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宝宝紧跟过来,正掏绢布,打算趁乱塞到身上青衣文士,闻言一愣,问道:“他不是皦生光么?”沈德符道:“不是。他就是我和王名世一直在找的那名姓白的锁匠。”鱼宝宝道:“好啊,那咱们倒是省事了,这就送他去锦衣卫吧,好好拷问他的来历。”
那青衣文士听说要扭送他去锦衣卫,大急道:“这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替我阿兄来取钱而已。”
原来他是皦生光的同胞弟弟皦生彩,正好皦生光今日有事,便让弟弟拿着印版到国子监跟苗自成换银子。
沈德符道:“不是这件事,你可还记得你之前曾到礼部尚书府万玉山房开锁?”皦生彩曾在万玉山房见到过沈德符,料想难以抵赖,只得道:“是有这么回事。可我是堂堂正正地应募进去的,冯家也有人在场,我又没做什么犯法的事。”
沈德符道:“可你用了假姓,你当时自称姓白,对不对?白就是皦的半边。你不敢用真名实姓,分明是心中有鬼。万玉山房曾经失窃过,锦衣卫王千户怀疑你就是那名窃贼。”
皦生彩大叫道:“冤枉啊,小生虽会开锁,平生却是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干过三只手的勾当。就是因为担心被误会,我之前才用假姓,就是怕许多失窃过的京师权贵将罪过算到我头上。”
鱼宝宝见他坚决不认,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如送他去锦衣卫再说。”
沈德符却是另有想法,他蹲过诏狱一次,深知狱政黑暗,寻常人沾点锦衣卫的边,不死也要脱层皮。他见皦生彩焦急万状,神色不似做伪,不愿意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道:“也不一定要去锦衣卫,只要皦公子肯说实话就好。”带着皦生彩回来藤花别馆,问道,“皦公子如何谋生?”皦生彩道:“小生也是读书人,平常帮助我兄长刊刻些书籍。”
鱼宝宝道:“你可知道你大哥平日常常干些讹诈人、坑害人的勾当。”皦生彩嗫嚅半晌,才道:“知道的。可他是兄长,我也不能多说什么。”
傅春问道:“听你的口气,皦家也是,你从哪里学来的一手开锁绝技?”皦生彩知道今日不说实话,无论如何都难以脱身,只好实话实说道:“是我年少时跟天桥的一名绳伎学的。”
天桥位于正阳门、永定门内,商业繁华,既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又有什样杂耍、百样吃食,深受民众喜爱。
皦家就住在天桥一带,皦生彩自小就爱去天桥看杂耍。他曾见到一名绳伎帮助掉了钥匙的看客开箱子,只有一根竹签一捅锁孔,铜锁应声而落。他大为倾倒,佩服得五体投地,求了那绳伎许多日,才终于学到了她的开锁绝技。但皦家家长不准他玩这些把戏,所以他只是偷偷练习,多年来孜孜不倦,自觉手艺早不在昔日绳伎之下,只是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直到最近,他听天桥锁匠说故礼部尚书冯琦书房中有个暗格,十分精巧,没有人能打开,一时技痒难耐,便冒充姓白的锁匠,到冯府一试身手。结果马到功成,自然是喜不自胜。
皦生彩到万玉山房开锁时,沈德符也在当场,登时记了起来,道:“不错,锁打开时,你很高兴。我当时还以为你是贪图悬赏呢。”
傅春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追问道:“那绳伎…就是你向她学开锁手艺的妇人叫什么名字?”皦生彩道:“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但我听见有人叫她润娘。她还有个当时全北京人人都知道的艺名——人间白鹤。”
沈德符一时呆住——雪素的母亲润娘当年是北京天桥最走红的绳伎,可以仅凭人力在高耸入云的旗杆软索上行走,白衣胜雪,翩翩似仙,号称“人间白鹤”。
“人间白鹤。”沈德符心中默诵这个当年轰动京华的名字,蓦然生起一种岁月如流、年华婆娑的感觉来。他不是不记得润娘这个人,相反,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弄清楚当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神秘失踪是否跟他父亲暴死有关。但直到此刻听到“人间白鹤”四个字,方才能具体回忆起她的样子,回忆起她走绳时翩若惊鸿的身影。然而这个女人的影像已离他如此久远,现下又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恍然若南柯一梦。

 


第7章 妖书再现


天气逐渐阴冷了起来。沈德符的心情也如这行将即逝的秋天一样,灰暗冷静,惨然不乐。
鱼宝宝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场乡试而已,就算考上也只是个举人,离进士还远着呢,你有那么在意吗?”沈德符也不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为功名而烦恼,只闷闷道:“我可做不到像你和傅春那般自在,连乡试的机会都放弃了。傅春父母已经过世,你的家人也不介意,我家中的慈母妻儿可都还等着喜报呢。”
鱼宝宝道:“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愁也愁不来。不如我陪你去白塔寺许个愿吧,求菩萨保佑,总比你坐家里发呆胡思乱想好。”
沈德符闻言不禁一呆:“白塔寺?”鱼宝宝道:“是啊,就是城西阜成门街的妙应寺,那里有白塔,白塔上有风铃,可以说是京师最特别的寺庙了。怎么,你不愿意去?还是,有什么心事?”
