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杨埙仅凭蛛丝马迹便推断出女贼人身上的骨扇是朱骥妻子于璚英遗失的冬扇,且贼人跟踪监视了于璚英很长时间。事实亦果然如此——
后来朱骥拿着贼人画像找妻子查证,他怕妻子受惊担心,不敢明说那是闯入兵部盗取文书贼人的画像,只说是锦衣卫在寻那两个人,有人见过他二人在南城出现,问妻子是否见过。于璚英一眼便认出了女贼人,记得对方跟她搭讪问过路。朱骥由此对杨埙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他岳父兵部侍郎于谦听了,也觉得杨埙机智聪慧。
朱骥又补充道:“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确实有比杨匠官聪明的,譬如读书过目不忘的丘濬,但论到观察入微,心思缜密,实在没人比杨匠官更厉害了。”
杨埙笑道:“朱千户如此信得过我,我当然要尽力而为。”又问道:“杨行祥是怎么死的?”朱骥道:“是上吊自杀而死。”
杨埙道:“我是说真正死因。”朱骥道:“也是上吊自杀而死,仵作有正式验尸文书。”
杨埙道:“朱千户亲眼见过杨行祥尸体吗?”
朱骥道:“见过。当日我与杨匠官分手后,便匆匆赶回锦衣卫官署。那时杨行祥已被人放了下来,颈中有一道青紫淤痕,看起来确实是上吊自杀。”
杨埙道:“我以为锦衣卫诏狱是天下最密不透风的黑狱,想不到竟有犯人能从容自杀。”
朱骥道:“按照惯例,为防囚犯自杀,入锦衣卫狱前都要戴上械具。除非是狱卒帮助,否则犯人根本没有能力自杀。但杨行祥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上头特别关照过,要予以优待,所以没有给他上镣铐之类。”
杨埙道:“会不会是有人先杀死杨行祥,譬如能接近他的狱卒韩函,将他勒死后再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
朱骥摇头道:“这绝对不可能。韩函是锦衣卫特别指定的几名专职看守,只负责看管杨行祥。知情者虽然口中不说破,但谁都猜得到杨行祥是…那个…”
杨埙道:“我明白了,杨行祥身份不同凡响,杀他罪孽太大,韩函没有那个胆子动手。”
朱骥道:“非但韩函,就是长官王林也没那个胆子。况且先勒毙再伪装成上吊自杀的话,有经验的仵作一眼就能看出来。”
杨埙一拍桌子,叫道:“太好了!这茶真是好茶,朱千户,快些把这杯茶喝了,我和你一道去找仵作。”
朱骥一怔,问道:“什么,杨匠官还是怀疑杨行祥不是自杀?”
杨埙道:“朱千户不是那种随便说两句就能陷害的虾兵蟹将,王林要拖你下水,必须得把证据做足。就像之前王振杀死侍讲刘球,还得靠编修官董磷编造证词,整治前任祭酒李时勉,还得等到他修剪了树枝。也就是说,王林手里应该已经有能证明杨行祥是死于非命的证据或证人,真的也好,伪造的也好,它都已经在那里等着你朱千户入网了。好处是,目下王振、王林叔侄二人在战场奋勇杀敌,你我还有时间来查验此事。”
朱骥细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忙道:“还是杨匠官有办法,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忙将残茶饮尽,引杨埙来找仵作伍汉。
伍汉是个鳏夫,妻儿早逝,独自住在西四附近的一处小院子。院门虚掩,门上有血迹,朱骥一眼看到,大吃一惊,忙命杨埙退到一旁,推门而入——
却见伍汉歪倒在正堂檐下,左手捂胸,右手顿地,眼睛瞪得老大。
朱骥正要上前探视,却被杨埙拖住。杨埙道:“地上的血已经凝固,他人已死了一会儿。这里已成凶案现场,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朱骥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谁会想要杀伍仵作?”杨埙道:“当然是有利害关系、非要他死的人。”
问题来了,伍汉被杀,与杨行祥一案有关吗?
