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是范鹤轩,陆逸桐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你确定是范少爷约她出去的?”“嗯,我听见小姐在电话里叫他鹤轩,还问在什么地方见面。”才离开上海几天,她就瞒着他跟范鹤轩私会!这让陆逸桐强烈思念她、想要见到她的情绪,一下子土崩瓦解,只剩下满腔愤恨和嫉妒:“她有没有告诉你,去了哪里?”“小姐出门时交待,如果少爷问起,就说她在沙利文咖啡馆。”沙利文咖啡馆!那是鹤轩最喜欢去的地方。还在念大学时,每到星期天下午,他都会约上几个同学到那里去抢占位子,一杯咖啡便“孵”上一个下午。两人约在那儿见面,边喝咖啡,边听西洋轻音乐,交头接耳、卿卿我我,好一幅浪漫温馨的画面!陆逸桐好象自己亲眼看到了那幅画面般,妒火中烧。他拿起狐皮大衣、麂皮手套,转身就往外走。阿杰追上去,问:“现在去哪里?”“陈公馆!”
半路上,陆逸桐又临时改了主意,要司机把车开到静安寺路上去。在沙利文咖啡馆门口停下,他把阿杰他们留在车上,一个人迳直冲进去,像个醋劲大发的丈夫。阿杰他们从没见少爷这样失态过,不禁面面相觑。良久,阿杰才叹一口气,对其他人说:“我看那个陈小姐是没戏了。”“不会吧?那可是老爷子钦定的婚事。”他的一个手下说。“你什么时候见少爷,为一个女人动这么大的气?”阿杰先知先觉地说,“迟早有一天,这个夏雨棠会当上我们的大少奶奶。”司机摇摇头:“夏雨棠会不会当上大少奶奶,我不敢说。但我可以肯定,陆公馆马上就有一场大风暴。”听他这一说,车里的众人都不响了。谁都知道,陆大少与老爷子素有嫌隙,若这次再为了婚事闹翻,那他在陆家的地位势必受到影响,他们这些下面的人也要跟着遭殃。唉,只希望那一天能晚些来。
陆逸桐进了咖啡馆,目光在人群里搜寻了好几圈,压根儿没见着范鹤轩和雨棠的人影。难道他们已经回去了?陆逸桐坐汽车返回愚园路别墅。吴妈却告诉他:雨棠还没回来,也没打电话,倒是陆老爷打了好几通电话催他去陈公馆。陆逸桐哪有心思去赴宴,只想着:雨棠会不会跟鹤轩回了怡园?他对阿杰说:“你们在这里等消息。我自己开车去怡园。”开着车子,他一路加速,只觉得四肢僵硬,喉咙干涸,像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雨棠,你绝对不可以背叛我!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车子很快就停在怡园门口。这时,天完全黑了。怡园大门口亮着一盏灯,照得红瓦粉墙中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
陆逸桐“啪”地甩上车门,气急败坏地上前敲门。来开门的一见是他,吃了一惊:“陆少爷…”陆逸桐一把推开他,闯进院子里。“范鹤轩,你给我出来!”范鹤轩在里面听到他的口气,就明白来者不善。他从屋里走出来,果真见陆逸桐阴沉着一张脸。“你来干什么?”他语气也不佳。“我问你,雨棠是不是在这里?”鹤轩有些意外:“雨棠怎么会在怡园?”“这就要问你自己。”陆逸桐以为他故意装傻,心头的火更大了,“下午是谁把她约出去的?却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你是说雨棠失踪了?”鹤轩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抓住了他。“什么失踪?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陆逸桐近乎恶意地冷笑道。“下午我是约了雨棠在咖啡馆见面,但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还以为她回了你那儿。”
鹤轩脸色煞白,神情焦急,不像在撒谎。陆逸桐的心口一阵紧缩:“她是几点钟离开咖啡馆的?”“大约四点。”陆逸桐看了一下腕上的金表,已经七点半了。这三个半小时,她到哪里去了?鹤轩仍抱一丝希望:“你打电话回去问问,说不定她已经到家了。”陆逸桐摇摇头,如果会回去,她早就在那儿了。鹤轩还不死心,拿起话筒,拨了愚园路别墅的号码,很快又失望地放下了。
雨棠不见了!陆逸桐像被雷击中了一样顿时麻木了,但他没有让鹤轩感觉到他的震惊,只平静地说:“我马上派手下去找她!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她找出来!”鹤轩呆立在当地,听到大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他追出来:“我也去…”但,陆逸桐的车子已经驶远了,只留下一股烟尘,飘散在夜空中。
第十四章
一个月之后,已经是十二月,天气变得寒冷。
陆逸桐瘫在床上颓然地抽着雪茄。落地窗外的阳光全被挡在重重窗帘之外,屋内一片黑暗死寂,就像他的心情,找不到一点光明。这情景很像十二岁那年母亲离开他的时候。只不过,那是死别,而这次是生离。一个多月来,他和手下的人找遍了所有的酒楼、旅馆、学校,甚至舞厅、夜总会,把整个上海滩都翻了一遍,雨棠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点踪迹都没有。大家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雨棠走了,她离开了上海!在陆逸桐的概念里,从来都是他不要别人,而这次却被别人无情地抛弃了。在和雨棠的这场游戏中,他一向很自信,以为他行,有把握用自己的方式来掌控它,雨棠只能被动地接受。结果,却是雨棠选择结束,义无反顾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她是真的义无反顾,甚至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唯一的线索还是陈嫂提供的。三天前,陈嫂找上门来,说小姐那天下午曾到过她家,拿走了寄放在那儿的钱物,并留下一些东西,要她日后归还给陆少爷。陆逸桐一眼就认出,那些都是他送给她的珠宝、首饰、衣物。她把所有他赠予的东西都留了下来,走得潇洒而毫无牵挂。在巨大的震惊与愤怒之中,他本想迁怒于陈嫂,却突然想起雨棠答应做他情妇那天说过的话:“你必须答应我,不再拿陈嫂母子作要胁。即使我今后离开你,也与他们无关。”原来,她是有预谋的,早就准备离开他——她根本没有爱过他,从始至终都是他在一厢情愿!
