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察:“这绝不是武功,只能是来自日本的鬼魂,来专门羞辱咱们的。瞧那叠钱,咱们中国的土地是萝卜白菜,给钱就能拿走的么?”

老警察满脸涨红,额头青筋暴起。看着地面上的一叠日元,何安下冷笑:“不是鬼,是人。”老警察一愣:“怎么会?”

何安下:“当然会,因为你们从来没见过高级的武功。”

说着,何安下走入空场。

老警察惊叫一声,何安下道:“老爹,别怕。我是道士,专门捉鬼。”洞中三年,衣衫破旧,须发从未刮过,头发在头顶挽成个发髻,用一根筷子插着。想不到自己此次回杭,和第一次到杭州时一样,都是道士打扮。

何安下摸摸头上发髻,自嘲地笑笑,一步步走着。人们顿时拥过来,但在地上的粉笔印前止住。

何安下处在人围成的圆圈中,呆了五分钟,黑影并没有出现,于是何安下伸脚抹去地上的字迹,对围观群众喊:“诸位,把你们脚前的粉笔印涂了吧!”

人们迟疑着,终于有一人伸脚,其他人才逐渐伸出了脚。大家低头抹粉笔印,没有一人出声说话。粉笔印干净后,何安下拾起地上的日元,喊道:“哪位先生借我个火,把它烧了。”

众人久久没有反应,何安下知道黑影斩人的事件太过恐怖,虽涂去了粉笔印,但大家仍不敢走入圈中。

一个站在边沿的青年掏出了火柴,何安下打算走过去,却听身后响起“咔哒”一声,回头见老警察手捧一个铁质打火机走入圈中。

老警察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近,对着何安下手中的日本纸币,“咔哒”一声打出火苗。

火苗凑上了纸币,老警察浮现出笑容,展开了脸上数不清的皱纹。他一生卑微,一生为虎作伥,打出这个火苗,也许是他一生做过的最有尊严的事情。

纸币燃烧。围观群众仍在观察、等待,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迈过已消失的粉笔印界限。

合上打火机,老警察直起了腰。他延续着笑容,扫视围观的群众,绕场行走。他已是个老人,再没有做出英雄壮举的机会,他渴望一点喝彩声。

老警察突然后背一挺,跌在地上。

群众终于出声,却是恐惧的惊叫。他们看到白光一闪,老警察后背中刀。

何安下看到的是一个穿着与地面一样颜色衣服的人,砍了老警察一刀后,就伏在地面上,游蛇一般向自己袭来。此人速度极快,常人的眼睛不会看清。旷野中,三十米距离内冲来的豹子,也是看不见的。

此人野兽般用四肢奔跑,到何安下脚前三尺处,自身下翻出一把薄细的刀,刺向何安下小腹。

何安下感受着刀头的寒气。刀刺破衣服,点在皮肤上,即将穿肠而入。

何安下抬腿上踢,踢在刀刃上。

那人仰面翻倒在地,手中的刀刺中自己的大腿。群众方看清那是一个穿着浅灰色紧身衣,细腰宽胯的女人。

何安下的鞋头被切裂,但没有伤及脚趾。他刚才判断,刀在前刺时,刀上的力量是纵的,横面没有力量,即便刀刃锋利,也不会将鞋切得再深一厘。

判断正确。

女人以灰色丝巾蒙面,仰在地上,慢慢拔出大腿上的刀。有一人尖叫了声:“日本鬼子!”众人猛醒,骂成一片,纷纷冲入场中,无形的圆圈崩溃了。

她将被殴打致死,再高的武功也无法制止群众的公愤。何安下站立不动,看着鞋面破裂处露出的脚趾。杀人者被杀是否值得怜悯?

人们逼近,在暴力即将发生时,她做了一件事情——将自己的衣服迅速脱光,只留下浅灰色的蒙面丝布。

骂声止住了,远处风吹柳叶的声音变得清晰。这是年轻的身体,肌肤雪白,将血映衬得格外红艳。血不像是血,像是出于爱美之心,精心点缀上的饰物。

没有人能伸出打她的手。她开始爬行,人们闪开道缝,之后跟随着她。

她一下一下地爬着,隆起的脊椎骨扭出明确的线条。人群缓慢地移动,鸦雀无声。何安下观察到她各关节处的肌肉上,有着时隐时现的小坑,这是自小习武的痕迹。

一个人有力量,不在于肌肉的隆起,而在于凹陷。她身上的这些随着运动而出现的小坑,说明她在瞬间可以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并极为敏捷。骨瘦如柴的狼和豹子,有千里奔波的耐力,能扑倒体型大于自己数倍的野牛,因为它们的身上有这些小坑。