如果有关的话,杨行祥又是自杀而死,伍汉所填验尸文书是据实而报,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就算王林要陷害朱骥,所能做的,只会是威逼伍汉更改文书,称杨行祥不是上吊而死,犯不着杀人。况且王林人在前线军中,留守的马顺虽是其心腹,却日日忙着泡妓院、喝花酒,哪里有闲心来管一个小小的仵作?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情况,杨行祥一定是他杀。伍汉验尸时,受人指使,有意说成自杀,以掩饰内幕。而今朱骥被迫重新调查案子的真相,有人得到消息,抢先动手,杀了伍汉灭口。也就是说,杀死伍汉的人,极可能就是杀死杨行祥的真凶。
但仍然有两点疑问:一是对方如何会知道朱骥在调查杨行祥一案,还会来找仵作伍汉?二是杨行祥既是他杀,韩函、伍汉均应知悉内幕,为何韩函一月前就失了踪,伍汉今日才遭灭口?
杨埙道:“现下朱千户还认为杨行祥是上吊自杀吗?他的尸体呢?”
朱骥道:“早就下葬了。况且过了这么多日,尸体已经腐烂,就算挖出来,也验不到什么了。”
杨埙道:“嗯,那就算了。”又好奇问道:“杨行祥是不是被秘密葬在了西山?墓碑是怎么写的?”
西山是专门安葬亲王的地方,杨行祥果真被安葬在那里的话,就表明朝廷正式承认他是建文帝朱允炆了。
朱骥摇了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锦衣卫又不负责操办丧事。”
杨埙便不再多问,道:“明知道杨行祥的身份,还胆敢杀人,凶手应该不是普通人。”
朱骥却怀疑锦衣卫内部人,因为对方非但能令狱卒韩函和仵作伍汉俯首听令,还能及时察知他正着手调查杨行祥一案。
杨埙道:“杨行祥不是一般人,朱千户亲口说过,非但韩函没有胆量杀他,就是锦衣卫长官王林也没有这个胆子。”
朱骥道:“那么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了。”
杨埙问道:“王林奏疏一事,朱千户可有告诉旁人?”
朱骥摇头道:“没有。我岳父告知王林奏疏一事后,我回官署想了一通,便去找狱卒韩函,听说他失了踪,才知道事情不简单,一时没有好的办法,便来向杨匠官你求助了。”
杨埙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想,不过又是胡说八道的那种性质,朱千户可以听听,不必当真。”朱骥忙道:“愿意洗耳恭听。”
杨埙道:“杀死杨行祥的凶手,一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既然朱千户说王林没这个胆量,我相信你的判断。王林应该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能坐上锦衣卫高位,全是仗着他叔叔王振的势力。”
既然锦衣卫最高长官都没有胆量杀死杨行祥,而凶手又能令狱卒韩函和仵作伍汉参与其中,那么一定来自上面。也就是说,凶手是比锦衣卫长官权力更大的人。
那么上面有谁会想要杨行祥死呢?只有姓朱的。这姓朱不是朱骥的朱,而是朱明王朝的朱。除了对姓朱的皇帝有威胁外,杨行祥对其他人均是无害。
朱骥骇然张大了嘴,半天才合拢,问道:“杨匠官是说…是说…”
杨埙道:“请朱千户先听我说完。当世有能力在锦衣卫诏狱杀死杨行祥的人不多,但不是唯一,朱皇帝却是唯一有动机的人。”
大概经过应该是:英宗皇帝朱瞻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忽然决定要杀死秘密囚禁在锦衣卫大狱中的杨行祥,以绝后患。但杨行祥是皇帝的叔祖,朱瞻基没有公然杀他的勇气。或许皇帝信任的大宦官王振出了个主意,派人勒死杨行祥后,再伪装成上吊,如此,即便是锦衣卫中的知情者,也只以为杨行祥是自杀。但事情再机密,也需要狱卒和仵作的配合,韩函、伍汉由此而参与其中。事后,锦衣卫以自杀上报,果然将事情掩盖了下来。
至于韩函失踪,大概因为他是实际动手者,亲手勒毙了杨行祥。他虽只是奉命行事,皇帝却必须求得心安,弑君者必须处死,历史上多有此类先例,于是韩函便离奇消失了。
而伍汉只是在验尸文书上做了伪证,不算大过,今日之所以被杀,完全是因为朱骥突然要调查杨行祥一案。皇帝虽然出征在外,以亲弟郕王朱祁钰监国,宫中却仍有心腹,至少孙太后人还在紫禁城中。大概有人知道金英将王林奏疏内容泄露了出去,而朱骥必然会查验真相,当值狱卒韩函和仵作伍汉是他必查之人。韩函已死,不足为患,仵作伍汉却是个隐患。该心腹怕事情牵扯出皇帝,遂抢先一步,杀了伍汉灭口。
