佛在追赶什
么人,仿佛在被什么人追赶。
她跑进院子里时,已经气喘吁吁了。
一个小孩推开家门,正要从家里出来,见她气喘吁吁,紧紧张张地跑人院子,
又缩进了门。
她一直跑到郭家门前才猛地站住——门上悬挂着锁。
难道他没回来?
难道他果然被公安局抓走了?!
她觉得钳住她心的那把无形的钳子,被两只有力的手握住,无情地狠夹了一
下。
她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目光呆滞地盯着那把锁。
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蹲下身去,掀开了门坎旁铺地的一块砖——钥匙没有
被人动过。她离家时怎样放的,还是怎样放在砖下。
他果然没回来!
他果然被公安局抓走了!
这想法像触电一样将她击得周身麻木,她几乎没有力量站起来了。
从刚才那个孩子家里走出一个老太太,站在自家门前,望了她一会儿,问:
“立强他……家里的,你没带钥匙进不了家了吧? ”
谁谁“他家里的”,这是这个院子的老人们,对晚辈的妻子们的一种习惯称
呼法。可是这句话,此时此刻,对她不唯是一种尖刻的讽刺,简直是一种严重的
伤害。
是的,她是他的妻子,又根本不曾是他的妻子,她无非就是他“家里的”。
是他家里的什么呢?
在他现在已被公安局抓走之后,她还是他“家里的”么? 又可以算是他“家
里的”什么呢?
今天她连算他“家里的”那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情不通,理不顺的资格
都丧失了。
然而她知道那老太太的话并没有讽刺她伤害她的意思。
她慢慢拿起钥匙,扶着门缓缓地站了起来,回头看了那老太太一眼,苦苦一
笑,也不回答句话,打开锁,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家”
里。
“家”中的一切仍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空空寂寂。
地中间放着洗衣盆,洗衣盆里泡着在他走后她寻找出来的他的几件脏衣服,
她原准备今天一吃过晚饭就开始洗的。
桌上那只小闹钟还在“嚓嚓嚓”很正常地走着。她后来又将闹铃的旋扭从外
面找回来装上了,因为自从它“哑”了之后,那几天他坐在桌前看一会儿书,便
看一眼表,她又那么不忍心分散他的精力。
她站在洗衣盆旁,旋转着身子,用目光四处寻找,仿佛他会藏在这屋里的什
么地方,故意跟她开一个大玩笑似的。
“立强……”她叫了一声。
明知他绝不会跟她开什么玩笑,明知这屋里没地方可藏他那么一个大活人,
明知在这屋里他根本不存在。
“立强……”她又叫了一声。
有一只耗子在地板底下跑过。
她慢慢地走到了她在这个屋里的老地方——床前。
她徐徐地坐了下去,依旧是她每次坐在那里的那种姿态,仿佛她永远只会以
一种姿态坐在那里。
她暗暗想到,她是必须离开他的家了! 有他在这个家里,她总归还可以算是
他“家里的”人。如今他也不在这个家里了,她继续生活在这个家里的起码的依
据性也没有了。她无法想象她和他的弟弟如何在这个家里相处,他至今仍那么鄙
视她,憎恨她,厌恶她。
于是她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属于她的东西很少:几件衣服,鞋,毛巾、牙膏、
牙刷、木梳,还有那个饭盒。她将这些东西都包在一块旧头巾里,系成一个小包
裹。
她拎着它,最后一次留恋地环视了一遍这个屋子。她在这里获得过一些难以
忘怀的温暖,也忍受过一些难以忘怀的羞辱。截然不同的两种难以忘怀的心灵的
烙印,使她将永远永远铭记住这里,至死都会想起它!
