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埙曾为致美斋制作过屏风,算是特殊客人,不必排队等候。他拿了店家早预留好的月饼点心出来时,外面已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便径直往东四蒋骨扇铺而来。
蒋苏台正坐在窗下制作扇子,见杨埙进来,忙道:“杨大哥稍候,我这扇子只差一点儿了。主顾等着要,今日便会来取。”又见杨埙两只手都提着东西,忙道:“这么客气做什么!”
杨埙笑道:“今日中秋嘛,总要应个时节,图个吉利。我到前门致美斋买了月饼和几样点心送来,你就不必再出去买了。”
蒋苏台朝内望了一眼,低声道:“若不是哥哥近来脾气不好,我就邀请杨大哥来我家过中秋了。”
杨埙笑道:“只要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哪里过不是一样?况且令兄确实是受我牵累才受了伤,也难怪他见我就发脾气。不过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你安心照顾他就好。”
他将月饼与点心放好,来回转了一圈,左右无事,便坐到一旁观望蒋苏台制扇,又问道:“这扇子是特意选的素面吗?”
蒋苏台道:“嗯,这是主顾定做的,特别交代要用素绢做扇面,应该是准备自己题诗作画。”
她刚忙完手头活计,定做扇子的主顾便施然进来。那人姓郭名信,接过扇子略一端详,便道:“久闻蒋家娘子非但擅长制扇,书法亦是娟秀流丽。我这里有一首词,可否请娘子代题在扇面上?”
蒋苏台忙道:“当然可以。”接了对方递过来的纸笺,展开一看,却是一首长短词,云: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
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
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
心悽悽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
似是一首绝命词。蒋苏台微觉不妥,感到题到手扇上不大吉利,但既是主顾当面要求,也不能拒绝,便拿了扇子和笺纸,自入里屋题扇。
杨埙随口问道:“兄台是京城人吗?”郭信道:“不是,在下凤阳人。”
杨埙笑道:“凤阳可是太祖皇帝的故乡,如此,兄台算是本朝开国皇帝的乡邻了,何其幸也。”
郭信也笑道:“兄台不知凤阳有《朱皇帝》的歌谣吗?家住庐州并凤阳,凤阳原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杨埙笑道:“这我听人提过,但这‘荒’,只是对外来移民而言。对于凤阳本地人,非但减免赋税,还有着极为便利的生活条件,毕竟曾是中都嘛。”
明太祖朱元璋得天下后,虽在金陵称帝,在即位诏书中称应天为京师,但其实并不满意金陵。金陵地形险要,北有长江天堑,自古为形胜之地,“龙盘虎踞,帝王之都”,三国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五代十国的南唐都曾以此为都城。然这些王朝气数很短,在朱元璋看来不大吉利。兼之金陵偏于东南,位于江左,不便于控制全国,对江左边防,尤其是对北部边防有鞭长莫及之感,在位置上作为国都不十分理想。
明军攻取汴梁后,有人建议定都汴梁。朱元璋非常重视,亲自前去实地考察后,认为汴梁虽然位置适中,但是无险可守,四面受敌,地形显然不如南京。但朱元璋考虑汴梁是北宋旧都,当时西北未定,需要将汴梁作为运送粮草和补充兵力的基地,于是借鉴古代南北二京制度,以应天为南京,汴梁为北京,“南京”名称自此开始。
洪武二年(1369年)八月,明军平定陕西,定都之议再起。主要的候选城市集中在长安、洛阳、应天、汴梁、北平几地,大臣们的意见不一,各自引古论今,提出建议。“或言关中险固,金城天府之国;或言洛阳天地之中,四方朝贡,道里适均,汴梁亦宋之旧都;又或言北平元之宫室完备,就之可省民力”。