至于王林就杨行祥一案再上奏疏一事,大概宦官王振也知道侄子是个草包,怕他坏了皇帝大事,所以并没有将事情真相告诉他,甚至特意选了王林扈从太后、皇帝到圆觉寺礼佛当天动手。王林回城得知杨行祥上吊自杀后,或许是真的发现了可疑线索,或许是只想利用此事,竟上了一本。王振因忙于策划皇帝亲政诸事,一时未来得及理会侄子的奏疏,这才有了今日司礼监秉笔太监兴安检阅出王林奏疏一事。
而提督太监金英与王振素来沆瀣一气,他是否早已知道杨行祥一案的真相?素有恶名在外的他,又为何要将王林奏疏内容告知于谦,结好兵部长官是最明显的意图,其真正目的何在?为何他甘愿因此担当极大的风险?这些疑问,杨埙自己也没有想通。
朱骥越听越觉有理,只是瞠目结舌,浑然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杨埙道:“这些只是我的推测,但眼前倒有一处物证,多少能从旁佐证。”指着伍汉的右手道:“朱千户请看。”
朱骥这才看到伍汉以手指蘸血,在地上划了两笔。
杨埙道:“伍汉既是仵作,知道现场留下的物证对破案十分关键。他被捅了两刀倒地后,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竭尽全力想写下凶手的名字,只是尚未写完,便已断气。你看这一撇一横,像不像是‘朱’的起笔?”
朱骥一时无语,他是吃朝廷俸禄的武官,要他相信九五之尊为了掩饰杀人阴谋不惜滥杀无辜,实是有些困难。凝视了那一“丿”一“一”许久,才想起来一处可以用来反驳杨埙的疑点,问道:“那当日胡尚书失踪又是怎么回事?杨匠官不是说他跟杨行祥一案有关联吗?总不可能是皇帝派人绑架了他。”
杨埙一时噎住,半晌才道:“还真是。”
在杨埙看来,礼部尚书胡濙失踪,杨行祥于锦衣卫诏狱被杀,两案发生在同一日,绝对不可能是巧合,必有关联。他的推测能很好地解释杨行祥被杀一案,却无法解释胡濙为何莫名失踪一天后又神秘归来。英宗皇帝果真想就建文帝一事咨询胡濙的话,大可直接召见他。而且朱祁镇当日陪母亲孙太后去了东郊圆觉寺,人并不在京城中。
但就杨行祥一案而言,动机和物证都指向朱祁镇,不是朱皇帝,又是谁呢?
杨埙一时也想不明白,道:“胡尚书年事已高,这次没有随皇帝出征。不如你我这就去找胡尚书,当面问个究竟。”
他二人谈得兴起,早忘了眼前还有一具尸体等待处理,正好有人探头进来,“妈呀”大叫一声,转头就跑。
朱骥忙叫道:“等一下!”上前出示腰牌,告道,“我是锦衣卫千户朱骥,麻烦你跑一趟锦衣卫官署,就说仵作伍汉死了,叫些人来。”
忽又想到自己的部下被王林调走扈从皇帝,目下官署校尉都是王林、马顺的亲信,不听自己指挥,便又道,“还是就近请总甲[12]来,让他派人去西城兵马司报案。”
总甲就在附近,等其人到后,朱骥便与杨埙离开。他着急知道真相,当真引着杨埙来到麻绳胡同找礼部尚书胡濙。
胡濙正在后院晒太阳,听说朱骥、杨埙求见,忙命人引进花厅,自己特意换了衣衫,这才出来见客。
杨埙深知此公饱经世故,圆滑老练,也不拐弯抹角,直言告道:“今日我二人特为杨行祥一案而来。”
胡濙问道:“杨行祥?是那冒充建文帝的老僧吗?他不是早死在锦衣卫大狱了吗?”语气神态极为平静,仿佛是在闲聊一般。
杨埙道:“当年胡公曾参与会审杨行祥,应该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的杨行祥一案,是指一月前杨行祥在锦衣卫大狱中上吊自杀,恰好跟胡公被绑是同一天。”
胡濙笑道:“杨匠官爱开玩笑,老夫是知道的,众多匠官中,就数你最风趣。你又在说笑了,杨行祥早死了。除非你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不然不可能死而复生,再在一月前上吊自杀一次。至于绑票,那是小儿虚惊一场,根本没有的事。”
杨埙道:“我猜到胡公会这么说。不过我个人认为胡公是真的被人绑票了,且跟杨行祥一案大有关联。一月前我就这么告诉过朱千户,只是他没当回事。”
胡濙笑道:“看来朱千户也跟老夫一样的看法,不当回事就好。”
朱骥踌躇道:“当时我确实是没当回事,可而今情势不同了。”
他身为朝廷武官,一些话不便明说,小心措辞,颇费思量。
杨埙便接口道:“胡公可知道,一月前杨行祥自杀后,当值狱卒韩函失踪,去向不明。今日仵作伍汉又被人杀死在自己家里。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像我之前推测的那样,两件案子大有关联,下一个会不会是胡公?”