这项认知把陆逸桐彻底击倒了!他放弃继续寻找雨棠,日日纵酒,夜夜笙歌,仍然过着奢侈靡乱的生活。本来嘛,陆大少怎会缺少美人作伴?“后宫佳丽三千”,想要他的女人多得数不清,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夏雨棠?但是,痛苦依旧如影随形,日日夜夜煎熬着他。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迅速的消瘦和憔悴了。这一切逃不过陆震川的眼睛。他出现在儿子面前,不屑地说:“一个女人,就能把你弄得这样失魂落魄吗?”陆逸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什么女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陆震川叼着烟斗,沉声说,“你去照照镜子,还有几分人样没有?我早就说过,那样的女人只能玩玩,怎能当真?”见儿子不响,他换了一副口气说:“但陈家小姐曼君不一样,她出身高贵,贤淑大方,是当妻子的最佳人选。”陆逸桐站在父亲面前,像一尊石像,脸色苍白,目光阴郁:“难道你要我学你的样,把贤淑端庄的太太逼死?”闻言,陆震川变了脸色,愤怒异常:“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我告诉你,陈曼君就是陆家未来的儿媳妇,除非你不做我陆震川的儿子!”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陆逸桐想起父亲那张铁青的脸,觉得好笑。不就是要他娶那个陈家二小姐吗?他又没说不娶,何必大动肝火?雨棠走了,他的心已经死去,娶谁还不都一样?唯一的差别只是名字不同。陈曼君,对,她还有个姐姐,叫曼侬,是上海艺专的高才生,爱上了一个出身贫寒的男教师,闹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师生恋,曾经轰动整个上海滩。跟这样的人作亲戚,想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想到这儿,他的心微微蠕动,一股类似不甘的心情在啃蚀着他。猛然抽了一大口雪茄后,这份感触就消失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少爷…”是吴妈。“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问。“二少爷来了!”“让他上来。”他把手里抽了一半的雪茄捻灭,从床上坐起来。陆逸枫跑来做什么?闲着无事来看他的笑话吗?不一会儿,门被推开,陆逸枫斜靠在门上,一身米白色的西装,依然俊挺温文、神采奕奕。比较起来,他显得疲惫而又狼狈,眼睛通红,没有刮胡子,衣服也皱巴巴的,看来好些日子没睡觉。“还在为夏雨棠的事发愁?”陆逸枫开门见山地问。“关你什么事?”他没好气地说,仍为那天晚上的事耿耿于怀。“怎么不关我的事?”陆逸枫走进来,坐到床头的椅子上,“你是我大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陆逸桐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得好听,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陆逸枫收敛起脸上的笑,正经八百地说:“听说父亲前几天来找过你,临走时扔下一句话,陈曼君一定得做陆家的儿媳妇,对不对?”
