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伤而已,无碍。”林墨言看出了秀珠的局促,率先开口,“其实,白大哥积累多年,准备得很充分,早在事情可能发生恶化之前,他已开始安排后路。我并没有帮上太多忙,不过提供了一些战斗人员罢了,你不用太挂心。”

林墨言的主动开口,确实让秀珠微松了一口气。别看她在白雄起面前说得轻松,但实际上又如何不挂心,这实在让她觉得,欠了林墨言越来越多,这辈子都没办法还清。

主动拉起林墨言的手,秀珠问道,“是蓝山咖啡厅的人?”刚见着路易斯的时候,他曾提到蓝山咖啡豆,这让秀珠记起了为何瞧着那两个年轻人眼熟。那两人,她确实见过,就在蓝山咖啡厅里。

果然林墨言点了头,“原是我的母亲喜饮蓝山咖啡,父亲便在离着林家不远的地方开了这么一家店,想着哪一日来了这边,也能有个去处,后来倒成了据点,负责将林家的一些事儿传回去,慢慢地竟然发展壮大,不限于那一间小小的店子,打探的范围也逐渐扩大。今晚之事,让北京城的一些人员暴露,这里他们是呆不下去了。”

“不过没什么关系,爷爷奶奶为了躲清静,已决定搬去上海租界,之后看情况是否转移到香港,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旅途劳顿,又故土难离,否则我倒是想让他们搬去美国养老。这些人再留下亦没多大用,倒是林平那里急需人手,我打算将他们全数移交给他了。”

“那蓝山咖啡厅要关门了么?”秀珠暗道可惜,下意识地觉得林墨言母亲喜欢蓝山咖啡,他父亲将咖啡厅开在自家附近有些诡异,却并未提出疑问。当时她还猜测过蓝山咖啡厅的神秘老板是谁,谁曾想刚知道了原委,这店子竟是要关门了。

林墨言笑着把玩秀珠修长莹润的手指,“你要是喜欢,回头让苏珊煮给你喝,她煮的咖啡不错,你可以试试。”

秀珠摇摇头,她对咖啡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可惜蓝山咖啡厅关门,也只是因着再享受不到那里的清净宁和罢了。

轻轻吸了一口气,秀珠说出了自进门以来最想说的那句话,“墨言,谢谢你,特别是我哥的事,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你真的想感谢我?”林墨言轻笑出声,“不如以身相许,跟着我回家,用这一辈子来偿还。”

秀珠面上一热,心里又羞又恼又气,她这般认真道谢,他倒好,说话也不看看场合。

“我倒是想跟着你回家,你就不怕我是因着这恩情,才对你另眼相看么?”

“你不准反悔!”林墨言紧握着秀珠的手,心花怒放,喜上了眉梢,“只要你肯,我怕什么?我有信心让你爱上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不信还不能住进你心里!”

“水仙花儿!”秀珠目瞪口呆,这人、这人也太会顺着杆儿往上爬了?她不过是随意一说,玩笑性质,竟把她自己给卖了么?“自恋狂!”

“那又如何?这世上还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么?”林墨言一脸得意,根本不将秀珠的评语当回事。这老婆都到手了,他自然得意了。幸好他还知道要适可而止,否则真个惹恼了秀珠,他哭都没地方去哭,当即敛了笑容,正经道,“秀珠,下个学期放了假,我带你回去见见父亲母亲,还有我的两个哥哥、嫂子。”

除去白雄起,这世上,还有人会比林墨言待她更好么?秀珠不知道,但此时此刻,尽管这男人的手段不光明了些,她确实有一种感觉,错过了他,她会日后一定会后悔。反握住林墨言的手,秀珠露出释然的微笑,俯身亲了亲他的唇角,点头应声,“好!”

林墨言拉住欲要起身的秀珠,毫不犹豫地攫取了那两瓣肖想了很久的粉唇,分开一个多月,他对她的思念从来都不曾停止过。

因着顾虑到林墨言的伤口,秀珠微微挣了一下,便顺势而为回应起他来。她不否认,离开的日子里,她是想他的。两个人都还克制,浅尝则止的一吻之后,秀珠红着脸坐回原来的位子,轻声问道,“之前你不是有事儿处理么,怎么会这么巧正好赶上?”