这是令人血脉喷张的女性躯体,而其本质是野兽之身。野兽很少血流如注,那是人类才有的状况。她左腿的刀伤,深可及骨,未敷任何药物,血却已经止住。

她的左腿在地上拖着,展示出了脚底。脚后根的茧子呈现出暗黄色,大拇指下的茧子裂出了一道纹,与白皙润滑的身子对照,就像是另一个人的脚。

这是一双在水田里插秧的脚。

也是一双刺客的脚。再轻便的鞋子,在光滑的屋脊上,都会成为累赘。脚趾的灵敏,是翻墙越脊时维持平衡的保障。如果她在西式舞会、酒会上行刺,脱掉高跟鞋,便可以直接奔跑。

她爬向断桥。

断桥桥头立着两只汉白玉老虎。何安下的眉毛皱紧,在他的记忆中,断桥桥头从未有过这两只石雕。

她艰辛地爬到桥头,爬到老虎下。汉白玉的色泽,犹如她的肤色,没有人间烟火气。

众人忽然眼前一花,不见了她的踪迹。

何安下看到的是,她借着石雕老虎的白晃晃色泽,迅速起身,翻过桥栏,跳入湖中。利用色彩进攻和逃逸,是日本武学的特色。

汉白玉老虎是她早早留下的退路。


46、云雨难忘山河新

离开断桥,行走出三十步,何安下发觉自己受到了跟踪。

桥头群众回过神来,骂声四起,一会儿便散了。断桥交通恢复正常,圆形空场被人流淹没,似乎从未存在过。

何安下又走了十几步,左脚的鞋便散开了,无法再走。他将左脚的鞋甩开,索性将右脚鞋也脱了,赤足行走在大街上。

西湖有一棵垂柳,他第一次到杭州,便卧在此树下歇息,当时考虑的是能不能从世上得到一个馒头。

何安下再次卧在此树下,但他没能享受到睡眠,很快走来两个穿铁掌皮鞋的人,说:“请跟我们走一趟。”

何安下的回答是:“断桥桥头的汉白玉老虎,是公家放的么?”两人彼此询问:“有老虎么?”

唉,国人真是太粗心了。何安下感慨着,起身,说:“好,我跟你们走。”

原以为他们是便衣警察,但他俩没去警备厅,而去了一座茶楼。登楼梯时,何安下想他俩应该是中统特务,沈西坡的手下。

二楼最好位置的单间,可以眺望西湖。单间门口遮着一扇碧绿的屏风,屏风上是浅浅金线勾勒出的荷花。荷花盛开,荷叶上有着残破的窟窿,荣败同时存在。

屏风后坐着个高瘦的人,正独自饮酒。他做手势邀何安下坐在身旁,摇晃着手中的高脚杯,说:“从你的步伐看,你练的是形意拳。我也是,白次海先生门下。你是谁的门下?”

杯中是产自德国的红葡萄酒。

他是段远晨。

何安下知道三年来自己相貌有所改变,但没想到变化如此之大,连他也认不出自己了。何安下岔开此话题,道:“你刚才在断桥桥头?”

段远晨不置可否。

何安下:“以你的武功制服那日本刀客,只是举手之劳。为何不出手?”段远晨一脸正色地说:“让日本人闹闹,可令民众警醒。”

何安下:“死了数条人命。”段远晨叼起酒杯,仰头喝下,道:“他们死得其所,我们可借此号召当地富商向军队捐款。兄弟,一个日本士兵的子弹配备是一千八百发,一个浙江士兵是三十五发。中日必有一战,那时死的人可是成千上万。”

他的话令人无法指责,因为是为了国家。何安下思索不清其中的逻辑,垂头看着眼前的酒杯。酒红似血。

何安下:“为了一个崇高的理由,就可以伤害民众么?”段远晨哈哈大笑:“我也不忍心,但为了做好事,先要做恶事。政治,从来是忍痛作恶的。”

段远晨给何安下倒了一杯酒,再次询问何安下的形意拳学自何人。何安下沉吟一下,说:“你。”

段远晨大惊,仔细看看,叫道:“兄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何安下的脸脱去了油脂,五官干硬,颧骨犹如刀削。

段远晨的胳膊搂了过来,显得十分亲密。三年前,他曾以这种姿势暗算过何安下。现在,他搭在何安下肩上的手,也处在穴位上。

何安下任他搂着,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段远晨:“谁?”