胡濙笑道:“这番话有点绕,但老夫还是听明白了,杨匠官是说有人要来杀老夫灭口吗?”
杨埙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但目下杨行祥一案当事人均遭灭口,线索彻底断掉,胡公是唯一一个可能提供线索的人,不然的话…嗯,不然的话…”
他本意是想引诱胡濙接口,不想老尚书只端起茶盏,细细品茶,意态悠闲。对方既不上当,杨埙只好将底牌完全摊出来,续道:“在胡公眼中,韩函、伍汉那些人地位卑微,不值一提,胡公大概也不会关心他们为何被杀,真相到底如何。但是兵部于侍郎呢?于侍郎的爱女呢?还有眼前这位朱千户呢?他们的性命安危,胡公也毫不在意吗?”
胡濙这才放下茶盏,正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朱骥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只未提及杨埙关于英宗皇帝朱祁镇是杨行祥一案背后主谋的推测。
胡濙听完思虑良久,方才叹道:“事情竟然闹得这般复杂。”又正色道:“杨匠官,这件事本不关你事,你肯为朋友挺身而出,很讲义气,老夫都看在了眼里。朱千户,如果事情仅仅是牵涉到你,我是不会帮忙的。但你岳父于公为人忠直,日夜忙于国事,我不能让他为此分心。并非老夫生性冷酷,而是我已经经历了太多风雨,看得多了,便会明白过来——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人力再如何抗争也没什么用。”
朱骥愕然问道:“胡尚书此话何解?”
胡濙道:“譬如当今皇帝,他尚在襁褓中就被立为太子,生母也由此当上了皇后,人们都说母凭子贵,到底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谁又能真正分辨清楚!但有一点,他是天命所归,所以不管他是宫人之子也好,是太后亲子也好,甚至先皇过世后,太皇太后欲另立长君,然终究还是太子登上了大宝。老夫说这番话,是想说杨行祥也有他的命,他最后的结局,从他被太祖皇帝立为皇太孙那天就注定了。一个没有天命的人,妄登大宝之位,非但自己坐不长久,还会祸及他人。建文帝的好处是,他逃离南京后,并没有继续贪恋权位,以皇帝玉玺发布诏书,号召各地起兵勤王,与成祖皇帝相抗,而是选择了销声匿迹,所以他得享高寿。但他的身份如此,又怎能改变命运呢?”
杨埙道:“胡尚书高论。那么胡尚书的意思是,杨行祥被杀,是命中注定?”
胡濙道:“如果他不是建文帝,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杨埙道:“当然不会。”
胡濙道:“既然他是建文帝,那么这就是他的结局。”又正色告道:“朱千户,你听老夫一句,不要再管这件事了,一切自会风平浪静。”
杨埙道:“风平浪静?我怎么觉得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胡濙道:“杨匠官想想看,那杨行祥是什么身份,关于他的事,皇帝掩盖尚且来不及,王林这等跳梁小丑妄图掀开盖子,怎么可能?就算他是蠢人,他叔叔王司礼可不蠢。”
杨埙道:“那么…”胡濙道:“好了,老夫言尽于此。为了二位,老夫可算是破了例了。”又道:“天色不早,今日八月十五中秋节,二位还是赶快回家与家人团聚吧。”
朱骥无奈,只得与杨埙起身告辞。
杨埙走出几步,忽转头问道:“到底是什么人绑架了胡尚书?难不成是皇帝?”
胡濙一怔,随即道:“胡说!老夫身为人臣,以忠为第一根本,皇帝随时都能召见我,还用得着绑架吗?”
杨埙笑道:“这么说起来,胡尚书是间接承认曾被绑架了?”
胡濙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老夫竟然上了你这小滑头的当。”又道:“杨匠官也别再费心套话了,老夫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去吧。”
杨埙料想胡濙已有了警觉之心,怕是不会再透露任何信息,只得拱手辞出。
走出厅门时,忽有所感应,蓦然回首,却见胡濙正仰面朝天,长吁短叹。他到底是在为谁叹息?是杨行祥,也就是建文帝朱允炆吗?