这个问题她在初一见着林墨言时便想问了,只那时候根本没有时间、亦没有这个机会让她问,此刻她想了起来,自然是问出口了。

“我处理完事情,马上赶过来的。至于为何这么巧,我也不知道。”林墨言挑了挑眉,“或者,这是命运女神的安排也不一定,她让我遇见了你,又给了我向你狭恩图报的机会。”

“我不信!你怎么可能跟我同一天到?”要说林墨言放弃了去矿区的事儿,跟着她前后脚上了另外一艘船,那才有可能只比她晚几个小时到这边?

林墨言失笑摇头,“秀珠,你不知道除了坐船渡海,还有其他的交通工具么?”

除非是飞机,但这时候有——对了,这时候确实有飞机了,只不过都是军用的。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林墨言道,“我搭乘飞机来的,那滋味可不好受。空间小,密封性也不好,还时不时要停下来补充燃料。不过比起你的客轮,倒是快了一倍不止。”

满足了好奇心,秀珠眨了眨眼,打了个哈欠,林墨言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困了就去睡会儿,天一亮我们就走。宫本智久那儿被我们一窝端了,北京城并不安全,路易斯能护着我们一时,护不住一世。”

秀珠点头应是,想着白雄起还等着她的消息,便跟林墨言道了声“晚安”,帮他合上门出去了。下了,白雄起果然还等着,路易斯却已不在,因着信任林墨言的关系,秀珠并没有在意。跟白雄起说了林墨言伤势无碍,两人便各自回去帮他们准备的房间。

第二日,秀珠早早起了床。实际上,她虽然觉得困倦,却根本没有睡着,闭着眼睛眯了会儿,见着天亮,便起床出了房门。

到了大堂的时候,她发现一行人都到齐了。用过简单的早餐,路易斯让司机开出美国办事处的公车,拉开车门上了车,在前头开道了。还是昨晚那两辆军用吉普车,也还是昨晚那四个年轻人,秀珠与林墨言一车,白雄起一家三口一车,跟着路易斯的车子驶出了美国驻华办事处的大门。

街上果然是戒严了,各个路口都设置了路障,一队队持枪的警备队,一列列身着军服的日本兵联合排查着。秀珠这一行,幸而有路易斯帮着开路,一路畅行无阻,并没有受到留难,也没有人下来检查。这般有惊无险地出了北京城,又送出去几十里地,一路再没有见着异常,路易斯才向林墨言告辞,掉转车头返回。

一刻不停地赶路,秀珠一行人都有些吃不消,尤其是林墨言,毕竟有伤在身,哪怕平日里体格再好,比起正常人来总还差上一些。待众人站在连云港的码头上,见着了乐呵呵的霍尔船长时,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美丽的伯纳诺小姐,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看着秀珠,霍尔船长似乎很兴奋。他对秀珠的关注,仅次于对林墨言的关注。

随着霍尔船长上了黎明女神号,秀珠笑着回应霍尔船长,“霍尔船长,我也没有想到,这一回又要有劳你了。”

“这没有什么,能为杰诺维塞少爷与您效劳,是我的荣幸。”霍尔船长摆摆手,扫了一眼白雄起怀里睡着的童童,善解人意地笑道,“你们的房间都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缺,马上我们就起航…”

“呜呜”的汽笛声响起,马达的轰鸣声震得秀珠耳朵嗡嗡响,站在林墨言的身侧,被他紧紧握着手,她眼瞅着海岸线渐渐在视线中远离,不知为何忽然很想流泪。

仰起头来,入目的是如水洗的蓝,万里无云,金灿灿的阳光映得她的眼生疼。抬手覆上双目片刻,放下手时秀珠双眸已恢复清明,目光淡淡扫过逐渐模糊的陆地,移开视线向着相反的方向看去——海阔天空一路是蓝。

作者有话要说:到了这里,正文全部完结了,接下来还有两章番外,将该交代的交代下,便真正可以打上完结标签了。下一个文,很想写洪荒封神的,一直很萌教主呀,不知道有人看没?

