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是银作局送来的六个妆奁的金银玉饰品,簪钗华胜花钿耳坠儿镯子环佩无一不全,各个精美得晃花人眼;
昨日尚工局送来日夜不停紧赶慢赶做出来的宫服,都是按照柔贵嫔画的衣裳样子缝制的。容婉玗一件件试过,也没有半点不妥当的地方。皓儿的新衣做得也很是细致,用细金丝勾绣出暗纹,十分精致。
至于旁的宫人的衣裳,来的老尚宫内疚地说还在赶制中。
宫里每到年节,各宫的宫人都会得两套新衣,寓意着辞别旧岁万象更新。只不过公主腊月中旬才回宫,时间上是有些紧了。
这是宫里的惯例,红素也不好说“做得慢些也无妨”。毕竟过年的时候各宫主子往来多多,要是长乐宫的下人穿的都是旧衣,丢的可是公主的脸面。只好多给了份赏银,劳她们多费心。
老尚宫本是来请罪的,怕做得慢了公主会怪罪,谁知不仅没挨训反而还得了赏,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今日一大早,又是十几个小太监抬着大件器用进了长乐宫偏殿,个个累得满头大汗,手上力道却端得极稳,走起路来都静悄悄的,没一点扰人的声响。
为首的掌印太监白面无须,拾掇得很是精神。红素不敢托大,赶紧地起身迎了上去。她跟着公主回宫不到半月,这宫里的人没怎么认全,只知这公公看着面生,却不知道是哪一监的。
红素盈盈下拜做了个福礼,恭恭敬敬道:“婢子给公公请安。”
掌印太监弹了下马蹄袖,微笑着还了半礼。想着自己去年才掌了内宫监,怕公主底下的人脸生,今日才特地亲自走了这趟认认人。
“咱家是内宫监掌印。公主初初回宫,想来这大件器用还缺一些,连着赶制了十几日,总算赶在了年前,这不刚做好咱家就赶着送来了。”
“劳公公费心了。”红素双手奉上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掌印太监推拒不过,只好受了。
掌印太监态度谦卑得受了赏,脸上却不敢露半分得意。他一个奴才把事做好事这叫本分,怎么敢受公主的赏?头一回打交道,权当结下这份善缘。
脸上笑容更真诚了些,掌印太监恭敬问道:“不知公主还有甚想做的,只管派人吩咐一声,便是咱们不眠不休地赶活儿,也得在年前给公主做出来。”
红素想了想,还是进内殿问了问公主还想要什么。长乐宫的物件常年保管得宜,容婉玗自然没什么需要添的。
红素正要告退,容婉玗却突然想起来了一件,喊住她说:“在偏殿添上两个兵器架吧。”
见自己的丫鬟眼神诧异,容婉玗不知怎地有点心虚,忙补充道:“得了空再跟兵仗局报备一声,一众仪卫的兵器也该换了。”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事不急,二月前做出来也就是了,别让人家大过年的忙活。”
容婉玗说得有些含糊,不过红素心里自然是明明白白的——公主的仪卫队按朝例有二十四人,不过都在外廷住着,只有公主出宫的时候才能跟随。
偏殿住着的,至今只有近身侍卫一人。不消说,也知道这兵器架是为谁设的了。
红素笑盈盈应下,也不多话便告退了。
晚上跟皓儿用晚膳的时候,容婉玗特地问过了,蒙学馆有十天的年假,年前五天年后五天。皓儿高兴得不得了,天天掰着手指头倒数日子。
“娘亲,今天是腊月二十一啦,还有四天就要停学啦!”容婉玗不着痕迹地给他夹了一筷子蜜汁藕片,看皓儿心不在焉吃下去了。
她在心里头暗暗叹口气:做娘的真是不容易,怕他吃得少饿着,怕他吃多了撑着,怕他在蒙学馆的午膳吃得不好,怕他肉吃多了难克化,可看皓儿吃口素菜都难以下咽的样子,她这个做娘的又不忍心。
想来膳房的人比她为难得多,还得想着法儿把素菜用点心模子弄出花样,什么小兔子样的,小老鼠样的,再把豆腐做出鸡肉味…为了让皓儿多吃口素菜,真是愁白了头发。
正这么神游天外,皓儿小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娘亲,皓儿跟你说话呢!”