朱元璋见众臣意见难以统一,谁也说服不了谁,竟然异想天开地提出以临濠[3]为中都的想法,理由是“取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之义也”。群臣均知朱元璋有光宗耀祖、荣归故里的私心,但却不敢反对。于是,朱元璋下令仿照南京规制在临濠营建中都。这样,在大明建国之初就形成了南京应天、北京汴梁和中都临濠三都并存的情况。
中都毕竟只是中都,朱元璋一直有将临濠作为大明国都的想法。重臣中只有刘基[4]坚决反对。他认为凤阳根本不适合作为国都,“凤阳虽帝乡,非建都地”。言外之意是,偏僻小城能出一位草莽皇帝,却无法承载大明都城的雄伟。
然朱元璋却是个固执性子,不肯轻易放弃。自洪武三年(1370年)起,他采用汉高祖刘邦徙天下富豪于关中的办法,下令移江南民众十四万户于凤阳。江南一带的富豪全部被迁往凤阳,并且不许私自回去。
因为东南地区之前为朱元璋的大对头张士诚所据,朱元璋此举实际上是要打击东南文人和豪族。这些江南富人被迫背井离乡,自然十分思念家乡。虽然不敢公开回到原籍,却伪装成乞丐,以逃荒为名,成群结队地跑回江南老家探亲扫墓,到第二年再回到凤阳。日子久了,就成为习惯,也成为当时一大奇景。郭信所言《朱皇帝》歌谣,实际上指的就是江南富豪伪装成乞丐逃荒这件事。
正当天下人将要接受临濠成为大明都城的事实时,朱元璋亲自巡视已经改名为凤阳的中都的修建情况后,突然改变了主意,下令停建。此时修建中都临濠已达六年之久,颇具规模。众人对此都大惑不解,朱元璋则解释为太过劳民伤财。
洪武十一年(1378年),朱元璋正式下诏,以南京为京师,多年悬而未决的定都问题才算正式告一段落。凤阳由此跟国都擦身而过,然毕竟是帝乡,优遇极多。
郭信见杨埙对凤阳情状极为了解,颇为惊异,却不愿意再提,只笑了一笑。
等了一会儿,蒋苏台拿着题好的扇子出来,交给郭信道:“公子看看,是否还算满意?”
郭信略略一扫,便道:“甚好。”从怀中掏出一叠大明宝钞[5],道:“之前我付了八成定金,这是剩下的两成尾款,请娘子过目。”
杨埙笑道:“兄台是第一次来蒋骨扇铺吧?请蒋娘子题扇,要另外加收钱的。”
郭信“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抱歉了。”又往怀中掏去,一边问道,“加收多少钱?”
蒋苏台道:“一百贯宝钞。若官人以银支付,只需要一两。”
郭信吃了一惊,道:“而今宝钞这么不值钱了吗?”
杨埙接口道:“是啊,兄台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就这一百贯宝钞,还是亏了呢。你出去往隔壁左右店铺问问,现下没有人愿意收宝钞的[6]。”
郭信只掏出数张宝钞来,明显数目不够,又没有携带银两,只得道:“我身上只有这些,先付给娘子,余下容我日后送来,可以吗?”
蒋苏台闻言,便将数张宝钞还给了郭信,道:“公子出门,身上不能不带钱。剩下的,方便时再送来不迟。”
郭信大为感激,当即收了扇子,再三道谢,这才拱手辞去。等他离开,蒋苏台才想起纸笺尚在里屋,忙取了追出门去,却已不见了人影。
杨埙见蒋氏进来时神色古怪,随口问道:“怎么了?”蒋苏台道:“这位郭公子要求题写的扇词有点怪,似乎是绝命词。”
杨埙展开纸笺一看,很是惊讶,问道:“他自称姓郭,是吗?”蒋苏台道:“是啊,怎么了?”
杨埙道:“这首词确实是绝命词,而且不是一般的绝命词,是前朝宣宗皇帝郭嫔郭爱殉葬时所作。”
中国历史上一直有用活人殉葬的残酷制度。商朝时,用奴隶殉葬和祭祖的做法十分盛行,且规模很大,奴隶殉葬人数众多。从周朝起,人殉的做法已不多见,基本上改用木制或泥制人形偶像殉葬。秦献公还明令废除了人殉制度。然秦始皇死后,秦二世胡亥下令宫中没有生育的宫女全部殉葬,加上为秦始皇营造陵墓的工匠,殉葬者数以万计。
到了汉朝,残酷的殉葬制度被彻底废止。汉朝明文规定:不许任意杀人和用人殉葬。唐朝李世民当上皇帝后,不仅不准用人殉葬,还规定严厉禁止厚葬,凡五品以上官员和勋亲贵族一律遵照执行,如有违反处以严刑。他在安排自己的陵寝时,亲自规定:以山为陵,表示不占用良田,能放下自己的棺木即可。
然这一残酷制度在明朝再度被恢复。明太祖朱元璋次子秦王朱樉死后,朱元璋即下令两名王妃殉葬,正妃为元将王保保[7]之妹,次妃为明开国名将邓愈之女,由此重开殉葬制度,并且一直沿用下去。