77家长

时光荏苒,转眼间夏去秋来,天气日渐转寒,草木枯尽,雪花飘落。

离着秀珠一行远航渡海,抵达美国普林斯顿的住所,已过去了好几个月。林墨言的伤势早好了,白雄起一家安顿了下来,原本受了惊吓的童童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秀珠完成了又一个学期的学业,迎来了第二个圣诞节。

“什么,哥,你们要走?为什么?”秀珠听闻白雄起要转回中国,不禁急了。

“秀珠,你先别急,听我说。”白雄起安抚了秀珠,和声道,“这里再好,终究不是长居之地。我也并不是说要马上回去国内,而是转道去香港。早在好些年前,我便在那里有所安排,家中产业、人员转移了八成,国内所留不过是个空壳子,便是被人得到了,也是一场空。我们白氏一门的便宜,岂是那么好占?”

怪不得当初家中的她基本不认识,想来那个唯一留着的门房,亦是早做好安排了。

“那也不行,太危险了。”秀珠摇头,“香港虽说是租界,不见得一定安全,国内的情形还不知如何,万一出点事,可怎么是好?哥,你再考虑考虑,难道在美国发展不行么?”

“美国的情况你还不了解?我一个东方华人,便是自己不出面,一应事务全交给代理人,也比不得香港那边熟门熟路,有根有基。”白雄起失笑,扫了一眼一直陪坐在秀珠身侧的林墨言,“再者说,国内那一块,我并不想这般放弃,且先看着,日后局势变化,有机会也说不定。你在这边不过求学,长不过三五载,若是舍不得哥哥嫂子,到时候自可回国,我总不会短了你的吃喝。”

“哥!谁跟你说这个!”秀珠无语,实在想不到她在这里担心,白雄起却来开她玩笑。

林墨言握着秀珠的手,笑道,“这一点白大哥尽可放心,有空的话,我定会带了秀珠回去看你们。”这一句,却是明明白白点出秀珠日后的归属了。

白雄起不理秀珠的抗议,满意地点头,“秀珠被我娇宠着长大,颇有些小性子,你且让着她些,我这做哥哥的,总希望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是,我都理会得。”林墨言认真地保证。

秀珠不依了,“喂喂,你们太过分了!我这当事人都还未出声,怎么可以这样!哥,我可是你亲妹子,从小到大不知道多乖,哪里来的小性子?嫂子,你看哥哥,就会说我坏话!”

“是、是,秀珠是北京城人人称颂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白太太抿着唇笑,“秀珠分明娴静得很,没有小性子,咱们不理他。”

这一说还不坐实了?果然最腹黑的还是白太太!秀珠鼓着腮帮子,哀怨地瞅着白太太,惹得正低头玩着玩具,不明所以的童童抬起头来,伸手拿食指点划着自己脸颊,脆声道,“姑姑这么大人了,还想哭哭,羞羞!”

众人大笑,唯有秀珠大囧,一头栽进林墨言怀里,无语凝噎。林墨言轻轻拍拍秀珠的后背,微垂下头,凑近她耳边低语,“没事,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抬起头来,林墨言转向白雄起,正色道,“白大哥,白大嫂,过两日便是圣诞节了,我的父亲母亲传来消息,到时候会过来这里,一是过节,二也是想见见秀珠,你们觉得如何?”

白雄起知道美国的圣诞节,便相当于中国的春节了,林墨言的父母在这时候过来,恐怕不仅仅是看看秀珠这么简单,“是该见见了,你安排就好。”

林墨言见白雄起并无不喜,心中一松,“他们的意思是,希望我能跟秀珠先订婚,至于结婚,自然等秀珠完成学业。若是白大哥同意,这事儿还需你出面主持。”

秀珠父母早逝,白雄起长兄如父,秀珠的婚事,自然要由他们夫妇出面。原本林墨言还不会这般着急,只今日白雄起忽然提起回国,他才忍不住了,毕竟往来不便,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关系定下来,还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白雄起沉吟不语,秀珠张了张口,正想出声反驳,手上被林墨言重重一捏,耳边传来他的低语,“你当时可是答应了我的,可不许反悔!”