何安下:“沈西坡。”

段远晨沉下脸色,道:“你怎么认识他的?”何安下:“我连你都认识,还有什么人不能认识?”

段远晨泛起诡异笑容,道:“他是中统杭州分站的站长,三年前,被内部枪决了。”段远晨观察着何安下的表情,道:“他杀了自己的上司,有一个同伙,至今在逃。”

何安下面无表情,段远晨的手指在他肩头穴位上轻轻敲了两下。段远晨:“三年的时间不算短,许多严重的事情都变轻了。我现在坐上了沈西坡当年的位置,追究不追究,全凭我一句话。”

何安下抬头看着窗外西湖,水面上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整个湖面像个巨大的镜片。何安下:“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

段远晨的手撤离了何安下的肩膀,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道:“你可以在杭州生活,我派一个人先带你去理发、洗澡、买身干净衣服。”何安下:“天目山有个人跟随你加入了中统,你让他带我去就好了。”

段远晨:“你说的是王大水?”何安下:“嗯,是这个名字。”段远晨大笑,道:“他已青云直上,成了南京总部的大特务,我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

何安下也笑了,说:“那就不必了。”起身作揖告辞,段远晨沉声道:“你不愿跟我沾上关系?”何安下:“不是。我自己可以活下去。”

走出茶楼,何安下想着沈西坡,不自觉地走上了一条僻静小路。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上了通往药铺的道路——走过数十万次的回家之路。

路旁有沙沙作响的竹林,穿过竹林便是药铺。三年了,它没有破败倒塌,甚至外墙还粉刷一新。我受通缉后,它难免被没收的命运。

药铺的招牌已不见,药铺的门板换成了寺庙的木栏,里面供奉着药神孙思邈泥塑。一个老头在门口支张竹椅,正缩在椅中打盹。

何安下走近,老头醒了过来。见到他的道士发型,老头忙站起身,说了声:“道爷。”何安下问这座药王庙怎么建得如此不正规?

老人说:“这是私人的庙,并不供外人上香。这原是一所被政府查收的药铺,两年前拍卖,被杭州丝绸大户王家买下。王家三代单传,这一辈的娘子在灵隐寺中求子生下了孩子,但也吃了这家药铺的助孕之药。”

王家买下这所房子,供上药神像,是为了纪念不知所踪的药铺主人。每月十五,王家娘子都会带着儿子来上香。

她还记着我?孩子拜的不是药神,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了这个儿子,她坐稳了少奶奶的位置。儿子生在王家,可保一生富贵。啊,一切是如此圆满。

守庙老人变了脸色,惶恐地问:“道爷,您怎么哭了?”

何安下急忙摸脸,触手温热。眼泪为何总是热的?

以手捂脸,他转身跑了。夏日阳光充足,叶片上的反光,像是数万颗泪珠。

何安下猛地停下脚步,迎面一位穿紫色旗袍的女人愣愣地看着他。女人竖着高高发髻,上插一枚绿玛瑙头饰。她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我已相貌全变,连段远晨都认不出我,而她却认出我了?男女之情,常会超出常理。何安下暗自思量。

何安下向她走去。她一搂小男孩,将其紧贴住自己的大腿,对何安下有着明显的防范之心。

何安下恍然明白,她愣愣的眼神,不是认出了自己,而是自己的古怪装束吓着了她。

何安下垂下眼,默默经过。今日不是十五,她为何来上香,难道今天是孩子的生日?

万箭穿心。何安下向前艰难迈步,身后却响起了她的一声呼唤:“道爷!”