朱元璋死时,被迫殉葬者有四十六人,均为没有生育过子女的妃嫔。明成祖朱棣也效法自己的父亲,死前留下遗诏:“丧服礼仪一遵高皇帝遗训。”殉葬妃嫔多达三十余人。此后的明仁宗朱高炽、明宣宗朱瞻基也各以五妃、十妃殉葬[8]。
蒋苏台听说词主郭爱是宣宗皇帝殉葬嫔妃,很是惊讶,道:“宣宗皇帝有十妃殉葬,当今皇帝有圣旨予以追谥表彰[9],昭告天下,没有姓郭的呀。”
杨埙道:“因为郭爱入宫才二十天,不巧赶上宣宗去世,不幸被圈去为皇帝殉葬。未获得追谥,盖因她入宫时间太短,且不愿主动殉葬,抗拒了一番,才被迫自杀。”
原来那郭爱字善理,颖悟警敏,擅长文章,是凤阳著名才女,且正当妙龄,容颜姣好,四方求亲者不计其数。不知如何,明宣宗朱瞻基也听到了她的芳名事迹,竟下令召她进宫。郭爱已有倾心爱人,然圣旨大如天,竟由此被朱瞻基棒打鸳鸯,生生拆散。
郭爱被送入宫中后,被封为嫔,还未来得及受到朱瞻基宠幸,便赶上皇帝病殁。天真的她还以为能就此出宫,回去家乡与爱人团聚,却不想被指定为殉葬宫人。反抗不成后,自知死期,遂书词自哀。服侍她的宫女记性甚好,将其绝命词传了出去,但仅在宫禁内作为逸闻韵事流传。杨埙为三大殿上漆时,曾听人议及此事,印象很深。
蒋苏台这才知道究竟,道:“难怪词意如此哀伤凄凉。郭爱娘子这份才气,怕是不在教坊司蒋琼琼之下。”不由得深为叹息。一想到郭爱若是还活着,也就三十岁,正是盛年,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竟因为名声太大而落了个生殉的下场,实在可怜可惜。
杨埙生怕蒋氏感伤落泪,忙道:“适才那郭信既自称凤阳人,又姓郭,手里还有郭爱的《绝命词》,说不定是其亲眷,弟弟或是侄子也说不准。不过郭爱既未追谥,连追封诏书中都没有她的名字,朝廷应该不会恩及家人[10],也不知郭信到京城来做什么。”
蒋苏台道:“或许是因为旁事吧。不过至亲被逼殉葬,他又怎能忍心因此而接受官禄?”
杨埙道:“世人多名利之徒,本朝那些太祖朝天女户,不都是靠殉葬亲眷发家的吗?”
正议着郭爱之事,忽有人大踏步进来,却是锦衣卫千户朱骥。
杨埙笑道:“而今皇帝亲征在外,朱千户是锦衣卫留守副长官,应该忙得团团转才是,如何得闲来这里?”
朱骥苦笑道:“我手下尽扈从皇帝出征,无人可调,大小事情得亲自动手,忙得团团转倒是真的。不过我来找杨匠官,是有件更重要的事。”
杨埙道:“什么事?”
蒋苏台见朱骥欲言又止,便道:“里屋清静,杨大哥可引朱千户进去说。”朱骥道:“再好不过,只是又要叨扰娘子了。”
蒋苏台一笑道:“朱千户不嫌简陋就好。我去给二位沏茶。”
朱骥与杨埙交往了一段日子,已知其对蒋苏台有意,见他目送着蒋氏,直至人影消失不见,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忍不住好奇问道:“杨匠官既喜欢蒋家娘子,又是同乡,何不娶她做妻子?”
杨埙摇了摇头,无奈地道:“我是匠户[11],她兄长不愿意妹妹嫁给匠户。”
朱骥道:“蒋鸣军自己以前不也是匠户吗?”
杨埙道:“就是因为他讨厌匠户,才千方百计地予以摆脱,不惜走歪路子加入了京营。不说了,他人还在后院呢。上次他被男贼人刺成重伤,无法随军出征,心中怨恨不已,一见到我就要破口大骂。”
朱骥道:“这位蒋校官脾气可真不好,连蒋娘子自己都说了,这件事的起因还是因为那柄扇子。”
杨埙低声道:“其实他真正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因为受伤不能随御驾出征。”
英宗皇帝御驾亲征,调派了五十万京军精锐,神机营也在其中。蒋鸣军本是神机营将校,然在营中几年,只摸过神机铳几次,一铳都没有放过,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真真正正地使用火器,却因为受伤卧病在床,不得参与战事,也难怪他恼火。
朱骥摇了摇头,不再多提,随杨埙进来里屋,低声告道:“正如杨匠官所言,那杨行祥之死,果然有蹊跷。”
杨埙忙道:“哎,别说我没提醒朱千户,你一直是绝口不提杨行祥三个字的。”
朱骥道:“但目下已有人上奏朝廷,说杨行祥死得可疑,还要将他的死归咎于我,我当然得查个水落石出。”
杨埙问道:“是不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王林上书告发了朱千户?”