这话说得颇有点声色俱厉,但秀珠还是听出了他语中的紧张之意。转过头来细细打量他神色,果然眸中带着忐忑期待,这让她心底没来由地一软。

罢了,反正早晚有这一遭。秀珠回过头,轻抿着唇,终是没有开口。

“只需秀珠答应,我没有意见。”白雄起敲击着桌面的手指一停,转向秀珠,“秀珠,你的意思呢?”

秀珠抬眼对上白雄起,面上一热,不知该如何回答。白太太见状,忙笑道,“秀珠女孩子家家的,这问题你让她如何答?看这模样,定是默认了!”

“哥哥决定就好。”面对白太太的调侃,秀珠暗道既决定了,便没有什么好害羞的,竟大方点了头。

当然,待一切谈妥,秀珠与林墨言两人得以独处,她少不得寻了林墨言算那先斩后奏之账。林墨言目的达成,心情正好,自然又是求饶,又是软语哄着,最后“出卖”了色相,才堪堪将人安抚好。

准备工作并不需白雄起、秀珠几人亲自动手,有苏珊艾莲娜全权负责。很快到了圣诞节这日,得知林墨言双亲快至,白雄起夫妇、秀珠、林墨言皆站在门口迎接。

根据林墨言所言,这一回只有他的双亲来,两位兄长皆脱不开身,虽然遗憾,却也只能下一回有机会再见了。

三辆黑色的小车从远至近,缓缓停在门口,前头一辆、后面一辆出来的,皆是一身迷彩、脚踏军靴,全副武装的汉子,他们下了车后并不停留,而是规整地四下里散开,负责警戒。

中间那辆车子先是驾驶座打开,出来一个一身黑色西装,手上戴着白色手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他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最先出来的是一名棕发蓝眸、约摸五十出头的白人男性,背脊挺得笔直,一身凌厉气势哪怕是收了起来,都让人不敢小觑。

他微微弯腰,向着车门处伸出手掌,从里面伸出一只白皙纤长、骨骼匀称的小手,放进那白人男性掌心,被他牵了出来。墨绿色旗袍,刺着大朵月白色荷花,上身披着雪白的狐裘,黑色青丝高高绾起,鬓边簪雕琢精致的羊脂白玉簪,一双美目眸光似水,她的年纪不轻了,岁月在她眼角额间留下了痕迹,却也给她沉淀出了愈发沉稳温婉的气质。

美人如玉。

秀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越走越近的女子,心底暗叹。

听着林墨言为双方作介绍,果不其然,来人正是林墨言的双亲,两人开口竟都是一口标准的京片子,这让秀珠原还不安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看着林父一个白人,说着跟正经北京人一般无二的京片子,秀珠忽然觉得很喜感。

平静下来,一行人进了屋,秀珠才迷迷糊糊地想到,这好像有些不对?她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林母——白雄起当时不是说林公只有独子,林墨言不是喊林公爷爷的么?

“这便是秀珠?”一行人按主宾坐了,秀珠自然与白太太、林母坐在一块儿。刚坐定,林母便迫不及待地将视线转向秀珠,拉住了她的手,“一瞧就是个好孩子,难怪我那犟驴子似的儿子护得这么紧。我原是老早想见你,偏他推三阻四,尽拿些混账话搪塞我,现在好了,咱们娘儿俩好好亲近亲近。”

林母的态度让秀珠心底有些奇怪,这实是有些亲近得不太正常了。只她心念一转,便按捺下来,轻唤了一声“林伯母”。

许是瞧出了秀珠的疑惑,林母轻拍怕秀珠手背,笑着解释道,“你不用觉得奇怪。自从十三岁离开国土,三十多年了,我仅回去过三次。我虽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却无法阻止我的思乡之情,我的大儿媳是意大利人,二儿媳是美国人,我这些年见得华人不在少数,但总归不是自己人。”

林母这么一说,秀珠还真有些明了了,毕竟不是现代,能有飞机飞来飞去,独自身在异乡,即使有深爱的丈夫孩子,内心总免不了对着那个熟悉的国度魂牵梦萦。

只是当时,林公独子是第一批留洋的学生啊,这林母又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别这么看着我。”林母很大方地笑着。

秀珠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疑问问出了口,林母听了笑得很开怀,“这个呀,说来话长了。”