她还是认出了我?何安下缓缓转过身来,她的手中拿着一块银元,说:“买双鞋子吧。”

银元递给了小男孩。小男孩跑过来,将银元交到何安下手里,又跑了回去。她盈盈一笑,牵着小男孩向竹林深处走去。

银元冰凉。握着这块银元,何安下去了灵隐寺。灵隐寺中,有如松长老。

灵隐寺的山道上,卧着一块飞来石。这是来自外太空的陨石,与地球上的石质不同,凝结如钢,有三百米长宽。

飞来石上开辟出一条小道,道上坐着一个乞讨的女人,女人五官尚算清秀,脖子手上结了厚厚的泥垢,不知多久未洗澡。一个同样肮脏的小孩头枕着她的膝盖,正在酣睡。小孩五六岁。

她愣愣地看着何安下,没有发出乞讨之声,可能认为何安下是个与她一样的乞丐。她膝盖上的小孩惊醒了,狠狠地瞪了何安下一眼,转身打开了女人的上衣,掏出乳房。

她乳头有五厘米长,这是长期吸食的结果。农村的孩子吃奶,可吃到十岁。小孩叼住乳头,吸了起来。吸了两口,就吐出了,怨道:“娘,我要吃干饭。”

她把乳头又填到孩子嘴里,以手拍着孩子的后背,轻声说:“再嘬嘬,睡着了,就不饿了。”

何安下掏出银元,放入她的乞讨碗中。她流露感激之色,随即一脸紧张。因为何安下的手又探到碗中,指头在银元上在轻轻地抚摸,似乎要将银元拿回。

何安下摸着银元,仿佛摸着儿子的头顶。这块银元是儿子亲手给他的,是他与儿子的唯一联系,本该永久保存,却随手给了人。

女人伸手握住碗的边沿,试探地轻轻移动。何安下猛抬头,她眼神惶恐。

何安下的手脱离了碗,她迅速将碗藏在了身后。她的动作,令她的另一只乳房也甩出了衣外。

何安下站起身,向更高处行去。


47、锁麟囊

飞来石更高处,有一条四尺长的暗蓝色,近似人形,据说是神僧济公的影子。何安下看到,济公影壁前坐着一个穿浅灰色长衫的人,他留着短短头发,已大片花白。

来庙里烧香的,总是有心事的人。何安下没有多想,经过了他。走出十几步后,恍然觉得他的身形有一丝熟悉,便转过身来,登时惊住。

那是大痴。

何安下急忙奔回去,跪在他身侧,叫道:“师父!”大痴转过脸来。他的脸失去了往日等佛的神气,皱纹如网,在额头、腮部结了三块暗棕色的老人斑。

何安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

大痴叹道:“钝刀陈死了。”

大痴辅佐钝刀陈,为了提高他在中统内部的权力,有时会以法力为他做一些特别的事情。这些事善恶难辨。

一年前,大痴发现自己的法力急速减弱,他努力修炼,仍不能挽回。十五天前,法力消逝殆尽,钝刀陈也在那一天飞机失事,死在贵州山区。

对飞机残骸的调查结果是,飞机被人安了一颗定时炸弹,在驾驶舱底板下。内部推测为,钝刀陈得罪的人太多,是他们联手做的。

持掌中统的两位陈先生,并没有调查内部特务,只说钝刀陈被妖人所误,将罪过归咎在大痴身上。目前,大痴正受到中统特务的追杀。

何安下:“你传的五个手印,我已小成,可保您平安。”大痴惨然一笑:“等佛之力,不过是如电如露的幻影。你如要学,我还有一个。”

大痴将两手无名指各叠在中指后,两食指压在两无名指上,形成食指、中指夹无名指的状态;两大拇指各压两小指甲上,成环状;两中指指端相合。

何安下:“这叫何印?”大痴却失神了,良久方说:“虎是百兽之王,皇帝是万民之王。这个手印,是所有手印的王,称为王印,修此手印可将修其他手印获得的法力加大。依个人的信心、品德,小则两倍,大则无限。”

而他现在却空无法力。

何安下感慨片刻,道:“师父,虽然今日上香人少,但毕竟是在路旁,不宜久留。”大痴从长衫中掏出一个白色口罩,遮住了口鼻,然后起身前行,何安下追上,焦急地问:“师父,我们这是去哪里?”