沈德符叹了口气,道:“我还在襁褓之中时,由父母做主,曾与苏州徐氏约为婚姻,当时就是在白塔寺许的愿,因为家母名讳妙应,正好应了白塔寺的名字。”
鱼宝宝很是惊讶,道:“可你现在的妻子不是姓钱吗?你原来的未婚妻子呢,她现下人在哪里?”沈德符道:“她的名字叫安生,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也是苏州人,难道没有听说徐氏之女徐安生的故事么?”
鱼宝宝道:“原来是苏州大才女徐安生,她的逸闻趣事我听过不少。”
徐安生是当世著名画家徐季恒之女。徐季恒与沈父沈自邠友善,当年沈自邠得子沈德符后,徐季恒亦以暮年得女,取名安生,遂彼此约为儿女亲家。后来徐季恒携幼女离开京师,回家乡苏州定居。万历十七年,沈自邠病死于京师,沈德符年幼无依,随母亲迁回浙江老家。年满十八时,徐家派人来提亲,但他心中念念不忘儿时玩伴雪素,不愿意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当时徐安生已经因才貌双全、多才多艺扬名江南,能文善诗,画作水准不在其父之下,其写生画被誉为“出入宋、元名家”。如此美貌聪慧的女子,却被沈德符拒婚,徐安生得知后勃然大怒,于是愤然嫁给了姑苏世家邵氏,但传闻其性情放荡,不守妇礼,不久即因失行被邵氏驱逐。又改嫁给里中黄生,亦是名家之子。却为黄父不容,遂离家出走,下落不明。
若不是鱼宝宝凑巧提起白塔寺,沈德符几乎已经忘记徐安生这个名字。然而此刻回想起来,她的诸多放诞作为是受刺激所致,多半与自己贸然拒婚有关,想来自己也算有负于她,却不知道她现下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不觉愈发恹恹。鱼宝宝却不容他彷徨,拖着他朝白塔寺而来。
二人进来寺庙塔院时,意外在白塔下见到了傅春。他正高昂着头,瞻仰塔顶的华盖,带着罕见的庄重的凝思。
好恶作剧的鱼宝宝蹑手蹑脚走到傅春身后,蓦地拍了拍他肩头。傅春回过头来,惊惶异常,那模样倒是偷糖果时被当场捉住的孩子。
鱼宝宝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还没有见过小傅的这副样子。小沈,你看他吓的。”傅春不满地道:“宝宝,你无端端吓人一跳做什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又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鱼宝宝道:“求菩萨保佑啊,保佑你和小沈早日金榜题名。喂,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小沈的父母就是在这里为他定下了三生之约。”
傅春道:“啊,竟有这等事?我还以为…”见沈德符神色尴尬,便及时住了口,笑道,“我其实也是来许愿的,咱们这就去烧香吧。”
三人遂来到天王殿,各自上香祈祷。
出来时,傅春问道:“王名世追查那块牙牌的事,可有下落?”沈德符道:“没有。编号八十八号牙牌的原主人校尉杨山死后,他家人也举家离开了京师,不知道去了哪里。陈厂公的口风很紧,王兄也不能公然调查,这件事可以说完全没有线索。”
傅春道:“也许真牙牌难以追查,但假牙牌近在眼前,如果能拿到仔细研究,说不定会发现线索。”沈德符道:“这我和王兄也想到过,可无论王兄如何试探,陈厂公都不愿意交出那块假牙牌,只推说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傅春道:“这样子,牙牌的线索确实就是死胡同了。”
鱼宝宝道:“不是还有润娘那条线索么?我敢说,那个从万玉山房暗格中盗走真牙牌的就是润娘本人。”
傅春道:“这似乎不大可能,润娘消失了这么久,忽然出现就是为了一块牙牌么?那牙牌对她全无用处。而且就算真的是她拿走了,她必定是有重大图谋,为什么得手后又重新销声匿迹了呢?”