林母面上露出怀念之色,秀珠静静等着,过了片刻,便听得林母轻柔的声音响起,“当年我父亲与母亲婚后多年无子,非但如此,连着父亲的侧室妾室皆无一人所出。父亲寻了得道高僧批命,那高僧说父亲祖上杀戮过重,父亲命中注定无子,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终会为他留下一线血脉。父亲自然不信,但命数又岂以人力为转移?即便父亲后院纳了多名女子,果真如那高僧所言并无所出,反倒是母亲数年后有孕,生下了我。”

“父亲早过了不惑之年,虽然对于我是女子之事颇为耿耿于怀,但想到高僧所言,对照今日情形,也是认了命,却又不肯服输,只严令相关之事禁口,将我充做男子养。”

秀珠眨眨眼,“没有人发现?”

“应该说来不及发现。”林母笑道,“还未过十三岁生日,便被选中留洋法国。到了国外,人家看华人都是一个样,我又与国内同来之人不亲厚,平日往来小心防范,顶多觉得我身体弱些,长得不高罢了!”

“这也太简单了!”秀珠有些不信,不过毕竟与林母是初见,也不好细问。

“不然你以为如何?”林母倒是大方,想是太久未见着同乡,又兼之是准儿媳,说话间很是随意直爽,“后来,不是遇到墨言他爸了嘛。为了减少麻烦,国内倒是并未改口,所幸让墨言叫爷爷奶奶。”

这不是民国版得祝英台么!

不过再说下去,怕是林母再大方,亦不会太愿意,毕竟涉及人家情史了,秀珠也知趣地没有再问。再加上有白太太在,气氛一直不坏,看得出来,林母对这一行,应是满意的了。

78完满

一九二九年暮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大片大片的葡萄园之间,一座哥特式的城堡样别墅矗立,别墅外面碧绿的葡萄架下,并排摆着两张藤椅,秀珠懒懒躺在其中一张藤椅上,如瀑的墨黑长发披散着,衬得她愈发肤白如玉。
带着微醺暖意的清风,一丝一缕拂过,仿佛一双最温柔的手,竟引得秀珠有了些睡意,慢慢合上了眼睛。
身上微微一重,温热的指尖划过秀珠额间,撩开被风吹起的发丝。
秀珠挣开眼来,见着林墨言含着笑的熟悉面容,唇角一弯便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嗓音带着丝丝暗哑,“你忙完了?”
“我下来看看你。”林墨言在秀珠身侧的藤椅上坐下,顺势将刚才盖在秀珠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柔声道,“这儿风有些大,小心着凉。你若是累了,便回屋里睡,别在这里。”
“屋里闷,我就是略躺躺,不碍的。”秀珠半坐起身,往林墨言的方向靠了靠。
林墨言顺势将秀珠揽进怀里,伸手覆上她明显隆起的小腹,垂首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叹道,“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般不经心。你不知道,当医生告诉我,你怀的是双胎时,我是如何心急…”
“我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不是都请了最好的医生护士了么?”秀珠不知该如何安慰身侧的男人,只能伸手回抱住他,温声转换话题,“国内有消息传来么?”
林墨言将双臂收紧了些,点头道,“战争已结束了。北洋政府完了,南方政府大获全胜,北京改了北平,迁都南京——这其中,林平起得作用可不小。”
说到这里,不知道是不是秀珠的错觉,她总觉得林墨言的语中有些酸酸的意味。
“秀珠,你要是留在国内,说不定有机会当第一夫人。”
“酸!你说,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我怎么闻到一股子陈年醋酸的味道?”秀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本的昏昏欲睡早已不见踪影,心情明朗地想要飞起来,“我今日才知道,你的心眼还没有针尖儿大,多大点事,多久以前的事,你都还记着么?”
“你还真说对了。”林墨言并不认为承认自己吃醋有什么不好意思,虽说多年过去,但只要一想到林平那小子曾经在秀珠心里留下影子,他便满心不舒服,“我就是这么小气,日后还会这么小气,甚至越来越小气!”
秀珠失笑,真没见过有人吃醋能吃得这般理直气壮。
“我看你是闲的吧?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秀珠深深地埋进林墨言怀里,在他胸前蹭了又蹭,“你便那么没自信?前些年儿的那些豪言壮语,上哪儿去了?你不是说要住进我心里么?”
“我有信心,但我更想知道你的想法,想要你给我回应。”林墨言答得不假思索,虽然早已猜到秀珠会给出的答案,但没有听到她真正说出口,心底总还会有些不确定。
“这个嘛,难道我从来未曾说过?”秀珠的声音从林墨言怀里传出来,有些闷闷的,却很明显带着笑意,“说实话,头一回见着你时,我还真想不到有一日会嫁给你。那时候我都恨死你了,要不是打不过你,我还真想揍你一顿。”
“没有。”林墨言的声音也闷闷的,“当时战火升级,家族内部分裂成两派,以我父亲为首的一派,认为在接下来的战局中,意大利将失利,建议暂时撤离意大利,来美国开拓发展。而以我二叔为首的一派,则认为意大利只是短时间内陷于困境,应该坚持到底。两派的矛盾由来已久,借着这个机会,爆发了大规模的冲突。”
“父亲没有办法保证,他领导的那一派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便让我避去中国,万一父亲失败,能留下东山再起的机会。那些人,都是我二叔派来的——我很庆幸,能够遇到你。”
林墨言话音落地,秀珠久久没有答话,就在林墨言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清润的声线低低响起,“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你早已成功了么?”
“什么?”
“听不明白就算了。”秀珠动了动身子,在林墨言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子,“我要睡一会儿,别吵我。”
这个傻子,要不是早已接受了他,将他放在了心里,决定与他携手一生,又怎么会在大学一毕业,便被他绑进了婚姻的殿堂,许下“我愿意”的承诺,如今更是孕育了两人的骨血。