陆逸桐没说话,只挑了挑眉。“大哥,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娶那个陈曼君。这没有关系,陆家又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父亲要的是跟陈家作亲家,谁做陈曼君的丈夫,还不是一样?”陆逸桐一怔,随即醒悟过来:“莫非你想做陈家的乘龙快婿?”“知弟莫如兄。我真服了你!”陆逸枫唇边浮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和陈家联姻,对陆家今后的发展大有好处。既然你不愿意,只好牺牲我的色相罗!”陆逸桐狐疑地打量着他,说:“不会这么简单吧?你一定早就和那个陈小姐暗渡陈仓!”“这真是天大的冤枉!”陆逸枫一脸无辜地说,“我跟你是同一天晚上认识陈小姐的,你魅力非凡,她一眼就看中了你,对我根本不理不睬,害我跑到露台上去吹风,还好有个冷美人陪在身边,否则真是暴殄天物…”“什么冷美人?”陆逸桐咬紧了牙关,“那天晚上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人都走了,你还在为她吃醋?”陆逸枫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莫非你真的爱上她了?”陆逸桐默然。自己真是犯践,人家都不要他了,他还一心想着她,甚至为了她拒绝陈家的婚事。一向自信狂傲、潇洒不羁的陆大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窝囊?他从怀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着火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才幽幽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走了。”陆逸枫没被他的逐客令吓退,反而紧追不舍:“你真的不再找她了?”陆逸桐长叹一声,万念俱灰:“找到又如何?找得回人,也找不回心。”“何以见得?”“因为她的心从来都不在我身上。”“唉!”这回轮到陆逸枫长叹,“怎么一遇到感情的事,再精明的人也会变得糊涂?就连聪明一世的陆大少都不能例外。”“什么意思?”陆逸桐紧盯着他。
“夏雨棠若不爱你,怎么会答应做你的情妇?”陆逸枫连连跺脚,替雨棠叫屈。“那是我逼她的。”陆逸桐忍着心头的绞痛说,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事实。“你用什么逼她?用金钱还是用地位?别说她根本不在乎这些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就算她在乎,为了自尊,她一样可以抛开。你记得她当初为了什么离开怡园?范鹤轩用婚事逼她,结果她干脆一走了之。因为她根本不爱他。”
陆逸桐闭上眼睛,喑哑地说:“她现在同样一走了之。”“你知道她为什么走?你问过范鹤轩没有?他约会雨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陆逸桐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在怡园时他一时情急,竟忘了问鹤轩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他睁开眼睛,瞪着陆逸枫:“你都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陆逸枫却摇摇头,故意卖关子:“这你得问范鹤轩,他才是当事人。”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陆逸桐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大哥,你去找她回来。陈家的婚事,由我来跟父亲说。”然后,他一个转身,向房间门口走去。“二弟,等一等。”陆逸桐叫住他。“还有什么事?”他站在那儿,没有回头。“你真的要娶那个陈曼君?”“当然。”他缓缓地转身,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长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为了家庭利益出卖自己的感情。”“那么,你是爱上她了?”陆逸桐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怎么?很奇怪吗?”陆逸枫淡淡地撇撇嘴角,“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喜欢冷冰冰的,我却喜欢火辣辣的。陈曼君在你眼里也许是一根草,在别人眼里不见得就不是一个宝。”“这就好。”陆逸桐松了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见父亲。”
“鹤轩吾儿:
你上封信所托寻找雨棠一事,已有了线索。她现在苏州郊区的一所小学教书,一切安好,你大可放心。自雨棠进怡园的那一天,我就想过让她做范家的儿媳。只可惜,造化弄人,落花有情而流水无意。轩儿,人生在世,痴情固然好,但若过于执著,则害人损己。男子汉大丈夫,当提得起放得下,属于自己的,好好珍惜;不属于自己的,也莫强求。这是为父一生的切身体会,望你深思。
父字”
鹤轩坐在怡园的长廊上,冬日惨白的阳光斜照在他身上。看着手里的那封信,他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欣喜还是忧伤。和他原先猜想的一样,雨棠果真去了苏州。他不知道当时她是怎么离开上海,又是怎么到的苏州。她不告而别,身无分文的…不,她不会身无分文,至少她当时穿着貂皮大衣,还戴着手镯、项链。那都是陆逸桐给她的。不管怎么样,陆逸桐曾经拥有过她,而他为何就得不到她呢?
有沉重的脚步声穿过甬道,向他走来。鹤轩抬头,陆逸桐站在面前,那么高大,挡住了所有的阳光。“你来了?”他一点也不惊奇。“你早就知道我会来?”阴影下,陆逸桐的脸显得更加阴郁。“嗯,我一直都在等你。”鹤轩把那封信揣进了怀里。“等我找你算帐吗?”陆逸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算什么帐?”鹤轩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你对雨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拆散我们?”“我没有!是你的风流放荡逼走了她!”陆逸桐对着那张书卷味的脸孔怒吼:“你还敢说没有?!是谁叫陈曼侬假扮我的情妇、交际花,在沙利文咖啡馆演了一出精彩的双簧?”话未说完,他一拳揍下去,但鹤轩也不甘示弱地还手,叫道:“你凭什么得到她?你根本不爱她,从来没有善待她!我不同,我爱她,所以比任何人都该拥有她!”
两个男人你一拳我一脚,在走廊上猛烈地打起架来,把怡园上下全都惊动了。几个男仆赶紧过来劝架,秦书玉在宋妈的搀扶下,冷笑着站在一边观战。等下人们合力把他们拉开后,她才开口说:“你们值得吗?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伤彼此的和气!打从夏雨棠进怡园的那天起,我就看出她一脸的狐媚相,跟她那短命的娘一样,红颜祸水!”两个男人都愣住了,望着她。秦书玉把脸转向陆逸桐,说:“这小女子很有心计,又会吊男人胃口。我家鹤轩傻乎乎的,一头撞进去我不奇怪。但陆少爷你这样精刮的人,怎么也会着了她的道呢?”