容婉玗回神,听皓儿说:“今天小魏公公说他伤了风寒,明天不能送我去太学院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得慢慢攻略,小世子作为神助攻,是江俨的头号攻略目标。
再有两章,江俨刷够了存在感,就开始跟公主的对手戏。
送世子去太学院
公主一愣,顿时觉得自己太大意了。小魏公公身子一直不好,这些天这么冷,小魏公公又得天天跟着皓儿去蒙学馆,在外头站大半天等着皓儿散课,一定是受了寒。赶紧让红素拿上自己的玉牌请了太医去瞧瞧。
红素犹豫一下,终是没说什么反驳的话。这宫里的下人生了病,哪有请太医瞧病的?得脸的宫人都是找个相熟的医女随便开些药,至于粗使的下人再大的病也得自己挺过去。就算小魏公公身份高些,可逾了矩总是不好的。
不过话说回来,小魏公公好些年的病根,治也治不好,只能在难受的时候吃点汤药缓缓,普通的医官来了也没法子。
也罢,还是找杜太医来吧,好歹熟悉一些,还能多写几个膳食方子。别的太医就算碍于公主的面子来了,小魏公公恐怕也会觉得受之不安的。
容婉玗只知小魏公公身子骨差,却不知这其中的缘由。
小魏公公年轻时候跟过一位老太妃,也就是先帝崩了后留下的嫔妃。那老太妃为人严厉,丁点小事儿就要发作一通,小魏公公受了几次罚就落下了病根。幸好后来遇上了那时在司礼监任职的老魏公公,认作了干亲,得他提携,到容婉玗搬到长乐宫的时候,小魏公公才到了容婉玗身边伺候。
后来老魏公公攒够了资历,便升做了司礼监大总管,成了十二监之首,也是文宣帝跟前一等一的得意人;而小魏公公跟着公主出了宫,到了皓儿周岁以后,就当起了皓儿的近侍。
老魏公公没什么野心,到了他那个位子天天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呆着,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曾经他身边也有小太监提醒说:“做公主的近侍太监混不出个前程,若是小魏公公到了太子身边却大不一样。”
老魏公公眼皮儿都没抬一下,当场命人把那人打了个半死。那小太监自然忿忿不平,却不知留他一命已经是老魏公公心善。
老魏公公心中亮堂得很——他一个太监,祖上不知攒了多少功德才能得了圣上青眼。可他一手调♂教大的干儿子要是到了太子身边,那叫什么?那叫左右储君、窃弄威柄、构结祸乱!
但凡他起了丁点儿心思,赶明儿就得在这宫中暴毙,连丝渣儿都剩不下。
待送走了杜太医,红素又去了趟偏殿,这回是专门来交待事的。
长乐宫里就公主一位主子,许多后殿空置着不用,左侧殿是红素牵风几个一等丫鬟与两位嬷嬷的住处,右侧殿就留给了江俨与几个会武的太监住。
她到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江侍卫的屋子亮着盏烛灯,烛光一跳一跳的,把屋内的影子拉的长长的,映在贴窗的竹篾纸上,有那么点渗人。
红素绷紧下巴,扬声道:“江侍卫在吗?”房里的人很快起身出门,看是红素后反身合上了房门。
——合上房门,是心防重的表现。
红素眨眼功夫思绪闪现了一圈,微笑着只作没看见,道:“今日小魏公公着了风寒,江侍卫明日若是得空,还请送小世子去太学院。”
江俨点头接了这差事。两人也没多余的交流,红素交待完事就离开了。
第二日江俨早早地在秉谨楼前候着了。长乐宫是宫里的西六宫之一,里面十几座宫阁。秉谨楼专门收拾出来留给小世子住。
秉谨二字是公主亲自题的名,秉有秉正之意,谨自然是谨慎的意思。明眼人看一眼就能看得懂公主对儿子并没有过甚的期望,只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正直谨慎的人。而照皓儿世子的身份,只要他今后不会行事过分猖狂无度,注定这一辈子荣华富贵得享不尽。
江俨把那三个字的比划在脑海中勾勒了好几遍,又在掌心摩挲了几遍,自觉能仿得七分相像了,总算心满意足。
皓儿被人叫醒,迷迷糊糊自己穿了衣服洗漱后,还扣错了一排扣子,闭着眼睛又挨个解开重新系好,拿湿帕子抹了把脸总算清醒了大半。
自有手巧的丫鬟给他束了发。皓儿到了门外头,发现今天来送他上学的人居然不是小魏公公了。
皓儿揉揉眼睛,睁大眼盯了这个黑衣侍卫看了好一会儿,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想了想,总算想起这人是谁了,很是开心地叫:“鱼叔叔。”
距离捞鱼那日已经隔了一个休沐,逮鸟儿那天皓儿也没怎么看清江俨,再加上江俨一向一身黑衣沉默低调得好像不存在,皓儿早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能记得这身黑衣已经很不容易了。
“鱼叔叔”江俨沉默无言,估摸着自己的形象在小世子心目中已经自带大水缸了。
不过转念一想,小世子能这样记着自己也不错。宫里头的侍卫那么多,自己能在小世子的心中有了特色已经算十分难得。这“鱼叔叔”听起来总比“侍卫叔叔”亲切多了。
他看小世子的眼神还有点迷糊,问道:“世子用过早膳了吗?”