去向何处? 她不知道。
她想她必须做的,一离开这里就要去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到公安局探问他
的下落,到他被关押的地方看他,告诉他,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告诉他,她
会经常来看望他;告诉他,无论货车场的活多么累,她一定会坚持干下去,坚持
干到他被放出来那一天,将他的名额归还给他。还要,请他宽恕她,为了她给他
造成的一场耻辱宽恕她……
她拎着小包裹走到外屋,又想到了什么,放下小包裹,用炉钩挑起炉盖看了
看,见炉内她早上离开时用煤压住的火又着得红彤彤的,便端起脸盆,将盆里的
水徐徐倾倒在炉内,将火彻底熄灭了。
粉细的煤灰与水汽从炉中升起,转眼在案板上,锅盖上,缸盖上,橱架上落
了一层。她便拿起抹布去擦。抹布擦脏,觉得该擦的地方还未擦净。搓洗了一遍
抹布,又一处处细心地重擦。总算觉得擦净了,这才将盆里的脏水倒进脏水桶,
换了盆清水,洗净抹布,抖开后搭在绳上。
她见脏水桶满了,便拎到外面,两手轮换着拎,一直拎到街口,倒进下水道。
回来后,她倚靠着里外屋的门框歇了一会儿,心想自己是该走了,眼睛却望
着里屋地中间的洗衣盆。
应该把想替他洗的衣服洗完。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命令她,那声音具有使她无法违抗的威严,那是良心的声
音。
她掀开水缸盖,见缸里剩下的水根本不够洗那盆衣服。
她顺从那个声音,毫不犹豫地拎起两只水桶第二次走到外面,取下挂在门旁
铁钉上的扁担去挑水。
水站在另一条街。正是中午大人们午休,能抽出工夫挑水的时间,二十几只
水桶在冰坡上排了一溜。
终于轮到她接水了。她接满两桶水,挑起来没走几步,脚下一滑,摔倒在冰
坡上,两桶水全泼光了,湿了她的棉衣、棉裤和棉鞋。
她爬起来后,只好重新又排队。
9
她接连挑了两担水。水缸满了,她遍身冻了一层银甲,一举手一投足,便发
出一阵冰片断裂的声响。
炉火已被她熄灭了,她那身结冰的棉衣棉裤无法烘烤,也无法烧一锅热水,
她索性不管自己,用冷水洗那盆衣服。刚刚挑回来的冷水,像敲碎冰层冒出的河
水一样,没洗一会儿,她的双手就被冰得通红,十指麻木了。
她将双手放在口边哈暖了点,接着又洗。仅一件衣袖,她就打了一遍肥皂又
打了一遍肥皂,反反复复在搓衣板上搓起来没个完。
她总怀疑没洗干净,她想,一定要为他洗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可惜不能等衣服干了后,亲手替他熨平,叠好了。想到这一点她心中不禁有
些难过。
她总算觉得第一件衣服是洗干净了。当她拎着那件衣服直起腰拧水时,像一
个石头人似的僵住了——他站在她面前!
她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哆哆嗦嗦地,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像一个石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两眼也直愣愣地望着她。
他脸上没有任何一种表情,他仿佛是一尊酷似他的雕像,是一尊他的石头的
复制品。
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终于从哆哆嗦嗦的双唇中挤出了一个字:“你……”
“我白去考了! ”石头似的他也开口说话了。
不是幻觉……
不是!
湿衣服从她手中落进盆里了。
她突然又坐下在小凳上,继续洗那件早已洗干净了的衣服,在洗衣板上使劲
地搓、搓、搓,似乎要将那件衣服搓烂为止。她的手指在洗衣板上搓破了,她完
全不知,因为她完全没觉到疼。同时,她的眼泪,那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如同
泉水一样从她的两眼中涌出来,一串串地滴落在她手上、衣服上、盆里。
她无声地哭着。
她再也没有抬起她的头来。
而他,则一步步走到床前,走到那张本来应该是他们从“结婚”
那一天起共眠,而却从那一天起一直是她的“客榻”的床前,直挺挺地站立
了一会儿,被一颗子弹从身后击中了心脏似的,向前一倾,扑倒在床上了,将他
的脸掩在双手中……
夜深沉。万籁俱寂。
只有小闹钟发出正常的弦条很足的走动声。
黑暗在某种情况之下是一首心灵的摇篮曲。受了伤的动物隐伏到树丛深处去
舔伤口,遭到打击的心灵在黑暗中孤寂地结着血痂。这时人会感到黑暗像一位慈
祥的老保姆,她无需对你开口说话,她仿佛就坐在你对面或你的床边,用她那双
充满怜爱的眼睛望着你,于是你像一个孩子似的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地在她的注视
下哭泣,同时你心灵中的一切悲哀和绝望随着你的眼泪淌走了。这也就是为什么
许多男人和许多女人,包括那些最刚强的男人和最坚毅的女人,在深夜里在黑暗
中常常独自默默流泪或低声哭泣的真正原因。
屋里却并非黑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窗帘是蓝色的薄塑料布的,它将月
光也滤成柔和的淡淡的蓝色,云雾一般溶漫在屋里。
郭立强一直在那张床上躺到这时。没吃晚饭,没喝一口水,没吸一支烟,没
说过一句话,没睡,也没醒着。头脑里没想什么,又有无尽的思想的碎片像鹅毛
大雪在头脑中纷飞;那是一种服了安眠药但还是难以安眠的状态。
她将炉火重新烧起来,屋里渐渐使人感到热了之后,他才脱去了衣服。但还
是不感到饿,不感到渴,不想吸烟,不想说话,不想睡,也不想醒着,他觉得自
己明明是躺在床上,又觉得自己仿佛是飘升在屋顶上,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自
从返城之后,他还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时刻。今天以前那些日子里的时时刻刻,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