这个问题似乎问到陆逸桐心里去了,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你相信鬼怪传说吗?雨棠就是一个花妖,我第一次在怡园的樱花林里遇见她,就被迷住了心窍,恐怕这辈子都脱不了身。”范鹤轩看了他一眼,深有同感地说:“雨棠容貌清丽,性子冷漠,骨子里还有些花仙子的飘逸之气,或许她前世真是一株见雨露不喜、睹霜雪不惊的梅花。”“梅花?”陆逸桐惊异地抬了抬眉毛,“不是樱花吗?”“不,是梅花,香雪海的梅花。”鹤轩说着,把一直揣在怀里的信拿出来,递给他。“雨棠临走那天告诉我,她之所以喜欢怡园的樱花,是因为它总让她想起故乡的梅林。”陆逸桐看完信后,兴奋得两眼发亮:“雨棠在苏州?”“你去找她吧!”鹤轩无限感慨地说,“把你们之间的误会澄清,也许她会回来的。”
“我不懂。”陆逸桐并没有动,只沉静地看着多年的好友兼情敌,“你不是一直不愿意看到雨棠跟我在一起吗?为什么现在又要帮我?”鹤轩回眸瞪他一眼,说:“还不是看在雨棠的份上?如果不是因为她爱你,我早就追到苏州去了,哪里轮得到你?”“她爱我?”陆逸桐愕然,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她拒绝我的求婚,就表明她爱你。是我自己执迷不悟,不过现在醒悟还不太迟。”鹤轩想起父亲信上的话:“人生在世,痴情固然好,但若过于执著,则害人损己。”既然他得不到,何不成全别人?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幸福,也是另一种幸福吧?“鹤轩,谢谢你!”陆逸桐走上前,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不要高兴得太早!”鹤轩阴沉地眯起眼睛,“如果你以后做了对不起雨棠的事,我会一刀宰了你!”陆逸桐回眼迎上去:“我永远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往日恩怨俱泯。秦书玉看着这一幕,叹息着摇摇头,回头对宋妈说:“扶我进屋去。”陆逸桐和鹤轩站在那儿,看着两个老女人互相扶持着,一步一步走到阴暗的屋子里去了。偏西的太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拖在后面,像两个大大的惊叹号。
第十五章
天阴沉沉的,雪花漫天飞舞着。本来是萧瑟的冬天的世界,却因为洁白柔软的雪,也变得美丽了。雨棠踏着下课铃声,神态安祥地走出校园,一路上都有学生跟她打招呼,叫一声“夏老师”。她点头回应着,那薄薄的嘴唇边浮起一个微笑,脚下不觉越走越快。出校门不远,有一栋两层楼的木板房子,是学校的单身女教员宿舍。雨棠在这所小学当代课老师,教授古文和音乐。
刚到苏州时,她身上的钱差不多花光了,又不愿去找范时俊和夏家的族人,只在城里一家旅馆栖身。事情说来也真凑巧。那旅馆的老板娘跟她母亲是老相识,怜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介绍她到城西一个小镇的小学代课。而这小镇就是以邓尉山香雪海闻名遐迩的光福镇,是她出生的地方。光福镇是个与世隔绝的水乡,面临太湖,背靠邓尉,风景秀丽,景物宜人。雨棠除了教课,批改作业,闲暇时间就到太湖边上的“西崦”,欣赏浮光跃金、暗影沉璧的景色。她终于逃离了上海繁华都市的喧闹,享受着小桥流水人家的安宁气氛。与世无争的生活很快治疗了心灵上的创伤。她甚至想永远藏匿在这个古风盎然的小镇,以教书为生。这样既远离一切是非,又能心有所寄。
雨棠走进宿舍,原本阴暗的甬道,因为雪的反光明亮了许多。她走到一楼的一个房间门口,正拿钥匙开门。隔壁的李小姐探出头来说:“夏小姐,刚才有位先生来找你。”“什么人?”她停住了开门的动作。“我也没见着,听看门的陶妈说,那先生高高大大,很有派头的样子,好象是从上海来的。”她的心一惊,含糊地向李小姐道了声谢,便打开门进去了。从上海来的?会是鹤轩吗?前些天范时俊来学校看她,还送了一些钱和衣物。她本想拒绝,他诚恳地说:“虽然我辜负了双双的瞩托,没有照顾好你。但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女儿一样看待。你涉世不深,书卷气又重,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个人照应方便些。”范时俊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一定会告诉鹤轩。