皓儿摇摇头,伸手接过宫女递来的小食盒,里面盛的是小厨房提前热好的点心,乘马车去太学院的路上能用一些充个饥。
他把手中的食盒打开给江俨看了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六块点心,颜色各不同也不知是什么味的。皓儿说:“早膳吃这个。”
江俨皱了下眉,小孩子肠胃弱不比大人,早膳怎么能吃这么敷衍的东西?稍稍踌躇了下,也没想到什么别的,只好让宫人在马车上备了一壶热水。
他主动接过了小世子手中的书袋,看着小世子左手捧着个暖手炉,右手拎着个小食盒屁颠屁颠地上了马车。
蒙学馆卯时正开始,由太傅监督着学生跑圈,免得学生上课时候迷迷瞪瞪打盹儿。夏天清晨凉快,晨跑出些汗感觉还不错。可冬天冷风呼啸,几圈跑下来,提神醒脑的效果自是杠杠的。
到了辰时太学院的学生才能集体用早膳。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好几回皓儿实在饿的受不了,自那以后出门前都会带两块点心,拿着路上充充饥。可路上吃进了凉气还会打嗝,早起用早膳又实在困得起不来,只能这样将就。
明明才那么一点大,个子还没长到她腰间就要受这种罪,容婉玗心疼不已。可看别人家的孩子也都是这样,她这个做娘亲的又不能从小就让皓儿觉得自己身份高贵,与旁人不同。所以再心疼也只能憋在心里。
只能每晚监督皓儿早些睡,再交待小厨房的人清晨热好点心,软和的点心里头夹了甜咸馅料、新鲜果蔬,小厨房大清早起来准备,多少让皓儿吃得舒服一些。
好在已经回了宫,早上能起得迟一些,比之前在公主府住着的时候好多了。
到了太学院门前,皓儿接过江俨手中的书袋背好,进去前突然想起了什么,还不忘扭头提醒道:“鱼叔叔,我们午时休息,你到那时候再来接我吧。”
江俨点头,想要交待两句,几次启唇却还是不知道该叮嘱点什么,只能看着小世子进去了。
能说什么呢?
——好好听讲?未免太唐突了。
——听太傅的话?自己一个侍卫充什么长辈!
——别跟同窗生了龃龉?更不应该说了!
江俨面无表情,内心却心塞不已——小主子认认真真道了别,自己一句话不说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好像也太不敬了吧?