时光荏苒,转眼间秀珠九个月的孕期过,平安产下一对双胞胎男婴。这两个孩子都是黑发,有着跟林墨言一般无二的灰蓝色眼眸,五官却是像秀珠多些。
两个孩子,一个取名查尔斯,另一个取名为戴维。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偶尔收到白雄起一家子的消息,偶尔关注国内形势发展,秀珠一直沉浸在教养孩子的乐趣中,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很快又是五年过去。
法国巴黎大学,梧桐树伫立的林荫道上,秀珠与林墨言并肩而行,两人的手上,分别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为了配合两个孩子的步伐,秀珠与林墨言都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妈咪,我们这是要去见嫣然姨么?”被秀珠牵着的男孩儿抬起头来,漂亮的小脸紧绷着,灰蓝色的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是的,戴维。”秀珠点点头,“嫣然姨是妈咪的好朋友,已好多年没有见了,要不是你爹地,我还不知她在这里求学呢。”
当年的两个好友,宋语彤全家搬去了香港,后来因着白雄起的关系,秀珠一直未曾与她断了联系,如今也已成婚生子,嫁的是香港本地人,与她性情相投,家世相当。从她寄来的信件看,应当是生活幸福。余下随着家人去了英国的蔡嫣然,五年前断了讯息,在林墨言情报网的支持下,才在法国巴黎大学的入学名单里,发现了她的身份信息。
“妈咪,还有多久能见到嫣然姨?”林墨言身侧的查尔斯,仰起与戴维足有九分相似的脸儿,望着秀珠。
“很快,嫣然姨应该在校长室等着了。查尔斯是不是累了?让你爹地抱着你走。”
查尔斯果断摇头,“不要!戴维能自己走,我也能自己走。”
秀珠与林墨言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将步子放得更小些。
说话间,秀珠一行已停在了校长室外。林墨言抬手敲了敲门,一个约摸五十岁上下,棕发蓝眼的白人男性,同林墨言交谈了几句,对着秀珠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开。
“进去吧,除了蔡小姐之外,还有个意外的客人。”林墨言笑看向秀珠,轻轻推开了校长室的门。
“秀珠?天!真的是你?”
秀珠笑着与扑上来的蔡嫣然相拥,眼中闪过晶莹之色。
“妈咪,她便是嫣然姨么?”
清亮的童音响起,让失态的两人回过神来。蔡嫣然视线转向查尔斯与戴维,最后停在林墨言身上。
“秀珠,他们…”虽然心里已有猜测,却仍是不敢相信。
秀珠大方地挽上林墨言的手臂,笑着向蔡嫣然介绍,“嫣然,这是我先生,姓林,林墨言,这两个小滑头,左边那个叫查尔斯,另一个唤戴维,他们是一对双胞胎。”
“查尔斯、戴维,还不向嫣然姨问好?”
“嫣然姨好!”两个小包子异口同声的招呼,让蔡嫣然喜得不行。
“你们也好,真乖。”
“秀珠,想不到能在这里见着你。”
熟悉的男声传来,秀珠抬眼看去,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
“燕西,原来…一晃好些年不见,不想你竟来了法国。”