朱骥大感意外,道:“是。杨匠官真是消息灵通,竟连这个都预先知道了。”
杨埙笑道:“我可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只是胡乱猜的。”
之前朱骥始终不肯透露杨行祥相关事宜,可见杨氏一事干系朝廷机密。既然如此,那么知情之人定然是少之又少。知道杨行祥死去时正是朱骥当值,又上书欲牵连朱氏,只能是锦衣卫同僚。朱骥生父朱护生前是锦衣卫指挥使,颇有声威,岳父又是兵部长官于谦,即便不算大有来头,背景也不算小。兼之朱骥静默少言,沉静有度,极少得罪人,要借杨行祥一事将其扳倒者,只能是王振一党——也就是王振侄子王林了。
而杨行祥死在一个月前,拖到现在才拉扯出这件事来,愈发证明此点,盖因为王振、王林叔侄均随英宗皇帝出征在外。
朱骥听了杨埙分析,深为叹服,道:“杨匠官聪明绝顶,只做个工部主事,实在可惜。”
杨埙道:“哎,我觉得没什么可惜。我主业可是漆匠,匠官只是副业。在漆匠一行,我已登峰造极,无人能够超越。站在巅峰,傲视群雄,这正是匠户一生所求,我三十岁前便已实现,人生无憾。反观你朱千户,你也算是年轻有为,这么年轻就做到了锦衣卫千户,做官是你的主业,在你的观念里,应该是不可惜吧?可你上面还有一大堆长官呢,就算你做到了锦衣卫指挥使,上面还有大学士、司礼监、皇帝。”
朱骥一怔,答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以升官发财为人生目标。”
杨埙道:“那么锦衣卫算是你的主业,你又有什么惊人的成就呢?是否有什么事,只有你能做到,旁人做不到呢?”
正好蒋苏台端茶进来,抿嘴笑道:“朱千户别听杨大哥的。他好抬杠,而且总有一套一套的道理。其实人各有分工,各有所长。譬如皇帝少了锦衣卫就不行,而目下锦衣卫少了朱千户就不行。”
杨埙忙道:“苏台说得对,现下朱千户是不是心里舒服多了?”
朱骥笑了一笑,也不答话。
等蒋苏台斟完茶出去,杨埙收敛笑色,道:“我开玩笑惯了,朱千户别当回事。杨行祥一事甚是机密,你却只来找我,足见信得过我这个漆匠,我很感激。”又问道:“有人要用这件事牵涉朱千户一事,你岳父兵部于侍郎知道吗?”
朱骥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正是我岳父告诉我的。”
当日杨行祥死在狱中,锦衣卫副千户白琦以自然死亡上报。因杨氏身份不凡,其死为皇帝所瞩目,指挥佥事王林预备借此事大做文章,将锦衣卫中看不顺眼的人一举铲除,因而上书称杨行祥之死有异,即指其是非正常死亡。然天下正值风云际会,大明时势亦随之而动。英宗皇帝尚不及关注这件事,便听从大宦官王振建议,决定御驾亲征,随即牵动满朝文武,再无人留意此事。
王林是王振侄子,素来不喜朱骥,又预备未来将杨行祥之死归咎于朱氏,当然不会选中他跟随皇帝亲征,只将其部下调走。如此,虽然朱骥名义上是副留守长官,其实成了空架子。留守长官马顺好花天酒地,时常不来官署,朱骥手下无人,值守的校尉又多是王振一党,不愿意听他调遣,有事只能亲自跑腿,所以朱骥才有“忙得团团转”之语。
皇帝离京,政事却不能不办。王林所上奏疏早已送到司礼监。昨日秉笔太监兴安清理案头时,发现了这封奏疏,尚未拆阅。明英宗朱祁镇曾经交代:凡大臣奏疏,小事由司礼监自行批阅,大事则送军中。兴安照例打开王林奏疏,阅读后很是吃惊,于是将之禀报给提督太监金英。
金英道:“而今多少军国大事要办,一个罪人,死了也就死了。”也不说要如何处置,将王林奏疏自己收了,转身便出宫赶到兵部,将其事告知兵部侍郎于谦。
兵部尚书邝埜随皇帝出征在外,于谦是兵部代理长官,日夜操劳,已多日未曾归家。他正为调派前线军队补给而焦头烂额,听闻此事后,也不多言,只派人叫来女婿,将事情告诉了他,又道:“我实在太忙,分身乏术,你自己看着办吧。”便打发了朱骥出来。