“鱼叔叔”人生第一次觉得不善言辞是病,得治。
没一会儿,来上学的学生就陆续赶来了。他们之中好些是朝中高官的子嗣,大部分都住在宫外头。
这些学生早上进宫,中午还会出宫用膳。因为太学院一向以艰苦朴素为训,午膳的味道实在一般。而这些学生中的大多数都是非富即贵,太学院也不好强求学生都留在学院用膳。
所以这么一来,送小主子来太学院的下人侍卫太监聚了好多人。他们一大早送小主子入宫上学,还得在太学院附近等两三个时辰,候着小主子散课。
过了一会儿,别的下人都冷得站不住了,纷纷换了个避风的地儿等了。
太学院内本是有好几个偏殿的,除了放些杂物与待客外也没什么用处。这些下人也偶尔进里头取个暖。可那偶尔几次都是有相熟的宫人领着他们进去的,今天没个宫里人领着,这些下人怎么敢私自进去?弄坏了东西冲撞了贵人谁能担待得起?只好都在外头等着。
不多时,这些人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小声聊起了天,其中有不少明显还是旧识,想来应该是长期在太学院外头等各家主子而结下的缘分。
江俨头一次来送小主子,自然没什么人认识他。没人过来闲聊,也没人上来套近乎,江俨也不在意,垂着眼原地沉思了一会,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就算在侍卫堆里头,江俨也是鹤立鸡群的那个。这倒并不是说他风姿清冽气场强大,而是那一身黑衣太过显眼,让人想注意不到都难。
这些下人天天送小主子进宫上学,早就被家中管家提醒过:进了宫就得把眼招子放亮一些,免得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多看多听少说话,别给主子添麻烦。这些人眼神儿都好使,眼风一扫就看出了江俨的特别。
江俨身上的玄黑色侍卫服并不罕见,很多达官贵人家里养的家兵也是这个色的。可对襟与领口内敢用金线滚边的,却只有专门护卫皇宫的黑骑卫了。
至于右边肩膀上纹有鸦青色玄武暗纹的,不消说,这是大兴皇室子嗣近身侍卫的标志。
一味相思
玄武乃上古四神兽之一,性属水,主安定。其性忠毅宽厚,有护持之意。用此图腾作近身侍卫的标志,算是再合适不过。
天潢贵胄的近身侍卫?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稀罕人。
内廷入夜不留外男的习俗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这其中,刨去负责宫禁夜值的宿卫军以外,就只有近身侍卫算是特例了。
内廷后妃无数,只有皇嗣及正二品以上的得宠宫妃可以有一名近身侍卫的配置。比如皇后、太子、公主、皇贵妃、四大妃…近身侍卫吃住全都在宫中,每日十二个时辰近身护卫主子安全。
尤其皇嗣的近身侍卫,要担的责任更大。并不是只有主子遇袭遇险、在主子左右卫护才算作近身侍卫的责任。近身侍卫与主子身边的嬷嬷和一等宫女所担的责任是一样的,但凡主子有丁点儿不妥,都有他的一份责任。
比如主子吃错了东西,主子御前失仪,主子与宫中贵人起了纠纷…责任都要算近身侍卫一份。近身侍卫跟教养嬷嬷不一样,无权干涉主子的行为,可必须为主子的一切行为承担责任。
虽说风险大,可机遇和收益同样也极大。单这皇宫中的侍卫就不下千人,而近身侍卫撑死不过十人,两只手能数得清,那可是宫中多少侍卫抢破了头也混不上的位置!可想而知这名侍卫的优秀。
周围的人谨慎地离江俨更远了一些,偶尔飞快地扫一眼他肩上的玄武图案,生怕自己羡慕嫉妒恨的小眼神在人家身上停顿太久会让对方察觉。
一个靛青色衣服的侍卫冷得嗖嗖得吸溜了几下鼻子,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子里取暖,想把冬日的寒意赶走一些。又偷偷瞅了站在前头的那个近身侍卫一眼,看见江俨薄薄的一件外衫还有从侧面看去微微鼓起的太阳穴,很明显这人修炼的不止是外家功夫。
人比人唉…
算了,还是甭比了!
江俨原地站着沉思了一会儿,视线扫了一圈找了个干燥的空地坐下了。别人哆哆嗦嗦冷得直跺脚,看着他一身单衣坐在青石阶上都觉得牙齿打颤,江俨却并不觉得冷。
正如所有人都羡慕近身侍卫能跟着贵人吃香的喝辣的,将来出了宫还能前程似锦。江俨也从不这么觉得。
他从十五岁进宫开始做公主的侍卫,挨饿受冻都早已是常事。有时候一日只顾得上一餐,有时候一天只能阖眼歇两个时辰。这并不是说公主苛待下人,而是作为一个近身侍卫该守的规矩。
公主起身之前他就练完功了,公主去哪儿他都得默默跟在身后,公主吃的膳食他必须提前试过,哪怕是公主身子虚弱时吃的药,不管是治头疼伤寒、脾虚胃寒还是月事失调的药,他都得另喝小半碗。
过了饭点有人来接替的时候,他才有时间匆匆扒几口饭,然后整夜都抱着剑坐在屋外的廊柱下守着,也只有这个时候能阖上眼休息。
公主的寝宫内自有丫鬟守夜,可门口却还得有人守着。其实晚上的寝宫并不需要江俨亲自值夜,按例是太监或是小丫鬟守着外门的。可自有一次,江俨发现守外门的两个太监偷奸耍滑,跟里间守夜的小丫鬟低声调笑,他就再也放心不下了,每夜总得自己守着才安心。