鱼宝宝歪着头想了半天,道:“那不如我们现在去天桥看看,那里是润娘成名的地方,说不定能打探些什么。”沈德符道:“呀,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鱼宝宝道:“你是名门贵公子嘛,怎么会想去天桥那种市井地方?”
三人遂雇了辆大车,往南而来。即近西四牌楼时,车子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又走了一小段,干脆就走不动了。鱼宝宝是个焦急性子,伸头出头看了一眼,骂道:“这当街庙为什么还不拆掉?给蒙古人立庙,也不嫌丢人。”
她说的当街庙即建在西四牌楼北侧道路当中,占地不小,挤压了道路,车马通过,均须由庙之两旁绕行。西四一带本来就是京师交通要道,车水马龙一多,往往会拥堵上半天。但令明人愤恨的还不是当街庙本身,而是这庙纪念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英雄人物,是蒙古瓦剌首领也先。当年土木之变,正是瓦剌首领也先俘虏了大明英宗皇帝。英宗在北方过了一年囚徒生涯后被放还会朝,一回到北京即被亲弟弟明景弟囚禁在南宫中,过起了屈辱的太上皇生涯。闲庭草长,别院萤飞,英宗境遇凄凉,没有人还记得这位曾经的大明天子。唯有昔日的对头也先还惦记着英宗,经常派人来送一些礼物,听说英宗的情况不好后,生怕他孤单寂寞,还一度想派人将自己的妹妹送来侍奉。八年后,大明发生夺门之变,英宗复辟,重新登上皇位,而也先已经在蒙古内讧中被杀。英宗心中感念,特在西四牌楼当街修庙,以纪念也先。时人均认为英宗无耻,竟然建庙纪念敌人。然而,英宗皇帝的际遇难免不让他在心目中将也先与亲兄弟景帝对比,在复杂的历史环境中,谁才是真正的敌人,实在一言难尽。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马车才慢慢通过了西四牌楼。之后的道路就顺畅多了,一路往南出宣武门,走完宣武门大街往东,走骡马市街到了天桥。
天桥是个吃喝玩乐的好地方,尤其是小孩子钟爱的乐园。这里有各色小吃,物美价廉,最出名的有炸黄花鱼、豆汁儿、爆肚、炸了蒸、扒糕、凉粉、酸梅汤等。炸黄花鱼就是将一条半斤来重的黄花鱼裹上面粉,丢入油锅中炸得焦黄,再从锃光瓦亮的大铜锅中舀一勺卤汁浇在刚出锅的鱼上,滋滋作响,香气四溢,只要十文钱。豆汁儿是将豆子上磨碾,随碾随兑水,碾完后,细的是豆浆,粗的做麻豆腐,而稀的就是豆汁儿了。爆肚用的原料是羊肚儿,有散丹、麻肚、肚仁等区别,佐料有芝麻酱、酱豆腐、韭菜花、辣椒油等。把爆肚搁开水里过一下马上就捞出来,风味独特。这道小吃关键在火候,火大了再捞出来,就成猴皮筋儿了。
除了吃喝外,还有热闹可看。天桥是民间艺术聚集地,有许多江湖艺人在这里卖艺,不乏身怀绝技、技艺高超者。卖艺人先要撂地,就是在地上画个白圈儿,作为演出场子,行话“画锅”。锅是做饭用的,画了锅,有了个场子,艺人就有碗饭吃了。有显示臂力的开拉硬弓、平举大刀的,有显示硬气功的崩铁链、睡钉板的,有展现高妙轻功的爬竿、走绳的。表演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十分精彩。
三人来到卖艺人集中的地方,各自去向人打听润娘。提到“润娘”的名字,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只要一说“人间白鹤”,几乎人人竖起了大拇指。但这些人也只是听闻人间白鹤绳技无双,对其来历去向并不清楚。
如此耗费了大半个时辰,依旧一无所获,沈德符颇为沮丧。鱼宝宝赶过来道:“垂头丧气做什么?真相有那么好查的话,不就人人都知道了么?”沈德符心头一凛,道:“你说的极是。宝宝,真要谢谢你的鼓励。”
正说着,傅春匆匆过来叫道:“喂,你们两个跟我来。”
沈德符、鱼宝宝以为傅春问到了润娘的线索,忙跟在他身后。一路往西,进了路边的一家古董铺。店中堆满了各色物件,柜台后坐着一名白发老翁,手举刻刀,正在雕琢一件木器。