大痴:“当然是去灵隐寺。”

灵隐寺的黄色院墙不知用的是何种涂料,莹灿灿的,令人陷入惶惶的自责情绪中。

大痴带何安下走到第二重院落西北角的藏经阁下,道:“对你说过,我是从《大藏经》中查出了雪山仆人法门的,没跟你说过,我是在这座楼看的《大藏经》。此庙主持如松向我提供了一切方便,却又说我为获得法力而学佛,虽然救众生的愿望悲切,但毕竟偏激,将来恐不会有好结果——不料被他说中了。”

何安下:“要不要与如松长老相见?”大痴:“我戴口罩,不是躲避中统特务,是为了躲避他。”

两人在楼下站了一会,大痴道:“我们去大殿,给本师释迦牟尼佛上一柱香,然后离开。”

迈入大殿门槛,大痴与何安下都顿住了身形,第二条腿无论如何也迈不进去了。殿内佛像前有供香客跪拜的蒲团,蒲团侧面有一张摆有铜磬的小桌。香客跪拜一下,殿内值班的和尚便要敲一下磬,以表示佛心与人心相应。

坐在磬后的是如松长老。

大痴收腿,闪身出殿。何安下也要退出,如松长老却开口说话了:“何安下,既然来了,就向佛磕个头吧。”

段远晨与我对面不相识,如松却一眼认出了我……何安下忙跪倒蒲团上,磕了三个头。铜磬连响三声,音质清亮,如天亮前的鸟鸣。

何安下抬头,如松一脸慈祥。何安下:“长老!”如松:“今晚有大菩萨来杭州说法,这有两张入场卷,供你和你的朋友。”

如松自袖口掏出个白色信封。何安下迟疑接过,如松向殿外瞟了一眼,道:“你的朋友走远了,快去追他。”

何安下忙起身,追出大殿。

一阵急跑,在寺外松林里追上了大痴。何安下递上信封,大痴打开,抽出了两张戏票。

唱戏的角是程砚秋,剧目是《锁麟囊》。

夜里八点二十分,大痴戴着口罩坐在剧场第三排。他的左侧是何安下,第一二排坐着杭州高官,中央最佳位置空着两个坐位。

八点二十三分,段远晨穿着灰色中山装走入,他站在最好的座位前,却并不坐下,引得整个剧院的人都起身站着。但他不跟人寒暄,也无人敢跟他说话,场面极为怪异。

二十七分,如松到达。段远晨恭请如松坐在首排中央位置,然后在如松身旁坐下,整个剧场的人方才落座。

三十分,锣鼓响起,剧开演。何安下观察剧场内的各个门口都站着便衣,方醒悟到如松请看的戏,竟是中统特务的包场。

刚才整剧场的人起立时,大痴与何安下没有起身,大痴戴着口罩,何安下赤足束发髻,是以十分显眼。现在,不断有人侧头观察他俩。

如松令大痴深陷虎穴。将戏票交给大痴时,何安下转述:“如松长老说是大菩萨说法。我们去不去看?”大痴:“长老做事,必有深意。去。”

大痴已失法力,从三百个配枪特务中带走他,十分艰难。何安下无心听戏,两手缩在衣服里,结起了王印,期望自己的法力翻倍。

锣鼓声加大,演到了“同亭避雨”的场次。暗中修法的何安下不由得被吸引,剧情说的是富家小姐薛湘灵在出嫁路上遇到大雨,婚礼队伍躲入路边亭中时,亭中躲着另一队出嫁队伍。

那是一个贫家女,因穷得没有嫁妆,而在轿中哭泣。平时娇生惯养、自私使性的薛湘灵顿悟到人间疾苦,将自己装满珠宝的锁麟囊送给了贫家女做了嫁妆。

薛湘灵这一段唱词快言快语,引得众特务爆声叫好。何安下则听出了唱词先是讥讽世人追逐名利而丧失本性,后上升为悲天悯人之情。

转头向大痴看去,大痴的口罩上有了两道湿痕。何安下叫了声“师父”,大痴抹去泪水,轻轻说:“我佛原本贵为王子,也是娇生惯养,看到人间生老病死而顿悟,产生拯救世人之心。薛湘灵向贫家女赠锁麟囊,正是我佛的初心。”

前排座位有几位资深老人,为照顾他们,有中场休息。老人由小特务搀着去上厕所,而几个特务围住了大痴座位。

一个特务的手伸入衣襟内,暗示有枪,对大痴说:“摘下口罩。”大痴站了起来,前排的如松长老也站了起来。

两人遥遥相望,如松也是眼挂泪花。大痴摘下口罩,道:“多谢。一谢你当年供我读经,二谢你今日请我看戏。此剧的确是菩萨说法,我已找到了我当年的初心。”

如松:“大愿望就是大法力。这些人困不住你了吧?”大痴一笑,猛然跑了起来,他的身前身后都坐着人,摆满放着茶果的桌子,而他则无障碍地穿行过去,跑到剧场墙壁,迎头一撞,消失在累累青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