雨棠拉开了灰色格子布的窗帘,风卷着雪花扑打在玻璃窗上。窗外有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空洞地伸展着枝桠。她脱下身上那件黑皮大衣,挂在门后面的挂钩上。这件大衣还是从上海带过来的,也是她身边唯一一件跟陆逸桐有关的东西。她怎么又想起了上海,想起了陆逸桐?想起上海还情有可原,毕竟那是她生活了七年的城市。而陆逸桐,却是她努力想要忘记的人。但,每次只要想到上海,想到大戏院、西餐厅、咖啡馆、大世界游乐场、逸园夜总会…,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陆逸桐,和那些跟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白天上课的时候,面对着学生们一张张稚气的脸,她还能暂时忘记他。但到了晚上,一闭上眼睛,他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她面前,调侃的、轻浮的、愤怒的、柔情的、冷酷的、关注的…,让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她走到书桌前坐下,那儿放着一面镜子。镜中的她,白皙的肌肤衬着乌黑的秀发,依然清丽的容颜,却掩不住眼中的落寞。到苏州的第三天,她就把头发剪短了,剪成了女学生模样的刘海式短发。这种短发是女性解放的标志,有了这个标志,她就可以忘记那些为人情妇的日子。但她永远不可能像女学生一样纯洁了,也不可能像她们那般无忧无虑。因为她把自己的纯洁和快乐都给了陆逸桐。这个男人回报她的,却只有欺骗、侮辱和无穷无尽的悔恨。恨?他本来就是一个到处留情的花花公子,只能怪自己遇人不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她拿起桌上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这头如丝缎般光滑的青丝,曾是陆逸桐的最爱。他常常将自己的脸埋进她的头发里,贪婪地吸取着她的体香;他常常说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让他迷醉;他还说她的前世是樱花,今生化作花妖来缠他…然而,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她曾经拥有过的千种柔情、万般宠爱,都成了过眼云烟。那些令人沉醉的情话,他又会一字不漏地说给别的女人听。像曼侬,像陈家二小姐…
“夏小姐,有人找!”陶妈在门外喊。雨棠起身,往门口走去。一定是鹤轩!陆逸桐根本不会来找她。她毫无防备地打开门,却看到陆逸桐站在那儿,高大英挺,遮去一大片光。“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在认出他的那一刻,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是范鹤轩告诉我的。”陆逸桐很大方地走进来,眼睛逡巡了房间,也逡巡了她。他还是那么自信狂妄,还带着一脸笑意。她有些意外,也有些紧张,顾不得向挤在门边看热闹的女同事介绍,就领着他往屋里走,好象见不得人似的。关门时,李小姐冲她暧昧地一笑。
来者不善!她一定不能再上他的当了!雨棠作了几个深呼吸,觉得心情平定了才回过头。不想,陆逸桐就紧挨着她站在身后,她的鼻尖几乎触到他的下巴。她猛退两步,定定神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坐火车,刚刚才到。”他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眼睛里是专注的凝视。其实她问的是“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对于他的答非所问,雨棠有些恼火,冷着面孔说:“陆大少,如果你今天是来油嘴滑舌的,那就请回吧,我没有时间奉陪。”“我只不过想逗你笑而已,我好怀念你的笑容。”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虽然你很少笑,但你的一笑,胜过天下所有女人。”她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你这种话去对别的女人说吧!我不会相信了。”
他很认真地说:“我是喜欢说假话哄人,但对于你,我从来没有说过谎。”“是吗?”她抬起头,嘴边含着近乎残酷的冷笑,“曼侬和陈二小姐属不属于你的谎言?”“你就是为了这个离开我?”面对这样的雨棠,陆逸桐再也无法平静,一把握住她的肩膀,“你一点都不信任我!”他的手还是一样温暖有力,他身上的男人味还是一样强烈。她压抑着自己波动的情绪,冷淡地说:“你要我怎么信你?你从来没给过我任何承诺。你说我只是你的玩具!”“我错了。”他恢复冷静,很肯定地说,“所以,我这次是来向你求婚的!雨棠,你愿意嫁给我吗?”
雨棠怔怔地看着他,感觉像作梦一般。这的确是个梦:冰天雪地的日子,她却全身发热。陆逸桐站在面前,熟悉而又陌生。他从来不会道歉,更不要婚姻…她甩甩头,试图摆脱这个梦境:“你不是要跟那个陈小姐订婚吗?”他按住她的肩膀,望入她的眼眸:“雨棠,我这辈子不要别的女人,只要你!”“你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吗?”她戒备地说,不为他的话所动。“不,这句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他深深地看着她说:“我爱你,雨棠!”