当年明成祖朱棣当面问及胡濙巡历天下的感想,胡濙只答道:“幸沐荣崇而任使,傅驰招传以咨询,岁月无拘,江湖任适。由是名山大川,雄藩巨镇,故皆遍历无遗,绝域殊方,偏州下邑,亦各周流殆尽。”
听起来倒像是在游山玩水,自有一番赏心悦目的轻松乐趣,然明眼人均知这仅是回答皇帝问话的高明说辞。他正当盛年之时,受命出访建文帝下落,肩负秘密使命,漂泊了整整十六年,连母亲去世都未能见上最后一面,辛酸实不足为外人道。可以说,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那位逃亡的建文帝。
他本是建文帝的臣子,却因为追捕旧主而成为了新皇帝心腹。他可有过彷徨与踌躇?在他内心深处,可有起过波澜,对建文帝又是怎样的情感?
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宣府当夜,他到底对成祖皇帝说了什么,才终使朱棣放弃了追踪建文帝下落?而建文帝在成功逃脱多年后,最终自投罗网,死于锦衣卫大狱,当真是上天注定的结局吗?
出来麻绳胡同,朱骥道:“天色已然不早,我得赶去岳父家中,与家人共度中秋。杨匠官是归家,还是要去别的地方?”
杨埙道:“我直接回家吧。不过你我顺路,于侍郎不是住裱褙胡同吗?我也住那附近。”
裱褙胡同位于明时坊,又称表背胡同。此地因靠近贡院[13],买卖字画者甚多,由此而得名。当年朱骥负责街道房事务,一度亲自打扫裱褙胡同,便是因为巷内多有从事裱褙[14]者,日日有纸张等废品堆积,不好清理,是个人人不愿意接的苦差事。
到胡同口时,正好遇到兵部侍郎于谦。朱骥忙迎上前去。于谦面有倦色,匆匆道:“我是抽空回来的,只能待一会儿,稍后还要返回官署。”转头看到杨埙,问道:“杨匠官还是一个人吗?今日中秋佳节,不嫌弃的话,便到我家吃块月饼吧。也没有别的客人,都是我于氏亲眷。”
杨埙大喜过望,道:“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进来于府,在座除了于谦之妹于冰及其孙朱喜、儿子于冕及儿媳邵氏、女儿于璚英外,还有新到京师的于谦养子于康。他比于冕小上两岁,一直留在故乡杭州,照顾于谦老父于仁。两年前于仁去世,于谦泣请回乡守制[15],不为朝廷允准,于谦只好命于康代劳。而今守制期满,于谦因公务繁剧,需要帮手,便命于康到京师侍奉。
于谦儿媳邵氏早已安排好宴席,见于谦和朱骥一起归来,便命仆人开席。于谦将杨埙一一引荐给众人。中国古代工匠地位不高,杨埙又是外人,旁人均不知于谦何以将他引进家宴,但人既已到了,也只能客气对待。杨埙本是个不羁性子,言语放肆,但这次倒一反常态,刻意收敛了许多。
主宾入座后,于谦举箸便吃,也无寒暄之语,气氛颇为压抑。旁人见主人神情肃穆,看起来心事重重,也不敢随意开口。于冕忙向妹妹于璚英使了个眼色,于谦最爱女儿,只有她才能打破沉闷。
于璚英遂道:“这是爹爹爱吃的鱼羹,是嫂嫂亲自下厨做的。”
于谦“嗯”了一声,眼睛却一直只看离他最近的菜,筷子也始终只伸向那一盘豆腐。
于璚英叫道:“爹爹,席上还有客人呢。”
于谦“哦”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道:“抱歉了,杨匠官,前线军情紧急,我一时走神。来,尝尝这宋嫂鱼羹,这是我家乡杭州名菜。”
杨埙忙道:“多谢。大家一起吃。”
既一语提及杭州,于谦又回忆起家乡的无限美景来——
涌金门外柳如烟,西子湖头水拍天。玉腕罗裙双荡桨,鸳鸯飞近采莲船。这是夏日的西湖风景。
而中秋当夜,民间以月饼相邀,取团圆之义。人家有赏月之宴,皓月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又或携柏湖船,沿游彻晓,苏堤之上,联袂踏歌,无异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