沈德符道:“他知道润娘的消息?”傅春道:“不是,我没有打听到润娘的事。而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也许能帮你拿到牙牌,但这需要冒很大的险,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当然,要办成这件事,还需要王名世加入。”
沈德符大概猜到傅春所称的办法,一时犹豫,半晌才道:“这事非同小可,得跟王兄好好商议一下。”
奔波了大半日,三人也累了,见天色不早,遂回来藤花别馆。冯府仆人冯七正哭丧着脸守候在门前。
沈德符见他一身衰服,心中登时一沉,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冯七道:“二夫人她…她自杀了。”
故礼部尚书冯琦侍妾夏潇湘在经历了许多病痛和疯魔的折磨后,终在某一深夜上吊自杀,用五尺白绫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于是,关于冯家的流言又多了起来,市井坊间有各种版本的故事流传,大多对冯夫人姜敏不利,将其描述成一个克子克夫的坏女人。京师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有人把酒论国事,友朋同欢宴,有人红灯绿瓦观风景,散言碎语叹人间。
但很快又发生了一件古怪大事,只一夜之间,便在京师掀起了惊涛骇浪,令举朝失色。
十一月十一日清晨,内阁大学士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册刊书,封页上题有“国本攸关”四字,内里扉页上题“续忧危竑议”,后面则是一份揭帖,全文如下:
或有问于郑福成曰:今天下太平,国本已固,无复可忧,无复可虑矣。而先生常不豫何也?郑福成曰:是何言哉?今之事势,正贾生所谓厝火积薪之时也。
或曰: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得无谓储宫有未安乎?曰:然。夫东宫有东宫之官,一官不备何以称乎?皇上迫于沈相公之请,不得已立之,而从官不备,正所以寓他日改易之意也。
曰:改立谁其当之?曰:福王矣。大率母爱者子贵。郑贵妃之专擅,回天转日何难哉?
曰:何以知之?曰:以用朱相公知之。夫在朝在野固不乏人,而必相朱者。盖朱名赓,赓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易之意也。
曰:是固然已,朱公一人安能尽得众心,而必无变乱乎?曰:陋哉?子之言矣!夫蚁集膻蝇逐臭,今之仕宦者皆是,岂有相公倡之,而众不附者乎?且均是子也。长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侯之门,仁义存,谁肯舍富贵而趋死亡乎?
或曰:众附姓名可得数否?曰:余数之熟矣。文则有王公世扬、孙公玮、李公汶、张公养志,武则有王公之桢、陈公汝忠、王公名世、王公承恩、郑公国贤,而又有郑贵妃主之于内,此之谓十乱,鲁论所谓有妇人焉,九人而已。正合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之意也。
曰:然则何以知此数人之所为乎?曰:数公皆人杰,无不望分茅胙土。如姚广孝,岂止富贵终其身而已乎?故有王世扬、陈汝忠,则靖难之兵取诸京营而自足矣;有李汶则三边险要有人控之矣;有孙玮于保定则扼天下之咽喉,四方勤王之兵无由至矣;有王之桢则宿卫禁城,有谁人能斩关而入乎?
曰:是固然矣。若张养志、王承恩、王名世者何饮?曰:养志朱公私人也,而二王者则朱公之乡人也,无不愿借相公之余光者,况有以招徕之乎?
曰:然则事可济乎?曰:必济庸人倡义人尚景从,而此数公皆人杰也。且复有郑妃与陈矩朝夕比周于帝前,以为之主,共举大事何谓无成?
或曰:蛟门公独无言乎?曰:蛟门为人险贼,常用人而不用于人,故有福己自承之祸,则规避而不染,何以见其然也?夫锦衣卫西司房类奏,有名祖宗来,未有不升者。而皇亲王道化本内有名竟不升,岂其才力出诸菜佣下哉!盖沈相公欲右郑而左王,故核实之时令,亲家史起钦抑其功而不录,亦王之桢有以默授之也。
曰:然则子何以处此?曰:天之所兴,不可废也;天之所废,不可兴也。余止听天耳!安能反天乎?