雨棠听了,一句话也没说。她默默地推开他,走到窗户边上去。外面已变成了银色的世界,梧桐树的枝条上挂着雪,像月宫里的玉树琼枝。雪依然在下,只是风比刚才小了。“雨棠,你答应我的求婚吗?你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他看着她映着雪光的背影,感觉从未有过的紧张。“我怎么会明白?你一向风流成性,又那么讨女人喜欢。”她说出了埋藏已久的话,“像佳蕙,你曾经追求过她,却始乱终弃,害她伤心失望,一个人躲到国外去了…”
“那是要让你忌妒。”他说:“我知道鹤轩喜欢你,却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他。我故意接近佳蕙,就是为了试探你的心意。”“还有那个曼侬呢?她又是怎么一回事?”她不自觉地问。“这个曼侬更是荒唐!”他语气不稳地说,“她是陈家的大小姐,根本不是什么舞女、交际花!她为了撮合我和她妹妹陈家二小姐,才答应鹤轩演了这样一出戏。雨棠,你一向冰雪聪明,怎么还会上他们的当呢?”“那么陈家二小姐又怎么说?她不会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吧?”“我父亲为了生意上的合作,的确想要我娶陈家二小姐。但我在来苏州以前,已经明确告诉他,我心里只有你,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
“你父亲怎么说?”她仍然没有回头,“他会答应你娶一个没有背景的孤女吗?”“我不管他答不答应,我只问你,”他走近她,语气迫切,“你答不答应嫁给我?”“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谈感情、谈婚姻。我只想忘记你,忘记在上海的一切…”她还未说完,耳旁就传来灼热的呼吸。他从后面一把拥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雨棠,我说了这么多,几乎掏出了我的肺腑之言,你依然无动于衷吗?”不,不可以软化!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她绝不能再上当!雨棠这样想着,眼睛盯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陆逸桐,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她感觉到他的肌肉在一瞬间变得僵硬,但他依然说:“那好吧!我跟你一起留在苏州。”“你留在这儿干什么?”她的声音猛然大了起来,自己都吓了一跳,“这里没有舞厅,没有洋房,没有汽车,更没有女人供你消遣!”
“可是我有你,雨棠!”他咬着牙关说。她知道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濒临爆发的边缘,但她还火上加油地说:“收回你的话吧!不要再演戏了,我根本不相信!”“不相信什么?”陆逸桐抬起头来,盯着她雪白的后颈,那柔嫩的肌肤,顺滑的黑发,身上那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都是他所熟悉的,也是他这一个多月来梦寐以求的。“不相信你爱我!你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我不爱你,为何要在这样一个冷死人的下雪天,从上海跑到苏州来?”他忍无可忍地吼道。“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被女人抛弃过。我的不告而别,严重伤害了你的自尊和骄傲。为了挽回面子,你委屈求全,想要哄我回上海,再重新关进你的牢笼中,做你的情妇。陆大少,你看错了人,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雨棠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自己都听不见在说什么。但陆逸桐听见了,他突然松开手,抽身而退,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般,脸上的表情由热切转为不信、愤怒,乃至绝望。雨棠虽然对他一向冷言冷语,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刻薄。她最后这几句话,比窗外的雪还要阴寒,足以冻僵他所有的热情。“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你不爱我,也不信我!我今天来错了,我终于明白了,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转过身子,他预备走出去。但刚拉开门,一阵遏止不住的渴望和愤怒,又使他扑了上来,紧抓住雨棠的肩膀。他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不得杀了你!把你装进棺材里带走!”雨棠冷冷地回答:“即使你把我杀了,我的灵魂也不会跟你走!”这个瞬间,陆逸桐真的有想杀她的冲动。但他只隐忍着,慢慢放松了她的肩膀。雨棠这才回头,看见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他的眼睛红肿,嘴唇紧抿,脸上充满了愤怒和烦躁。雨棠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脸上那种高高在上,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神情。
他再看了她一眼,扔下一句:“再见,雨棠!”就调头往门外走去。这次他是真的走了,一下子就消失了踪影。雨棠的心沉了下去,她两腿发软,靠在窗户前,一动也不动。窗外,雪越下越大。梧桐树的枝条终于不堪重负,“啪”的一声折断了。原本停留在树枝上的雪,纷纷往下坠落。雨棠的心一阵疼痛。她觉得自己的爱情,也像那坠落的雪花一样,永远不能再重新回到枝头。
尾 声
旧历年到了。
学校放寒假,教师们都回家了,只留几个校工护校。雨棠是唯一一个不回家过年的女教员,因为她无家可回。腊月二十九过小年那天,范时俊又来看她,想劝她跟他一起回上海过年。雨棠一口回绝了。她曾在秦书玉面前发过誓,就是在外面讨饭,也不会再回怡园!而且,上海对她来说,是个伤心地,还回去做什么?于是,她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没有家人陪伴的年。
大年三十晚上,她和陶妈一起吃年夜饭。陶妈是个寡妇,身边有个女儿小翠,过了年才满十岁,生得聪明伶俐,很讨人喜欢。雨棠怜惜她没钱上学,常教她读书认字。雨棠吃过饭后,教小翠念了一首唐诗,就一个人回到屋里。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她生了一堆火。屋子里有了火变得温暖起来。外面响起了鞭炮声,先是零零落落的,后来密集起来,此起彼伏。往年在怡园,这个时候是最热闹的,一家人围在一起守岁,连平日对她冷冰冰的秦书玉,也变得和蔼起来。而今年,只有她一个人守着这黑漆漆的屋子。