禁中奏疏是机密,私下泄露内容要承担很大的风险,杨埙听说是提督太监金英主动知会了于谦,很是惊讶,问道:“金英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骥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知情,还是不愿意揣度。
金英是安南人,杨埙曾因兵部机密文书失窃一案而怀疑过他,甚至疑心那对男女贼人来自安南,跟金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朱骥后来暗中调查当日金英行踪,得知他只在圆觉寺前后忙碌,没有任何出格异常之处,也未曾离开过孙太后半步,足见并未参预兵部机密文书失窃之事。
杨埙怀疑金英的起因,实是因其人原是安南俘囚,被迫阉割为奴,明朝算是他的仇人。但朱骥则举出了大明历史上另一著名宦官郑和的例子。郑和身世亦类似金英,以元朝俘虏身份被阉割,之后非但没有怀恨报复明朝,反而为明成祖朱棣倾心信任,率领船队几下西洋,成就了一代外交伟业。杨埙这才无话可答,不再认为金英是盗窃兵部机密文书的主谋。
此刻杨埙听说是金英主动向于谦泄露禁中机密,倒对金氏多了几分好感。又道:“姑且不理会金英的目的。杨行祥这桩案子其实一点儿也不复杂,朱千户只需要找到当日值守的狱卒,详细了解经过,再请他做证人,不就结了吗?”
朱骥道:“我当然想得到这一点,可我今日去找当班狱卒韩函时,才知他早已告假,多日未来官署。”
他随后寻去了韩家,方知韩函一月前便已离家,左右邻居都再未见过他。
杨埙立即起了警觉之心,问道:“这个一月前,是不是凑巧在杨行祥死后,在当今皇帝御驾亲征前?”朱骥道:“是。”
杨埙叹了口气,道:“那么朱千户找不到韩函了,他多半被你们那位锦衣卫指挥佥事王林杀了灭口了。”想了想,又摇头道:“不过不应该呀,如果要将朱千户牵连其中,韩函是最好的证人,让他活着,比杀死他价值要大。以王振叔侄的权势,让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狱卒俯首帖耳,又有什么难的?”又问道:“那韩函不算什么正派人吧?”
朱骥道:“唔,这个…”
杨埙笑道:“朱千户不愿意说下属坏话,果然是个正人君子。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如果韩函不是真的牵连进了杨行祥一案,怎么会被杀人灭口?既然牵涉其中,最大的可能便是被人收买了。”
朱骥道:“韩函真的牵连进了杨行祥一案?杨匠官何以特别强调‘真的’二字?”
杨埙道:“就是我怀疑杨行祥确实是非正常死亡。这一点,早一月前我就对朱千户提过。目下既知狱卒韩函失踪,愈发证明了我的猜测。”
锦衣卫指挥佥事王林预备以杨行祥一案扳倒朱骥,对王林、朱骥两方而言,当值狱卒韩函是最好的证人。既然韩函不是什么正派人,对王林而言,他活着比死了好处更大,只需要他出面做伪证,便能轻而易举地令朱骥深陷泥潭,无以自辩。
然韩函依然被杀死灭口,表明他已深陷杨行祥一案,他确实可以帮助王林做伪证,但他也洞悉幕后真相,对王林是个巨大威胁,所以王林不得不舍弃韩函这个小卒子。
朱骥开始尚未完全明白,回味一番后,才失声问道:“杨匠官怀疑是王林指使韩函杀了杨行祥?”
杨埙道:“这是有可能的呀。王林既早有心对付朱千户,便刻意选择你当值那天动手。目下无论韩函是死是活,只要能证明杨行祥是非正常死亡,你朱千户便难辞其咎,至少有‘失囚’之责,怕是不止免职那么简单。”
朱骥道:“我知道,我自己倒没什么,但我一旦获罪,还要祸及家人。我若充军边关的话,我妻子也要被没入官中为奴。她是于公膝下爱女,下嫁我这样一个粗人,已是大大的委屈,我实不忍她还要因为我的过失受牵累。可恨我自己愚钝无知,不知该如何查明杨行祥一案真相,所以才冒昧来找杨匠官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