几句寒暄过后,一行人坐了下来,随着谈话的展开,秀珠对蔡嫣然与金燕西的近况都有了了解。
北洋政|府战败后,蔡父失去了驻英办事处的职位,蔡家并未选择回国,而是转道来了法国。蔡嫣然考入了巴黎大学,现在还在攻读医学博士学位,已临近毕业。
与秀珠同岁的蔡嫣然,也早成了婚,对方是法国名流人士,今儿却是有事没有来。两人还未曾要孩子,说是打算等她完成学业,再考虑这个问题。
期间,秀珠向金燕西问起了金家的情况。
“白大哥离开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几日便卧病在床,昏迷不醒,到底没有拖过一个月。父亲去后,母亲忧思成疾,很快病倒,不久便追随父亲而去。大哥二哥三哥吵着要分家,柳姨娘带着梅丽,卷走了家里大部分存款,家自然也散了。我离开家的时候,四姐跟着四姐夫去了日本,五姐想去日本留学,跟着四姐一道去了,六姐要去南方参加革|命…”
“至于清秋——”金燕西看着秀珠,眸中似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我们分开了,她带走了孩子。”
“现在我才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所以我来了法国,趁着自己还有精力,学些有用的东西,倒是想不到还能遇上嫣然这个同乡。之前她跟我提了一句你要来,我想着多年不见,便不请自来了。”
秀珠摇摇头,表示不在意,心里很是感慨。
岁月如刀,金粉世家之名,早已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甚至掀不起哪怕小小一朵浪花。
“妈咪,妈咪,我饿了!我们什么时候去吃饭?”
秀珠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查尔斯的后脑勺,笑骂道,“就知道吃!”
“妈咪!”查尔斯挤进秀珠怀里,抱着她的脖颈撒娇。戴维绷着一张小脸看着秀珠,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那眼神实实在在表达了跟查尔斯同样的意思。
蔡嫣然见状,忙笑着站了起来,说要请他们吃饭。
“你不知道,这两个小东西嘴巴刁着呢!”秀珠笑着拒绝了蔡嫣然的邀约,“我会在法国呆上一段时间,不急,下次咱们再见。”
蔡嫣然下午还有课,确实不太有空闲,金燕西倒是想与秀珠再说说话,奈何林墨言的眼神实在不善,那目光就像刀子似的,“刷刷”地直往他身上扔。要是他再不识趣,只怕除了眼刀,林墨言该用拳头招呼他了。
瞧着秀珠一家相偕离去,金燕西心底复杂一片。
“怎么了?”除了校长室,秀珠笑看向明显闹起别扭的林墨言。
“没什么。”林墨言想起方才金燕西看着秀珠的眼神,心里发狠,面上却缓和了下来,凑近了秀珠,揽着她的腰肢,低声道,“秀珠,查尔斯与戴维都大了,咱们再生个女儿如何?”
秀珠看着查尔斯戴维这对兄弟,倒是真的考虑起林墨言的提议。这时候可不讲究什么计划生育,查尔斯戴维都很懂事,身为杰诺维塞家的男孩子,有些责任是无法逃避的,各种各样的训练课程开始后,怕是在他们身边的时间会减少许多。
也许是时候再要个孩子了。
“如果不是女儿怎么办?”
林墨言一摆手,回答地毫不犹豫,“那再生。”
“查尔斯、戴维,让妈咪再给你们生个妹妹,怎么样?”
“查尔斯(戴维)要妹妹!”
林墨言满意地点点头,牵着儿子,搂着妻子,早忘记了方才那一丁点酸意…