雨棠叹了口气,点亮了桌上的玻璃煤油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便一翻,却看到这样两句:“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她看看灯下自己的影子,还真是“我和影儿两个。”她把书往桌上一放,对着灯默默出神。夜深沉,纷飞的雪花在无边的夜里飘着,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和梧桐树被风刮动的声音。她倾听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一阵凄惶和寂寞。
到光福镇两个多月来,雨棠第一次感到这儿的夜晚寂静得像坟墓一样,不由想念起上海的繁华:马路上的汽车,租界里的外国人,红红绿绿的霓虹灯,穿西装戴礼帽的男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还有愚园路别墅客厅里的鲜花,这会儿花瓶里应该插着腊梅和康乃馨,那是陆逸桐最喜欢的两种花。绕来绕去,她怎么又想到了陆逸桐?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她都逃到远离陆家势力范围的苏州来了,他还要跑来招惹她!虽然她狠着心肠拒绝了他的求婚,感觉到一丝残酷的快意。但,看着陆逸桐离去的背影,她心里又一阵歉疚,甚至有种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来的怅惘。
从此以后,陆逸桐真的不再来了。也许他在愤恨之余,把她完全抛开,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她深知陆逸桐的魅力,只要他招招手,就会有女人跪下来吻他的脚。她应该觉得愉快,觉得解脱,不必再在他面前伪装,不必再害怕他的纠缠,从此过轻松自在的生活。但为什么她会觉得难受,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难受?连她一向热爱的教书职业,也变得越来越枯燥无味,孤独像一只虫子一口口地咬着她脆弱的心灵…突然间,雨棠站了起来。在窗外的风雪声中,她仿佛听到另一种声音,像是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侧耳倾听,除了呼啸的风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她笑自己神经过敏,但还是走到门边,仔细检查了一下门栓。门闩得好好的,而且有陶妈他们守门,她还担心什么呢?
但,这夜雨棠还是失眠了,老听到屋外有人走动的声音。她把头缩在被子里,对自己说,无论多难她都要挺下去。她不能被自己的凄惶和寂寞打跨!
大年初一早晨,她起来得很晚。墙上的挂钟敲了九下以后,她才下床梳洗,穿上那件黑皮大衣,因为是过年,还特意配上一条紫红色的围巾。刚刚收拾停当,就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小翠。她穿着桃红色的新棉袄,黑色的新棉裤,绣着芙蓉花的新棉鞋,还献美似地指指她脖子上系着的彩色围巾。平日灰头土脸的乡下小姑娘,这样一打扮真是好看,艳丽得像一朵花儿。“夏姐姐,我娘要我叫你去吃饭。”“哦,我知道了。”雨棠说着,拉了她的手,一块儿到陶妈那儿。她微笑着向陶妈拜年:“陶妈,新年好。”“恭喜发财。”陶妈朝她笑了笑,这笑不像往日那么随意,像是做出来的。雨棠觉得有些异样,但也没有特别在意。
早饭后,小翠帮陶妈收拾了碗筷,就缠着雨棠,要她带自己上邓尉山香雪海去玩。反正她也没什么亲戚可走,此时寻访绛雪相衔的梅林,倒是个不错的提议。雨棠笑着点点头,无法抗拒地跟着她走出屋外。雪停了,金色的阳光照耀着积雪,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到春天的气息。小翠向邓尉山方向跑去。她一面跑,一面高声唱着:“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绿如苔。桃花正开,李花也正开,园里园外…”这是雨棠教她唱的一首儿歌,现在她用稚气的童音唱来,特别动听。受她的感染,雨棠也变得愉快起来,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桃花李花竞相斗艳的绚烂春天。
小翠已经跑远了,回头笑着喊:“夏姐姐,你追不追得上我?”雨棠在后面追赶,两人一边跑,一边笑,很快就到了邓尉山的香雪海。密密的梅林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千树万树的梅花悄悄开放,红英绿萼,相间万重,正是赏梅的好时光。小翠在梅林里穿梭奔跑,那条彩色的围巾迎风飘舞,像个快乐的小精灵。追在她后面,雨棠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仿佛又回到了纯真无邪的童年时光。那时候,她总喜欢跟着母亲到香雪海来玩,手里握一大把梅花,嘴里哼着童谣,就像小翠这般快乐。前面,小翠跑着,跑着,突然在一棵梅树下停住,转头朝她微笑。雨棠不知有异,笑着赶过去:“小翠,你为什么不跑…”话说到一半,她停下脚步,猛然呆住了。
雪似的梅树下,站着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灰色的大衣,黑色的昵帽,一对锐利的眼睛从帽檐下盯着她。她的心狂跳,对着那英俊的面庞,发了几秒钟呆,然后,她的笑收住了:“陆逸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你。”他离她只有咫尺之远,深深地注视着她。她的面颊上散布着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往上翘,一对黑而深的眼睛里有吃惊,也有兴奋。刚才看着她一路跑来,陆逸桐几乎认不出她。她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那种简单的快乐,像个六七岁的女孩儿。
“等我?”雨棠回头去看小翠,她正一脸崇拜地望着陆逸桐,说:“夏姐姐,这个叔叔好高,也好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雨棠警戒地问:“你以前见过这个叔叔吗?”“当然见过,这条围巾就是叔叔送给我的呢!”“是他叫你引我到这儿来?”这句话是问小翠的,她的眼睛却盯着陆逸桐。小翠天真地点点头:“叔叔说要和你捉迷藏。”“陆逸桐!”雨棠冷淡地说,“你还是恶习不改,连这样一个小姑娘都要利用!”“可是不这样做,你又怎么肯来见我呢?”他的头微微朝她倾,眼睛里跳动着火焰。这语气,这神情如此熟悉。雨棠想起来了,就是她答应做他情妇那天,在愚园路的别墅中,他说过同样的一句话!“看来,你是故伎重演!”她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一声,上前去拉小翠的手说,“小翠,别理他,我们走!”小翠却一把甩开她的手,说:“不要!这个叔叔好可怜。昨天他在你窗户下面走来走去,走了一夜,差点儿被我娘当成了贼!”