或人唯唯而退。
万历三十一年,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撰,四川道御史乔应甲书。
书中采用一问一答的形式,回答者自称名叫“郑福成”。所谓“郑福成”,意即郑贵妃之子福王朱常洵当成功。大概的意思是说:当今万历皇帝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实出于不得已,正准备更易太子,动摇国本;皇帝用朱赓为内阁大臣,是因为“赓”与“更”同音,寓更易之意;郑贵妃正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郑贵妃一党包括戎政尚书王世扬、锦衣卫千户王名世等十人,称“十乱”;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内阁首辅沈一贯、包括内阁大学士朱赓都是郑贵妃的同谋。
这揭帖名《续忧危竑议》,实际上已是暗指内容是延续万历二十六年妖书案中的《忧危竑议》。书中将朝中围绕皇太子之位纷争的实质及日后可能发生的变故一一指了出来,指名道姓地指出上至皇帝,下至沈一贯、朱赓等重臣,都有易立太子的意图。
最骇人听闻的是,不仅朱赓收到了刊书,之前一夜,这份飞书更以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散布,上至宫门,下至巷衢,到处都有。此书大概只有三百来字,但内容的威力却不亚于西洋红夷大炮,一经面世,即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时人以此书“词极诡妄”,故皆称其为“妖书”。
十一月十二日,东厂太监陈矩将《续忧危竑议》一书进奏御览。万历皇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下令东厂、锦衣卫以及五城巡捕衙门严加搜捕,务得造书主谋。并责令妖书上落款的两名官员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和四川道御史乔应甲即刻回奏,说明事情缘由。第二次妖书案由此而起,京城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最惶惶不安的自然是揭帖最后真名实姓落款的两人项应祥和乔应甲。
项应祥字汝和,号东鳌,浙江遂昌人。万历八年进士。初任福建建阳知县,为官清正,力雪冤狱,建阳称颂“抱案吏从冰上立,诉冤人向镜中来”。后升任给事中,有“不畏强御”之名。其最著名之事,是上奏弹劾万历二十五年顺天府乡试副主考官焦竑。当年士子徐光启因受到焦竑赏识而以解元中举,但却被认为其文多险诞语,能高中顺天府第一,一定是背后有私下交易。由于项应祥的弹劾,焦竑被贬官,降为福州同知。
此人在朝中虽有正直之名,其家属在遂昌却是横行乡里的地方恶霸,拖欠官府钱粮不说,项应祥之子还一贯欺压百姓,奸淫民女,甚至强令佃户人家,凡子女婚事,他享有初夜权。历任官令对项家都不敢得罪,甚至趋炎附势,沆瀣一气。人们敢怒不敢言。万历二十一年,汤显祖调任遂昌知县,想了个巧妙的办法,趁项应祥告假返乡之际,在县衙设宴款待。席间,有人在衙门外击鼓鸣冤。汤显祖便邀项应祥共同升堂审案。告状的百姓涌进公堂,状纸写满项应祥之子的罪恶。项应祥目瞪口呆,不得已,同意汤显祖惩处这个不肖之子,但自此与汤显祖结怨。
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赴北京上计。按照明代制度,地方官即外官,每三年由吏部和都察院进行一次考察。犯有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的八等官员,将分别给以革职、闲住、致仕和降调的处分。项应祥官认吏科给事中,监察和弹劾正在其职权范围之内,趁机点评汤显祖“浮躁”。浙江按察使李维桢同汤显祖从未会面,却久闻其为官清廉,体恤民情,深得民心,为其慷慨申辩,差不多要声泪俱下,还是未能挽回局面。汤显祖落了个“罢职闲住”的处分。他气愤之下向吏部告长假回乡,从此致力于戏剧和文学创作活动,再没有出仕。汤显祖素来与东林党往来密切,因而清流派也不少人因此反感项应祥其人,东林党领袖邹元标有“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个汤显祖”之怨语。
乔应甲字汝俊,号儆我,山西临猗人。万历二十年成进士。初授湖北襄阳府推官,一年前才提升为四川道监察御史。他曾经到过淮扬,对漕运兼凤阳巡抚李三才行事作风极为不满,称其“性不能持廉”,并在木板上书写李三才之“五好十贪”,传之于衙门。因此与李三才交恶,也受到东林党人的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