偶尔困得不行了,会有红素等大丫鬟能替他一日。不过大多时候,还是他一个人来守夜的。
公主自小身子骨弱,一到天凉的时候常常生病。但凡公主有个小病小灾的,身边的丫鬟嬷嬷被坤宁宫的掌事嬷嬷训一顿,他这个侍卫也会被拎去内务府受一顿板子。
可近身侍卫只有一名,不像别的侍卫一样可以轮换。除非被罚得伤重得起不了身,不然该当值的一个时辰都不能缺。
这个行当一点都不想外人想得那么辉煌,什么“御前带刀行走”“贵人青眼”,那都是近身侍卫呕心沥血一点一点搏出来的前程。他们是要以自己及全家人的性命作保,在任何情况下护主子周全的。
也只有入了这个行当,才知道“身家性命全系于一人身”是什么意思。
这些是外人不知道的,也是公主不知道的,更是她不需要知道的。江俨从不会觉得委屈,只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一直都不够好。
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身子不好、不能尽情玩闹而被迫修身养性,这些对于一个正当年少的小姑娘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可公主自娘胎里积了弱,后来又因一些宫闱秘辛,调养不当,又落下了病根,辛辣寒凉统统受不得。
她每次生病难受江俨都恨不得自己能以身相替,纵然是十倍百倍的病痛加身也甘愿。再大的疼痛他也能受得起,却不愿看她皱一下眉。
他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每次生病,性子里天真绚烂的天性就被消磨一点。江俨刚进宫做她侍卫的前两年,公主偶尔还会好奇宫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
江俨想要把自己听过的见过的都讲给她听,可他自幼性情寡淡,语句贫乏,大千世界又有太多新奇的东西,市井小吃、酒楼茶馆、民间风俗…那些是他无论怎样费力描画,都没办法讲给她听的。
那时候江俨最怕一件事——怕她所有的灵性都被生生被拘死在这宫墙中,最终活成那些世家小姐眼中的表率。哪怕她喜怒无常、肆意张扬、嬉笑怒骂都是好的,也比这样眉目清淡疏离、内心凉薄透彻、喜怒不形于色要好太多。
于是江俨让红素几人打掩护,费尽周折偷偷地把公主带出宫玩。第一次公主玩得并不尽兴,没被人发现,胆子便打了起来。第二次偷偷出宫去玩,公主却中了暑气,好几天难受得什么都吃不进去。
长乐宫当值的宫人都被挨个叫去问话,很快就露馅了。江俨作为带坏小公主的主谋被打了个半死,万幸有小公主一个劲儿替他说话,江俨才没被赶出宫去,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江俨休息了两天伤还没养好就又回去当值了。
其实他一点都不怕,如果公主还想出宫去玩,他宁愿冒着受罚的风险也会带她出去的。可自那以后公主再不想着出去了,也不主动要江俨讲宫外面的事了,似乎连仅存的好奇心都一点点消失干净,只偶尔从书中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所有人都忘了她是这大兴皇朝最尊贵最受宠的姑娘,她应该明媚张扬,应该生气勃勃,无论怎样都是好的;而不应该是因为她超乎年龄的沉稳与博学而成为世家贵女的表率。
他陪了她那么多年…却在陛下为公主选驸马的那年,他主动离开公主到了太子身边,甚至都欠她一句实实在在的交待,欠她一场明明白白的告别。
又一次想起那些旧事,江俨心中涩成一团。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轻轻地展开,上头写的是纳兰容若的一句诗。
——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识。
江俨自小习武,在京城最好的私学中呆了两年也是修的武学与兵法,于诗文上没半分造诣,只能堪堪读懂这句诗的意思。
这是他在书房整书的那日翻到的,见那几张纸上重重复复写了许多遍,虽无法释出内里深意,心中却实在喜欢。本想偷偷扯下一张私藏,可又舍不得弄坏她用心摘录的诗稿,只好自己誊写了下来。
仿了许多遍,总算有了七八分相像。
可这还是不够——公主惯爱蔡文姬的草字,草字飘逸,这个他还能学得几分风骨;可公主又极喜欢卫夫人的真书,江俨实在是学不来。
她的字迹雅致隽秀,江俨学了这许多年,堂堂男儿竟生生练出一派笔锋婉约柔软的女儿闺阁体。
曾经给太子殿下抄录官员名录的时候,这一手字被殿下笑话过好多次。殿下每每都会调侃:“本殿日理万机,可重要的书信还得亲自执笔,都不敢让你代笔,万一手下的人以为本殿下颖悟绝伦,写个字却这般娘气,那可就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