她一听这话,立刻愣住了。难怪昨晚总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原来不是她神经过敏!又难怪早上陶妈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一个姑娘家孤伶伶在外面过年,本来就很奇怪,晚上还有个陌生男人守在窗外,就更叫人怀疑了。她回头看着陆逸桐,愠怒地说:“你这么做,是故意要败坏我的名誉,不让我在这里呆下去,对不对?”陆逸桐却不搭理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沙利文糖果,对小翠说:“这里风大,快回去!这些糖果给你吃。”小翠高兴地接过糖果盒,冲雨棠笑笑:“夏姐姐,我走了!你跟叔叔好好谈。”说完,没等她回答,就一溜烟跑开了。
看着小翠越跑越远,像个小黑点一样消失在雪地上,陆逸桐才调过头来看雨棠,皱着眉头说:“为什么你总是怀疑我?雨棠,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雨棠没有说话,只移开了身子,用手指轻轻地划着树干。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着,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你不是回了上海吗?怎么还在苏州?”“你知道我为什么回上海?我是去拿一件东西。或许它能证明我的诚意。”陆逸桐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打开那个小小的盒子,雨棠看到的是一枚光彩夺目的钻戒,一粒大而晶莹的红宝石镶嵌在五颗钻石中间,迎着阳光闪烁。雨棠呆住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红宝石,显然价值不菲。
他拿起那枚戒指,带着一脸严肃和庄重,说:“这枚戒指是我特意回上海定做的,看起来像一朵五瓣的梅花。希望你能接受它。”他等着她的反应,但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忍不住拿过她的左手,亲自给她戴上:“我不管,你一定要嫁给我!”她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又扬起睫毛来望着他。“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演那场苦肉计?”“什么苦肉计?”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昨晚那么大的风雪,你在我窗外徘徊,害我一宿没睡着,自己又挨冻受冷的,就是为了这个?”“你怕我挨冻受冷?”他觉得窝心,“原来你也会关心我?”她低低地叹息一声:“你都向我求婚了,我不该关心你吗?”这是陆逸桐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一句话,他望着她,那种甜蜜的憧憬又在他心里弥漫开来。他渴望在愚园路别墅那种迷乱而亢奋的感觉,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搂住她,一辈子都不放开!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这么说,是答应嫁给我了?”这是她认识的那个陆逸桐吗?他从来不会这么低声下气,也不会这么有耐心。他是真的变了,为她而改变!雨棠鼻头一阵酸楚,哽咽着说:“你身边美女如云,有那么多结婚的对象,为什么偏偏就认准我呢?”他捉起她的左手,紧贴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里面狂热的心跳。然后,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她等这句话等得快要崩溃,这个骄傲的男人终于说出来了!一层泪浪涌了上来,把什么都遮盖了,把什么都淹没了。她用手掩住脸,这一年来的痛苦、委屈、折磨、挣扎…全化成了两股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开始哭泣,伤心地、无助地、高兴地、欣喜地哭泣了起来。那一刻,他明白,她也是爱他的,在内心深处,爱他,爱得癫狂,也隐忍。他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他捧住了她的脸,然后,他的唇压了下来,紧紧地贴在她的唇上。
这两个月来,刻骨的相思和苦苦压抑的欲望在一瞬间爆发了。他发狠地把她压在身后的树干上,拼命地吻她的唇,带着烧灼般的热力,辗转吸吮。从她的唇,到她的面颊,到她的耳朵,再到她的下巴,和颈项上。他一刻不停地吮着她,拥着她,宛若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化为他的一部分,永远不再分开。
重回他温暖熟悉的怀抱,感受那如潮水般袭来的激情,她微微地颤栗着,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抱紧了她朝思暮想,想爱又不敢爱的男人。她累了,她疲倦了,她不想再挣扎了。面前这个宽阔的胸膛,就是她最后的归宿!
一束耀眼的阳光,穿过疏影横斜的树枝,将缠绵缱绻的两个人染上一层淡淡的金黄。春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